林鹤鸣应声从窗户里探出头去,严昭抬头向前望,见人眼熟,便向那头招手,接着扭头对为首的特务说:“我跟你长官认识。”就收回拔枪的手,回头对林鹤鸣说:“少爷别担心,我认识他。”林鹤鸣点头,看严昭跑到木户重光身边。木户重光先是对他打量一番,看他穿着高档的哔叽西装,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颇人模狗样的,然后脸上露出笑来:“林先生,很高兴再见你。”他伸出手去,同严昭握手。严昭见他这样,不像是在记仇,遂笑:“不知道木户先生让人拦住我家的车,是什么意思?”他抱着双臂,并未去握过象征友好的一只手。这时,站在木户重光身后的和服小姐上前,眯着眼,笑着问:“这就是把你扔在铁道上的先生吗?”木户重光回头对严昭说声稍等,然后用日语回他:“这位先生可是相当的有手段,要不是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他,恐怕我走不到的。”严昭听得懂零星的几句日语,知道他是把自己当作林鹤鸣,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解释一番:“木户先生,你搞错了,我不姓林。”木户重光惊讶于他的坦诚,和服小姐忽然掩面笑起来。然后他才对严昭一五一十的解释封路的缘由,严昭接着说:“我林家的车,是绝不可能由人随意搜查的。”在木户重光眼里,他说话时天然的有一股傲气,是他在漫长的青年阶段里所没有的,他很羡慕。于是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像捕食猎物的野兽,忽地暴起:“严先生,请你明白,这里是日租界,你需要接受我们的约束。”话音未落,不等严昭拔枪,几名特务就闻声靠近林鹤鸣的汽车。一声喇叭响,街拐角驶来两辆军车,车厢里站满全副武装的林家护卫队。林鹤鸣相信严昭的能力,所以安心的坐在车内翻阅国文教材,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敲车窗。他扭头向外望去,眼前正是周世襄。周世襄站在车外,看到与木户重光僵持不下的严昭,忽然对他的能力感到怀疑。林鹤鸣的心却狂跳不已,因为周世襄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了很久了。他打开车门下去,向四周打量一番,见两方都剑拔弩张的样子,感到很不能理解,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周世襄眉头紧锁,目视前方:“日本人丢了物资,正找人替罪呢。”林鹤鸣想到父亲与日本人并不融洽的关系,立即明白过来,自己恐怕要被当作替罪羔羊,赶忙向严昭打手势,叫他回来。木户重光会意,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说要跟着他拜会林鹤鸣,便带着和服小姐一起走来。严昭跑过来先行向林鹤鸣解释一番,顺便交代了将木户重光扔在铁路上的事,逗得林鹤鸣几要捧腹,这时落在后面的两人才到他们面前。周世襄时刻警惕着,招呼私兵过来护卫,同时他向四周扫视一圈,见并无异常,这才放心几分。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应该是反派boss聚会,不知道会不会被猜到感谢在2020-02-20 08:49:28~2020-03-01 01: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蝙蝠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第22章==============================木户重光领着和服小姐走到林鹤鸣面前,先是一笑,后再开口:“小林先生,你好。”他径直掠过周世襄,伸出手去示好。周世襄转过身去,懒怠理会他们虚伪的示好。林鹤鸣懂得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所以同他握手,顺便客套一句:“木户先生,久仰久仰。”其实他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侧眼去看,倒是旁边的文静小姐更让他有兴趣。林鹤鸣上下打量一番,见那位小姐穿一身粉白相间的和服,两颊微鼓,像只花栗鼠,樱桃小口,配一双圆而有神的杏眼,是相当典型的东洋长相。林鹤鸣心中有了计较,但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上去朝她伸手,一笑:“请问小姐贵姓芳名?”和服小姐不躲不闪,抬眼迎上他的笑,再握住他的手,用较为流畅的中文应声:“我叫横山有纪。”周世襄听见她的笑声,脑子里想出她笑容可掬,姿态谦恭的样子。忍不住白眼一翻,腹诽道,好一个知情识理的日本小姐。林鹤鸣会心的一点头,再望向周世襄。正错过他相当精彩的神情,此刻神情严肃的站在一旁,对他们相互介绍表现的并无兴趣,不禁令人灰心。木户重光见缝插针的上去同林鹤鸣讲搜查之事,双方态度都相当之好。站在一旁的三人却是各有心思,周世襄见他们相谈甚欢,总还不愿将林鹤鸣往亲日派去想,林家有林思渡、林乐筠靠拢东洋人,就已经够令人头疼了;相比之下,严昭想的就要简单多了,他只怕这事捅到林督理面前,他回去是要被教训的;而横山有纪则只想林鹤鸣是否认出了她。谈话毕,林鹤鸣有意刺一刺周世襄的态度,便假意答应木户重光搜查的要求。几个特务接到手势,向他的汽车靠近,严昭很是尽忠职守的走去挡在车前,周世襄冷笑一声,拦在林鹤鸣跟前,两车人闻风而动,做出警戒状态。林鹤鸣心中暗爽,但不便表现出来,只能是抬手去拍周世襄的肩膀,却听他开口寒声道:“木户先生,听说你在研究中国文化,那你总懂得先礼后兵的道理。”木户重光点头,突然警觉起来:“周先生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督理大人与日本使馆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果被他知道小林先生被拦在日租界,并且被强行搜了车,到那时,恐怕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吧。”周世襄无需奴颜媚骨的伪装自己的语气与态度,他说话向来是有威慑力的。横山有纪在沪城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对周世襄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在她眼里,周世襄比林思渡要可怕得多——前者不为名利所动,后者却是赌徒,一心要和他们做交易。她不愿招惹周世襄,就是如此。如果木户同周世襄闹僵,那么他们的计划又要推迟,想到这里。横山有纪迈着小碎步上前,对周世襄报以一笑,同时表现出对林鹤鸣的车有极大的兴趣,然后回头含羞带怯的说:“小林先生,我第一次见到您这样的汽车,我能和你们合照吗?”周世襄怒气未消,正要开口拒绝,就听林鹤鸣在他背后阳奉阴违的说声:“请。”他的脸色顿时垮下来,木户和横山二人一起上前,一人一边,与林鹤鸣合了照。木户重光再三确认周世襄情绪不佳后,才颇不甘心的免去搜查这一环,给林鹤鸣放行。临走时,木户重光还特意绕去严昭跟前,眼含笑意的说:“严先生,谢谢你的衣服,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的语气极恭敬诚恳,让严昭打个寒颤,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只会做下三滥的事,就卖不出好药。偏巧,木户重光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与自己是同类人,骨子里就不安分,所以对他的评价也是如此。林鹤鸣还未反应过来,周世襄就怒目圆睁坐在车里,对他呵斥一声:“还不上车?”他活了两世,带兵两世,对政治军事总还有些见解,现今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不说人尽皆知,总或多或少的能看见点苗头。他想不明白,林鹤鸣这聪明人怎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拎不清。林鹤鸣好不容易确定了在船上追杀自己的人是横山有纪,又一番敷衍才送走木户重光,此时被周世襄一吓,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他收敛笑僵的表情,怔怔地坐进车里。周世襄想,日本人对林家是情比金坚,几次三番示好也拿不下林督理,便只好从这三个小辈下手。林督理态度再坚决回避,也抵不过这三个小的往人枪口上撞,而今林思渡和林乐筠他是没立场去劝,只有林鹤鸣,他还能稍微的去说几句。在开口前,周世襄忽然迷茫了一阵,他对时局的判断都还是些没影的事,他尽可以去向林督理说,因为他听得进去。而不必对牛弹琴的对林鹤鸣说。可但凡一想到林鹤鸣合照时那个极为耀眼的笑,他就忍不住火冒三丈。周世襄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先擦燃火柴深吸一口,对着窗外吐出白烟,方才转头去看林鹤鸣,见他也望着窗外在发呆,这样的态度,没由来的让他心烦意乱。他伸手去扭开自己的领带,极为正式的开了口:“我们很久没见了。”林鹤鸣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然后去拿过周世襄手里的香烟,放进嘴里:“是,半个月了。”整整十五天,周世襄都在避着他:“你在躲我。”他一口接一口的吸烟,无趣极了。他认为周世襄对他的态度相当有趣,仿佛是在逗弄一只小动物。他从小就做惯主人,而今要做去讨好的那一方,总缺少经验。有时他甚至在想,自己那些幼稚笨拙的手段被周世襄一一看在眼里,是不是太蠢了些。周世襄很不安的换了个坐姿,重新点燃一根烟:“我一直在看着你。”他说得极为诚恳,保护林鹤鸣是他的职责,到目前为止他还未想过要拒绝这一份责任。然后他回头,望向林鹤鸣,吐出一口白烟:“你看看自己在干什么。”林鹤鸣不明所以,认为自己还是和他亲近的,所以他关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甚至有要规范自己行为的意思,可这样严肃的对话,总让他有些惶惶不安。他转头,不敢去面对周世襄:“上课,下课。教书,吃饭。”周世襄看他多少有些无所谓的意思,便压低声音,向他发号施令:“看着我。”林鹤鸣感受到强大的气场碾压,不由自主的转过身,由周世襄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上次告诉过你,你爹不喜欢日本人。”“他是他,我是我。”林鹤鸣知道他是要兴师问罪,可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错,他长大以后,是打心底里厌烦别人把他当作父亲的附属,可另一方面,他又享受被当作附属能享受的好处。周世襄对此很是难过,向他补充一句:“我也讨厌。”林鹤鸣听他这样质问的语气,倒像已经坐实自己是个汉奸似的,心里的委屈忽如潮水般涌来,嘴里却不甘示弱的应他:“凭什么我就要按你们的期望去做事,我是个人,不能有自由吗?说话拍照的自由。”他心里恨得要死,只想把今天连同周世襄躲他这些天的怨气一起发作,接着一声爆喝:“你别看我!”周世襄被他喝得愣住,在心里将今天的来龙去脉梳理一遍,他认为林鹤鸣本不必对他们笑脸相迎的,却忘记要去考虑一个人做人的多面性。他颇有些痛心疾首的看着林鹤鸣的侧脸,高傲,倔强,不肯认错。忽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正常的问:“你向我要同日本人交朋友的自由?你认真的吗?”林鹤鸣深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自知理亏,不敢同他争辩。车厢内沉默下来,严昭心猿意马的开着车,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怕他们吵起来,又怕他们吵不起来,这对他来说,正是一个绝佳的,离间两人的机会,可现在不能做。他在心里思来想去,终开口劝道:“消消气。”两人听罢,不约而同的回头怒斥一声:“闭嘴!”严昭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一心一意的开车。“你就那么想和日本人交朋友?你问问甲午战争里全军覆没的北洋水师将士们,他们答不答应?你看看林家在海上的航线,他们要掳去运输鸦-片,用鸦-片继续蚕食我们国家年轻人的身体,让我们永远抬不起头。你知道吸食鸦-片的人是会怎么样吗?家破人亡,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你觉得全世界对你都很友好,是吗?”周世襄想到这一世的父亲,忽然停顿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做好情绪管理,更不能把自己情绪去强加在别人身上,这样不好。林鹤鸣听他大骂一通,心想周世襄一点也不懂他。他心里冷静下来,望着窗外,并没有能扔烟头的地方,便用拇指辗熄烟头,回头很是失望的问他:“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明事理?”周世襄对他有些失望,可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握过他捻烟的手,从包里掏出手帕,捏着他的指尖,语重心长的说:“鹤鸣,你要表示抗议,不必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在林鹤鸣为他挨打之后,林督理曾去过教堂忏悔,他站在外面护卫,听见林督理说林鹤鸣打小就怕疼,怕到比女孩子更要骄气的程度。因此他很不能理解他用疼痛对抗自己的行为。林鹤鸣从他手里抽回手,很是用力的一按伤口,讥讽一笑:“你是不是还要说,让我听你一句劝,你不想看我成为人人唾骂的汉奸?”---------------第23章==============================周世襄的话被他抢先说出来,倒显得自己像自作多情似的,简直要被气得喘不过气。林鹤鸣对着他又满是讥讽的一笑:“你以为自己还是个学生吗?可以跟他们一起上街游-行。”他从鼻腔里轻嗤一声;“周长官,你醒醒!你是个丘八!镇压他们的人!”说完,他极自然的伸出手去拍周世襄的脸,像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周世襄被他骂得呆住,甚至有些彷徨,好像一直以来他就没有出过多的情绪去关心国家、民族这样的大事,他甚至算不上一个雷厉风行的爱国者,他做得最多的,只是在心里要求自己别去同流合污。因为他是林督理的人,所以就站在了学生、工人的对立面。林鹤鸣说话句句刺耳,就像第一次骂周世襄那样,又摆出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你上街和他们一起呐喊过吗?”他质问过后,回答:“你没有,但我有。”他用手指着自己,近乎歇斯底里的骂:“就像你手握重兵,日本人想要拉拢你架空我爹,你可以义正言辞的拒绝,这样他们只会找我爹的麻烦。而你,能够继续捏着我林家的军队,做一个无成本爱国者。”周世襄被他道出深埋在内心里从未被自己察觉到的一部分,忽然失去了掌控他的能力。他睁大眼,呼吸急促的看着面前这张脸,觉得万分陌生。他沉默。林鹤鸣迟疑半晌,见他眼眶逐渐泛红,终是软下心肠,点燃一支烟,对着窗外吸起来:“我回国时,在船上被人追杀,今天我见到了那个人,是横山有纪。”他坦然道出苦衷,意在消除二人的误会,周世襄却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甚至被他骂得不知如何还口。但话到此处,他只能极力控制自己震惊的内心,抬眼看去:“你怎么不告诉我?”林鹤鸣啐了一口,笑起来:“你摆着臭脸,我说了你可不得认为我在找借口吗。”周世襄并未消气,反而更加恼他对自己的态度:“可我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对我有十分的不满。”“不敢不敢。”林鹤鸣避重就轻的躲过这问题,接着说:“林家若有谁向日本人投诚,我第一个在报纸上写文章骂他。”周世襄对此表态相当满意的笑了笑,拾起他的手,摩挲他的指尖:“那您可真是大义灭亲呢。”林鹤鸣享受着他的温柔,忽然倒在他肩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白烟:“这不是怕周长官多心吗?”接着将手极自然的放在他腿上,不死心的问:“那你躲我做什么?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的和我同乘一车。”周世襄多有见他孩子气的时候,这时倒不觉得幼稚了。他回头,对林鹤鸣极暧昧的一笑:“我说过,你在我这里跟皇帝差不多。”君臣同车,该是江石做的事。很偶然的,林鹤鸣身上又溢出江石的影子,他不能再硬下心拒绝他了。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林鹤鸣忽而转头去问:“你当真很介意吗?”严昭早听说他们一夜风流的事,这时听林鹤鸣颇不甘心的一问,顿时就明白过来,只怕他还是个雏儿,被周世襄给嫌弃了,所以失意。如此一来,这些天的疑惑全解开了,他极宽心的接受了他们和好的事实。周世襄无奈的一闭眼,并不打算回答林鹤鸣的问题,好在这时车停下了,严昭为他们打开车门:“少爷,到家了。”周世襄怕被下人看见,极快的将他从车里推搡出去,林鹤鸣站在车前,仍不死心的凑去周世襄耳边轻言细语的说:“周长官如不嫌弃,我都能学。”严昭将车钥匙交给别人去停车,自己站在一边望风,等了半天都不见周世襄说话,他就壮着胆子上去,挡住楼上的视线:“少爷,姨娘们都在家呢。”林鹤鸣只好依依不舍的向屋里走,同时客套的留一句:“请周长官常来家中做做。”周世襄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应声,忍俊不禁的转身咬紧牙龈。翌日清晨,林鹤鸣起床过晚,一洗漱完,穿好衣裤就急急忙忙跑下楼,正在整理围巾之际,被林督理喝住。他回头一瞧,见林督理表情严肃,一句“快迟到了”便噎在嗓子里迟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停下脚步。林督理上下打量他一遍,慌慌忙忙,衣衫不整,简直有失体面,不由得吹胡子瞪眼的问:“你最近在忙什么?”林鹤鸣对此问题相当敏感,有直觉昨天的事又被爹知道了,知道自己一时去上不了课,便找了张凳子坐下,颇心虚的说:“没忙什么,就教书呀。”林督理用手指点点他的眉心,“你啊你,瞒着爹去接触日本人。”说完,他一掌将今日的早报拍在桌上:“你自己看。”林鹤鸣拿起报纸,见是本地大报,一向很行销,平日里要抢第一版,没有千儿八百的大洋是决计上不去的。今日却神了,他分文未出,第一版上就刊登了自己昨天与木户重光二人拍的照片,连他那笑容,也被极清晰的印了上去。他在心里暗暗的想,这回是着了日本人的道了,他将成为万人唾骂的汉奸。他把报纸摊开,认真的看,标题上正是一排加粗加黑的大字“林家二少与日本大使交好,林家与日结盟指日可待”。经过上次报纸一事,林鹤鸣几乎免疫了这样的进攻手段,报纸下方密密麻麻的小字清晰的叙述了他与日本大使如何感情深厚,以及身边的横山有纪,又与他怎样情投意合,似乎撰写者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林鹤鸣越读,越认为这技俩可笑,众人皆知他刚留洋回国,怎会有他们二人有长达五年的交往。这回他不紧张,也不心跳了,只是毫无趣味的将报纸放回桌上,抓起面前的牛奶便喝:“爹,这您也信啊。”他抬眼,毫不躲闪的与林督理目光相接。他那无所畏惧又问心无愧的态度显现出来,让林督理在心里暗自一惊,他终是从那一顿打里,长进了不少。林督理看着面前的报纸,在心里做出判断,林鹤鸣将来能够接他的班。“少爷,时间快到了!”严昭从屋外走来,打断正在吞噎的林鹤鸣,然后才看到林督理,连忙退到墙角告罪,不再打扰。林督理一向可心严昭对待敌人的心狠手辣,大有让子承父业的意思,平日里对他,也就不那么严格。今日正是大寒,他沿着窗外望去,天上已经飘起雪花,江南难见下雪,今年他们倒有眼福了。林督理忽然一笑:“小昭,来和你少爷一起吃饭。”拐杖在地上敲击两下,是有别的意思。严昭自幼就被教导,有林督理在时,他是不能和林鹤鸣同桌吃饭的,遂向后一退:“谢过督理,少爷去学校就快晚了,我不能耽误时间。”林鹤鸣这时抬眼又看大堂的挂钟,正是到了学校打铃的时候,连忙三下五除二的喝完瘦肉粥,就起身去:“爹,待会儿下课我再和小昭哥去吃。”他擦擦嘴角,拉着严昭一起跑出门。林督理相当满意严昭对自己的拒绝,这证明严三将他这个儿子,教得很不错。车里,周世襄已经等了许久。见林鹤鸣来,他先是叫严昭发动汽车,然后给林鹤鸣重新理了一遍围巾,最后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药膏,涂在他的指尖上。药膏涂上凉滋滋的,林鹤鸣忍不住去闻,是一股好闻的麻油的味道,他顺势将手插进周世襄大衣的兜里,靠在他身上:“周长官,你说说给俺涂的是什么药呗。”周世襄被他这怪腔调逗得发笑:“这是我自己熬的,专治烫伤烧伤。”“没看出来,你懂得很多啊。”林鹤鸣的手隔着衣服,不安分的去捏他的腰,没想到周世襄反应极大的瘫倒在他身上,呵斥一声:“别动我!”林鹤鸣像是打开了他身上什么奇怪的开关,从前,他满心认为周世襄这样的硬汉是不会有身体上的缺点的,遂不听话的又是一捏,哪知这回他的反应更大了,靠在他身上直扭。他怕的东西,简直和他这个人反差太大。林鹤鸣皱起眉,难以置信:“你怕痒?”“怎么样,不行啊!”周世襄理直气壮。林鹤鸣偷笑得咳起来,很是自觉的扯起周世襄的黑色大氅钻进去,立时暖和不少。周世襄则很安静的用手抱着他,他今日原不用来护送他,可在吃早餐时知道了合照见报的事,便匆匆赶去林公馆。他怕,怕林鹤鸣的学生们也看到早报,会像他昨天那样,对他恶语相向,大骂他是汉奸走狗。一刻不到学校,他的心里便一刻不能安宁。窗外雪花飘飘,林鹤鸣却兴趣不大,他在英国时见惯了风雪,并不觉得稀奇。此刻,他只想依偎在周世襄身上,与他共同取暖,共渡这短暂温暖的时光。忽而,周世襄的眼神阴郁下来,他伸出手,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喃喃道:“我想回家了。”在江南,他留不住任何一片雪花,只有兴安岭的风雪,才能在他掌心停留。---------------第24章==============================林鹤鸣抬眸,静静注视着他,同时盼望着他眉间忧愁的冰雪能够消融。他在昏睡时,曾有一个梦,躺在雪地里的梦。在梦里,他永远在等一个人,像是他早被安排好的宿命。近来,这样的宿命感越来越强了,像是有人给他编写了剧本,在一旁窥视着他,一幕幕的演出来。主角——他和周世襄。他幽幽的开口:“你不是本地人吗?”周世襄收回手,拍拍掌心的水珠,转过头去:“我是北方人。”林鹤鸣曾打听过,他是土生土长的沪城人,今日听了他不一样的说话,他认为应该再多了解他的内心。车内静默下来,林鹤鸣又问:“你的家在哪里?”周世襄低头合上眼睛,在心里做下一个决定,然后抬眼去看着他:“很久以前,那里叫做平康府。”他潜意识里已经把此时的林鹤鸣当作江石,并且巴望着,能从他嘴里听到能让自己感到意外的话。林鹤鸣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确信的点头:“我会去翻历史书和地图。”他认为周世襄是个妖精,从北向南,已经活了成百上千年。严昭在前面听着,满心认为周世襄在玩把戏,而没有去想他与常人不同的地方。林鹤鸣和周世襄的手交握着,像两颗心亲密无间的贴在一起。到了学校,严昭停车下去为他们打开车门,正巧看见林鹤鸣颔首面对周世襄:“给我一个lucky kiss.”他语气软洋洋的,很是俏皮,含着浅浅的笑意。周世襄抬眼,对严昭飞去一记眼刀,看他转身去,才捧着林鹤鸣的脸,在他额头上虔诚一吻,像做宗教仪式一样的神圣。林鹤鸣下车去,叮嘱周世襄在车里等自己,周世襄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下来。等他走到走廊,教室里就传来学生们在对他今日上报的事交换意见的声音。他犹豫一刻,在心里有了说法,适才迈出步子走进教室,学生们忽然安静下来,规规矩矩从座位上起身。现今意、法、英租界都被向日本投诚的帮派搅得一团糟,新从别处来的有钱人都不大愿意住在里面了,唯有林公馆,在法租界内仍然安稳。时间一长,自然就会被有心人人推上风口浪尖,去接受民众的批判。加以林鹤鸣与日本大使合照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难免学校里的热血青年们会对他有过激行为。周世襄坐在车里想到这些,终是披好大氅,不近不远的尾随林鹤鸣进了学校,就站在他教室外面等候。天凉,林鹤鸣一如既往的穿着风衣皮鞋,系着围巾,看起来相当斯文温润。进了教室,他先把帽子取下,然后叫学生们坐下,最后进行一个很正式的道歉,解释清楚迟到的缘由,再让人翻开书。几个男学生很是警觉的向门外望去,见他的私人保镖没有随行,顿时放心不少。在他讲课之前,其中一名身体强健的男学生举起手,向他表演了一次川剧变脸:“林先生,原来你是咱们沪城的太子爷啊。”他把早报向前一扔,很是理直气壮地站起来。林鹤鸣捡起报纸,装作很认真的阅读一番:“下课再聊。”他问心无愧,不需向旁人解释什么,然后几人向他走近,又说:“林督理怎么会有你这样卖国求荣的儿子?”“那不然你去给他当儿子?”林鹤鸣是贵公子的身子,地痞流氓的心,说起话来很能噎人:“你就敢肯定你做他儿子会比我做得好?”那人对此无语的轻啐一口,凑到他跟前去说:“至少我不会做汉奸。”林鹤鸣见自己被坐实了汉奸的名头,并不为被冤枉而生气,反而丝毫不惧的向前走去,看着座位上那些跃跃欲试的学生,一字一句道:“你们都认为自己很爱国?站出来,让我看看。”话音甫落,教室里的学生全体起立。他又问:“去年参加五四风雷的学生有多少?让我看看。”众人不明所以,但这时站出去的学生少了近半数。林鹤鸣数着人头,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面孔,接着发问:“上街写过大字报,演讲过,进过巡捕房的,站出来。”这时,只有林乐筠从人群里挤出来,站在讲台下。林鹤鸣对为首的男生讥笑一声:“你不是闹得很欢吗?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敢。”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那些人面前,眼刀从他们身上一一剜过。那人竟毫无廉耻之心,又说一句:“你们敢这样做,都是因为林督理,给你们撑腰。”林乐筠面无表情的翻个白眼,在心里暗骂一句懦夫,转身向那男生说:“你除了会说我们姓林还会说别的吗?我小哥在欧洲时组织海外华人集会,誓死抵御列强的无理要求时,你们又在做什么?”“你们在忙着给自己的同胞扣帽子,最好能扣上一顶能够让人成为过街老鼠的帽子,是吗?”林鹤鸣推推眼镜,向前去,用手揪住那人的领子:“说话。”他说话时只有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在想要一枪毙了他的想法。那人盯不敢直视他的眼神,腿不停发抖,自从他知道林鹤鸣的身份后,在他一时脑热质问林鹤鸣之前,他就想到所谓“林家太子”的桩桩丑闻,他怕林家人怕得要死,怕他毙了自己。他爱国,但仅限于和自己一样的国人在一起时才爱。当他面对法国人、英国人或是日本人,就会成为他们最忠实的朋友。林鹤鸣留洋时多有组织华人集会,看人的眼光还是不差的,他从几句话里就能知道这个人才是上好的汉奸坯子。学生们被林鹤鸣的话和经历震个半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就都推搡着那被吓尿的男学生上去向他道歉,林鹤鸣松手,走上讲台,翻开课本:“请同学们回到座位。”各人归位,外面忽然响起一阵下课铃。林乐筠提步追上林鹤鸣,挽过他的手臂,宽慰道:“他这样的人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