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襄回头,脸颊上有一束金光,他深深的望着林鹤鸣,胸口忽然一阵刺痛。他想起前世的最后一战,他想,江石就在眼前,该有多好。那时未能如愿,但他认为老天待他不薄,失去了江石,又有一个林鹤鸣。他虽然不那么中用,可身上有一股优柔寡断的狠劲儿。极矛盾,极迷人。他见过这样的人——江石。林鹤鸣心里有一堆疑惑,他察觉得出,周世襄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总之不像在看他。他吃完蛋糕,转头去问:“你收到钟府的邀请函了吗?”周世襄从回忆里醒豁过来,敛去脸上的表情,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有风声说钟先生要插一脚鸦-片生意,我可不敢去。”他是林督理的心腹,若是酒会到场,免不得下面的人怎么揣测上头的心思。林鹤鸣恍然大悟地点头,又问:“那你认为我该去吗?”周世襄知道他是明事理的人,所以免去许多废话,提醒他说:“按理说,你去露露脸是好的,但督理对这方面的事向来敬而远之,那你也就不好擅自去趟这趟浑水了。”得了周世襄的建议,林鹤鸣爽快的答应下来。见周世襄放心了,他用手撑着身体,把脸凑到周世襄面前,软洋洋的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他本来想将手搭在周世襄身上,但碍于他的威严,只得作罢。温热的鼻息抚过周世襄的脸,他怔了怔,旋即抬头对上林鹤鸣的双眼,顺手拍拍他的小臂:“等你好了,我随你去。”林鹤鸣听他并未对自己的亲昵表现出抗拒,心里很有几分温暖和高兴。他细细咀嚼周世襄的话语,最终得出结论:“你说话像个古代人。”周世襄始终端庄的坐着,这才把身体松懈下来,调笑着问他:“那你是什么人?”林鹤鸣将手指放在石桌上敲了敲,颇不好意思的说:“听说他们认为我国文不好,叫我小洋人。”周世襄难得见他也有红脸的时候,也就不打趣他了。实则外界对于他的评论还有更奇怪的,但那些不好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林鹤鸣沉默下来,开始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进行思考,周世襄享受这样安静惬意的时光——两个人就单单坐着,闲话家常,不必刻意去找话题。他生来寡言,林鹤鸣的话痨常令他招架不住,起初他不爱理睬。如今不一样,他找到了让他闭嘴的方法,只需保持一贯的高姿态,加以含情脉脉的看着他,就能让他立刻闭嘴。晚饭时分,周世襄的车终于在林公馆门前停下,他向林鹤鸣告别后上车,两人并未约定下次出门的实际时间,但都忍不住在心里期盼起来。目送着周世襄的车驶得不见踪影,林鹤鸣换上一副兴高采烈的好面孔,林太太到楼门口接他,给他理了领子:“和周副官聊完了?”他点头,林太太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温声嘱咐:“天冷了,要记得添衣。听说最近有顾荷的新片子,回头你也请周副官去看看,往后你的安全全交给他和小昭,你要收起一根筋的脾气,学会恩威并施。”林鹤鸣听得发笑,恩威并施,他既不为人主君,又不是封建残余,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别人?心里这样想,他口头却答应得好,甚至在这冬夜里很是天真无邪地在脸上笑出一丝桃红,他从小就明白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第19章==============================电影上映正与钟府的酒会撞上日子。到那天,林督理想着总要给钟老爷子一个面子,便吩咐严昭与他同行,先学会认人,往后保护起林鹤鸣来,见了谁都好说话。当晚钟府人声鼎沸,花园的草坪上摆上桌子,坐满了人,皆是沪上叫得出名来的大亨。严昭暂时顶了林鹤鸣的活儿,随钟蜀珩去四处敬酒,两家仿佛并成一家。各人说话夹枪带棒,多有打探林鹤鸣动向的意思,严昭只说在家养身体,就给敷衍过去。走完一圈,严昭回到林督理身边复命,主仆二人正在谈话,钟府管家就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向这边走来。老严上去招呼,先是对前来拜会的人做出一番了解,适才遵着规矩将人领到林督理跟前。林督理今日穿一身深灰色长袍,坐在椅子里,手中拄着拐。钟府管家上前,先深深颔首行礼,再向林督理引荐:“这位是日本领事馆的木户重光先生。”那人对着林督理一鞠躬,以示礼貌。林督理对他却不大礼貌,并没表现出起身回礼的意思,而是微微向他点头。场上尴尬,木户重光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严昭站在一边,一面伸手去摸腰间的武器,一面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他本身个子不高,所以那人如一般的日本军人一样,笔直的站在他面前,就显得高大起来。看面相和姿态,总有三十五岁上下了,好在保养得体,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长相英气,一双上吊的丹凤眼,透着狠劲。严昭的手摸了空,这时他才想起,□□早在入府前被收起来了。“林先生。”木户重光上前一步,不甘示弱的也向他点头,他举起手中的高脚杯,站在林督理面前,用生硬的中文不卑不亢的说:“我今天来是想和督理先生谈谈林家航线的事。”自从前清吃了败仗,沪城开埠后,贸易中心就逐渐从羊城转移至此,海上除了一应日用品和出口陶瓷,丝绸一类的东西,还有沪城最赚钱的生意。如今他们要扩大航线,掌控沪城的鸦-片供应,首先要攻克的还是林督理。此事不由他牵头,是万不能做成的。林督理身居高位,却很清醒,知道该要实业救国,拿他手中的航线来说,国家是分得一半干股的,有一半利润需上交国库。并且林家的体面不须他插手这样的生意也能维持下来。于是他对这样违法乱纪的事向来敬而远之。“此事不谈,木户先生安心吃酒吧。”林督理回绝,并不多打太极。然后他回头,对严昭说:“小昭,你去送送木户先生。”“是。”他提步上前,伸出手做个请的姿势,说:“先生请。”就领着木户重光出去了。林督理叫他的名字时,总这样亲切淡然,严昭无数次的想,不知道他对自己到底有多么看中,还好他没有察觉自己和周世襄暗通曲款,并且和林鹤鸣将要生出嫌隙,得靠这个时候补救回来才是。林督理认真看着他将人送走,然后回头继续与同桌的宾客吃酒。木户重光被送出去时有些气馁的悲哀,像是被自己满心欢喜的人拒绝了一道,却无法挽留。他的中文并不很好,听起来简直夹生,那些措辞在他嘴里琢磨半晌,也说不出口。带着这样的无奈,他回头对严昭讲:“这位先生,请听我再说一句。”严昭带着笑,朝木户重光凑过去,手搭在他肩膀上微微用力一按:“请。”木户重光被他这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搅得心里不安。两人走了一路,他每每说话,要么被严昭打断,要么就视若无睹,让他对严昭有了一个评判——闷葫芦。他刚来沪城上任,还未与太多中国人打过交道,他并不知道自己身边站着的是个怎样的人,也意识不到自身的危险。严昭,首先是林家的匕首,其次才是一名白嫩的小年轻,他不须说话,会杀人才是他的本分。然后这把匕首因为他的身份,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但又碍于他的身份,而未对他动手,眼下只是把他一步步往钟府外带而已。林公馆里,林乐筠又出门社交了,太太姨娘们都在楼下打麻将,林鹤鸣百无聊奈的躺在床上,等到了约定时间,就坐车出去,和周世襄一起看电影。两人见面后,电影已经开场,等到检票进去,林鹤鸣才发现今天是被包场,影院里只有他和周世襄,让他不禁一阵窃喜。林鹤鸣领着周世襄坐到靠后排的中间,就非常舒展的坐下来,周世襄私心以为坐得太远,侧头去问:“坐得这么高做什么?”林鹤鸣转头去,满脸正经:“我们要高高在上的看电影啊。”说完他就绷不住笑起来,周世襄也能理解他的笑点,跟着一起笑。片刻后,林鹤鸣起身,挽着他的胳膊,说:“咱们去你想坐那里。”周世襄瞥眼向下看,并不抗拒,领着他去坐了中间。电影是讲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女主角为顾荷扮演,是古代圣女,要主皇家祭祀大典,但她却和御前护卫的大将军坠入爱河,最后皇帝横刀夺爱造成了他们悲剧。历经生死,他们在第二世相遇,再次相爱。周世襄看得相当认真,林鹤鸣却心猿意马,时不时歪头看他。直到转生的男主角记起女主角,他的眼泪如雨一般,滚滚跌落。这样的故事对他触动很大,仿佛他看了一场江石与林泉的故事。林鹤鸣并未留意剧情,尚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哭,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张方巾,说:“别难过了。”周世襄接过帕子抹眼泪,说:“我是高兴。”林鹤鸣自觉说错话,索性闭嘴,将手慢慢探过去,忽然握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笑说:“没看出来,我周长官心肠竟这样柔软。”实在与他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径庭。电影播放完毕,周世襄意犹未尽的擦了眼泪,回头一瞧林鹤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正是一只渴望引起关注的小动物。不由得让他善心发作,伸手去摸一把他的脸。林鹤鸣忽然收起笑意,眼神一凛,变得凌厉起来,他用手抚过周世襄的后颈,情不自禁的靠近去嗅他身上的味道,是冷冽的竹香。两人只象征性的保持了一点距离。周世襄的眼里总带有几分淡漠的哀愁,叫人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林鹤鸣一向认为自己对周世襄产生兴趣来源于幼年时他救过自己,而后的依恋又来源于他身上的谜团和似乎永远舒展不开的眉眼。这样的吸引力对他如此好奇的人相当致命。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划过周世襄的皮肤,像是摸过一匹最上等的丝绸,这让他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想要扒光他的冲动。他认为这样的想法有些奇怪,他在英国时是有交过女朋友的,并非生来就是断袖。并且就算他喜欢男人,也不是不行。沪城里多有漂亮的小男孩,可供他赏玩;即便看不上那些人,也都还有上道一些的戏子,名角,而从未听过有人敢将手伸去军阀身上。他想,即便被修理一顿,他也要迈出腿走这一步。周世襄看穿他眼底的欲望,正从椅子上起身要走,林鹤鸣就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拽回来坐下,然后凑去伏在他耳边,轻声问:“这就走了?”一口气吹得周世襄心痒痒。周世襄与严昭断绝了两个月关系,如今算是等来林鹤鸣这样让他提得起兴趣的对象,竟在心里暗暗欣喜。他的帽檐压得底,林鹤鸣看不出他深埋眼里的笑意,然而他稍微调整了情绪,从嘴角漾出笑来:“跟我走。”就起身出去。林鹤鸣得了允许,连忙起身追上前,敞亮大方的去搂住他的肩,同时颔首用脸去轻轻摩挲他的侧脸,像是得到心爱的宝贝,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汽车就停在路边,他们先后进了后座,汽车将将发动,周世襄就发话说:“去酒店。”然后林鹤鸣伸手去搂住他的脖颈,让他的头得以靠在自己肩上,他凑上去大胆一吻,很是热烈有劲,两人在汽车夫惊恐交加的眼神里共食禁果。灯影交错,车水马龙,车内一片风光旖旎。等到酒店,两人又一前一后的上了顶层那被林家长租下来的套间。一路寂静的进了房间,他们还未交谈一句,就急不可待的转移战场。林鹤鸣初涉情-事,毫无经验可言,他的一举一动都充斥着原始的蛮横,直让人叫苦连天。他年轻力壮,一意孤行地要耗着,周世襄也只能认命,闭上眼一刻一刻的捱下去。事毕,周世襄脸色发白,额角渗出丝丝细汗,微微皱着眉轻笑一声,有些恼:“你还是个童男?”林鹤鸣起身,一-丝-不-挂往浴室去,回他:“是。”周世襄气息一窒,一记眼刀从他匀称结实的背上剜过,白眼翻上了天。气氛静得可怕,林鹤鸣隐隐认为自己得罪了他,但却无从证实,只能回头问:“你先洗吗?”“你不早说。”周世襄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独身进了浴室。---------------第20章==============================林鹤鸣以为,两个相爱的人一起洗澡,是一件相当罗曼蒂克的事,而且节约水。当他想要提出这个要求时,周世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耐烦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他自知不是强人所难的人,所以知情识趣的决定,让他们的关系到此打住。周世襄该回去——回到他的神坛,继续做个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神明。而他,该要做神明最忠实的信徒,信仰他、爱护他。林鹤鸣退回去,无精打采的望向周世襄,然后将搭在椅子上的浴巾取下,裹在下身。他在床边坐下,似乎觉不出冷。他又想起周世襄的眼神,淡漠疏离,竟比沪上的冬日还要湿冷几分。他半倚着床头,点燃火柴,开始吸烟。不多时,四周漫起一阵白烟,房间内充斥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间,有些意犹未尽。一刻钟的功夫,周世襄裸着上身,从浴室走出来,他胸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胎记,衬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像一道未痊愈的伤。林鹤鸣坐在床上,手里夹着烟,眼里不见情绪,一动不动的打量他。周世襄被看得心头发毛,却装作视若无睹,将搭在椅子上的衣裤一一穿戴整齐。林鹤鸣刚才毫无经验的做法,简直要把一场合欢之事变为酷刑。林鹤鸣在冥冥之中颠覆了周世襄对他的看法,——从一个貌似经验娴熟的花花公子转变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其中落差,真令人难以接受,且有口难言。忽而,林鹤鸣深吸一口烟,说:“你的胎记像伤。”周世襄拿领带的手一愣,旋即一笑:“你没听过吗,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是前世留下的痕迹。”林鹤鸣从床上起身,凑近他去,用指尖轻轻一戳:“可我想不明白,怎样才会把痕迹留在胸口。”隔着一层衬衫的衣料,周世襄的身上被他碰得微微发痒,他向后一退,在镜子前为自己打上领带:“说不定我上辈子是被人一剑刺死的。”他埋头看着镜子里的林鹤鸣,像是看见江石,他的眼眶泛红:“少爷身上干干净净的,理应是善终。”林鹤鸣的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一下,又向后一倒,往床头靠去,他捡起床头柜上那支未抽完的烟,先是吸一口,才开口说:“我想,不是的。”“怎么说?”周世襄生出兴趣。“我有病,娘胎里带来的。”林鹤鸣淡淡地说。周世襄并不尽信,眯着眼打量他一番,问:“什么病?”“心痛。”林鹤鸣飘飘然吐出一口白烟,起身向浴室走去。他不再纠结于周世襄对自己的态度,等进了门,他相当大方说:“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周世襄如释重负的戴上帽子,当真毫无留恋的踏出房门,再不回头。林鹤鸣躺在浴缸里,听见关门的声音,嗤笑一声,忽然低下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四周寂静无声,他心里清楚,周世襄是留不住的。是夜,林公馆的汽车在离沪城十公里外的铁路旁停下,严昭拿着枪从车上下来,跟他同行的两个白相人从车后座里拉出木户重光,把他扔在路旁。月色蔼蔼,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严昭阴着一张脸,仔细看了看手表,上前几步,说:“木户先生,现在是十一点,您顺着铁路,天亮之前就能回到虹口区。”话一说完,他便转身要走。木户重光感到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股愤怒立刻涌上胸口,连带着表情也扭曲起来,破口大骂:“坏蛋!你们就是这样友好待客的吗?”这是他的中文词典里,最为刻薄、厉害的骂人词汇。严昭已经坐上了车,听他这样骂,忍不住和几个白相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他从车窗探出头去,忍俊不禁的看着木户重光焦虑愤怒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外套扔出去:“木户先生,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中文水平,出门怎么有勇气不带通译。话音未落,两辆汽车相继发动而去,铁路上独留一个惶然失措的木户重光,从地上捡起黑风衣披在身上,沿着铁路走向虹口,并且在心里愤愤然想,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接连几日,林公馆都在林鹤鸣的低压沉默里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当天林鹤鸣跟周世襄去看了电影。林太太疑心是两人谈不到一起,反倒生出嫌隙来;林督理却不大上心,一面提醒林鹤鸣别忘了去南洋公学上任,一面在心里想,他两个像小孩似的,好的时候像块牛皮糖,不好的时候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严昭打小就跟林鹤鸣好,小时候是他的陪读,跟了他十五年,直到他留洋,严昭才开始被当作一个正常可用的人。不过到现在他的本性也都被磨灭了,他现在只需要做林鹤鸣身体的一部分,去帮助和理解他。在众人零零碎碎的猜测里,严昭约莫清楚了林鹤鸣失意的真相。任何事情,只要与周世襄沾上关系,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林鹤鸣日复一日的板着脸,不仅冷落了许多想要让他打开心扉的人,还顺带将想要上前拍马屁的人一齐拒之千里。家里的使女仆人见了他,都一律躲得远远的,只有严昭敢上前去亲近一些。十二月初,林鹤鸣入职的日子。严昭起个大早,端着豆浆坐在林鹤鸣房间门前,等他喝完,扭头一看旁边的时间,正到七点。林鹤鸣昨夜睡得晚,迷迷糊糊的听见严昭在门外叫,本向再在床上赖一会儿,就听他打开门,到了床边,刻意压低声音对他说:“少爷,周长官来了。”林鹤鸣尚未睡饱,脑子本是一片空白,听到这句话,立刻醒了觉,从床上弹起,颇为吃惊的向外一看:“他来做什么?”门外空空荡荡的,他的心里忽有一点刺痛。严昭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督理要他保护你的安全,你全忘记了?”林鹤鸣将手扶上额头,接过严昭递来的衬衫和衣裤:“你让他等着吧。”然后起床下地。他走到房间的盥洗室里,对着镜子一看,自己正是一副眼圈乌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邋遢相。这样的形象让他看见了,岂非显得自己太放不下他。林鹤鸣先是洗个热水脸,再在脸上沾上一圈肥皂沫,一颗心惶惶不安的将胡渣清理干净,然后换上毛衣,蹑手蹑脚的溜去林乐筠房里。他进去时,林乐筠正对镜修饰妆容,冷不丁的在镜子里看见他,一对乌青的黑眼圈和眼袋,像两颗鸡蛋似的挂在眼底,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周世襄在楼下沙发坐着,隐约听见一声尖叫,也并不在意。好几天没见林鹤鸣了,不知道他是怎样过的。“你怎么来了?”林乐筠想不明白,大清早的,他不快去学校,还在等什么。林鹤鸣连忙上去捂住她的嘴,用食指比在嘴边,紧张的说:“嘘!”林乐筠平静下来,点点头,他接着说:“你帮我个忙。”他松开手,坐在沙发上。林乐筠将脸上的蜜粉扫匀:“什么忙?”她心里更奇怪了。“你帮我盖一下黑眼圈。”林鹤鸣看着她狐疑的眼神,一面说,一面上前蹲在她面前:“妹妹,好妹妹,你帮帮我。”说得十分恳切。林乐筠放下手里的蜜粉,去找前几日自己在家按照古籍手做的遮瑕膏,正愁找不到人做小白鼠,林鹤鸣就送上门来了。她做出一副欲擒故纵的样子:“我帮了你能有什么好处?”林鹤鸣望着她手里的东西,默了半晌,一咬牙,叫她:“姐,你帮我行不行?我以后叫你姐。”“行。”林乐筠被他逗得发笑,拿起小刷子就往他眼底涂,细细密密的刷头扫过,像周世襄的指尖。林乐筠捧着他的脸左右打量几遍,收了盒子:“你照照镜子。”林鹤鸣睁开眼,看着与皮肤一样白的眼底,心满意得的向她一眨眼,回自己房间穿上外套。周世襄在楼下坐了许久,时间刚过七点半,林鹤鸣下了楼。一身服帖的内衬,外套灰色长风衣,一张白皙无暇的脸,带着笑,眼神却很阴郁。周世襄回头,看着门外雾蒙蒙的天,对林鹤鸣微笑起来:“少爷戴条围巾吧,今天风刮得大。”林鹤鸣停下脚步,脸色有些不自然,现在知道关心我了,前几天在干嘛呢?对于周世襄的关怀,他已经试着分辨是否认真,若只是随口一说,他宁愿不要。自己再由以前那样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不准回头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林鹤鸣一面想,一面走到他面前,然后对他礼貌一笑:“多谢关心,我想不至于那么冷。”他若无其事的踱过周世襄身前,周世襄颔首微微向他行礼。严昭左右的打量他们一遍,抢先一步出门去发动汽车,开到门前。坐上汽车,林鹤鸣刻意发话让周世襄去坐前排,意在与他拉开距离,周世襄从善如流的坐下。林鹤鸣从身后望着他头上那顶蓝色的军帽,发起呆。偏巧,周世襄侧头去同严昭讲话,一眼瞟到后视镜里林鹤鸣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他有意的一回头,林鹤鸣来不及闪躲,两人的目光骤然聚在一处,林鹤鸣脸上微微发热。作者有话要说:一点小小的心理活动---------------第21章==============================周世襄敛去脸上的笑意,林鹤鸣拉起风衣领子遮住脸,颇不自然的转过头去望向窗外,专心致志的熟悉从家到学校的路线。严昭开着车,两人心情体现出的表情让他似乎置身冰与火之间,不能随意妄动。林鹤鸣和周世襄现在相对两茫然,无话可说的状态是他最为满意的,他想笑,却无论如何要忍住。车内一片低气压,等驶到南洋公学,三人方才暗暗的松一口气,各自象征性的向对方交代几句,就都得以脱身了。林鹤鸣由严昭领着,先去见了国文系主任,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人,脸上挂着一副眼镜,穿褐色西装,毕恭毕敬的将林鹤鸣请去沙发上坐。林鹤鸣先向他一鞠躬,说:“您先给我讲讲班里的情况。”然后落座,十分舒展的陷在沙发里。系主任尽量端正的坐在沙发椅上,办公桌下,他的双手不自然的搓搓,然后从桌上递给他一本大一的国文书:“这是现行的教材,小林先生先翻翻。”林鹤鸣看得认真,对于这本教材,他并不陌生,他毕业论文写“十八家诗抄”亦有从这里面引用的内容,今天一看,当真是很亲切。他一面看,系主任一面口若悬河的向他介绍班级情况。听到要紧处,他不自觉侧耳认真倾听,在心里分析,这样的学生生涯,也是他曾有过的。待系主任介绍完毕,林鹤鸣起身跟他一起去到教室。已过了打铃时间,学生们才三三两两的进门来。林鹤鸣拿著书,精神奕奕的坐在讲台上,笑得分外好看。又过五分钟,林鹤鸣扫一眼怀表,从座上起身:“大家好。”课室里的的学生们看他年轻又俊,都交头接耳起来,细细窣窣的声音传上讲台,林鹤鸣接着说:“我姓林,名汀。是你们新来的国文老师。”他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林乐筠心想他果真来教自己,带头鼓掌起来,林鹤鸣眼风一扫,精确锁定她的位置,然后用手推推眼镜,开始点名。许是自由太过,林鹤鸣这第一堂课,来的学生不足半数,他对此了然于心,然后一个个记下学生的面孔,接着说:“非常感谢同学们的到场,请大家回去相互转告没到的同学,下次上课务必到场。”“是。”一教室学生,如临大敌的,做出“备战”的姿态。他们不是军校的学生,服从性不算高。其中一个个高身壮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问他:“林先生,您看起来很年轻,请问您多大年纪?”林鹤鸣暗暗松一口气,从讲台上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很大一个十八,然后回身说:“先生我永远十八岁。”他不说出真实年龄,貌似是和学生打哈哈,实则是害怕被人认为太年轻,不能担任这个职务。看见林鹤鸣开玩笑,学生们都忍不住笑起来。于是他话锋一转,问人上次讲到哪里,然后开始授课,最终发现这一节他并没有看过,便换个思路,讲了自己的东西,总的来说,他这第一堂课,全在和学生侃大山。等到下课,林乐筠赶紧提步追上林鹤鸣,去挽着他的手臂,仰起头对他说:“小哥,你这么讲课也不怕闪了舌头?”她脸上笑得合不拢嘴,林鹤鸣却被噎得嗤笑一声:“我就这么不会讲?”林乐筠有些犯难,伸出手翻开教材,指着他刚要讲的地方:“其实你没做过教案,照着读也行。”林鹤鸣埋头去一看,总觉得这里是要细讲的,遂笑:“你真聪明啊?回头我出试卷专考你这里。”这时一个穿着浅蓝校服,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抱著书本迎面走来,生得瓜子脸樱桃口,见到兄妹二人,先是惊讶的一叫:“乐筠。”而后才专向林鹤鸣点头,微微面红的:“林先生好。”像是撞破秘密。林鹤鸣应她一声:“你好。”然后林乐筠给他们做介绍:“这是我小哥,这是程静微。”说着她就去挽过程静微的胳膊,对林鹤鸣交代:“你可别忘记今早跟我说的话啊!”林鹤鸣一摸头,颇不好意思的笑起来,随后无助的望向程静微,说:“你们先去吧。”程静微惊觉林鹤鸣正温柔的望向自己,就更加不好意思的埋头了,林乐筠看得奇怪,她平时并非这样害羞内敛的性格,没道理一见林鹤鸣这样面红。她转头去看,发现林鹤鸣正含情脉脉的打量程静微,他生得并不温和,可态度是有十分的温柔,加以寒风一吹,他的鼻头和嘴唇都冻得发红,就又给他添了一些易碎感,令人忍不住要珍视。程静微得了这样的求助,鬼使神差的被他眼神支配着回身,对林乐筠说回去一起完成作业,方告辞离去。林鹤鸣提紧领子,快步向校门外走去,他有些后悔没有听周世襄的话,带一条围巾。严昭看在眼里,从脖子上取下围巾,给他递去:“少爷,您不嫌弃的话,就戴着。”林鹤鸣心里嘀咕,怎么对我这样好?他嘀咕着接过:“谢谢。”他顿了顿,加上一句:“小昭哥。”双方都心中不安,认为先前的猜忌都由自己的态度不当造成。又过几天,林鹤鸣的汽车驶过虹口区,恰好遇上木户重光领着一个穿和服的年轻女人在街上拍照,周围一溜穿着黑色西装的日本特务,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因前些天日本使馆丢失了一批日用物资,上面勒令要尽快追查,所以他们在虹口四处都设立了关卡,进行排查。汽车一入街口就被强行拦下,林鹤鸣坐在后座,因为惯力而向前一撞,起身后用手摸着额头问:“怎么了?”严昭回头,道了声被拦下了,就摸着腰间的□□下了车。几个便装特务一起涌到车旁,七手八脚的让严昭接受检查。严昭不明所以,正要从腰间拔出□□,就被木户重光叫住:“林先生。”他打手势让人停下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