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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难觅》TXT全集下载_6(1 / 1)

林鹤鸣到时,周世襄正在辗熄烟头,他抬手,无声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周世襄抬头,正对上他怡然自得的笑,像被春风撞满怀,让人周身轻快,逐渐温暖。他微微颔首应之一笑。仿佛在这笑里,他们已建立默契。不远处,严昭吩咐副官将人犯送走后,正好瞧见这一幕,心里极不是滋味的捏紧了拳头。这场行动以双方伤亡惨重而收场,但好在并不是全无收获。林鹤鸣经过这么一场,心里越发有了紧迫感,若能在去南洋公学任职前找出要杀自己的人,那才叫做妥帖。他越这样想,越认为自己贪心了。晚间,老严派人来接林鹤鸣回家,三人与司机一起挤在汽车逼窄的空间内,斑驳的光影深浅不一的扫过周世襄的侧脸,满是清冷和骄傲。周世襄忽然回头,正对上林鹤鸣发痴的脸,他将手一抬,隔在他们之间。林鹤鸣讪讪的笑,伸手想去按住,却见他的无名指上套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银戒指。林鹤鸣收回手,问严昭:“威利电影院前卖票的女人抓了吗?”严昭点头,说:“抓了。”周世襄觉得与他坐在一起,像是身边放了一个小火堆,即使夜风吹,也不至于冷。他那样怕冷的人,却刻意侧着身体,为他挡去大半的风。直至车到林公馆,二人都十分默契的没同对方讲话,在进门之际,林鹤鸣才回头,冷不丁问上一句:“周长官还没有成婚吧?”周世襄摸摸手上的戒指,应他一声:“跟你有关系吗?”林鹤鸣又碰了钉子,私心认为周世襄简直是自己的克星,但一想着今天他说自己吹哨子的事,便十分不愿意追究他的“以下犯上”,只一味的笑,进了门。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周世襄才吃了定心丸似的将一颗悬着的心踏实放回去。他手上这枚戒指,并不是婚戒,而是前些年他在北平逛潘家园时意外收的,但他也并不是古玩鉴定家,对别的古董并分不清真假,买这个戒指,只因为他认得,这是江石送给他的小玩意儿,他前世万分钟爱,今生也非得物归原主不可。翌日清晨,林鹤鸣与家人共进早餐。林督理昨夜睡得早,并未及时了解到他的战况,便等着这时候他来汇报。林督理很爱听小林讲故事,因为他在西洋呆得久,现在说起话来,带有一种非母语式的动人,十分童真、有趣。林鹤鸣一边插起盘子里的煎蛋,一边手舞足蹈地讲着昨日遇刺时惊心动魄的时刻。林督理嘴里吃着三明治,相当认真的做一个好的倾听者,林太太则不然,林鹤鸣去了城外多久,她便坐立不安了多久。加以这时听到林鹤鸣讲到昨日有多么凶险时,她便忍不住掉起眼泪。林鹤鸣向来是父母的乖孩子,自然上前向林太太赔罪,并且许诺往后不会再沾染半分血腥,又半跪在地上让她好好端详了一番,确定他毫发无损后,才平了她的怨气。林督理坐在一旁,忍不住摇头叹气:“慈母多败儿!”这话对他唯一的安慰乃是林鹤鸣并不能算作真正的败家子,他只是没长大。林鹤鸣回到座位,一心为严昭讨赏,林督理也乐得卖老严一个面子,正要乐呵呵的答应,使女就进门送上了今天的早报。林督理的眼光随意扫过报纸的第一版,霎时变了脸色。---------------第16章==============================林鹤鸣感到事情不妙,连忙从林督理手里拿过报纸,将那主版新闻标题浏览一遍,转头对林督理说明:“爹,是我让他们留下活口的。”林督理平生最怕丑闻,听他这样说,旋即转头,一掌拍在桌上,横眉怒目的骂道:“这事若传到南京去,你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报纸跟着抽到林鹤鸣脸上:“你认为你很仁慈吗?”吓得他一激灵。林督理对林鹤鸣从未说过一句重话,而今动了怒,说起话来专拣难听的,直戳人肺管子。林太太护短,不知道怎样的事值得他如此发火,弯腰从地上捡起报纸,看那加粗加黑的新闻标题,乃是“林二公子处决人犯,意在血洗复兴东路”。再往下读,报纸竟胡说八道——此事由林鹤鸣挑起,无视法律。看到底,那新闻是由周世襄放走那人口述,摆明是在往林家脸上抹黑。严昭目睹事情发生的全过程,见林鹤鸣处境艰难,忍不住惶恐的望向林督理,没成想,林督理起了教训人的心思,已然从座位上起身,将林鹤鸣给揪到楼上书房。林太太提步要追,却听林督理怒道:“你再敢护着,我就打断他的腿!”林鹤鸣衣衫不整的站在一旁颔首低眉,并不表态。他在心里拿定主意,要替周世襄扛下这个失误。目送着爷俩进去书房,林太太原步退回座位上,用手掩着脸哭泣,老严站在一旁,一记眼刀向严昭飞去,严昭立刻拔腿跑上楼,守在书房前,意在事态严重时替林鹤鸣“顶罪”。林督理在窗前踱了两步便一屁股坐下,将林鹤鸣叫到身前,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身上,语气温和的说:“小林,这件事爹知道你委屈。”意指遇刺之事。林督理这一巴掌并没下重手,因而林鹤鸣并未觉出疼痛,但却很识相又内疚的跪在地上认错:“爹,对不起。”他并不说明觉得哪里对不起,但这样认错的效果要更好些。林督理点燃一支雪茄,把身体陷进绵软的沙发椅里,翘着二郎腿,说:“是不是爹太惯着你了,让你做出这等荒唐事?”带着几分质问。林鹤鸣跪在地上,不知该说什么,便听林督理接着说:“家里有得是人干脏活儿,你偏要去露脸,为的什么呢?”他生性多疑,到了这时,第一想到的便是小林有个和林思渡竞争的意识,所以要借机搞出动静来宣示主权。可这样的行为是没有必要的,他是林家的继承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到底谁想杀我。”林鹤鸣想到这件事,心里按不住的委屈,说话声音也低了几分:“请您息怒。”林督理并不接受他这个理由,因此无法息怒下来。他从北平来到沪上,靠的不是裙带关系,而是实打实的本事。老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沪城这个地界,自打洋人各自划分租界后,国人的地盘就乱得没有章法,若是他的儿子带头反了他定下的规矩,败了他的名声,那他这个督理,还怎么做得下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他决不能容忍这样的错误发生在自己一手栽培的继承人身上。虽说林思渡较林鹤鸣出头更早,可在林督理那些嫡系元老眼里,林鹤鸣跟前清的太子爷并没两样。他的一举一动,在外人眼里,代表着林督理的意思。林督理怒不可遏地将雪茄在桌上碾熄,然后静默怒视林鹤鸣半晌,从柜子里拿出皮鞭,抽在地上。林鹤鸣从未见过这阵仗,吓得将身体往后一躲,林督理立时火大,当胸给他一脚不说,更边抽边骂:“没出息的东西!”严昭在门外听得鞭子抽人的风声如哨,又没听见林鹤鸣叫喊,在心里断定林督理消气后一定会后悔,便鼓足勇气往里一闯,扑在林鹤鸣身上,不动声色的做了些防备,以至于不会被打得太重。林督理十分满意他这样的做法,但手上没停下,嘴里跟着暴喝一声:“严三!把你儿子带回去好好管教!”老严闻声而来,见林鹤鸣被抽得几乎直不起身来,也跟着求情:“督理,小少爷年纪轻不懂事,您要泄气,打严昭,是他没有带好少爷!”林家是前朝遗老,有主子犯错随从受罚的规矩,林鹤鸣听了,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跪好,说:“不关他的事。”他不愿严昭替他领罚,又咬牙切齿的叫严昭和严叔出去,对于“太过仁慈”这个错误,他无可辩驳。等严姓父子退出去,林督理才收了手,拧着眉上去又踢他一脚,直到看着他身上的鞭痕逐渐鲜红狰狞,心里的邪火才被压下去。林鹤鸣的皮肤,打小就有一个毛病,只要用尖锐的东西稍用力一碰,就会留下红痕。从前他在法国学校上学时,做艺术课作业,要在自己的皮肤上作画,他拿尖锐的刮刀让林督理帮他写两个字,林督理心疼,下不去手,是不肯写的。而今却用鞭子将他抽得遍体鳞伤。想到此处,林督理心痛如刀绞,几乎腿肚子转筋要摔倒在地上。林鹤鸣白皙的皮肤很快就变得血迹斑斑,而林督理在意识到自己的怒气过剩后,立刻内疚的走到他身前,弯腰把他从地上扶起,然后抱他说:“小林,爸爸向你道歉。”他的声音哽咽,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林鹤鸣被这一抱,仿佛回到小时候,自然的将身体蜷缩起来,做一个依赖的姿势,从唇边挤出一抹笑:“爹,这件事过去了,好吗?”他不愿周世襄受到相同的惩罚。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靠在林督理身上,林督理年纪大了,有些吃不消,吃力的喘着粗气站在原地。想着林鹤鸣无条件地依赖自己,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内疚。林督理立刻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对着门外大喊一声:“来人!请医生!”周世襄带着好消息姗姗来迟,恰好听见林督理的吩咐,便立刻冲上楼去。推开书房,他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地毯上带血的鞭子,站在一旁怔住的林督理,他的眼光顺着血滴望去,终于扫过浑身无力的林鹤鸣,以及他紧闭的双眼,暴汗的额头,猩红的伤痕,和被鲜血染红的灰外套。周世襄意识到事出有因,旋即进门将林鹤鸣背上。林督理跟着他的脚步失魂落魄的下了楼,林太太见到林鹤鸣的惨状,已然坐在桌前哭起来,暗自怨怼林督理下手太重。在等医生时,周世襄壮着胆子去见林督理,并且将今早一举端掉抹黑林家的小报的老窝这事做了汇报。林督理一心后悔自己下了重手,并没有认真去想他汇报的内容,所以听后没有太大反应,就只举起手,示意他安静。周世襄悄悄的退出去,等医生为林鹤鸣清理伤口时,他趁人不注意,找了严昭去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知道林鹤鸣是因为他的自作主张才挨了打,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内疚归内疚,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林鹤鸣是为他背黑锅,他不能浪费林鹤鸣的一片心意,并且他并不想去知道林督理的鞭子是什么滋味,所以没有要去向林督理说明的意思,只想着应该怎样来报这个恩才能令林鹤鸣满意。暮色时分,林督理夫妇才从林鹤鸣房间出去,到这时,周世襄才得以去看他。林鹤鸣上完药,被换上一身干净的白汗衫,他紧闭着眼静躺在床上,除了输液吃药,水米未沾,再加上身体上这一顿伤筋动骨的暴打,让他虚弱极了。但他睡得并不安稳,发热时会梦呓,但一有人开口唤他,却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怕冷,所以房间内暖气很足,让他不至于受寒,周世襄是极怕热的体质,看着他在梦中暴汗,自己身上也跟着热起来,遂解开毛呢风衣,搭在椅子上,再轻手轻脚走到他床边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一阵,只见他嘴唇发白,一手不忘护住自己的腹部,不知是怕还是饿。他有了解,林鹤鸣自幼在家里就很受宠。他出生的时候,林督理已过不惑之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往日里对待他,像普通家庭老来得子那样,有十二分的耐心,从不曾打骂过。是故他认为,林鹤鸣原能够推卸责任,而不必去受这一遭皮肉之苦。他已经很久没有为一个人付出过了,所以无法理解林鹤鸣对他的一片心意,只知道不能浪费,但见他被抽得体无完肤,心里就有了不小的触动——至少他明白,林鹤鸣是真心实意对他好。周世襄伸手抚上林鹤鸣的额头,温热的手掌在他湿润的脸上轻轻划过,最后停留在他干燥的嘴唇上,那绵绵密密的触感让他有了轻微的反应。他正置身长白的冰天雪地,夹道两旁肆意生长着望不到底的桦木。他躺下,穹顶映出一条浩瀚无垠的天河。忽而,他对着斑斓闪烁的穹顶呼喊:“你回来啊!”光影黯淡,周世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逐渐睁开双眼,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那张白皙明净的脸在昏暗里被映照出轮廓,一双眼睛茫然无措的打量周世襄,宛如一头初生的幼兽,射出懵懂而清澈的光。周世襄忽然对他一笑——他的小石头住进了林鹤鸣的躯壳里。作者有话要说:贯穿全文的狗血梗:我做我自己的替身---------------第17章==============================林鹤鸣切身感受到他的温柔,想是不会再被拒绝,便鼓足勇气去握住他的手,很有几分虔诚的像终于做出人生最要紧的一个决定。他不动声色的抬起身体,将头向周世襄的身上靠去。周世襄垂下眼帘,爱怜的抚摸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两人将这一站一卧的姿势保持了许久,像温柔的神明和他忠实的信徒。最后,周世襄在他脸上轻轻一拍,低声说:“让你受苦了。”带着深深的歉疚。林鹤鸣躺回黑暗里,十分得意的弯起眉眼对他粲然一笑:“我乐意呀。”他说话时两颊漾起浅浅的璇儿,很是让人心醉。他想要用手臂去枕着后脑,却因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周世襄按住他不安分的手,笑说:“疼了吧?乖乖躺着。”得了如此体贴入骨的关切,他简直疼痛立消兼通体舒畅,笑得更加灿烂了。周世襄垂眼一瞥,掩不住脸上荡起一圈浅浅的笑纹,旋即轻声揶揄:“傻小子。”然后将手从他肩膀上收回:“睡了一天,我给你叫点吃的吧。”他知道,该走了;再不走,恐怕会被紧紧困在这笑意盈盈的方寸之间。听他一说,林鹤鸣的肚子立刻咕嘟咕嘟的叫起来,疼与饿相比起来,他更加怕饿。因此对周世襄点头示意,说:“我不想吃饭,想吃草莓蛋糕。”他被周世襄照顾得有些犯傻,需要要口腔里的甜和心里的甜做个呼应,才能恢复正常。周世襄意识到自己的奇怪之处,在抚摸他的脸时,从前心里对他的成见都一一消失了不说,现在竟然还认为他贪甜食很可爱。遂歪着头笑问一句:“不怕牙疼么?小孩。”不等回答,就照着他头上给了一记暴栗:“躺好,我叫人给你送。”冷不丁的被称呼为“小孩”,让林鹤鸣忘记要起身还击,同时从生出一种不能言说的意味,他心底的确住着一位小孩——那个被周世襄从火场救出的孩子,像一颗对他有无尽眷念的新芽,日日夜夜生长在他心底。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外,林鹤鸣惬意的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周世襄的身影跟着杂乱的思绪钻进他的脑海里。林鹤鸣发现,自他留学离家时悄悄瞧过周世襄一眼,他的形象就已在他心里定格——年轻体面,得体沉稳。他的相貌在林鹤鸣看来有些古拙,但细看又挑不出错处,总之生得很好;和他的人一样好,像一个漩涡,神秘、危险,只可远观,一旦陷入,便无法自拔。周世襄走下楼,先向林督理夫妇汇报林鹤鸣醒来的消息,再向仆从传达他要吃草莓蛋糕的命令。林太太担心他高烧不退,这回知道他醒了,才算松一口气,然后自顾自上楼去陪护林鹤鸣。林督理这时才回味过来周世襄早上汇报的那件事,遂将他招在身旁坐下,重新过问一遍。原来,周世襄昨晚有意将刺杀的凶手放走,为的是要他回到老巢传递消息,好让他们自乱阵脚。在他护送林鹤鸣回家后,就换上一身便服开车重新走了一遍复兴东路,最后顺着凶手消失的围墙,配合副官从地牢里得到的情报,简单的锁定了凶手老巢所处的位置。经过一番计较,周世襄活动租界巡捕房,领着四队巡捕,在夜深人静时深入他们的大本营,进行围剿,缠斗一场,双方死的死伤的伤,最终将人捉拿归案。让他没料到的是,对方竟然将林督理的痛点拿捏得十分准确,连夜颠倒黑白的在他脸上摸了黑,若不是林鹤鸣挺身而出替他顶了罪过,那么今夜辗转难眠的就该是他了。他生来怕痛,那一顿鞭子若是抽到他身上,恐怕会让他失去为林督理效忠的决心。回到家里,周世襄简单洗漱后就躺到床上,绵软严实的被子让他感到踏实。回想昨夜的经历,加上林鹤鸣触目惊心的伤痕,让他对自己这次自作主张感到后怕。但一想到林鹤鸣对他的付出与依赖,他就觉得造化弄人——起初想要逃离,如今却被绑得越来越紧密了。他觉得自己有些不清醒,但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就只能不甘心的合眼睡觉。林鹤鸣修养这几日,周世襄天天往林公馆跑,知道他喜欢吃草莓和甜食,便每次都先弯去外滩有名的法国蛋糕店为他买上两个新鲜的小草莓蛋糕,连林乐筠见了,都笑说这草莓甜得掉牙。周世襄每回都轻轻一笑,他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只是想林鹤鸣心里舒坦,别再为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烦心。沪城的冬天,总雾蒙蒙的一片,难见天晴。这日太阳拨开云雾,向大地洒下几束和煦的光。林鹤鸣在床上躺得久了,被林督理勒令出去散步,他心里虽然百般不愿,但也只好是听命,起床笼统的套上几件保暖的衣服,就出了房门。经此一事,严昭就开始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生怕他再受伤。今日也不例外,他们主仆二人的“远行”之地乃是自家的后花园。林鹤鸣的伤本就重,修养时日又短,还未全好,加以在床上躺得久,冷不丁的一到户外,他就被风吹得不大自在,走起路来慢慢悠悠的,像个大姑娘。好在严昭对他极有耐心,一路上都搀扶他的胳膊,将一步并做两步走,生怕他难受。林鹤鸣起初见到他时,会生闷气,气他如今对周世襄比对自己更加言听计从。而这几天一番观察下来,他心里暗暗认为严昭又重新对自己好,依赖自己了,也就不声不响消了气,转而想将前几天对他无故生的气都弥补回来。自打与周世襄断了关系,严昭就鲜见林鹤鸣对自己有好态度,时间一长,他彻底不明白自己在他们心里在扮演什么角色。他和林鹤鸣从小就要好,他也知道林鹤鸣打小心里就挂念着救命恩人,但他却明知故犯,对周世襄暗生情愫,甚至于偷食禁果。而今他骑虎难下,他想不明白这样的行为该称之为勇敢还是吃里爬外。想到这里,严昭侧眼去打量了林鹤鸣一番,见他足要比自己高上半个头,微凹的眼窝里陷着一对猫眼石般明亮的眼睛,鼻梁高挺,常架着一副金丝边的圆眼镜,衬得他谦和温润,与大学里的小教授没有两样。他的嘴唇很薄,老人说这样的人性子冷,可严昭知道他不一样——他的两颊生得一对浅酒窝,春风常伴着他的笑意,拂进人心底。林鹤鸣接连与他搭话都不见回应,这时回头去看,正对上严昭柔情似水的目光,让他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他歪着头挑眉一笑:“我就这么好看啊?”他一面说一面想,怎么看完周世襄又来看我了?难不成终于明白了我对你最好?严昭被问得生出愧疚,连忙埋下头去说:“少爷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林鹤鸣心想,我又不是个姑娘,才不会为这样的夸奖沾沾自喜,可严昭看在眼里,却打心底里认为他要是有条尾巴,现在已经翘到天上去了。他一把搂过严昭的肩膀,凑到他面前,一本正经地夸赞:“你很有眼光。”今日钟蜀珩来访,大老远看见林鹤鸣搂着严昭咬耳朵,疑心他们要密谋什么,遂提步跑去他们跟前,眼风上下一扫,似笑非笑地问:“你俩说什么呢?”但凡是捉弄人、搞破坏的事,免不了他想掺上一脚。人未至,香先到。林鹤鸣抬起头,见他梳一个瓦片头,穿一身服服帖帖的黑毛呢风衣,配一双锃光瓦亮的黑皮鞋,简直不要太正式。想着前几天都不见人影,忍不住白眼一翻,噎一句:“你管得着吗!”这话是他向周世襄学来的,他认为用来拒绝不想回答的问题,有极大的用处。话音未落,林鹤鸣猛地打了个喷嚏,他用手捂着脸,侧过去问:“你下次喷少一点,太浓了。”严昭收到林鹤鸣的眼神,便顺水推舟的先颔首示意:“我去给你们搬椅子。”他将林鹤鸣交在钟蜀珩手上,接着说:“我少爷先交给您那。”就转身走了。钟蜀珩生得文弱,被林鹤鸣故意一压,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他用力的推,嘴里不忘说:“不识好歹的玩意儿!这香水可贵了!”两人自小嘴仗打得多,从来见面不须胡乱寒暄来做暖场,多是开门见山。林鹤鸣支起身体,但仍然站不直,甚至于走路有些吃力,钟蜀珩看得心急,正经扶着他的小臂,问:“你爹下了多重的手啊?”“可重了。”林鹤鸣缓步向前,敛去脸上的愁,问:“你小时候是不是见过大哥被打?”在他印象里,林思渡似乎常被父亲打骂,但他记不得是怎样打又是怎样骂的。钟蜀珩点头,四处张望一阵,心有余悸的说:“我最怕你爹了,所以每次都看他先出门,再来。”他们的对话一向很像孩子,也正因为林督理这一打,林鹤鸣心里对于钟蜀珩为什么怕他的疑问才得到解答。想到这里,他认为自己有些对不住林思渡,似乎从小就没有在意过他被打得疼不疼。走完一条两旁枯树的石板小路,两人寻到花园的长廊旁歇下来。躺上垫着毯子烘得暖暖的太师椅,林鹤鸣认为自己这一天终于得到解脱,他心里悻悻的,不想再走下去了,很累。作者有话要说:经过这件事,小林的单恋之情单方面升温了。---------------第18章==============================两人躺下不久,严昭就又来了,腋下夹着一本小说书。林鹤鸣微合着眼摇椅子,他径直从兜里掏出一张邀请函,双手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少爷,钟府送来的酒会邀请函。”林鹤鸣不动声色的接过,然后探身去看钟蜀珩,把邀请函放到他身上:“又是给你相亲的?”钟蜀珩十分无奈的笑起来,打开邀请函,上头的名目是邀友人入府一叙,可只有他知道,这是老爷子为了拉拢漕帮控制航运,要在鸦片生意上分一杯羹才开的舞会,并不是要为他相亲。他不好意思对林鹤鸣说这样见不得光的事,疑心他这喝过洋墨水的人太明白国家大义,要将他教育一顿。可老爷子的意思他也不敢反驳,就只好说服林鹤鸣别去,让林思渡去。“你伤还没好,就别去了吧。”他的声音低低的,林鹤鸣觉出他的为难,用手搭在他的小臂上,轻轻一捏,侧脸去问:“你怎么心事重重的?”钟蜀珩轻拍他的手背,睁开眼装作漫不经心的望着屋顶,长叹一声:“你知道现在做什么最赚钱吗?”林鹤鸣摇头,他接着说:“走私鸦-片,开大烟馆。”林鹤鸣刚回国,只知道官方禁烟,对当前国内的形势并不了解。听他说到这里,脑子更糊涂了:“你们家做的正经生意,你可别犯糊涂。”钟蜀珩放空思绪,嘴巴翕张,像是搁浅的鲤鱼吐泡泡。林鹤鸣垂目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末了躺回太师椅上,安抚的轻拍他的小臂:"你别多想,老爷子可能是一时糊涂。"“你看他像糊涂人吗?”钟蜀珩这些天将老爷子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他平日里虽然纨绔,可身边也没有这样明目张胆去活动各国公使,去赚这份亏心钱的。再加以当前复杂的时局,林督理对外敌不忿的态度,让他简直没有面目来见林鹤鸣这个好朋友,甚至于有些羞愧。林鹤鸣接收到他对此事的不悦,忽然笑了:“你爹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想他不至于非要挣这一份钱。”他侧头去看钟蜀珩,正是一副难以接受的表情,便接着说:“你放宽心。回头咱们去跟他讲讲道理。”他认为讲道理是最可行的,但钟蜀珩却没反应。这让林鹤鸣心里直犯嘀咕,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了。严昭听到这里,将书放在桌上,从钟蜀珩接过邀请函,只听他开口说:“鹤鸣,有你做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幸运。”他从太师椅里站起身来,弯腰去拍他的肩,与他四目相对的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等你好了,如不嫌弃,来家里玩。”林鹤鸣听出他的情绪不对,但也不开口去挽留,这时,严昭站在一旁,铿锵有力的对着外面行了个军礼:“见过长官!”钟蜀珩撑着手回头去看,见是周世襄,连忙起身,问:“这不是上次送你回来的副官吗?”林鹤鸣立刻从椅子里站起来,说:“是,他来看我。”钟蜀珩看他的脸上并不在笑,而是眼里荡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忽然就消去了一些愁苦,对他问:“你们关系很好?”“还好吧。”林鹤鸣盯着周世襄由远及近,他手里提着小草莓蛋糕,林鹤鸣顺手接过,放在茶几上。钟蜀珩感到自己有些不够看了,便上前向周世襄打招呼:“你好,周长官,我们见过。”周世襄脱下手套,去握他的手,也笑:“小钟先生,你好。”钟蜀珩和他客套的寒暄几句,就回头对林鹤鸣说:“我走了。”林鹤鸣要去送他,而是先对周世襄说:“你先坐。”周世襄微微点头,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他提步追上去,两人一齐走出去,汽车穿过庭院,停在门前。林鹤鸣目送着他上车,忽而,钟蜀珩摇下车窗,对他笑:“你眼光不错。”林鹤鸣一拳锤在他肩膀上:“少说屁话!”送走钟蜀珩,又来了周世襄。林鹤鸣不由得心情大好,走起路来都不大由严昭搀着,步子简直轻盈到要飞起。严昭见走近了,害怕自己控制不了眼神,会一直往周世襄身上瞟,就十分知情识趣的松开他的小臂,找了个借口退下去。林鹤鸣走到周世襄身边,这才注意到他今天并不是穿的军装,而是一身上好的哔叽灰西装,极熨帖的衬出他的温文尔雅。周世襄拍拍桌子,用手一指桌上的草莓蛋糕,仰起脸对他笑:“今天还吃不吃?今天去的时候东西已经卖完了,是我非要蛋糕师现做的,不知道奶油新不新鲜,总之草莓还是新鲜的。”他难得用这样清脆明亮的声音同林鹤鸣说话,让他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林鹤鸣坐下,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他打开蛋糕盒子,先捡一颗草莓送进嘴里,然后心满意得的说:“你的东西,都好吃。”周世襄看着他,微笑着摇摇头:“你在养伤,总吃甜品也养不好的。”周世襄这样淡漠温和的关心,让林鹤鸣极为受用。他虽然爱吃甜食,但也不至于像个小孩,分不清主次。他擓下一块蛋糕喂到周世襄嘴边,抿嘴一笑:“请您先动。”周世襄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要用一口蛋糕贿赂自己别念他,然而脸上还是笑微微的:“你吃吧,我不喜甜食。”实则是他有些洁癖,总感觉两人共用一个勺子不够卫生。林鹤鸣不强人所难,只败兴的收回手,边吃边去打量周世襄。他蹙着眉,落日的余晖渐渐扫来,睫毛被映出一片阴影,投射在他的面颊上,忧郁就悄悄爬进他的眼眸。林鹤鸣专心致志的吃蛋糕,时不时的抬头去看周世襄,他深恨自己不能读懂他眼底的情绪,复埋下头,暗自思量。过了半晌,他说:“你也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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