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兄弟俩见了面,林思渡仍然对他一副“你亏欠我”的模样,莫名的引起林鹤鸣心里那股邪火,简直不想要再包容他了,因此吃饭时也想对他步步紧逼。二人坐定一阵,林督理坐在窗边继续吞云吐雾,见林鹤鸣满脸的不忿,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问:“思渡,人送到你那里怎么样了?”林思渡正在思索往后怎样应对林鹤鸣,忽然听见父亲发问,于是条件反射的应声:“没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说完盯着自己的鞋尖,“踏踏”地动了两下,心想,这鸟人命真他妈的大。这些天来,林思渡地牢里的人几乎没停止过对杀手的拷打,那些酷刑叫人看着就相当肉痛,可一番连轴转下来,套出的情报却十分有限,简直让林思渡这个“监工”都有些吃不消。由于他对林鹤鸣的感情很复杂,所以他认为自己应该空出时间,去做更要紧的事。有时他甚至慈悲心发作,想要一枪毙了那个杀手,给大家都来个一了百了。偏偏这人得罪的是老爷子的宝贝,所以他想做回好人也做不成。林鹤鸣听了,当即认为他在说谎,好在他的表情跟不上神经,还没表现出来被林督理打断:“别让他死。”若是人死了,他永远不会知道是谁要对小林下死手。林鹤鸣在一旁点头,显然他也不想将自己遇刺的事闹个死无对证,所以满脑子的想着怎么才能撬开杀手的嘴。在心里挣扎一番后,他对林思渡说道:“大哥,我去试试。”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林禹桐从门外经过,满心以为他是要去玩乐,于是推开门,高声说:“我也要去。”林督理听得笑起来,林思渡冷着脸,呵斥一声:“出去。”林鹤鸣偏不遂他意,招手,从后面把林禹桐抱在怀里,低下头去问:“你要跟谁去。”林禹桐挣脱出去,扑向林思渡:“我要爸爸。”林思渡却条件反射似的用力把他推倒在地。父子俩眼神相接,林禹桐被他眼神里的阴狠劲儿生生把眼泪吓了回去。林鹤鸣起身,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柔声道:“你先下去找妈妈,我找到球拍来陪你玩。”说完又替他抹抹眼泪,轻拍他的背,把他送出书房。林督理向来不会对教育小辈发表意见,今日却忍不住了,想发发威,说:“思渡啊,教育孩子要连骂带哄,你这样是不行的。”林思渡点点头,在心里轻嗤一声,我小时候,您不就是这样对我的么?---------------第10章==============================林鹤鸣看出林思渡的不悦,但他向来是个利己主义者,这会儿并没有心思要去在他们的观念分歧上添一把火,便想着转个话题到自己的事上:“爸,我跟大哥去看看行不行?”他说着,把双手交握放在脖子后面枕着,好不惬意。林督理见他不抗拒接触家里的事务,也是打心底里高兴,笑说:“你跟着去见识见识也行。”他先应了,再回头问:“思渡,你看如何?”林思渡默了默,心说让他去看看也无妨,免得回头他猜忌自己不尽心尽力,就先点了头,而后再说:“待会儿我打电话过去叫世襄安排一下。那地方脏得很,我怕小林受不了。”林鹤鸣疑心他看不起自己,遂将眉头一挑,转头去看他,从脸上挤出笑来:“哥,你以前是最爱干净的,你都去得,我怎么就受不了了?”他一面说,一面想,原来周世襄是与他共事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职务之便,能与这个救命恩人朝夕相处。林思渡见他不服气的样,想起自己从前做外科医生时,的确洁癖严重。手上碰了东西非得立刻去洗手,否则一整天心里都不会舒服。可后来时间一长,他就发现了,没什么习惯是不能纠正的,不膈应了,却还是忍不住要洗手。“行,你什么时候去?”林鹤鸣望着窗外,忽然计上心头,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回他:“我还没想好。”林督理坐在一旁心不在焉的想事,并不干涉他们,林鹤鸣将头伸去靠近林思渡,小声说:“要不你把周世襄的电话和地址留下,我想去了就联系他带我去。”他说完,与林思渡眼神相接,“嗯?”了一声,眼里散着狡黠的光。林思渡不知道林鹤鸣与周世襄打过几回照面,亦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联系,林鹤鸣从前做事向来没个准,想是这回也不例外。他在心里一合计,也不愿意再在林鹤鸣的事上浪费时间,便十分痛快的把周世襄的电话号码写给了他。林鹤鸣拿着条子,装着一本正经地问:“这是他家里的还是办公室的?”“家里的。”这件事掰扯清楚,林督理一抬手,打发了林鹤鸣,刚才在饭桌上想要教训他的话已全然抛之脑后。林鹤鸣手里拿着条子,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直到房门关紧,他走在楼上也听不见房里的说话声了,才将条子拿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起来,同时面上掩不住的笑意,嘴里怪叫着“yes”。楼下,林禹桐正趴在白幼如腿上哼哼唧唧,听见林鹤鸣的声音,立刻起身抹干眼泪,站在一旁朝楼上看。林鹤鸣趴在栏杆上,半个身子悬在半空中,对他说:“你等下,我换身衣服就来了。”二姨太三姨太听了,当即笑起来:“禹桐这孩子就是聪明。”带着点讽刺的意思。白幼如摸起一张八万,放在桌前,打出一张四条去,问:“小姨娘这话怎么说的呢?”二姨太看堂子里,说声碰,牌倒下了,也还是没打断三姨娘说:“知道这家里竹笋靠不住要靠竹子,你说是不是聪明?”这话本没只是一个比喻,但给二姨太和白幼如听去,免不得像在唱衰林思渡。林太太见她们阴阳怪气,心里不悦,铿锵有力地打出张一筒,说:“竹子虽高,可风一刮就倒了,依我看,竹笋虽矮,却牢靠多了。”这话说得二姨太更不乐意了,手里摸起牌来也不忘刺她一句:“姐姐这话说得可有失偏颇了,竹子随风倒了,还起得来,笋子根基浅,风太大可是会被连根拔起的。依我看,桂瑜这话说得也没差。”说着,她将手里的四条打出去。白幼如听他们竹笋竹子的说了半天,绕得脑子疼,林思渡再不济也能算是根竹子吧,二太太哪有这么损自己儿子涨他人志气的,遂把牌一推,说声:“胡了。”将话题终结在此处。这时林鹤鸣正好下楼,拿着一副网球拍,穿着灰色的运动服,看起来跟那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没有区别。白幼如一边数钱一边叮嘱:“禹桐,你跟着二叔可得听话点。”“好。”林禹桐点点头,追着林鹤鸣出去。等到时候稍晚一些,林乐筠又穿上那件银光闪闪的露背裙子,从家门口上了汽车出门了;林鹤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喘粗气,女眷们仍在打牌,林督理和林思渡还在楼上。全家上下,唯有他与林禹桐两个闲人。他百无聊赖地问:“乐筠去参加舞会吗?”三姨太听了,接话:“这个死丫头留在上海,简直就是专职玩乐。”听着是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林鹤鸣心想,不出去难不成就在家受你的气?遂从鼻腔里轻嗤一声,林太太听罢,瞪他一眼,接着说:“姑娘家出去应酬应酬也是好的,免得将来见了生人就脸红。那可就太小家子气了。”白幼如听着,在一旁附和:“母亲说得不错。”“听桂姨的意思,是不想要小妹留在家里了?”林鹤鸣试探地问,若是能说服三姨太同意乐筠去别处上学,那她也就不必人前风光,人后受罪了。三姨太将六筒打出去,漫不经心地说:“依我看呐,高中毕业就不该上学了。”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说:“老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排着队等着娶你妹妹呢。偏偏她要去上什么学。”二姨太颔首偷笑,笑她见识浅薄没有格局。白幼如深以为她这说法错了,忙帮嘴一句:“小姨娘这话说错了,现在不兴以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了。”“不兴这一套,那你和大少爷又算怎么回事呢?”三姨太回讽一句。白幼如娘家是沪上有名的富商,产业几乎掌握沪城大半的经济命脉,当年林督理初来沪城,还未站稳脚跟,若不是抓紧机会与白老爷子定了儿女亲家,恐怕也不易在此地生根。也因如此,三姨太嫉妒二姨太生得出个儿子,并且有个好儿媳。白幼如不服气她说自己落后,但不便将情绪表露出来,只得阴阳怪气地说:“我和思渡自幼就要好,又是同窗。当年毕业后嫁给他,可我也没荒废学业不是?”她边说,将手里的七条打出去,牌就叫上了,又补充一句:“要不是有了禹桐,现在瑞金医院也有我一个办公室呢。”林鹤鸣听得痛快,他就欣赏大嫂这样有底气的事业女性,免不得对她又佩服几分。几人掰扯一番,三姨太自觉理亏,也就不开口了。林鹤鸣远远的对白幼如竖起大拇哥。随后起身,把汗巾放在沙发上,走上楼梯去靠在上面,对下面说:“妈,我晚饭不在家吃了。”林太太头也不回地问:“你也有约了?”手里摸牌的动作没停。林鹤鸣这是临时起意,若说没约,恐怕是溜不出去的,遂点点头,白幼如从林思渡那里听到小道消息,调侃道:“二弟是去跟电影明星顾小姐共进晚餐?”“是呀。”林鹤鸣顺坡下驴。林太太思想有些顽固,不愿儿子同那些交际混乱的女性扯上关系,遂提醒他道:“把握分寸。”话音未落,二姨太就说:“自摸。”林鹤鸣冷不丁被这样提点,心里认为母亲很有愿望要将自己圈养起来,索性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回房间,找出下午林思渡给自己的条子,想要和周世襄通个话,借提审之便,想要约他共进晚餐。周公馆二楼。严昭正在书房向周世襄述职。他本是周世襄带出来的人手,而今要归于林鹤鸣名下,这让他心里很不舍,但又不得不遵从安排。从前林鹤鸣与周世襄在他心里的分量都是一样的,一个是提拔他的师傅,一个是尊他如兄的小少爷,哪一个他都离不开。后来,周世襄在师傅的基础上成为他单方面依赖的恋人,小少爷就暂时被抛之脑后了。今日他来,为的就是向他做个道别,往后也许他们再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了。林公馆里。林鹤鸣坐在床头,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心想,你家住得还挺远。他一面腹诽,一面按照号码拨过去,电话拨进转接台,他对电话里说:“帮我转接华山路27号。”这是周世襄家的地址,也不知道这会儿他到家没有。片刻后,周世襄书房的电话叮铃铃的响起来,他满脸不忿地从沙发上起身,严昭在下面环着他的腰,眼里依依不舍地,含着泪。好像他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似的。林鹤鸣在电话那头听周世襄压低声音,闷声一问:“喂?”心想他今天情绪好像不大好,横竖他不知道是自己打的电话,那憋着不说话好了。周世襄又问一声:“喂?”电话里还是没人应声,他便挂断电话,向沙发走去。严昭衣衫不整地窝在沙发里,周世襄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两人都不开口,周世襄主动伸手去搂住他的腰身,头便埋下去,品尝他的唇齿,严昭不由自主地想向他靠近,却始终隔着一寸距离。逼窄的双臂间,喘息声不绝于耳。这时,电话又叮铃铃地想起来。周世襄停下手上的动作,起身去接,阴着一张脸,对电话爆喝一声:“喂?”全然没有平时温文尔雅的影子。---------------第11章==============================电话那头的林思渡被这一声爆喝吓得无言以对,但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揶揄:“周长官,你火气够大的呀!”周世襄听出这声音的主人,立时皱起眉,没好气地问:“林大公子来电,有何急事?”林思渡与他共事多年,听惯了他阴阳怪气的样子,也就不多费口舌,直接开门见山了:“老爷子这几天要叫鹤鸣过去见见那个人,他爱干净,你看着准备吧。”说完,他听见周世襄低低嗯了一声,接着解释一句:“你的号码我给他了,他去之前会联系你。”周世襄一默,想是刚才那腔怒火烧错了人,遂软下声音,对林思渡笑道:“多谢林大公子。”而后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严昭在远处看得一头雾水,他的脾气一向是大的,并不会因为对方是林思渡就收敛,也不知道他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快,遂起身问:“先生,是有什么好差事吗?”周世襄放下电话,一步步走回去,嘴角含着笑,说:“你少爷这几天要去牢里。”他将手搭在严昭肩膀上:“到那时候,咱俩就没关系了,你明白吗?”他说话时一双眼无辜地与严昭对视,丝毫不怯,从他的眼神里,没有透露出半分愧疚。严昭认命地点点头,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他找不出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能低声问道:“从此咱们是师徒,是吗?”周世襄挑起他的下巴,凑了上去,在他嘴上蜻蜓点水般稍作停留,说:“是的。”他的动作很快,语气也相当坚决,让严昭不知如何开口挽留他为自己稍稍停下脚步。在严昭眼里,周世襄是像谜一样的男人,任何人都不能笼统的用一个词语去形容他,因此他羡慕林鹤鸣能够对周世襄无礼——因为他只找得出一个好字去形容周世襄,到底哪里好,他也说不明白。总之,好到让人恨不能将他囚禁起来,再慢慢探索他身上的秘密。周世襄不仅身手高明,并且调-教起自己来也很厉害,严昭暗自觉得,有朝一日自己囚禁了他,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周世襄向来无意去了解他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当初要他,无非是看中他干净、听话,在受训时有野兽一般纯粹的杀欲罢了,因此与他更近了一步。至于要与他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这件事,周世襄从未想过。严昭躺在沙发上,像一本无趣的图册,被周世襄从头到尾的翻阅了一遍,除了纸张雪白以外,好像并没有别的可吸引他的点。这一度春风吹得并不算长久,当周世襄进行机械运动时,书桌上的电话又响起来。他有预感,这回当是他想要听见的那个声音。他毫不掩饰自己百无聊赖的情绪,下了严昭的身,提上裤子就去接电话。“喂。”这回他的语气听起来相当好。电话那头的林鹤鸣听了,忽地笑出声来:“周长官,你终于肯接电话了。”周世襄憋着笑,心道你这电话打得及时,遂问“你是?”他明知故问,嘴角却有藏不好的笑意。林鹤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他没听出自己声音,有些失落,但也不表现出来,仍然笑:“我是林汀。”大不了再做个自我介绍。周世襄这才绷不住,回他一句:“原来是小少爷。”“周长官如不介意,叫我鹤鸣就好。”林鹤鸣一心想纠正他对自己的叫法,见他不吭声,又说:“先前我打电话占线,是大哥在给你打吧。”这话本为事实,但一听进周世襄耳朵里,倒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他正愁该怎样制造机会与林鹤鸣交流一番,他自己就送上门了,忍不住叫人感叹一句得来全不费功夫。“小少爷有什么吩咐?”周世襄问完这一句,回头看,严昭正从沙发上起身,麻利地穿好衣裤。走时,他深深望了周世襄一眼,却见他打手势,嘴角带着笑,是叫他先出去。严昭知道这电话是林鹤鸣打来的,自己压根儿没有立场去挽留或是质问什么,只能像个败军之将,灰溜溜地退出属于他们的战场。林鹤鸣躺在床上,陷在棉花一样的鹅绒被里,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一手不住地拨弄自己的头发,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听周世襄这样问,他很开心,遂对他说:“听说我受南洋公学聘用之事,全是周长官在背后出力,所以今晚我在cathay hotel 略备薄酒,望周长官赏光。”他极为正式地说出自己打了数遍腹稿的邀请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因为太紧张而忘了酒店的名字。这时听电话那头没了动静,心简直就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周世襄在心里默了两遍,觉得耳熟,遂问:“是华懋饭店吗?”“是的,不知周长官肯不肯赏脸?”林鹤鸣鼓起勇气又问一遍,虽说他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但在这等待的关头,还是紧张的不能自已。周世襄望望窗外,天色全然暗下来了,林鹤鸣身边没人护卫并不安全,遂对他说:“我手头还有些事。”话未说完,他就听见林鹤鸣在电话那头很是失望地哦了一声,他不便让林鹤鸣失望,于是算着严昭回到林公馆的时间,又问:“不知道少爷能不能等?八点半前我可以去。”林鹤鸣相当感谢他对自己做出让步,简直就要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猛地从床上蹦起来,说了一声:“好!”月上中天,林鹤鸣坐在汽车后座,侧头望向窗外,夜晚的街道看起来格外冷清,水色的月光泠泠落下,风一吹,寒意刺骨。汽车穿过一段喧闹的街市,在一座芝加哥学派的哥特式建筑外缓缓停下,标志性的绿色屋顶在夜里发着荧光,这便到了被誉为“远东第一楼”的华懋饭店。林鹤鸣拿起手边的雪茄盒,随即身体向前倾,用手拍拍严昭的肩膀,对他道:“在外面等我。”严昭答应一声,等他下了车,确定四周没人跟踪他后,才吩咐汽车夫把车开到隐蔽的地方停下,他就坐在副驾里,等着林鹤鸣出来,好护送他回家。林鹤鸣迈着轻快的步子进门,酒店侍应对他并不相熟,但见他一身灰色高档哔叽西装,人又长得贵气,想来不是等闲之人,就上前一步,问:“请问先生贵姓?可有预约?”林鹤鸣伸手掏裤兜,发现忘带名片,遂答:“免贵姓林,名汀。”侍应早将每天预约来此的客人名单烂熟于心,原本他也不知道林鹤鸣这号人,但由于他今天电话来得晚,酒店内部冲林督理的面子做了调整,才临时有他的位置,这让人不想记住也不行,便立刻躬身请他进门,领着他去了预定的包厢。等他入座了,才又问:“小林先生现在点餐吗?侍应将手里的菜单递过去,林鹤鸣接过翻了翻,不知该吃什么,便说:“先不点,我要一杯白茶。”他打发了侍应,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包厢里,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茶未到,人已至。周世襄推门进去,林鹤鸣正翘着二郎腿吞云吐雾,简直颓靡不堪,怎么样都与大学里的教书先生搭不上边,便满脸不忿地走上前去,拉开他身边椅子坐下。林鹤鸣听见声响,从烟雾缭绕里回过神来,将身体坐直,转头去看周世襄,一身德制墨绿短风衣,内搭暗绿衬衣,领带也是一样的墨绿,下-身是熨帖的军裤和及踝短靴,看起来飒爽极了。他伸手掏出兜里的盒子,放在周世襄面前,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感谢周长官奔波。”周世襄将盒子调个方向,见是上好的古巴雪茄,揶揄一句:“小少爷很会投人所好嘛。”他对林鹤鸣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说着就将盒子打开,抽出一支在鼻尖深嗅一口:“少爷慷慨,世襄却之不恭了。”林鹤鸣的礼物虽送出去了,但心情却放松不下来。周世襄在他面前,时阴时晴,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让他无从了解,无从下手。他转动眼珠不动声色地瞟向周世襄,一路而来的侍应像是缓解二人无言以对的尴尬,上前递上菜单:“请二位先生点餐。”周世襄笑着接过,先是习惯性地用手将领带拧松,然后翻开菜单,很认真的说:“这家饭店的番菜很有名。”他又翻过几页,随口说道:“白芦笋鲜虾沙拉、熔岩蛋糕、白酒田螺、高丽菜卷扇贝。”说完他合上菜单,说:“主餐来个红酒炖牛肉吧。”林鹤鸣私心以为他拧领带是对自己诱惑的意思,又见他在认真点菜,便认为他对自己的态度是认真的,那些先前在心里预设好的弯弯绕绕的话也就说不出口了,转而点了几个自己喜欢的菜品,说:“周长官不计前嫌,鹤鸣万分感谢。”这话说得极为庄重,算是正式为先前冒犯他而致歉。周世襄见他态度诚恳,心里十分高兴,表面上却不以为意地压着椅子向后靠,揶揄道:“少爷吩咐,我哪敢不来?”见林鹤鸣面露愧色,他又从嘴里轻而快地吐出一句:“其实你来电话那会儿,我和严昭正共进晚餐。”“是吗?”林鹤鸣将信将疑地问,严昭并没向他提起此事。“你的电话要是再晚一会儿,我简直没有肚量可以再奉陪。”周世襄说着,不可置否地一笑。---------------第12章==============================林鹤鸣听他为了自己提前结束了与严昭的聚餐,心里很是感动,但还不至于到感谢严昭的地步,毕竟他也介意他们之间太过亲密。况且这事只是周世襄的一面之词,他需得先去严昭那里核实,再决定怎么补偿他们那未完成的聚餐。他一面想着,一面点燃手里的香烟,垂下眼睑极为自然地将头向周世襄靠去,用自己的火星去点燃他手里的烟。周世襄被这样的亲密举动吓得怔住,在心里缓过两三秒后才恢复正常表情,用手挡着脸,埋头点烟,深吸一口气后从嘴里吐出一团白气:“多谢。”“这么说来,我在你这里的分量,比严昭要重要些。”林鹤鸣侧脸望他,说得坚决而肯定。周世襄向后一仰,避着他深吸一口气,笑说:“您在我这里,跟皇帝差不多。”这话被他说得似调侃,又淡漠,全然不像在表忠心。林鹤鸣不知如何剖析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想着总之他对自己不抱有恶意,就可以继续了解下去。他挤出笑来,像是要向周世襄献宝:“不瞒你说,我常梦见自己是一个皇帝。”梦里,他束着发,穿一身黑红相间的龙袍,跪在一块红绸盖着的牌位前,望着面前条盒里的短剑,时不时问一句:“你怎么还不回来?”这样的场景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让他知道,他到底在等谁。周世襄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他问:“哪个皇帝?”在等待答案时,他的心跳似乎有些加速了,但他也想不明他到底想听到什么。林鹤鸣猛吸一口烟,倒进椅子里,面无表情地从嘴里缓缓吐出白烟:“这你也信?”他虽梦了许多次,但却从不记得自己在梦里扮演了哪一位皇帝。周世襄一拍桌子,沉默下来,坐在一旁抽烟。不多时,几道开胃小菜逐渐上齐,随后跟上的是他们各自点的主食。侍应站在一旁简单为他们醒酒后就退了出去。周世襄在赴约前并未进食,等到这时早已经饥肠辘辘。他并不记林鹤鸣刚才的胡话,遂将餐巾平铺放在腿上,拿起刀叉,开始品尝他嘴馋的那道红酒炖牛肉。林鹤鸣见他开动,索性也将烟掐熄,边吃边说吧。周世襄常开洋荤,所以切割牛扒的动作优雅熟练,林鹤鸣见吃得无味,拿起桌旁的沙拉酱,问:“你要这个吗?”周世襄一点头,他就往里面倒了些沙拉酱。周世襄见他这么好脾气的伺候自己,抬眼去看,正是一副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的模样。没由来的在心里暗爽,直告诉自己,不是他也不要紧,至少长着同一张脸。林鹤鸣忽然开口问道:“严昭今天向你述职?”他的语气并不算很好,并非不克制,而是从舞厅那一次回家他就知道,周世襄和严昭的关系并非普通的上下级,是故他常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吃醋的情绪。“怎么了?”周世襄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来不及思索如何回答,于是面无表情地反问回去。林鹤鸣丧气的切下一块牛扒,用叉子举在周世襄眼前,抬眼笑:“我是谁?你是谁?他是谁?”说完,他将牛肉送进嘴里,又问:“你都明白吧?”周世襄听到他半质问半威胁的语气,神色骤变。但他并不担心林鹤鸣发现他与严昭的关系,而是不悦他这副高高在上半分不肯放低姿态的模样,遂用餐巾擦擦嘴角,停下手里的动作:“我自然明白。”不论林鹤鸣在与不在,他和严昭,都只能算是做了一场梦罢了。他怎么会不明白?林鹤鸣察觉到他的气愤,得意地笑了笑:“严昭是我的人,却成天见不着影子。我的处境你也明白。”话到此处,林鹤鸣故意顿了顿,见他没有继续生气的意思,便接着说:“那我的人身安全,就只能拜托周长官了。”周世襄虚惊一场,拿起勺子佯做喝汤掩饰自己的紧张,随后问道:“不知道少爷想怎样用我?”若是要贴身保护,他可做不到。“你先开个价。”林鹤鸣坚信用钱可以买到大多数的东西,面对周世襄时,他并不认为会例外。周世襄将田螺送进嘴里,细细品尝一番:“只是接送您上下班就不必开价了,太俗气。”“若我要在床上用呢?”他问的大胆。周世襄心里一震,面不红心不跳的吃下一口扇贝,对他一挑眉毛:“我可以做义务劳动。”说完抬头对他一声轻笑,简直就要把他的魂儿都给勾走了。林鹤鸣虽然是个未经事的大小伙子,但被这样一撩拨,当即就明白不对味儿了。好在他脑子灵光,知道怎样让话题不尴尬地继续说下去,遂报之一笑:“那咱们保持联系,嗯?”再过几日他就要去南洋公学上任,他怕死,一路上都得有人护着才行。周世襄点头一笑,十分和气的说:“可以。”就抓起桌上的餐巾擦嘴,预备起身走了。林鹤鸣只想着与他说话,还没来得及吃点什么,见他起身,下意识地去拉住他的手,抬头盯着他说:“我明天下午过去,你有时间吗?”在他眼里,周世襄无疑是个美人——男的美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所以他不愿错过任何一个捕捉周世襄动作的机会。周世襄回头,说声:“有。”他的手被林鹤鸣拽着,少年的体温透过手腕一路攀上胸膛,让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躁动。他不动声色的向后退一步,到林鹤鸣桌前,躬下身去,探究着与他四目相对,最后用手轻轻一拨林鹤鸣握着自己的手,玩味地吐出一句:“你可不能这样看我。”他的眼神是有几分迷离,却让林鹤鸣心中一凛,缓缓松开手,他拿着叉子,埋头去吃牛扒,心里却想,我不这样看你,应该怎样看呢?难不成要让我像严昭一样?我决计做不到。周世襄顺着他的眼神坐回原处,从兜里抽出一支烟,点燃橙红的星火,呼出一团白气,说:“吃完我送你回去。”林鹤鸣抬头在看他时,已然整理好情绪,恢复如常:“拜托周长官明天与我做场戏。”剧本的安排非常简洁,林鹤鸣说,周世襄执行,不需他提出什么修改意见。酒足饭饱后,周世襄兜里揣着雪茄,怀里搂抱着林鹤鸣出门上车,而严昭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周世襄扶着小少爷的肩背毫不介意地往自己身上放,心里的火就逐渐烧起来了。翌日,周世襄趁着还书的由头,早早的就去林公馆接到了林鹤鸣,他们共进午餐后才从家里出发。一路上有说有笑的讨论书中有趣的内容,等到下车时,周世襄又向他推荐了几本国内时兴的小说,林鹤鸣全照单收下。他们上车时还是阴雨绵绵,等到下车时,城外日光和煦,长长的沥青小路也快干透了,可见距离之远,林鹤鸣在心里默默理解了林思渡从家里搬走的一点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