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耸耸肩:“肃州能有什么大难呢?”符骞看着字条,神色有些凝重。少倾,他将字条折好收入袖中,道:“不是玩笑。”连微惊诧得睁大了眼睛,只见符骞肯定地点点头:“小满茶楼那位钟掌柜是何人,我不知道,那里我随后会安排人手前去查探。但肃州有难一事,并不算作假。”*“所以,兵事将近,征西军若不能尽快拿下河西道,极有可能全灭?”一番解释后,连微按照自己的理解重复道。“不错。”形势严峻,但符骞未见慌乱,“其实从我们杀了扈郡郡守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眼下看起来危急万分,实际却是个难得的机会。”“这么说,你有所把握?”连微问。“战争结束之前,没人能说自己有全然的胜算。”符骞道,“所以这张字条上说的,不能算错。只不知写它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他揉了揉额角,“肃州城中果然还有不少来意不明的人。好在符舞符期已经回来了,他们从今以后便跟着你吧,好歹防上一防。”连微也不客气:“好,我要怎么知道他们在不在?”“直接唤名字便可。”正在这时,茂林进来传信,符骞草草扫了一眼信纸上的东西,立时起身,出门前还没忘轻轻揉了一把连微的头:“不必太过担忧,你只要像平时一样生活就好,我不会让外面的战事打搅到你的生活的。”“嗯。”虽是这样说,连微并没打算完全将这件事抛之脑后。第二日,她便喊了符舞符期二人,确认过他们藏匿追踪的能力后,径直往南城去。那家小满茶楼似乎颇有名气,她随便抓了个路人询问,便得知了具体方向。但是到了楼内询问,却被告知并无钟掌柜此人。连微不死心,又在这间茶楼上上下下转了几圈,但无论是小二还是掌柜的,表现都十分自然,没露出一点破绽,她只好认命地随意点了杯茶,喝完离开。本以为就要这样无功而返了,回去路上,却有一群人聚集在坊口,争相查看、议论着什么。连微心头一动,忙令符期去看看是何情况,不料符期离开片刻,带回来一张黄纸。“那些百姓便是在分发、传阅这物。我带回一张,不过若姑娘想看,其实可以直接向将军要原稿。”什么?连微展平黄纸,只见上面是工工整整抄写的一封檄文。“……东安吴胤,倒行逆施,悖逆天理,薅夺权位,阴害忠良……”“……凡有识之士,当慎为助桀之虐……”“吾将袭安定侯之名,以报父仇,以复天地;以萤火之力,扼岭东之势。布告天下,咸使闻之。”是一篇檄文,陈明立场、讨伐吴胤、同时,抛去吴胤赐下的征西将军之名,宣布继承父亲由前朝封赐的安定侯爵。一字一句稳健又凌厉,她仿佛能看见那人手持长剑,在大军之前朗声念出这篇檄文,彻底挥去吴胤强加在他身上的,“养父”与“继子”的枷锁,宣告着自己的独立和野心。那么自信又强大,让人心神震颤,仿佛能听见耳畔金戈齐鸣。手中檄文被猛地攥成一团。连微抬头,微微喘息着,看向街上依然平静而熙攘的人群,像是看到一片脆弱又短暂的梦境。她知道,这是那篇字字如刀如剑的檄文留下的影子。就像那张字条上说的,而符骞也坦然承认的一般,局势很快将不再安稳。兵祸将至。檄文会意就好咳咳咳第72章 小番外“将军败了——!”有人在街上嘶吼。“快!关城门!!!”“还有弟兄没进来啊!!”“顾不得那许多了,北戎骑兵要来了——”北疆边境的回鞍城, 孤零零坐落在空旷的草原上。冬日的原野枯黄一片, 酷烈的风吹得荒草起起伏伏,而就在天际, 那起起伏伏的波浪间,有一片阴影看似缓慢, 实则飞快地靠近。“北戎骑兵要来了——”逃回的残兵来不及祭奠死去的主帅,匆忙形成残缺不全的编制, 运器械的运器械, 推刀车的推刀车, 而距离较远,眼看着无法逃回城中的那批兵士, 则不约而同地就地休整,预备在北戎骑兵真正杀到时, 能以残躯多带走几名敌人, 再拖延那么些许时间。所有人都在试图以所剩不多的力量, 守住这座大衡最北部的城池, 大衡的门户之地。——尽管在这道防线南方的大衡,早就已经分崩离析, 除了泱泱百姓,再没什么属于曾经的那个王朝了。“将军败了。”城中一派骚动,最中心那座气势巍然的府邸中,中年妇人挥退前来报信的小兵,在主座上沉默许久, 来到后院。那里,一身短打的小少年正挥舞着一杆量身打造的铁枪,虽然步伐招式尚嫌稚嫩,对于八岁稚童而言,却已经算得上有模有样了。他打完一套枪法,将铁枪支在地上,才抬头去看自己的母亲:“什么?”“将军败了,你的父亲,天下兵马大将军符征,败了。”“父亲败了?”小少年抓了抓头发,有些急迫地问道,“那他还好吧?他回来了吗?”妇人摇头,她眉眼低垂,风韵犹存的面庞上不见悲伤,准确地说,是几乎看不出神色。“不应该败的……”“为什么?父亲不是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小少年疑道。妇人还是摇头:“这不一样,这一回,他说过北戎人落了至关重要的消息在他手上,即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提起裙摆快步离开,没多久又带着一沓纸急匆匆回来:“此间定然有什么蹊跷,你父亲怕是受了人的坑害,否则——”“所以父亲呢?”小少年已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他不在了。”妇人的回答近乎残忍,“与北戎战斗的结局,只有胜利或者死亡,你父亲他只是提前到达了自己的归宿。”小少年一时瞪大了眼睛,眼眶中飞快地蓄满了泪水。“不许哭。”妇人道。她将手中纸页卷成紧紧的一扎,取下发间绸带用力捆好,塞进小少年的袖筒中,看了看觉得不够稳妥,又解开绸带,将纸页一层层地贴着小少年的身体放好。“骞儿,今日之事,不只是你父亲的战败而亡。”妇人手上一边忙着,一边清晰快速地道,“今日这回鞍城,定然是守不住的。”大军不知为何大败,援军也没能拦住北戎骑兵,大量敌军直奔回鞍城而来,而回鞍城周边地势开阔,无险可据,城中更是只有出兵前筛下的三千新兵。怎么守?没法守。虽说拼尽全城之力,能拖得一时半刻,但甚至拖延不住北戎骑兵步伐的援军,真的能及时赶来吗?“回鞍城一破,北戎人必然屠城。”这是那帮蛮夷惯常的余兴节目了。妇人为小少年扎好衣衫,轻轻将他推入院中假山重重叠叠的山洞之中。“骞儿,到时候,不许哭,不许出声,看到什么也不要动,就在这里等着,直到……彻底安全。”直到北戎将这座城池洗劫一空,觉得再无趣味。而这个过程,至多也不过两天罢了。“娘,我有习武,我想去城头帮忙打北戎——”“胡闹!”妇人厉喝出声:“乖乖呆着!你现在上城头,就是给北戎的枪缨多添一捧血!你在这好好藏着!好好藏着……”“将来,才有可能为你爹娘报仇……”“娘?”小少年小心地凑到假山的缝隙前,往外看去,院中此时还是空无一人,仿佛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又看了一会儿,觉得脖颈酸重,正要移开,便见院角,妇人手中提着一袋什么东西向这边快速跑来。他正要欣喜的呼唤出声,忽然一片银光划过视线,伴随着低低的一声惨呼,什么重物滚落在地。接着,两名高大的北戎人从缝隙前走过,笑着说了几句简短的异族话。以后很久,学会了北戎话的符骞知道了,那两人说的是“杀光了吗?”“嗯,按约定的,都杀光了。”但当时的小少年,只能死死地盯着两人离开后地面上缓缓洇开的那滩鲜血,与从散开的包袱中滚出的,沾上了血色的几枚馍馍。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天色渐暗,而耳畔时近时远的肆意的笑声、惨呼声、求饶声不断,隐约从各个方向传来。假山缝隙中的那一角天空,从蓝色变成灰色,沉淀成黑色,而后又被火光映成橙红色。而他从一开始的寒冷,到后面的僵痛,再到后来的麻木。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地面上的血泊都变成了黑色,院中才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和人声。说话的人声音有些熟悉,那人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道:“还真是都杀干净了啊。”“是啊。”有人应道,“真是北戎蛮子。”“可惜了……咦?”僵硬的身体不受控制,小少年一个不慎,碰掉了一块本就不太牢靠的石块,发出不容忽视的嘈杂声。脚步声往这边过来,石块被挪开,一张中年人的脸出现在刺眼的天光中。“咦,还有人活着。”“是安定侯的小儿子啊。”旁边的人道。“小子,你叫什么来着?”那中年人于是弯下腰,向小少年问道。僵了太久,小少年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好像,是叫符骞。”又是旁边那人道。“符骞?也罢。”中年人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围着符骞转了一圈,在他恐惧又防备的眼神中,忽然道,“怎么样?要做我的养子么?”“虽然不能给你和以前一样锦衣玉食的身份,但你可以成为一名战士,为你父亲,向北戎报仇,如何?”“……好。”第73章外头的局势如何动荡,不影响习惯了肃州安乐的百姓们按部就班地为年节进行准备。街上一如既往地热闹, 贴在大街小巷的檄文仿佛只是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并没有对大家的生活造成多少影响。连微后来又出去几次,去小满茶楼, 去当时经过的那条街,然而没能找到一点可疑的踪迹。仿佛塞给她那张字条的人融化在了人群里, 又或者那背后并不像她想的一样有什么阴谋,而只是某人一时兴起的恶作剧罢了。“姑娘, 席面与乐师舞姬都已经备好了, 时辰也差不多了, 是否传命下去,引宾客入座?”“——姑娘?”“啊。”连微蓦地回神, 看见迎露站在身侧,而她对着发呆的窗外斜枝, 已彻底融入了逐渐变暗的夜色之中。花了不少时间理清府上诸事该如何打理, 尚未来得及歇一歇, 除夕夜就这样悄然而至。往年的除夕, 征西军这一帮人都是要在将军府中摆开宴席欢饮达旦的,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经手各种琐碎细节的人由任劳任怨的庾令白,成了她。“让人去安排吧。”连微起身。她的衣裳和妆容早便收拾好了,因着来赴宴的诸人都会带上自己的家眷,她也要与符骞一道出席。今日她穿的是一身赭色的齐腰褶裙,外披黑底绣金的大袖, 原本是极老气的色调,但因了那上妆之后愈发妍丽的眉眼,并不显半分暮色,反而神奇的压住了容易显得轻佻的容貌,衬出了些沉静的威势。“将军呢?”连微走出半步,问,“还未回来么?”这几日,每日一早符骞便出城去兵营中整肃军队,一副厉兵秣马就要搞大事的势头。回城的时间也很不固定,但赴宴者已至,他们也该出席了,迟到太多总归不好。“门房还没有消息。”迎露答道。连微看了看天色,“那便先去侧院吧。”前几日,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喻扬悄悄地离了城,留下小七在城中由婢仆照顾。连微索性将人接到将军府侧院里看顾一二。眼下前头设宴,自然不好将人扔在侧院里,不如一并接上。小七的院落一片静悄悄的,她叩门进去。小七在陈陵旧址之事后,一直被喻扬精心照看着,早不复当时宛若饿殍的模样。今日又被侍女有意打理过,一身红锻滚着雪白毛边的的小袄,看上去分外可爱。“走吧。”连微弯下腰,朝她伸出手,“除夕宴可不宜迟了,今日有烟花呢。”微凉的小手落入掌心,她直起身,忽然听到院门外有脚步身匆匆而来,接着是一声轻唤:“阿微!”闻声知人,连微还未转身,脸上已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再晚些,可就要迟到了。”符骞方从城外赶回,飞快地卸了甲胄简单梳洗,身上还有未散去的一点水汽,他闻言笑道:“他们还敢说什么不成?”他接过迎露手中的琉璃灯提着,与连微并肩一道向外去。前院,随处可见的灯烛将整座景晖厅照得宛如白昼。等在角院的宾客由衣着简单的婢子引着鱼贯入座,而厅前重重帷幕垂落的花台上,已有乐师弹琴鼓瑟,曲调清平欢快,令闻者心中安然。坐次在厅堂两侧一溜排开,最上首有一处高出地面半尺的木台,上面置了两套桌案。有人见了,趁着主人未至,便问身侧同伴:“今日是另有贵客要来?缘何上头有两套桌案?”那人讶异地看他一眼,道:“将军近日得了个美人,宝贝的很,孰人不知?”“美人?往常不都有美人,一个赛一个的娇媚,哪回有这阵仗。”“这回的可有点不一样,我说童兄,你是去周边的县里屯军,又不是被禁了足,怎地什么也不知?”那人道,“说起来,这美人你我还都是见过一面的呢。”童仲一脸疑惑。那人正要再说什么,忽地视线一定,向前面的屏风后努努嘴,轻声道:“喏,这不是来了。”其他人许是也察觉到了正主的到来,闲侃的斗嘴的,都默契地安静下来。众人一齐看向上首。符骞身着缁衣从屏风后缓步而出,连微紧随其后。他于上面站定,座下诸人便都起身,齐齐向他行礼。一礼毕,符骞略还一礼,正色道:“此前我发出的檄文,诸位应当都读过了,或许有人心有不安,我便在此说了,河西道近日的确将有战事,若是顺利,征西军日后便不只囿于肃州一城,此事还要请诸君助我。”众人纷纷应和,不少人面有兴奋之色——这些多是随符骞从玉川一起打过来的老将,血液中便淌着对征服的热忱。但也有来肃州后新纳入麾下的臣属,此时便颇有忧色。虽说那檄文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但猛然知道战事就在眼前,谁也不能立即接受。符骞对这一批神色有异的人恍若未见,笑道:“当然,今日我等欢聚此地,是为共度除夕,而非共商大事。此事说与诸君知晓便可,诸位不必多想,我先敬诸君一杯!”他为自己满斟,而后向席中人遥一举杯。连微不擅饮,她在后面轻轻抬手,便有人传令下去,花台外的帷幕缓缓拉开,一行窈窕舞姬款款而下,在厅中摆好姿态,随着身后鼓乐声起舞。厅侧小门也一并打开,侍女手托餐盘为一张张几案布菜。这便开宴了。众人都安然坐下,各自闲话。连微对这样软绵绵的歌舞并无兴趣,又不好加入席中的闲聊,只好晃着杯中特意为她备下的清茶,有一箸没一箸地吃着,一边听着灌入耳中的只言片语。正觉得无聊,忽然一句话飘入耳中。“将军真是有艳福……”“以我看,这美人儿不止生的妍丽,恐怕还是个内秀!”仿佛与自己相关,但不算什么好话。连微向声源处看去,坐在那儿的细须男子见她看过来,不仅不避让,还朝她举了举杯,接着向身畔友人道:“不怪将军偏爱,这一眼当真摄人魂魄。此女宛若此杯,光滑明净,若是能得之,可不得捧在手上,日日把玩离她不得?”连微听得眉头紧皱,在那人又毫不遮掩地看过来时,终于没忍住道:“这位先生,你可是在说我?”细须男子一扬眉,直直道:“正是在说姑娘宛若这岫玉杯,难怪将军爱不释手。”符骞这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转过来疑惑地看了两人之间微僵的气氛一眼,似乎想要插话,被连微拦下了。她自上而下细细扫视他一遍,忽地一嗤,道:“能将芙石认作岫玉,也难怪你有眼无珠,弃糟糠不顾而流连花丛了。明明囊中羞涩,何必硬充大头?”那人面色几变,一时竟不知该反驳哪点是好。而连微已经微微倾身,颇具压迫感地盯着他,继续道:“领口里衣尚有些毛边,外头却穿了天丝锦的衣裳,腰上香囊,更是迎香楼里的茹云娘子常绣的花色——我真是为尊夫人不值,辛苦操持内务,养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只白眼狼?”这次宴席从头到尾,不论坐次、歌舞、菜肴还是宾客,都是连微经手的。来人的基本状况她自是一清二楚,对应当时安排的座位,便能想起来这位不过是城中一介小小的主簿,家中有个生了病的老母拖着,境况不算太好,全靠贤惠的发妻操持。这人家中无妾亦无子,只有老少三人相依为命,连微当时看到还唏嘘了一下,考虑着是不是该扶助一二,却没想到这人竟然能如此荒唐。显然,连微说的都是实情。这人被疾风骤雨一阵数落,呆立当场,一时进退不得,只觉得周围同僚的视线一道道的如同利刃刺来,十分惶然。又见上首符骞并不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心下更觉忐忑,在终于得了符骞一句“你先回去自省”之后如蒙大赦,慌忙收拾衣裳,垂首溜了。连微冷淡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凑近符骞道:“回头使人查查这人经手的账面吧。”过于贴近的淡淡香气让符骞略微紧绷,他不露声色道:“怎么?”“天丝锦不是他省吃俭用便能淘换来的物件,以这人品貌,花楼娘子更不可能倒贴——他的钱物来处可疑。”这事不好当众捅出,毕竟要处置还需要铁证,单与符骞说说却是无妨。“好。”符骞应了。他们在上首私语,席中则是一片安静。猝不及防一人狼狈离席,剩下的人都谨慎地暂先闭了嘴,唯有丝竹鼓乐依旧,舞女柔软的四肢有韵律地摆动,丝毫不受席上气氛影响。直到被那细须男子离去时带上的厅门忽地敞开,一名穿着袭简单青衣的瘦削书生站在那儿,随手解下肩上斗篷,朝厅内看了看,一挑眉,道:“今儿这是怎么了?该不是都知道在下回城,故此严阵以待?”第74章门口的书生,正是之前被遣去常怀山剿匪的庾令白。他离开快有一旬之久, 此时风尘仆仆赶回来, 倒像从未离开过似的,熟稔极了地向周遭同僚一一颔首示意, 而后施施然一个大揖,朝上首符骞道:“某幸不辱命, 常怀山匪患已清,只有些意料之外的小事, 不必在这说出来扫兴。”符骞与他对视一眼, 点点头:“子清辛苦。”庾令白一笑:“主公哪里话, 辛苦不必,只不过我好不容易赶回来, 却是没收到宴席请帖,真是令人好生难过。”他赶回来时, 好悬城门没直接落锁, 将军府更是早已开宴。要不是他日常出入将军府, 刷脸把自己弄了进来, 恐怕就得孤零零在自己的小宅里呆着了。符骞知他是玩笑,没多在意, 道:“虽没有请帖,却有坐席,还不快点入座,免得酒菜都凉了?”符骞的左手边确乎有一席空座紧挨石达毅而设,庾令白又是一礼, 而后缓步过去,仿佛没察觉到周遭同僚略微僵硬的神色,举杯便向石达毅一邀:“坚之,数日不见,看你这眼下青黑,莫不是担忧在下,夜不能寐?”灯影摇曳,这几天被符骞拉着操练军队的石达毅眼下是否青黑是看不分明,但脸却是黑了黑:“你庾子清若能被那些宵小伤着,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呕一口老血。”“没想到坚之对在下竟是这般信赖?”庾令白作惊喜状,“实不相瞒,在下迎击匪寇时,还颇担心若是损伤了你手下兵士,会不会被你闯上门来要说法呢。这么一看,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庾子清你……”连微看这两人斗着嘴,席中众人也被带着慢慢放松下来,不再拘谨地只垂头吃喝,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眼看着小七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因为听不懂周围谈话而垂着头昏昏欲睡,她正觉无甚趣味,便让侍女去问过小七,自己也一并从侧门出去。外面一阵寒风将被厅中暖香烘得昏昏的头脑吹得瞬间清醒。连微命侍女将小七带回她的院落,自己穿过回廊去了后头的小花园,沿假山旁的石阶拾级而上。假山高出寻常院落一截,站在其上向四下看去,层层屋瓦在月下沉默成黑色,向外一圈圈铺开。最近的灯火便是宴饮正酣的景晖厅,往远处,一点点盈盈灯光散布着,每一点都是一处人家。景晖厅的丝竹声被夜风遥遥送了过来,隐隐约约,热闹又安静。忽然远处“砰”地一声,一点亮光倏然升起,在夜空中炸成一蓬光雨。紧随其后,简单又绚烂的烟火零星在远近的空中炸开,与后世五光十色的烟花自然是比不得,但能在这个时代看到一丝熟悉的痕迹,连微仍是忍不住有些怔愣。“喜欢这个?”忽有一道男声自身后响起。一件尚带余温的厚重斗篷落在肩上,连微侧头,看见符骞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他棱角分明的眉眼被月色染得柔软。“嗯。”“府上也有些存货,若是喜欢,我命人取出来点上。”不知是不是饮过酒的缘故,男人的声音不复平日的凌冽,倒带了点含糊的温柔。“好啊。”除夕夜,连微也想再多看看烟火。百姓散放的烟火渐渐稀疏,闪烁的微光暗淡下来,只剩浅蓝的月光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山石轮廓。连微有点疑惑地看向身旁人。那个高大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朦胧的影子中看不清表情,但他很快下了什么决定,几个纵跃就消失在院墙之后。被单独留下的连微还在发愣,没多会儿,就见仍是那处墙头,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影翻了进来——还是符骞,只不过怀中抱着几只丑乎乎的纸筒,一落地便把它们都放在了墙角。所以这人突然离开,是去拿烟花了?除夕夜,这小花园里倒确实没有婢仆值守……连微没忍住轻笑出声,符骞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从怀中抽出火折子将纸筒上的引信挨个点上,而后飞身而退,揽着连微连连退出十几米,直跃到院那头的屋檐上。连微刚从斗篷的裹挟中挣扎出来,不及疑问,就听几声巨响,烟火在眼前喷发,骤然将整座不大的院落和屋檐上的两人一起,映得雪亮。这时的烟火还颇简陋,只有一霎的光辉,随后火星如雨而落,光芒暗淡下来。夜风的寒意再次涌现,腰间的臂膀带来的温度愈发明显。连微轻轻往后靠了靠,符骞顺势收紧了手臂,他盯着那些落地即没的火星看了一会儿,将头垂到连微颈窝,轻声道:“我不日就要出征了。”连微一震。早知道剧情偏离那本书已经太远,远到她已经不再去想原先的走向,而是尽量相信和帮助身边这些人。也知道以符骞的能力和他的赫赫凶名,只要不落于小人之手,战场上,他就是最耀目的那颗明星。但出征这个词对生于和平,长于盛世的人来说,还是过于沉重。她无法抑制这个词带来的联想——马革裹尸、血流千里、生灵涂炭,生命被死神玩弄于鼓掌。“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符骞看出她在想什么,安抚地侧头在她脸颊一吻。很克制,一触即分。“喻扬前几日已经出访各州郡,今日收到他的回信,情况不错,我们要敌对的并非整个河西道。”他简单解释道,“只是几座顽固的城池罢了,等我回来……”他忽然吞声。片刻沉默,符骞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自怀中取出一只绣工简单的锦囊,摩挲了一会儿,将它小心放入连微掌心。“这样,我把它押在你这里如何?”符骞慢慢将她的五指合拢,让大掌中那只纤细的手握住锦囊,“这是我自幼便佩的玉,押给你,待我回来你再还我?”待我回来,我用自己来赎。连微听不到身后人心中暗下的决定,但也仿佛预感了什么。她攥紧拳,将锦囊嵌入掌中。“那你可不要食言。”及时住嘴.jpg决不能自己给自己立flag第75章尽管已有预感,可她没想到, 预感成真会这么快。站在肃州城青条石新加固的城墙上, 连微裹着斗篷,看着城下大军列成黑压压的一片, 旌旗在朔风中招展,将手拢入袖中, 试图温暖不知何时变得冰凉的指尖。就在几个小时前,符骞还与她一道坐在温暖的花厅中观书。一声鹰唳, 他便匆匆出门, 几道令下, 将军府的外书房一时热闹起来,人来人往不多时, 大军便已整备完毕,符骞也换上了一身银铠, 亲至城下领军。而现在, 大军即将开拔, 快得简直让人反应不及。“这是……筹备了多久?”连微喃喃道。“约莫是从年前开始吧。”一旁有人接道。“庾先生。”庾令白也裹着斗篷, 领口长长的狐毛被城头的风吹拂着微微颤动。他点了点头以作招呼,又问:“城头风大, 姑娘不回府歇息吗?”“不了,我再看一程吧。”连微道,“庾先生呢,不随军离开吗?”“这便走了。”庾令白说着转身,背对着她随意挥了挥手, 便沿石阶向城下走去,“冬日酷寒,姑娘还是早归啊。”城下的黑色缓缓涌动,连微极目而望,只能看见微弱的一抹银光,也不知道是不是兵刃锋芒的反光造出的幻觉。她又裹了裹斗篷。而城下军中,符骞将手中书信放下,吩咐亲兵传下令去——加速行军。·自泉平关到岭东道的大路上,另一只军队也正在全速行军之中。中军重重兵马护卫之中,吴胤撩开车帘,探头看了看外面平缓的铺满大雪的田野,铁青着脸问身旁人:“还有多久才能入岭东道?”两日以前,他增派去肃州的人传的消息送到,说不仅没能接应到寇平,反而在城门外看到他高悬城楼的头颅,同时肃州近乎戒严,很难蒙混进城。符骞若死,谁还能将寇平压制成这样?吴胤一时大惊,几番拷问之下,信使才战战兢兢地将一路上听得的传闻出口:符骞不仅没死,还在杀了寇平后发出檄文,自立为安定侯。吴胤当即便挥笔写下一封书信,疾言厉色斥责符骞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又取了信鸽连夜将军令送至东安,要帐下大将领兵讨伐河西道。本来到这里此事也就结了,奈何吴胤越想越怒,想起当时促使自己认定符骞必死的还有衡安儒安插进河西道的美人儿,一时愤恨,便令人去衡安儒处当面质问。因两人正在一同进逼泉平关,衡安儒的帅帐就在几百丈之外,来去十分便捷。在他冷静下来,觉得这种小事不必闹到对家面前平白显得小气,想要召回使者时,怀揣重任惴惴离开的使者已经绕完一圈,又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