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安静,灰衫儒士站出来,拱了拱手:“将军唤我等来此,想必不止一个观刑。您于石台上的话既已出口,想必日后之事亦是已有成算。我等愿为将军参详一二。”这间茶楼是将军府掌控下的产业,早在几人汇聚楼上雅间时,整层楼就已被掌柜的清空了。故而在此说事,虽看起来简陋了些,但无甚妨碍。符骞看了看问出这样一个大问题后,依然仿若无事的郭长史。这位长史从入他府中起就一直是副十分稳重、波澜不惊的模样——即使其余人都被他直入正题的问题惊得变色。就像现在。孙从事豁然变色,显然有所异议;赵参军欲言又止,似另有顾虑;王司马面上五彩斑斓,显然情绪十分缤纷。连微在旁,若有所思地把几人的表现一一记下。几人反应各不相同,共同点是看起来都很想把郭长史绑起来扛走,再把他刚刚说的话也揉吧揉吧塞回他的肚子里。符骞看在眼里,对这反应不算意外。这不是他计划的摊牌时刻,但迟早有这一步,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他不介意顺势而为。“那你便参详参详。”符骞在一众目光汇集之下,平静道,“我欲承继我父安定侯之名,自立一方,诸位……”“以为如何?”自立了!————第66章安定侯,实在是一个逝去太久的名字, 在场的虽有听过。也大都被时间模糊了记忆, 须得特意把人从记忆中提溜出来,擦一擦上面厚厚的封尘。那是曾经, 盘踞北方的霸主。在大衡尚未分崩离析时,符征作为深受先帝信任的重臣, 就已经被派遣至岭东道北部鄢山一带,陈兵向北, 成为大衡北部边境的藩篱。后来帝国崩塌, 各方诸侯并起, 他虽手握重兵,却并不参与争斗, 仍然守在边城,继续防御着北部戎夷。所有人都以为安定侯就如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 会静静驻守在那里, 等到中原分出胜负, 再归顺胜者。却没想到十五年前的一天, 北夷大军忽然突破鄢山防线,直捣顺城,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整座顺城便连同安定侯府和其中的符征一家人一起,变作了一片火海。鄢山军群龙无首,顿时从各大势力中除名。幸而符征的得力属下及时赶到,收整残兵, 驱逐北夷,挽大厦于将倾。后来又一反安定侯固守一方的做法,励精图治,步步蚕食周围的势力,最终做大。这便是现在的长尧王了。本是个乱世之中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但听符骞所说,这其中似乎……在座的几人神情都有些微妙,虽然都有些好奇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但限于身份,着实不好询问。虽不问,这消息的影响却是立竿见影。知道其中或有内情后,原本似乎有话要说的赵参军往后稍退,闭上了嘴。王司马自这个话头被挑起就一直安安静静地龟缩在一角,此时更不会出头。连较为古板的孙从事,因着有一项父仇未报的名头在这儿,也不好开口了。倒是郭长史在一片寂静中,仿佛不觉气氛的古怪,仍然保持着十分冷静的态度,道:“现下长尧王势力正是鼎盛之时,贸然触其锋芒,将军有几分把握?”符骞坦然道:“五分。”这是个足够让人拼上身家一赌的数字了。郭长史显然有些吃惊,接着又问道:“莫非有何消息我等尚不清楚?……唔,此处不妥。”再是自家的产业,毕竟也是街边茶楼,太不保险。郭长史拱拱手,恭声道:“属下僭越了。”“无妨。”符骞没在意,“你们呢?可有何见解?”他转向剩下几人。几人面面相觑片刻,孙从事道:“世人都重声名。我等虽知晓了将军身世,但世人尚以将军为那长尧王养子,养育之恩在此,将军贸然叛出长尧王麾下,怕是……”怕是难招揽那些重声名的谋臣智士啊。这是个挺现实的问题。吴胤手握北部大片疆土,本就掌握了大部分已出仕的人才,这世道兵好补,将难得。有才的谋臣,更是难上加难。符骞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不过要实现他当下的目标,这并非最大的困难。故而他只是微笑颔首,表示记下了这条提醒。“还有么?”没人再说话了。符骞平静地点了点头:“猝然要你们说事,确实难为你们了。今天便到这儿吧。你们回去可细加思索,三日后,再来我府上商议。”四人忙连声应下,整理衣袍,当下便退出了雅间。符骞目送着他们出去,起身把临街的竹帘放下。在他们叙话的时间里,街那边的石台上,原本还有□□声的几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力气,像块烂肉似的被粗绳吊在木桩上,不成人形。确保竹帘彻底遮住了那边的景象,也不会再有惨呼声传来,符骞才回到座前,手轻柔地在连微颈后安抚地抚过,问:“没有吓着吧?”连微的坐席并不正对着窗口,何况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注意着其他人的神情改变,只在最开始时看了几眼。她道:“当然没有。”要说被吓着,也是那几名幕僚。想到这里,她道:“这一遭,我确实看出些苗头,待回去与你细说。”“……好。”符骞的反应似乎有几分迟滞,连微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很快醒神,转移话题似的道:“时辰还早,要不要去街上逛逛?临近年关了,正好热闹。”“你的衣裳……”这一身官服,要怎么出去走?符骞简直是有备而来。他朝屋角百无聊赖地坐了半天的石达毅指指:“马车上放了替换的便装,我们换了衣裳,让坚之把车赶回去就好。”石达毅抬起头,投来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但还是默默点头应下。“那就去吧。”连微确实也挺想好好看看肃州城的。她到这里之后,仅有的几次出府/园,不是远赴扈郡,就是被人绑票,再就是今日,出来观刑……想想还挺可惜的,符大将军亲自治理了这么些年的城池,她都没有仔细看过呢。*大街之上,果然是一派年节时的欢快景象。在得知连微想要看一看肃州城之后,符骞让石达毅驾车将他们送去肃州城相对较短的东西径上。不像南城门作为河西道南部关口,长年不开,东城门外就是延入周围山脉的陉道,各地商贩常常由此往来,也因此,贯通东西的长兴街成为了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尽管今日不少百姓都去观刑了,长兴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马车停下,符骞正要迈步下车,连微伸手拦住他,眨了眨眼。“你等等。”她摸了摸身上,发现没带银钱,正犹豫时,符骞看出她的意图,从座旁暗格里掏出一只锦袋递给她。“多谢~!”连微拿着钱袋离开,没多会儿便又折返了,手上拿着个纸糊的面具。她把面具递给符骞:“戴上吧,比较方便。”符骞这张脸不遮遮,分分钟要被民众围观,就不用逛街了。后者接过面具端详片刻,默默系好。这面具画得面目狰狞,横眉怒目,大约是年节时应景制作的辟邪小神形象,和符骞新换上的一身锦衣十分不搭配。连微并不在意,见他戴好便拉过他的手下车。石达毅把车往回赶,连微则兴冲冲地拉着符骞往刚刚下车时看好的地方去——那边有座向街的戏台正在唱戏,绕着戏台吃的玩的一应俱全,人潮涌动,十分热闹。可走了几步,连微觉得身后那人有点拉不动了。她疑惑地回身看,被那张红白相间的鬼面罩着的符骞,只能从眼孔中露出一点漆黑的眸色,完全看不出情绪。“你等一会儿……不,还是一起过来吧。”面具后传来微微发闷的声音,男人反手握紧掌中柔荑,温柔但不由分说地把人往一个岔道拉去。连微抬头一看,那边不就是她方才买面具的小摊吗!符骞十分利落地从摊子上捡了个和自己脸上的鬼面同样别具一格的黑色鬼面,扔下一角碎银便走。摊主慌忙起身接住银子,不敢置信似的看看摊上空出来的那一角,又看看已经远去的一对背影。他这两张面具因为做得太过“别出心裁”,一直没有卖出去,谁知道今天竟飞快地都被买了。他咬了咬这一角碎银,慢悠悠坐回小马扎上,心道:有钱人的品位,果然就是不一样啊。那边,符骞不用连微动手,已经把面具扣在了她脸上,给他把带子轻轻系好。摸了摸脸上凹凸不平的粗糙面具,想起那一瞥看见的黑色鬼脸,连微无奈道:“又没人认得我,何必戴这个。”她今天穿着秾艳的绯红色留仙裙,还化了桃花妆,挽了倭堕髻,正是开心的时候。被这张粗笨的鬼面一遮,简直要多突兀有多突兀,就像是给一幅绝美的画上毫不留情地挥了一笔焦黑的墨汁。符骞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但看着面具遮去那双灵动的眸子,他心底除了不舍,更多的是松了口气。别以为他没注意到有多少人在不着痕迹地向这边看,而且看的都是他身边的人,连自己极尽夸张的面具也没法转移他们的视线。好在扣上黑色鬼面后,他终于满意地看到周围人的视线悻悻移开。“走吧,那边似乎换了一出新戏了。”符骞转移话题道。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传来,确实宣告着一场新戏开场。有人从内圈往外走,更多的人往里涌。为防被人群挤散,符骞伸出一只手揽住连微,顺着人流往里去。刚走到街中,前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忽然炸开一般飞快向两边哄散。符骞动作极快,也带着连微朝后退去。复健orz,这几天在忙三次的死线,预计逐渐恢复正常更新到完结……实在抱歉!第67章前方的骚动还在继续。在惊慌的人群的聒杂声中,渐渐能听出东城门的方向有呵斥声往这边靠近。不等他们分辨出来人究竟在喊些什么, 前方惊呼声突然放大, 一匹高头大马直直冲开拥塞的人群,扬蹄朝他们踩下。符骞环着连微轻轻一旋身, 轻松避开马蹄,却听身侧喧哗声愈大。在他们原先位置的后方, 一名稚童正愣愣站在那里。匆忙退开的人无力援救,只能徒劳的叫喊。“那孩子——”“快跑!小心马!”“跑啊!”稚童原本的位置被符骞挡着, 没法提前察觉危险, 此时一道仿佛遮天蔽日般的黑影蓦地从头顶压下, 几乎夺去了他全部心神,他被惊得僵在原地, 一点反应也做不出来。有人已不忍见地闭上了眼睛,却听一声厉叱, 一道身影疾步上前, 一手精准地夺过驭者手中马缰, 直接向后一拽。健壮的成马前冲的力量何等磅礴, 围观者见了这一幕,都觉得这人不过是徒费工夫, 其心虽然是好的,可援救不成,没准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但一拉之下,那道人影分毫不动,马匹却是一声惨嘶, 急刹之下被迫人立而起,马背上的人被这一下直接摔倒了地上,连滚了几圈,才在连连后退的围观者脚前停下。反应快的人已经跑过去把孩子抱离了原来的地方,符骞放下心,松开手中缰绳,一边娴熟地安抚马匹,一边看向被甩出去那人。那人似乎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摔懵了,他撑起身体,扶了扶被摔歪的发冠,环视片刻,才找到了一派坦然自若的“罪魁祸首”,当下不假思索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妨碍公务!”围观众人有机灵的,已看向他腰间挂牌,果然有官府的标志。只这人不知为何穿着便装,一开始无人认出。另一边,符骞也看到了那块腰牌。他抬了抬眉,难辨喜怒:“你是谁手下的人?”腰牌朝外的那面刻着征西军通用的标志,他手下,何时出了这样骄横跋扈的货色?那人见拦下他马的人不仅不回答,反而施施然站在那里发问,心中已是愠怒。又见来人罩着个廉价的鬼脸面具,身上虽着锦衣,却不是多稀有的料子,胆子便大了起来:“呵,这是哪来的破落户,轮得到你管?我告诉你,肃州城不是你仗着有几分银子就能嚣张的地方,爷可是征西军中人!”符骞眯起眼睛:“你隶属哪位主官麾下?”“怎么,还想着要去行贿?”那人嗤笑一声,“我上头可是将军帐中亲信,哪里看得上你那点银钱?”他反手抽出腰后别着的马鞭:“别想着搬救兵,你今儿既然敢犯上来,爷就算耽搁点时候,也得好好教教你好歹!”说罢,他毫不客气就是结结实实一鞭抽下。马鞭的虚影划破空气,随后被一只手稳稳截在空中。那人明显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抓着鞭子呆在原地。符骞反手夺过鞭子掷在地上,看了一眼连微那边,没有摘下鬼面,而是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甩在那人眼前。“我确实没料到征西军军纪竟已败坏到这种地步。”直接取下那人腰牌,翻过看了看背后的纹路,符骞淡淡道:“看来射声卫需要整顿一番了。”他向明显被镇住的这名越骑卫队正伸出手:“是何消息,直接给我便是。”队正脑海中还满满都是那面闪现一瞬的令牌,闻言抖着手取出怀中书信,双手奉上。符骞接过展开,草草看了一眼,当即蹙紧了眉头。队正就见他十分熟稔地翻身上马,长臂一伸,从人群里捞出个同样带着鬼面的姑娘圈进臂弯里。这街因为队正之前的蛮闯,人都退得很开,刚好把街中道路都腾了出来,他一声唿哨,马儿极其配合地撒开四蹄,扬长而去。唯有离开前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飘荡:“自去尤易那儿领罚吧。”顶着周围人意味不明的目光,队正汗如雨下。连自己所在营队的上峰也能这么随意地称呼,他这回,到底是撞上了谁?*东城门外,临时营地中,一名青衫黑巾书生装扮的中年人正略显不安地在粗布随意支起来的帐篷中打转,身边瘦削的女童倒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木凳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安安静静看着他。或许是单调重复的脚步声惹起了帐外人的不耐,中年人转了没一会儿,外面就有人粗声粗气地道:“别转悠了,这两日城内禁严,外城的要进去,都得在这儿等着。”中年人顿住脚:“我那消息……”“给你递上去了!”帐外看守的兵士不耐道,“至于上面人看不看,又如何处置,便不是我能管的了。”“添麻烦了。”儒生歉然道。他按下心中不安,在另一张小木凳上坐下,神情依然十分严肃。旁边的女童小声问:“爹爹,我们会在这里待多久?”“很快就会进城了。”中年人柔声道,轻轻揉了揉女童的脑袋,“我们会在这座城里待……嗯,或许会很久。”中年人摸了摸怀中的一沓书信,眼中有暗芒闪过。“爹爹不再是文书官了,那是不是就可以陪着小七了?”女童扯了扯他的衣角,脸上露出些期盼。喻扬一愣,犹豫之色一闪而过。他吐了口气,道:“爹爹此行若顺利,或许吧……”外面忽然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兵士将戈矛立起行礼的声音。喻扬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即刻起身,刚好对上掀开帐幕大步进来的人。“将军!”喻扬认出符骞,立刻躬身行礼。为了方便进入城外临时营地,符骞出城便把那鬼面摘下收好,一路刷脸进来。连微嫌冬日的风刮得脸疼,于是入了帐篷才摘下面具,喻扬见了她,也给她一个熟悉的笑容。连微这才把一路赶来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人和扈郡郡守府那名清癯沉静的文书联系起来。她忽然想到什么,往喻扬身后看去,果然看到小七缩在那里。符骞已经紧蹙着眉头与喻扬低声交谈起来,连微对上小七黑澄澄的大眼睛,心里一软,蹲下试探着朝小七伸出手,小声道:“还记得我吗?”小七点头:“是很厉害的大姐姐。”连微一赧,忙转移话题道:“你们怎么会过来啊?扈郡是出什么事了吗?”小七眨眨眼:“不知道……爹爹出去了几天,回来就急急忙忙辞去了职务,带着小七往这边来啦。”听起来是出了什么事。连微看向那边,符骞在简短的谈话后,面色更为凝重,此时用食指在手中书纸上轻弹着,往这边看了一眼,与连微对上目光后,他忽然转头道:“喻兄,你一路过来,是骑马还是乘车?”“担不得将军如此称呼。”喻扬拱拱手,不知为何,他此次前来比在扈郡时看着要恭敬许多,“赶了一辆普通马车,就在营外统一由人看管着。”“甚好。”符骞当下出去唤人将马车赶来,回头道,“此事不可不慎重,我们回府再谈。”喻扬乘着过来的双辕小车实在不宽敞,容下他们两人就已经显得有些逼仄,故而符骞还是继续用了来时“借”的马,与连微共乘,一路疾行回到将军府。一入府,符骞与喻扬便径直往书房去。连微想了想,没有把小七转交给婢女带去为喻扬安排的小院子,而是自己领了人,回到了正院。还是个孩子,自己怎么也算她面熟的人,能陪一会儿是一会儿吧。书房那边,甫一进门,符骞便唤人把守了各个出入口,这才拉喻扬到案前,示意他可以开始说了。喻扬也不磨蹭,左右看了一番,取下墙上一副舆图,在案上摊平:“我前几日听玉屏关换防的将领同我说,岭东道那边仿佛有些异动,我便带了几人出去查探。”河西道地处偏北,巴岭的雪一冬也不会化。一行人穿着粗布棉衣裳,在里面穿上厚实的里衣,背上弓箭,伪装成猎户的模样,连夜踏雪进了巴岭。换防的将领给他们指出了大致的方向,因为这异常是将领在空暇时进山打猎发现的,故而地方不远,但他们却走了足足一天多,才到达那处地方。因为在半道上,就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难以遮掩的人类踪迹。“是车辙和马蹄印。”站在一道崖头的喻扬喘息着,朝下方看了眼,道。这两日巴岭没有新下的雪,故而下面的印记依然十分清晰,重重碾压的冰辙深深印在底下的雪中,凌乱纷杂,一眼可知不是商队一类的规模可以留下的痕迹。跟随而来的一名都尉神情凝重:“我们再往前走一段看看。”积雪的山路很不好走。他们不得不像个真正的猎户一样顺道寻觅野兔、狍子或者其他动物的身影,以在雪窝中保证有充足的热量,不致被冻僵。一直跟着这痕迹到了一处岔道口,几人才停下了脚步。“那是通往岭东道内的岔道。”喻扬回忆着,在桌上的舆图上以指划出他们当时一步步跋涉过的道路,这条不长的曲线终止在一处岔口,他继续着曲线的方向虚虚一划,瘦长有力的手指稳稳停在岭东道中部的一座城池上。“这条道,直通东安。”他道。第68章东安,吴胤的大本营, 汇集岭东道财力、军力以及各层行政机构的地方, 真正的中心。“我不曾得到单正初那边达成和议的消息。”符骞道。那样大片的冰辙马迹,显然是有军队刚过不久。可吴胤的兵力, 早在之前共谋单正初时就倾巢而出,与衡安儒齐聚泉平关下。为求速克, 甚至只在岭东道留下堪堪够驻防的兵力,此时又哪里能有增兵?究竟是泉平关久攻不下, 累得长尧王没了耐心, 年关也要强征民兵再度往泉平关施压, 还是这些兵马,是一股想要趁虚而入的势力?符骞与喻扬对视一眼, 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事,将军待要如何处置?”喻扬轻轻摩挲着腰间锦囊。符骞垂下眼皮, 勾了勾唇角:“先生既然来此, 不就是心有成算了吗?”突然出现不明来处的兵马痕迹, 说是有两种可能, 但以符骞对吴胤的了解,真相只可能是后者。偏安一隅的这些年, 吴胤早就失去了当初统合三道的雄主气场,变得妄自尊大,刚愎自用。将岭东道兵力倾巢而出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极限。即使泉平关并不如他们预想的那样一触即溃,但为求稳妥再度征募兵力,也不是现在的吴胤会做出的事。率先增兵, 会让他觉得自己在衡安儒前头丢了脸。想到自己被下派至肃州的理由,符骞眸色更冷三分。“既如此,不知喻某可担得此任?”喻扬笑道。以河西道与岭东道互为犄角的位置,如果符骞还是那个长尧王吴胤的养子,那他只需向吴胤递出消息,同时整合兵力,预备抄了这支兵马的后路,也就没喻扬什么事儿了。但以在扈郡时符骞表现出的态度,明眼人足以察觉,这位征西将军,是打算就此反了。喻扬对造反这事儿没什么意见——不如说,在前朝皇室的最后一缕血脉被清除后,这世上就再没什么正统,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造反了。对他来说,关心的只有未来的上位者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以及他会对治地产生怎样的影响。而从肃州的成绩来看,符骞相对于近年开始露出横征暴敛之势的吴胤而言,甚至称得上是个更优解。喻扬不是个迂腐的文人,更有着许多文人不具备的一股狠劲。在想明白这点后,他就已经决定选一个适宜的时机,投奔符骞了。而现在,无疑就是那个时机。符骞若想独立,光有个肃州远远不够——肃州凭借常怀山,对南是座险关,却难以防范从内而来的兵力。只有占下整个河西道,凭借北部玉屏关,东部长岭陉道与梧山陉道防守,才是长久之计。现在吴胤后方空虚,又有兵马暗渡,自身尚有危难,更不可能分出兵力找河西道的麻烦,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理当以最快速度整合河西道。但以喻扬的调查,符骞手中虽有兵,将领却严重不足,更不用说用兵之道,其上伐交,能通过三言两语威逼利诱使各地暂且归顺是最好的办法。可征西将军手中可堪此用的文人,实在是太少了。喻扬浅笑着又问了一遍:“喻某即刻便可动身,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将军大可不必疑我,小女就在肃州,某必然竭尽全力。”符骞把自己能信任的属下捋了一遍:宿鸣等人和石达毅一样,不是这块料;庾令白被自己派了出去,估摸着还在常怀山里和游寇捉迷藏,一时找不回来;新来不久的姜遇心思单纯了些,这种靠直觉做事的人太容易被带跑。此外,一时竟是找不着合适的人了,不得不说喻扬这波雪中送炭,来得恰是时候。“你对河西道诸郡情况,了解如何?”符骞心中已然定下,但还是稳妥起见地问道。“尚可。”喻扬道,“地理水产之类,我在早年游历时都一一了解过,若说当地属官为人,便都是些道听途说了。”“那些人的履历,我倒有收集一二。”符骞道,“既如此,这两日你尽可来这书房,那一架上都是河西道中诸事的情报,你随意翻阅,尽快摸清状况。”“是。”喻扬正色应道。“所需大约几日?”“请将军备好文书与马车,三日内,扬必动身。”*“敬叔受饷,吴祜遗衣;淳于窃笑,司马微讥……”小七趴在软榻上,黑澄澄的眼睛要睁不睁,显然已经困了。连微在念书的间隙瞟了一眼窗外,外面黑漆漆一片,连月色也不太见,只有桌案上这一豆灯焰在轻悠悠地晃着,溢了满室暖光。天色已经晚了,她们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用过了晚膳。但喻扬还没来接走小七,这几日都十分准时地来主院用饭的符骞也没有人影。他们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连微有些不安,读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停了。小七仍然趴着没有动静,她起身给小七披上一床薄毯,自己起身掀了棉帘出去,有些犹豫地往廊下张望。就像是呼应她的期待似的,一点暖光晃晃悠悠地从影壁后转了出来。连微快步下去,却又很快停住了脚步。这脚步声不是符骞的。果然,来人走到近前,掌灯的侍女退到一旁,一道瘦削清癯的人影从后面走出,颇为规矩地向连微行了一礼:“午间匆忙,未及寒暄,连姑娘好久不见。”是喻扬。连微忙避开道:“先生不必多礼。不知您此来……”“是来接走小女的。”喻扬歉然道,“今日多有叨扰,将军已为某安排了宅邸,便不再麻烦姑娘了。”“并不麻烦,小七很乖。”连微笑道。她示意喻扬稍等,自己进去唤起小七,将人领了出来。小七揉着眼睛被喻扬牵住,他正要告别,连微忽然问道:“不知符……不知将军现在,可是还在书房?”喻扬想了想:“我走时他尚在那儿,不过我是去那处宅子拾掇了一二才来拜访的,也不知现在如何了。”“多谢先生告知。”连微谢过,送人出门,有些心累地扶了扶额。虽然喻扬说不确定,但符骞八成还在书房呢。这人的工作狂属性只要稍加相处就暴露无遗,今天又像是发生了大事,他现在说不准连晚膳也没吃。连微叹了口气,默默转道去了小厨房。将军府上下婢仆比起照顾主人衣食的寻常家仆,倒更像军营中的下属些,此时也不知有没有温着饭食,她还是自己做一些吧。好在主院的小厨房在她的要求之下,已经彻底整理过一番,里头的食材厨具备得还是挺全的。熬好适合作为夜宵的蔬菜粥装进食盒时,月已至中天,估摸着也有亥时了。连微裹了厚实的披风,一手提灯,另一手提食盒,拒绝了院中小侍的跟随,一人穿过长廊,往隔壁的书房走去。书房所在的院落门口,符骞惯用的书童就在那蔫嗒嗒地守着,听见有人靠近,他警觉地抬头,发现是连微后,又蔫蔫地将头垂了回去。连微好笑地问:“这是被将军轰出来了?”书童苦着脸道:“可不是,催了两次用膳,主子连这院子都不许我进了。”他一转头看见连微手里提的食盒,顿时得了救星似的道,“姑娘来得可算是及时,快进去吧,大约也就您能稍稍看着些主子了。”将军这两日都自觉回主院用膳的事儿,早在下人中间传开了。连微笑了笑,转过照壁,就见澄黄的灯光影影绰绰,映在书房的窗纸上。她拾阶而上,见房门半掩着,双手都提着东西也不太方便,便直接推门进去。站在门口正准备为擅入道声抱歉,她忽然意识到符骞常坐的案后并无人影。只有重重卷册堆成一座小山,不言而明了符骞今天巨大的工作量。难道是来得不巧,人已经翻窗越墙出去觅食了?提着食盒也累,连微往前走了两步,将食盒和提灯都放在美人榻旁的矮几上。一转身,发现从这个角度看那一堆卷册,后面露出了一片衣角。……她一路进来也没惊动人,以这家伙的警惕心,不会是被人刺杀了吧?!连微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揪住了呼吸,她两步上前扑向案后,然后撑着后面的博古架及时刹住了脚步。——男人侧头伏在案上,阖目静静地睡着。束发的玉冠本就不甚紧,这会儿更是彻底松开。如墨长发散落一半铺在案上肩上,被一旁摇曳的灯烛映出微微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