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觉窘迫,忙道:“没事没事,我这就下来。”一边向下爬,一边极力解释她真的只是好奇,才想着爬上去看看。……太丢脸了。为了避开侍女的目光,她匆匆扒完了早餐,就抱上那一大堆账册往书房去。才走到院外,便听见里头传来宿鸣隐含怒意的声音。“万卓,你再说一遍?”“有何不可?中郎将,某也是为了扈郡上下考虑。”另一人的声音偏细,有种奇怪的丝滑感,“某知道栾尉成那厮死了,死人不值钱,某也不是为了问罪而来。”“只是这扈郡上下被栾尉成经营多年,也算是有了些根底。”他带上点笑意,“某不才,却是在这些人中颇有点威望。若由在下与中郎将共掌这扈郡,纵使那栾尉成余党再有不甘,也难生动乱了。”宿鸣抿唇不语。这万卓怕是察觉到自己手下大部分兵力都被调去急袭玉屏关,符骞也不在,这才趁机跳出来想要分一杯羹。偏偏他手里当真握有不算少的一股兵力,而今站在此处,谁也不能对他的话等闲待之。“怎么样,可考虑好了?若觉得鄙人这提议不错,不如请我进去喝杯茶?”万卓笑着微微一躬身,举手投足倒是彬彬有礼。身后是书房,宿鸣自然不会让这人进去。他转身道:“我们换个地方叙话。”一转身,就见一旁树下站着的连微,顿时讶道:“连姑娘怎的侵早过来?是有哪处不甚明白么?在下尚有些事,姑娘先进去吧。”连微摇摇头,看向饶有兴味地看过来的万卓,问:“这位先生是什么人?”“区区不才,是扈郡南城步军校尉,”万卓眼有异色,上前一步主动道。连微全当没看见他颇具侵略性的眼神:“方才路过不慎听了几句,小女子斗胆,敢问校尉麾下,多少人马?”“南城兵马万余,尽皆听我号令。”万卓傲然道。“万余兵马…那整个扈郡,又养兵几何呢?”“原有强兵十万,但征西将军去后,所留不过三万余尔。”万卓越发眼有得色。手中握着快一半兵力,确实有资本骄傲。连微理解地点点头,又问:“不知一关之隔的吴胤,手中人马几何?”“光岭东一道,便有屯兵四十万。”回答的是宿鸣。万卓在一边,一副“所以速速与我联手”的模样。“原来如此…那么,宿将军不必顾忌。”连微先是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确定自己站在了宿鸣身后,而后轻哼一声。在万卓眼有怒色地看过来时,她淡定道,“此人不过虚张声势而已。”第36章万卓先是一愣,而后冷笑出声。即便被当面这么说, 他也没有丝毫底气不足的样子, 反而逼近一步,双眼眯起:“姑娘姿色不错, 这话却更是有趣。万某手中兵马是真是假,难不成倒还要姑娘指教一番?”宿鸣也有些不明所以, 察觉万卓言辞中的不善,连忙给连微使了个眼色, 让她快些进屋。万卓不比怠惰多年的栾尉成, 是实打实在阵中冲杀的军官, 一身武艺若要打起来,自己也不见得能占多大便宜。毕竟宿鸣二字, 从来不是和勇猛联系在一起的。最擅长拼刀子那位,现在正领兵在路上吃雪呢。连微朝他轻轻点头, 谢过宿鸣好意, 脚下也确实往门口又退了几步。但却没有丝毫就此闭嘴的意思。“万校尉手中兵马做不得假, 但联手之心却未必是真。”万卓的表情一瞬间狰狞起来, 连微抱着账册的手紧了紧,面上仍然八风不动道:“您听闻吴胤手中人马之数时的神情, 大可再欢欣些。”宿鸣目光瞬间锐利。万卓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也不去管连微了,直直朝宿鸣道:“中郎将就这样放任一个小娘皮胡言乱语?”“我竟不知中郎将是这般怜、香、惜、玉之人。”最后四个字咬得含糊又暧昧,激得宿鸣面色一变。但他不仅没呵斥连微,反而也往前一步, 几乎与万卓成对峙之势:“不以身份论英雄,我倒觉得连姑娘说的有些道理。”经连微这么一提醒,他也发觉了不甚和谐的地方:栾尉成暴毙,凡知道的,即使是自己人,也难免有些惶惶之色。万卓作为曾经栾尉成手下,尽管有兵马在手,不惧被杀,但对于玉屏关那头的威胁,大家都该是一样的。但万卓表现得,实在是过于胸有成竹,底气过足了。“万卓,若你要我信你倒也可以。”宿鸣斟酌一下,还是折中道,“我知道郡里最大的商户徐家是你儿女亲家。郡中现在缺粮缺得厉害,你若能先补上这个缺,我们便摒弃前嫌,合作一番。”二人在这些年互相看不惯,没少有过摩擦。要是合作,完全称得上摒弃前嫌。万卓听他说徐家,一扬眉道:“既知道徐家与我关系匪浅,却还想着要我证明?我怎么看着,眼下该是你求着我联手呢?”他凑到宿鸣耳边:“你家将军,一早就领着大半兵马离开了吧?”他果然知道!宿鸣一手悄然握紧了刀柄,一边听这人继续在耳畔说道:“你若不承认我万卓之名,我倒也不需怎么着这扈郡。”“只消牢牢握住手上粮草,或者再派些人去偷袭玉屏关那一行人,你又有什么办法?”“乖乖让我接掌了这扈郡,你我都能好好的,何必如此倔强。”宿鸣手中那一截雪刃僵在鞘中,一时进退不得。而就在两人僵持时——准确地说,是万卓步步紧逼,而宿鸣顾虑到符骞那边而进退两难时,连微已悄然放下怀中账册,悄然向院外溜去。宿鸣无心他顾,万卓虽然看见了,也只当是女儿家胆子小,不甚在意。美人虽难得,待他拿下扈郡,还不是囊中之物?只是那颇具存在感的视线,还是灼得连微一身冷汗。院中二人到了如此剑拔弩张的模样,她留下来不过累赘,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要找来郭起,进而通过他调集当下仅剩的护卫人手。万卓此人,今天必须死在这里!时间紧急,宿将军一人在那,还心有顾忌,拖久了说不定会吃亏——更糟的是让万卓走了,纵虎归山。于是连微出了书房的小院,就提起裙摆开始奔跑。她不知道其他人都住在何处,只能凭感觉在长长的回廊上狂奔。稀奇的是,昨日还挤挤挨挨了一府的军汉们,今日竟都不知去了哪,她跑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一个人。总不能都被符骞带走了吧?再往前走就是垂花门了。连微咬牙,虽知道自己的容貌惹祸,也还是穿过门出去。或许那些人是过了这么些时候,觉得不宜呆在内院,都在外头呢?久不锻炼的身体因为奔跑而气喘吁吁,她又跑过一扇门,从未觉得一座府邸能有这么大,不得不停下来靠着墙根喘会儿气。歇了片刻,正要继续跑,就听见头顶传来道疑惑的声音:“连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是那个为宿鸣打探消息的青年!连微不记得他的名字,但不妨碍她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抓住青年的袖子,生怕人就这么从眼前跑了。季沉袖子被揪住,整个人顿时僵了。这位连姑娘卸下伪装后的容色他还是第一次近看,一时间只觉灼眼,既不敢看又忍不住往过瞟,结结巴巴道:“连、连姑娘还请放开,有事直说就好,在下就在这儿听着,不、不会走的……”连微点点头,努力调节呼吸,好让火辣辣的肺脏好受些:“请、请问郭将军在哪?有、有急事,十万…火急!”句不成句得竟比季沉还厉害些。季沉感觉不对,这才敢认真看她一眼,一看之下就惊了:“连姑娘怎么跑成这样?何事如此着慌?”事情复杂,连微也没时间好好解释,当下挑了个最吸引眼球的说出来:“宿鸣有难!别墨迹!郭起在哪!”·宿鸣那边,察觉到连微已走,倒是放开了些。宿鸣挣开万卓的钳制,往后退了数步,手还握着刀柄,心中却已有些动摇。符骞领兵在外,后方不能多生波折。先稳住对方,待将军回来再行处理,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缓兵之计?毕竟论扈郡威望,征西将军离开五年,威名犹在。这么想着,他口头就放松了些:“我要如何相信,等交予了你权力,你便会遵守诺言,统筹扈郡,为将军提供后方保障?”万卓见他松口,脸上又带上初时笑意:“中郎将何须担心这个,玉屏关若破,你我都讨不了好,这中郎将不是最清楚?”宿鸣皱眉:“玉屏关若破,你投吴胤,照样能有一份功名。”“为他人走狗,又如何比得上占山为王?”万卓哈哈大笑起来,“你就说,应是不应?”宿鸣正要继续商讨联手细节,就听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急迫又尖锐的女声划破空气:“宿将军莫听他的——都是一派胡言!”“怎么又是你这娘们儿!”万卓听出连微声音,不耐突破顶点,反手抽出腰间短匕循着声源掷出。以他身手,万卓自信这一掷必中,匕首脱手便不再注目。却听那女声又一次响起:“他才不是要和你们平分扈郡!他是想效仿栾尉成,向吴胤献城!!!”不为人走狗?那栾尉成在的这么些年,他都是在干什么?以符骞的武力值,等他回来可以轻易杀了万卓,万卓岂会不知?还能放任他安安稳稳打玉屏关?他听闻岭东一道拥兵四十万时,满脸的志得意满之色,分明是有了强大靠山的样子。虽然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但连微观察人的情绪表情多年,却不曾看到他有一丝畏惧不安,这问题就太大了!万卓的表情只是裂了一瞬间,宿鸣已经准确地捕捉到了这片刻的不自然。刚巧,连微这时喊出了她要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能放走他!在这里杀了他!到时留下群无首的兵马,又有何——”万卓怒火暴跳,抽出腰间朴刀便回身劈向连微。宿鸣这小子满肚子弯弯绕,武力一时半会儿却杀不了他。鬼知道那一下为什么没杀了连微,但他拼着受上几下,也要先砍了这娘们儿!连微仿佛是被吓呆了,直直站在原地不动。就在刀风将到头顶时,一把黑沉沉铸铁的大刀带着更为势大力沉的气势,斜刺里一把劈开了刀势。郭起从墙头一跃而下。铁塔般高壮的汉子正正挡在连微前面。他腰间革带还别着把无鞘的匕首,看外形,可不就是万卓方才掷出的那一把!郭起一刀劈出,慢悠悠松了松指节,眼睛还盯着万卓,口中道:“老宿,闲这么久,功夫没忘吧?”“连姑娘说的不错,某看他面相,与那栾贼便是蛇鼠一窝——今日你我联手,总不能还放跑了他!”“嗯。”万卓面皮抽了抽,感觉到两人渐渐腾起的杀意,一个腾身就往门口窜去。他可不需要硬拼,只要回到军中,自然利于不败之地。靠近门口处站着的正是郭起,见他过来也不花哨,横刀一拦,他身形岿然不动,万卓却是连退几步。郭起哼了一声,论比拼蛮力,除了符骞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物,当年全军还没几个能在他手下讨着好的!万卓受挫,也不恋战,反身向宿鸣那边疾奔。宿鸣举剑欲挡,却见他虚晃一招,身形急转,就越过宿鸣踏着院中树木杂物往上窜去。只要越过院墙,这两人根本追不上自己!第37章宿鸣确实不精于武艺,郭起擅长的也是稳扎稳打的招式, 而非轻功。万卓顺利越过院墙, 还没等松口气,就见不知何处涌出一批带甲兵士, 手中长矛点点寒光围成一圈,齐齐攒向他。甲士分布松散, 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在此的唯一目的, 就是拦下他的步伐。他回头, 果然见这耽搁的片刻, 宿鸣和郭起已赶了上来。一执刀一执剑,成掎角之势。甲士之外, 远远传来连微微喘的声音:“放心……我已遣人去附近散播消息,说府中又进了刺客。”昨日的动静, 他们就是这么向南城遣婢仆来询问的富户解释的。“短时间内, 是没什么闲杂人等过来了。两位将军只要在南城军察觉之前解决, 一切好说。”“连姑娘做得好!”郭起大笑道。他们这边一派喜意, 万卓那边整张脸都扭曲了:“我奉劝你们,做人留一线!我出门前可是告诫了我手下心腹, 若是一个时辰不见传讯回去,便直接带兵把城门都占了,到时候两败俱伤,就是你们想看到的结果?”郭起毫不退让,甚至不与他多废话, 当头就是一刀斩下。让他回去,就是把选择权交回了敌人手里。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比眼下几句威胁可严重得多了。“好、好!”万卓气笑出声,他今日过来是算准了宿鸣此人敏感多思却又优柔寡断,大有可能让他掺一脚进来。插手容易,再让他退出可就难了。而那郭起,有勇无谋,也是不足为惧。却没想到凭空冒出来个女人,把事情直接推到了眼下这个境地。万卓深恨自己不能杀之而后快,但眼下也无可奈何。他勉力招架了两下攻击,对宿鸣二人道:“本想完完整整地献一座扈郡给长尧王的,你们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走着瞧吧。”说着,一个旋身拼力荡开一圈空隙,然后拔身而起,竟是直冲矛阵而去。兵士们见状,手中长矛齐举,齐齐向空中刺去。万卓身形不停,手中长刀一劈一压,几根长矛就被打偏了方向。他脚下在矛身一借力,整个人往上窜了窜,便到了长矛难以够到的地方。万卓敢一人入府,果然有些倚仗。眼看着就要越过兵士的包围圈,他嘴角刚带上一丝放松的笑意,就听今天已响起过数遍的女声又一次从角落里响起。“诸位——”这简直像恶魔的嗓音,才辨识出来,万卓心头就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与此同时,下半句已铿然喊出:“放箭!”时隔一日,郡守府内又一次箭如雨下。箭,还是从府里收集起来的箭。弓,也有大半是督查使手下人马为了轻装简从而抛下的弓。一日前逼迫自己的东西此刻被用在敌人身上,连微觉得,不枉自己拖着这个弱到像个二级残废的身体跑了这么远。万卓身在半空,箭到时虽然看得明明白白,却实在无从闪躲。他勉力转动长刀拍下几支箭,却还是被流矢射中了小腿,跌落在地。血在被来往兵士踩得脏污的雪地上缓缓洇开成一片暗色。万卓跪坐在地,心知这下是真的跑不掉了。不带护卫本是为了彰显诚意和底气,外加仗着这几人会顾忌扈郡百姓。却没想到这些人今天这么不按套路出牌。好的坏的已说尽了,该答应联手的,早就答应了,犯不着把他得罪成这样再放走。万卓知道自己今天十死无生,还是忍不住抬头,朝宿鸣讥诮道:“中郎将不是号称爱民如子吗?当年都能为此再□□让,今日却不怕我麾下哗变,戕害百姓了?”就是因为顾虑太多,一再退避,才让栾尉成占下了扈郡。宿鸣脸色一沉,不想说话。“没有了步军校尉,还有轻骑都尉,再或者各级副尉。”身处绝对安全的地方,连微不介意耍耍嘴炮,“各人想着各人的功名,你说若是提他们当校尉,他们答应不答应?”“那徐家呢!这样的大商户,也不怕他们做出点什么了?”万卓犹有不甘。“他们没兵。”郭起大大咧咧道。万卓还想说什么,郭起却不想同他多说了——他一贯信奉速战速决,直接一刀斩下。“长痛不如短痛,咱手快,送你一程。”伴随着头颅落地的闷声,鲜血喷涌而出,嘶嘶地融开冰雪,浸成一片。人杀得痛快,后续处理,却不是他们说得这么简单。宿鸣喊了人来清理血迹与尸体,而他和郭起,却是稍加收拾就出发了。万卓在南城兵中总是有几个真亲信的。若被他们煽动起乱子,对目前缺兵缺人缺粮什么都缺的扈郡而言,也是个半大不小的麻烦。“说起来,好端端杀了个人,这锅总得有个人背……”郭起喃喃道。他虽莽,却也知道无故斩杀己方一员将领这种名头不能随便认下。步军校尉还是挺值钱的,要是有人拿这事一通瞎吹,对他名声影响可大了。宿鸣在处理这些问题上向来思维敏捷:“连姑娘不是杜撰了个莫须有的刺客吗?就那个吧。”“可那刺客若要细究,很快就会出现破绽。”“随便有个由头就行,合不合理,没人在乎的。”宿鸣拨拨车厢中小几子上的炭炉,这上面敷衍地温着碗药,“会在乎的那些,我们不是正在去找吗?”“行吧……等等。”“找归找,老宿你能不能把这药扔了,或者把炉子熄了也成?”郭起忽地从车帘外探进头来,才片刻,被熏得脸色一变,飞快地又转了回去,抗议道,“实在太呛了!”没错,他们正乘着辆装饰精美的大马车。宿鸣乘车,郭起赶车,晃晃悠悠往南城兵营去。“不行。”宿鸣摇摇手,“做戏么,就要做全套。”.南城兵营这一日的早晨,不大寻常。先是一大早,主官万卓喊了蔡修去他的营帐,神神秘秘地嘱咐了些什么,然后蔡修出来,就一脸兴奋地整顿兵马,以及训话——虽然也没有训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之后万卓离开,蔡修十分焦灼地在营帐口翘首以盼。守营门的小兵敢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紧张又期待的蔡都尉。在兵营前的大路上驶来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时,他觉得蔡都尉的眼睛都亮了。在马车慢慢停稳在辕门,一位面容清朗温和的年轻将军率先从上下来时,蔡都尉简直忍不住要透过车帘看进车厢里了。宿鸣下了马车,看见雪天依然一片整肃的兵营和营门外列队齐整的卫兵,在心底感慨一声万卓治军倒是有一手,而后肃容道:“我与万校尉——哦不,如今应当称一声万副将了——决心在这多事之秋,共同坚守扈郡。”一旦打好了底,宿鸣也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一本正经:“然中途有了些小意外,请问万副将托付的……”“正是在下。”蔡修已激动地踏前一步,做出自己最好的姿态应道。万卓离开前对他说,若事情谈成,少说也能给他升一级。若谈不成,待他回营,二人领兵莽过去也是一样。就算他回不来了,自己也可去他帐中取了虎符调兵,为他报仇雪恨后即可自行打下扈郡。虽然不明白为何不直接莽过去,但既然校尉已经谈好回来了,那也……不对,“校、将军呢?!”宿鸣面露哀色:“万将军与我们才谈好事情,不料屋内有个侍卫,大约是栾贼的忠心手下,听不得我们这般将扈郡当做掌中物瓜分,竟是抽出刀,趁我等不备,直直砍来……”他摇头,似乎不忍继续往下说。沉默良久,才指着马车道:“而今他身受重伤,硬撑着有什么话要和心腹属下说,我们偏又听不清名字,只好将他带了来……”蔡修都傻了。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终于回过神,忙抢到近前:“心腹正是在下!”到了近处就感觉到车内传出的滚滚热意和浓重药味儿,当下更是信了宿鸣所言不虚,又紧张几分:“让我上去看看将军吧!”宿鸣却拦下他:“我要如何信你?万一你想着取而代之,上去一刀杀了万卓呢?那我岂不是有负万将军所托?”“周围兵士都可证明!或者你随我进去,看着我一举一动便是!”一旁小兵怔怔点头:“营中除蔡都尉,就只有一位徐都尉……”“不过是万卓借势上位的妻弟!”蔡修不屑道,“有何事,与我说便可,将军伤势若重,便莫耽搁了。”雪织成灰蒙蒙的天幕,蔡修看着那辆静静停驻的马车,仿佛看到了自己光明万丈的前途。·同一片天空下,一道衣衫单薄的身影在雪中已经踽踽独行了一日一夜。方承觉得自己的肢体已经脱离了躯干。他摇摇晃晃,全凭意志力让自己往前走。没脸呆在将军身边,也没脸呆在扈郡了,可他也不知道离开将军,自己还能去哪里。或许这一场雪,就是让他好好赎罪的。雪铺满天空,整片天幕成了铁灰色。他又往前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扑倒在漫漫白雪中,成为一个不易察觉的小黑点。他费最后的力气抬起僵硬的脖颈,看见远处似乎有黑色的城垣。但是他走不动了。在意识即将被极寒带走时,他恍惚听见风雪中有人喊道:“喂!那边的!还活着吗?”…与此同时,一道高瘦清癯的身影骑着匹瘦马,与他身上长衫颇为不协调地背着只背篓,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蹄印,缓缓接近了扈郡南城门。这两天杨文医生的事太难受了……哎,第38章南城兵营这边,蔡修一番急切自白总算是让宿鸣将信将疑地点了头, 侧身让他上了马车。蔡修捧着不住跳动的一颗心有些惴惴地踏上脚踏, 揭开棉帘,先是被突然加重的药味狠狠呛了一下, 而后目光便全然集中在了车厢一头裹着厚被,只露出一点头发的人身上。虽然没闻到血腥味, 但药味如此浓重,一时盖过了也是正常。蔡修面上露出情真意切的悲伤, 靠过去轻声唤道:“将军——”那人没动。蔡修又凑近一点, 正要再唤, 身后不知何时跟进来的宿鸣忽然喝道:“你在做甚!”蔡修不明所以地回头,还没来得及问是发生了设么事, 就觉得脖子一紧。他嗬嗬两声,说不出话来, 只用眼角余光看见是身后原本安安静静缩在被子里的人忽然暴起, 一条胳膊探出, 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宿鸣站的位置能把这一切都完整收入眼中, 他却没动。“你…我……”蔡修喉中咯咯作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宿鸣。宿鸣敛目, 口中继续道:“狼子野心……以为没了万卓,你们就能取而代之了吗!”难……难不成是万卓他发现了自己的心思,所以联合宿将军做这一场戏?可、可自己还没动手啊……蔡修不甘地瞪大了眼睛。与此同时,心口一凉。身后那人手中的尖刀,从后刺穿了他的心脏。季沉略带嫌弃地把人推开, 宿鸣揪过,一把向马车外甩去。同时紧走几步,道:“万兄、万兄——”“你如何了?这……”季沉捂住口鼻试图屏蔽这令人窒息的药味,默默看他表演。这个位置原本是属于郭起的,但他嫌弃车厢里的味儿,愣是用什么体型不合的理由把季沉拽了过来,他自己则优哉游哉地去赶车了。季沉盯着微晃的车帘,眼神颇有点怨念。那边,宿鸣的表演也差不多结束了。“万兄!你……唉!”宿鸣最后沉痛了一会儿,然后揭开帘子出去,站在营门处朝内叱道,“我没想到万将军麾下竟还有如此狼子野心之辈!枉费他对尔等悉心栽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有人去通知了另一位徐都尉,还有几名闲散军官也都集中在了此地。此时听闻这番叱骂,都是垂头耷脑,不敢作声。看着滚落在地,背上一刀穿心的蔡修尸首,心里想着这人平日虽好钻营,却没想到如此不择手段。眼下可不是一着不慎,连命都赔了进去?面上则愈发诚惶诚恐,就差没对天赌咒发誓:“蔡修此人原先便汲汲营营,我等只当他好用些小手段,不曾在意,也没料到竟会如此!请中郎将相信,我等并非如此忘恩负义之辈!”宿鸣原先地位就和万卓仿佛,现在听他口吻,万卓是凶多吉少了。只在万卓之下的蔡修又已死得明明白白,他们的前途身家,就都系在了眼前的宿鸣身上。宿鸣听着他们的表忠心,面色缓和了少许:“你们既如此说,我也可再给你们一个机会。”“我与万兄的盟约既然定下,便不会再轻易更改。但南城军无人领头,也不是事。我对你们的内情虽不熟悉,眼下却也只能勉强管管了。今日你们便先商讨一番,做个推举。”他叹了一声:“至于万兄,我……先带他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我会再来亲自询问你们每个人的意见。若不曾统一,也只好由我越俎代庖,来定个人选了。”说着,他上了马车,留下一地人半跪在原地,面上谦恭平淡,心里却都盘算着接下来该操作些什么。·连微这边,已经看了半上午的账册。万卓这事出来之前,她是按时间先后捋的账。这事一出,与他连襟的徐家就成了重中之重,先前的进度都要被推翻了。她花了半个上午分拣出来的账册在书案上堆着高高一堆,到现在也还没下去多少。毕竟不是专业的,要她来计算账中错漏,实在是强人所难了。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伸了个懒腰,连微起身觅食。听军士回报,去南城兵营的两位将军还没回来,她也乐得给自己开小灶,自顾自钻进厨房捣鼓。今日厨房备的原材料不错,肉蛋蔬菜一应俱全,她打算做一道藕合。剁好肉馅,混好酱料,把藕切开塞进肉馅,在外头满满地裹上一层面糊,再扔进油锅炸得金黄酥脆。连微脑中都已经有了炸好以后的美味图景。眼看着锅已烧开,滚油发出滋滋的声响。她用长筷夹起一片裹得均匀的藕合,正要往里放,门外就有仆役唤道:“连姑娘,连姑娘,二位将军现在何处,您可知道?”“还在外未归呢。”连微收手,探头,“怎么?”“嗐…”那差使苦着脸,“前头来了个老头,说是什么徐家的大管家,代他们主人而来,想请宿将军过府一叙…”徐家?看了一上午,连微对这两个字格外敏感。见是该见的,然而那两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两位将军都不在,你问问他可着急?若不急就留下话来,待他们回来自有人转达。”仆役急匆匆离开,又更加火急火燎地回来,传话道:“他说若将军不在,还请找个能主事的与他说话。”连微刚下第一锅藕合,还没捞起,闻言奇道:“那便找去,你来寻我作甚?”“这…”差使嗫嚅,“府中上下,除却原先那位郡守的人,能说得上话的,眼下也就剩连姑娘您了呀。”……想想还真是。悻悻搁下半成品藕合,连微再三叮嘱接手的厨房丫鬟小心处理,就净了手去后院收拾。翻了半天,好不容易翻出来一身比较正式好见人的衣衫,再重梳一遍头,稍稍描画一下眉眼,待她莲步轻移来到前厅时,也快半个时辰过去了。连微承认,她就是因为没能好好吃上午膳而迁怒于人。哪有没预约没拜帖,还捡这大中午的时候来访的?是拜访还是踢馆呐?厅中,徐家老管家已经喝了三杯清茶吃了两碟点心,被家主急匆匆遣出来时还饿得发紧的胃都有些胀了,才看到前去传话的小厮跑回来,再三赔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宿将军不在,郭副将也不在,府上剩一位连姑娘,姑娘家耽搁得久一点,您可千万包涵。”老管家觑觑屋角滴漏,心说这可不是一点了,奈何此行有求于人,只能捏着鼻子道:“无妨无妨,不过这究竟还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