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单纯,当然这种单纯所指的并非世事不谙,而是大彻大悟后的了然。在这座皇城里,她是最纯粹的那一个,始终如一,心志坚定。与无声之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华,锋芒内敛,返璞归真,拥有此等心性者,除她之外,姚凌云此生不曾见过第二个。“在想什么?”姚凌云在笑,那笑,透着股怀念的味道,温柔的暖意从他的眼角眉梢间不着痕迹地显露出来,看得燕辰心下一动,拂花的手不由向上抬起,轻抚上姚凌云的脸颊。姚凌云先是一怔,也不拂开燕辰的手,只挑起眉峰,漫然说道:“看你处理政事太幸苦了,笑给你看啊,不好吗?”燕辰不置可否。见人没有回话,姚凌云继续说道:“以此来增加你人生中的快乐比例啊,这样你就会发现那些什么苦啊累啊的,都不过是浮云而已。”情致生动的眉眼向上挑出揶揄,那般得理所应当,却不教观者生厌,反而令燕辰望之眼生涟漪。燕辰还停在姚凌云面颊上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而后放下,倾身前靠,十分熟稔自然的贴过去,在姚凌云的面颊上亲了一口。被偷袭的姚凌云,眨着眼睛,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双目隐隐润润,眼眸微转,顾盼生辉,煞是动人。燕辰见了,忍不住又俯下身吻了一吻,再分开时,他神情轻松惬意,带着淡淡的笑意,煞有其事,又好商好量道:“如此费心,那还真是难为寻卿了,本皇子是否该有所回报呢?”“不用不用,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应该的,殿下无需客气。”姚凌云摆摆手,淡然,不惊,正气凌然,然后再一转话锋,“当然殿下若执意要回报,那微臣也便只能遵旨了,黄金万两好不好?”“本皇子私库中的财产全部归你。”“看来钱银对于殿下而言,不过身外之物,以多余无用之物作为报答之礼,是对殿下的辱没,不行,我们得换一个。”过于柔顺的姚凌云是不可能存在的,狡兔尚且有三窟,而才子姚寻却有着不下三十个窟心思,令人防不胜防。“这样啊。”燕辰斟酌了一会,故做无奈一长叹,“那一切任凭寻卿说了算。”话虽如此,可燕辰语气中却不自觉得带上了些许宠溺。世人常说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但燕辰却觉得自己喜欢上姚凌云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数之不尽。“殿下。”就在二人笑闹间,屋外有宫人来报,“芳菲殿的樱珠姑姑来请。”终于来了吗?这个念头在燕辰的心下一闪而过,他转身,走至大殿中央,道:“快请。”宫仆推门,樱珠跨步进入,俯身行礼:“见过大殿下。”“姑姑快请起。”燕辰执手虚扶,道,“母妃正与无禅大师清谈,姑姑怎会这时来此?”“是娘娘让奴婢来请殿下。”说话间,樱珠微一转眸看向后方的姚凌云,颔首示意,笑道,“和寻公子过去一趟。”姚凌云闻声上前,正打算出口应允,燕辰却已说道:“寻卿尚有急务待办,此时不便走开,就由本皇子一人前去吧。”话至此,燕辰侧目看了姚凌云一眼。姚凌云见状只一怔,虽不明各种深意,但还是面含歉意的对樱珠耸了耸肩表示遗憾。“这……”樱珠不料情况会是如此,一时迟疑。见人面有为难,姚凌云抱歉一笑,说道:“吏部事宜实在不便拖延,还请姑姑替寻向娘娘解释,待他日得了闲暇,寻定会亲上芳菲殿向贵妃娘娘请安赔罪。”樱珠闻言也不好太过坚持,亦是一笑,点头:“好,老奴定如实转告娘娘。”虽有意外,却也不算脱出掌控,樱珠转头看向燕辰,起手相引,“那殿下,请?”谋士无主,不堪大用。只要制住了燕辰,只姚凌云一人,不成气候。“嗯。”燕辰点头,最后看了姚凌云一眼,再转眸看了眼他身后的桌案,方转身离去。阿辰这是为何?姚凌云疑惑间,心下突起不安。天空忽来一朵云,挡在了火红的太阳之前,遮去了直扫而下的太阳暖光,目之所及,霎时间变得阴暗沉沉,恰如姚凌云此时的心情,一刻三秋。然云朵很快又随风离去。光线忽暗,复又明。白色的是大道,棕红的是院墙,深灰的则是院墙上的瓦片。燕辰沿路而行,顺墙而走,不过一刻钟便穿过了座座宫殿,来到芳菲殿外,并于芳菲殿的大门口处偶遇了一个绝对不该,也不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人。二皇子燕昱。“二弟?”燕辰一时诧异。然更惊诧的人,是站在燕辰后面的樱珠。二皇子怎会出现在此?在燕辰看不到的地方,樱珠以眼神向燕昱表示疑问。燕昱落在燕辰身上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樱珠,作揖行礼:“大哥。”燕辰抬手虚扶。燕昱顺势起身,笑道:“是母妃遣人来宣,让我们兄弟三人一同进宫用膳。”四弟。燕辰瞬间明了前因,沉了沉眼色,目光中翻卷而起困惑与茫然在尚未被人发觉之时,便消于其间,如同陨落了的星火,毫无痕迹,燕辰笑了笑头,说道:“那便一同进入吧。”燕昱点头:“嗯。”四殿下。樱珠在心中默念,在她离开芳菲殿前往御书房请人之前,四殿下并未前来请安,而自己也是等到过了对方往日请安的时间之后,才向宁苏青提议请燕辰过来一叙,可为何四殿下会在自己离开后到来,还让宁苏青派人将二殿下也请到了宫中,这到底是巧合,还是……事情看起顺利进行,但一切似乎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变调。樱珠有些不安地抬眸望向芳菲主殿。几人先后跨入芳菲殿内,往里走了数丈便有平和乐声飘然而至,燕辰与燕昱相互对看一眼,足下步履未停,随着脚步的靠近,透心的乐声,应和着一旁池塘中的清越水声,飘荡在院落之间,琴声悠扬,水声婉转,引人入胜。大厅内。主位的女子,冰肌玉骨,眉目如画,白皙的面庞上虽岁月留下的痕迹难掩,但依旧胜雪欺霜,透着女子特有的婉约风情,一抬眸一勾唇皆如诗如画。谁说美人最惧迟暮?岁月几乎没有在这女子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就连眼角那浅浅的纹路,也不过是为了替她平添几许成熟的风情罢了。坐于女子右侧的青年,眉目间与主位的女子颇有些相像之处,此时他正手起手托着腮帮,微垂下眼,静听乐声,举手投足难掩清贵之气。而坐于厅中的僧侣,面前摆着一案古琴,低眉垂目,托挑拨勾,悠扬乐声,荡漾而出。半晌乐声止下。燕辰燕昱顺势上前,请安。“儿臣见过母妃。”“免礼,坐。”宁贵妃微微一笑,略抬手示意,“无禅大师方一曲终了,你二人来的不巧。”二人颔首,先后落座。燕昱坐下后,看向无禅笑道:“入殿时,一路行来也听了些许,大师琴艺确实高超,不知可有师承?”侍从收走琴案,无禅大师顺势起身,双手合十,谦恭道:“是娘娘和殿下抬爱了,贫僧偏居无相寺中,日常闲云野鹤,并不曾得有师传。”燕昱:“那看来是大师对古琴一道颇有天赋。”“大师不仅对古琴颇有天赋,对于泡茶一道也是技艺甚佳,说到这,二哥你可得好好谢谢我。”燕煦接上话头,冲燕昱讲道,“大师这次可是带了上好的黄山毛峰进宫,母妃惦记着大哥喜欢喝茶,特地请他来一同品鉴,要不是我正好来请安得知此事,你我二人可都没这个口服。”“是母妃思虑不周。”宁贵妃轻轻笑了笑,她的脸依旧有些白,可微微笑起的时候,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润,可见她现在心情很好,“便大师有劳了。”无禅微微颔首,转身走至一边的茶案旁边。“总算有得喝了。”燕煦见状,侧目看向他的两位兄长,说道,“为了等大哥和二哥你们,我可是馋了很久,这第一杯,我要先喝。”燕辰和燕昱对看一下,二人皆从彼此的眸中看到了无奈的宠溺,纷纷失笑摇头,最后两人一同转首看向宁贵妃。宁苏青亦是一脸无奈,笑着摇了摇头,道:“就依你。”一旁的樱珠下意识上前半步,她这个举动虽然是无心,却难掩她内心的诚惶诚恐,她张了张嘴,可终究也没说什么,只直白地将视线扫向无禅。无禅抬手执壶,然茶水却并未如燕煦所想,被缓缓注入杯中,而是被尽数倒掉了。“嗯?”燕煦不解,诧异地看向无禅。无禅笑了笑,双手合十冲燕煦一礼,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樱珠,不疾不徐说道:“此茶采自黄山高峰,其外形微卷,如白毫披身,芽尖似峰,故而称之黄山毛峰,而饮此茶叶,最该遵循头道水,二道茶的精粹。”燕昱微颔首赞同,叹道:“大师果真是懂茶之人。”无禅重新往茶叶中倒入温水,闻言摇了摇头:“二殿下过誉了,一杯茶,该如何饮用,说到底还是看茶叶本身的质地,贫僧不过是顺应茶叶自身秉性罢了。”执壶的手,凝白修长,是顶好看的一双手,在场几人都是天之骄子,日常所见者大都出身世家,养尊处优,鲜少劳作,却也极少有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双手。极为赏心悦目。“好香,我还是第一次知道黄山毛峰竟也能泡出这么浓重的茶香,同样的茶叶,经大师之手却泡出了如此不同的茶香,果真不同凡响。”燕煦眨着眼看着,话含期待,“我都有点等不及想喝了。”无禅歉意一笑:“茶并非闻香,便好入喉,殿下仍需稍后片刻。”燕煦点点头:“嗯。”☆、孤注一掷(上)静。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纸,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幽静而又美好。日晷上,光影东移,茶香渐趋浓烈。不过半刻的时间,无禅大师再次起手提壶,如蜻蜓点水般地倾了倾,茶水尽数落入杯中。“可以了。”一杯茶堪堪八分满的茶,被无禅递到了燕煦的面前。燕煦抬手接过,举杯。莹白的茶杯上方有水汽冒出,雾气结顶,茶香浮动,茶色清碧微黄,甚是喜人。闻香。茶香浓郁,似兰幽香。浅尝。入口滋味醇甘,咽后韵味深长。燕煦放下茶杯,眼里漫起一丝笑意,赞叹道:“鲜而不苦,回味甘爽,果然好茶,好手艺。”无禅合十致意,转身回到茶案,说道:“让贫僧替娘娘和两位皇子倒茶。”无禅转身前,视线状似无意般地扫向燕辰那边,却堪堪撞进了燕辰的眼睛里,二人眼神接触的时间很短,极短,只在转瞬即逝地碰撞后便各自收了回去。“奴婢也来帮忙。”站在一旁的樱珠见状,抬步上前,至茶案前等候无禅倒茶。她站的位置正对着无禅大师,刚刚好遮去了众人看向无禅视线。茶水悉数落入杯中,樱珠抬手将倒好的茶一一送出。转身前,她抬目看了无禅一眼,眼珠往燕辰那边一扫。“有劳姑姑。”无禅颔首示谢,并斟好最后一杯茶,亲自送到燕辰面前。“殿下请。”“有劳大师。”燕辰抬手接过,举杯轻抿。“大师确实好手艺。”话说时燕昱已放下茶杯,颇有些赞叹道。燕辰闻言,面露疑惑,他垂目看了看杯中浮沉的茶水,心下一阵莫名。无禅谦逊一笑:“殿下谬赞。”宁贵妃抬手示意对方落座:“连昱儿都这么说了,大师就莫谦虚了。”无禅合十致意,于位末坐下,转头看向燕昱,温和道:“泡茶如做人,宁从直中取,莫向曲中求,只要不违了茶叶本生的质地,便能泡得好茶。”燕昱闻言心下莫名一紧,讶色于他眸中一闪而过。对方突来此言,何意?燕昱看着无禅,对方神色未变,面上依然带着微笑,仿佛刚才所言仅是一句话而已,并无任何他意。心下权衡间,燕昱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垂下的长睫挡住了此刻眼中瞬息不见的阴翳,温和说道:“大师高见。”“大哥,你怎么了?”见燕辰一直没有说话,眼神不由自主往他身上跑的燕煦,看着对方面上的疑惑,以及越来越灰败的脸色,不由紧张问道。燕辰闻言,抬头,可这一动,不知为何,使得他本有些晕眩的脑袋更加头晕了,身体突起一阵不适,燕煦的声音也在忽然间变得非常模糊,非常遥远,好像隔着几重山水在叫他一般,燕辰皱着眉眼晃了晃头,以期赶走这种不适感,并对着燕煦的方向笑了笑,说道:“没事儿,就是突然有些不……”话未说完,燕辰猛地喷出一口黑血,整个人当场昏倒在了桌上。“大哥!”燕煦见状,当场弹了起来,疾步上前,扶着燕辰摇晃,“大哥,大哥,你醒醒,醒醒。”可无论燕煦再如何推搡,都不见燕辰睁眼,他双目紧闭,呼吸停滞,心跳静止,全无动静。“辰儿怎么了?”宁苏青也已起身靠近,见这症状,瞳孔微缩,诧异非常,“这是中毒?怎会?”宁苏青上前俯身观视燕辰状况,可她却摸不到燕辰脉搏的跳动。是何时中的毒,怎么发作的如此之快?宁贵妃慢慢起身,面色凄惶,不敢置信。“怎么会中毒,殿下同奴婢来时气色极佳,方才也未见不妥,殿下是在喝了大师的茶水以后,才……”樱珠同样一脸震惊,她的视线在二者间游移,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母妃小心。”燕昱闻言迅速上前,将无禅与其他三人隔开,大叫道,“来人,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