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燕昱已至偏殿。偏殿正中。有一人背对房门而站。燕昱进入后,挥手示意身后管家将门带上。待屋内只剩其与己二人时,燕昱开口道:“你怎会在这个时间点上亲自过来?”屋内之人闻言转身,拉下头上帽兜,端庄恬淡、泰然自若,面相很有亲切感,让人观之便觉怡然舒适。是樱珠。宁贵妃的贴身侍婢樱珠。“计划有变。”樱珠开口,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急迫,与她的面相气质截然相悖,“近日四殿下常往宜安殿之事殿下当已知晓?”燕昱点头,藏在衣摆下的手在听到樱珠的话时微颤了一颤,面色也染上了些许不仔细辨别就无法察觉的艰涩。他已许久没有见过启帝,他的父亲。樱珠说得很急,自是没有注意到燕昱的异样,见人点头,她继续道:“今日也是同样,四殿下先是去了一趟宜安殿请安,但这次不知为何为,他停留的时间特别长久,从宜安殿出来后,他便与贵妃闭门秘谈,虽不知内容为何,但从他离开芳菲殿开始,宁苏青便心事重重,陷入了惶恐,我几番试探询问,她都不曾透露只言片语,可她神情里的心灰意冷难以掩饰,她甚至又问起了二十几年的旧事。”想起宁苏青提起旧事旧人时候的表情。微微勾起的嘴角,略略垂下的眼帘,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落下扇形的阴影,她看着像是在笑,然实际却是陷入悲伤无法自拔,她在怀念,怀念那段已经过去的日子。思及此处,樱珠心下冷哼了一声。悲伤?怀念?她宁苏青有什么资格悲伤?她一个杀人凶手,她有什么资格怀念?滔天怒意,在樱珠的心下翻涌,可她的面上却为显分毫,依旧是带点急切的样子。情绪隐藏的非常之好,足见其心思之深沉。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向燕氏讨回一个公道,这天下终将如你所愿!您安心。樱珠面色不改,注视着燕昱,再开口道:“这阵子我也曾数次到宜安殿附近探查过,虽无大变,但从内中飘出的药味明显重了很多。”即便心有预料,可闻言的当下,燕昱依旧一惊,目色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燕昱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怀疑,父皇身体……拖不住了?”樱珠点头:“他早已是强弩之末,一直以药物续命,燕骁和姚孟轩的死无异于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从那之后齐御风进出宜安殿的次数明显增加了,时间也变长了很多。”燕昱缄默未语,同时缓缓地低下了头,敛下的双眼令人无法窥见其中神色。可樱珠却还是察觉到了。他在伤怀,他在犹豫,亦在权衡利弊。看着这样的燕昱,樱珠稍稍踌躇了下,但仅只一瞬,事已至此,她早已没了回头的余地,那就拿出勇气赌一赌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下定决心的樱珠,仿佛看不到燕昱的挣扎一般,直接开口点破了对方当下处境,咬字重如千钧。“启帝若此时身亡,那承监国之责的大皇子,便可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殿下您该早做打算。”燕昱闻言,抬起头看了樱珠一眼,这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流动,无波无谰的仿佛严冬结冰的湖面一般。樱珠见状,眉峰微微一动,再说道:“姑姑知道,殿下您仁德贤善,不忍同室操戈,不想走至这最后一步,但眼下情况已迫在眉睫,还望殿下早做打算。”顿了顿,樱珠长叹一声,“殿下,这不仅仅只是为了您自己,这也是您母亲对您的期望,未能登上后位是她一生的遗憾,而这最后期盼唯有您可以替她完成。”樱珠出口的语气低沉婉转,每一个字都刻意敲击着燕昱的理智,她是故意的,她的无奈,她的音调,甚至她的措辞,都是精挑细选,专门用来挑拨燕昱内心最后的防线。“贤淑皇后因西南王的丧心病狂而被炸死在临时行宫之中,启帝因此愧疚不已,指天发誓除她以外终身不再另立皇后,可您的母亲同样也是死于西南余孽之手啊,当初若非启帝判断失误整军拔营南下,娘娘也不会死,可他却连娘娘最后的要求都不愿答应,只为了向世人彰显自己说一不二的虚伪面具!”死人最能影响活人的地方,便是在于他们最后所留下的遗言。他们一生最后的遗憾,在经过死亡的升华后,往往会被美化成为生存者的信念与教诲。即便所谓的遗言,仅是一面之词。樱珠的话一字一字,敲击着燕昱的心门,他面上的血色逐一散去,归为一片惨白,最后燕昱抬头,所有的豫色皆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狠绝。是了,便是不自己,也要为母亲,为江南烛启山庄中那些支持自己的人而跨出这一步!“母亲的期望,我从不曾忘怀,这些事若非姑姑告知,我大概至今还被瞒在鼓里。”见人神色,樱珠心下紧绷的神经随之松了开来,至少已成功了一半。“当年跟在娘娘身边的人,除我之外,其他的都死绝了,再加上宫中一向流传着娘娘淡薄名利,无心后位之言,若非当时我人在现场,这些事情也无从得知。”樱珠看着燕昱,慢慢缓下了语调,说话间,她心念微转,继而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道,“当初若非宁贵妃有心,我一个侍婢,无权无势,只怕早已重伤不治而亡,他日殿下登上大位,还请看在老奴的面子上,善待于她,和四殿下。”燕昱转眸看了樱珠一眼,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道:“四弟近来,可是动作频频啊。”樱珠娴雅一笑:“四殿下的动作,于殿下而言,想必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燕昱挑了挑眉,也笑了,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见人如此,樱珠也知眼前不是谈论此事的时机,念头再转,说道:“殿下若有打算,动用那颗暗棋也无妨。”燕昱一怔:“若真走上这一步,那他必死无疑。”樱珠看着燕昱,神色坚定:“不论是我还是他,我们苟且至此都是为了一偿娘娘之恩,能为殿下献力,是他的荣幸。”坚定的神态,笃定的语气,燕昱见之,原本无波的脸上漾起了微澜,心下划过一股暖流,他不由放缓了开口的语调:“这事我会斟酌,你先回去,切记小心,莫惹人疑窦。”樱珠点点头,俯身一礼:“嗯,那老奴告退。”樱珠走后,燕昱站在原地愣神了很久,恰逢清风推窗,冷意唤回他的神志,让他得以望见眼前这烟雨山河。燕昱起步走向窗边,看着窗外景色。燕昱专注的眼神中,掩藏了深重的孤独感,自她去后,他已许久未曾开怀一笑了。这一步要夸出吗?扪心自问间,燕昱转身,走出偏殿。燕昱寻来时,叶行风正慵懒惬意地坐在后院竹林的亭子内,身侧摆着一壶酒,膝前放着一尾琴,他一手执杯,一手抚琴,随着酒水灌下,指尖亦同时勾出几个孤零零的残音。燕昱遥遥走来,身后,有一下人为他执伞挡雨,跨入亭内,燕昱挑了挑眉,漫声道:“行风还真是好兴致。”叶行风见状,视线扫过燕昱身后正收伞的侍从,放下古琴,起身,一礼。“行风见过主公。”燕昱起手示意他起身,手腕顺势向后一挥,身后侍从得令退下。见人退下,叶行风又回复了一贯的散漫,指了指长椅上的酒壶,问道:“殿下要来一杯吗?”燕昱没有理会他的邀请,只负手看雨。他目色幽暗,神色不明,好半晌,开门见山道:“我得到消息,父皇病重,此事你如何看法?”叶行风闻言一惊,他的眼神迅速而隐蔽地瞟向燕昱,而后又极为巧妙地错开视线,沉吟半晌,略带踌躇问道:“所谓病重,何意?”顿了顿,良久,叶行风缓声再道,“回天乏术?”燕昱皱眉,侧首,不动声色地盯着叶行风,漆黑的眸子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大气平和,唯有让人心寒幽暗,视线迫人。叶行风见状又是一惊,内心紧随一颤,看着面前挺拔的背影,一瞬间,叶行风居然产生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好似眼下不是自己在给他建议,而是他在左右自己的想法。“就以最坏的打算为前提,”言语间,燕昱敛下了面上不善,不甚在意地一扬手,示意对方但说无妨。叶行风眼眸微转,瞳孔里的惊诧随之转换成一贯的洒脱漫然。一个人能承受的东西是很有限的,过分执着只会让自己陷入到不知名的危险境地,要长久安全地走下去,就得适时地无视一些事,忘记一些事。福祸无门,通常自遭。叶行风深谙此理,故而他从不越界。他看似散漫,实则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叶行风思付了一会儿,挑了挑眉,语气如常说道:“殿下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本就没有多大的优势,亦或者说除了大皇子以外,其他的人在这场夺嫡之争中,都没有优势,你们的举动说白了是从大殿的口中抢食,如此情景,那便只有孤注一掷,才有活下来的机会。”“孤注一掷……吗?”燕昱默念这几个字,眼底眉间的神情辨不分明。“是,想来殿下也很清楚,若殿下得到的消息无误,那么要想顺利登上大位,眼下唯有二法,一者从陛下方面下手,伪造诏书,二者。”叶行风心下一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出口的语气也一般无二,“直接从大殿下方面下手。”“那行风如何建议?”叶行风想了想,斟酌再三还是毫无保留地道出心中所想:“当初殿下答应与南方氏族联姻,可两年过去了,殿下至今仍未履行承诺,南方一脉对此事多有抱怨,于殿下不利,若要执行前者,那殿下你必须要先行迎娶皇子妃,但目前启帝陛下的身子每况愈下,大殿下便是以此为由而拒绝选妃,这也是此前殿下您迟迟没有兑现对南方氏族承诺的理由,故而行风以为,当此之时,殿下若迎娶皇子妃,不妥。”“所以……”燕昱收回了流连竹梢的视线,侧首看着叶行风,薄凉与冷酷凝在他的眼眸之中,嘴唇抿成锋利的直线,也不说话,一时间只剩细碎的雨声与风声交缠,良久,燕昱才继续说道,“你赞成后者。”叶行风颔首:“兵贵神速,时机一向稍纵即逝,以殿下如今的处境,此时不把握,只怕功亏一篑。”对燕昱面上的神情变化,叶行风仿若未见,没有半分诧异,细细思索一番,再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松涛阵阵,滴水叮咚,燕昱抬腿向亭边走了几步,负手,嘴里却还是问出了他原本欲问,但叶行风已然回答了的问题:“是否太急了些?”叶行风一怔,继而一惊,他下意识抬眸看着燕昱的背影,对方这是要经自己这个谋士的嘴将他心中的的决断讲出,他日秋后算账,只怕自己将首当其冲。然叶行风虽已明了燕昱心意,可他的气势却不由自主地燃了起来,唇角未翘已现三分笑。“是急了,但现今局势如此,缓难济急,唯有急步应之。”自从湖广回京后,二殿下便与以往不同了,这种不同于叶行风而言是幸,亦是不幸。曰幸,乃因雄心壮志得以彻底施展。曰不幸,不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燕昱沉默,良久,起手示意:“你先退下。”“行风告退。”细雨连绵,清风涤荡,满目苍翠,远远望去似万顷碧波,茂竹夹道,林叶随风轻响。燕昱再次感到了孤寂和迷茫,其中甚至更添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酸楚。那又或者不是酸楚,而是别的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是怨恨启帝的,恨他误了母亲的生死,怨他对自己的不闻不问。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忍不住地向往他,憧憬他,他的父亲无疑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人,身为人子让他如何能为之骄傲?得知消息之时,燕昱心中只觉悲凉,天下名医汇聚皇城,就算如此也是回天乏术吗?可这个帝位若非他亲手所赐,自己得之又有何意义?清风捎来寒意,带起垂落肩上的发丝,扫过脸际,迷了眼,燕昱抬手,勾下面上发丝。他的手,白皙、纤长,甚至带了些许文气,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随意指使便能决定数万人的生生死死。燕昱侧首,看着这一双增添杀戮的手,良久他眼底的犹疑和踟蹰渐渐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被蒙上了一层寒意的坚定。十指并收,这便是手掌大权的好处,站在万人之上决定他人的生生死死。权力就似一杯毒酒,明知有毒,仍愈饮愈醉,至死方休。若他已注定了此生孤独,那至少要让他站上这令他付出一切,使他孤独一生的王皇权之巅。☆、芳菲无禅崭新的一日于晨光破晓中苏醒,曙光如金遍洒。向来宁静安逸的芳菲殿,在这日清晨分外忙碌,来往的宫人在樱珠地张罗下清扫着庭院中被昨夜骤雨打落而下的花瓣,末了,再布上香案素果以备。今日,是护国寺的无禅大师,奉诏进宫为宁贵妃讲佛解经的日子。天青云阔,窗台边上一瓶新桃在晨曦下反射着粼粼金光。“许久不见芳菲殿这么热闹了。”姚凌云站在窗边,抬起的手不经意地拨弄着桃花花蕾,可他的视线却是朝里的,落在正往奏折上做下最后一笔的燕辰身上,“以往娘娘一向都是在秋来之时,亲身前往无相山参拜,近日何以会突然起了兴致召无禅大师入宫礼佛?”早朝刚过不久,燕辰与姚凌云二人照常在御书房内商讨政事。诸事处理完毕,姚凌云移开了话头,道出心中疑问。燕辰收笔抬头,朝姚凌云的方向看去,对方身后的窗棂上,隐约可见树影婆娑,人与景,相辅相成,婉约成画。迟疑,在燕辰的内心一晃而过,一瞬之间,他做下了决定。起身上前几步站到对方身边,抬手碰了碰粉嫩的桃花花瓣,笑道:“母妃一向诚心笃信,近年来皇室风波不断,母妃此举许是为了替父皇祈福。”姚凌云闻言颔首,他本人也是这么想的。他一向敬重宁苏青,在他尚且年幼不知世情之前,他就已经从她身上看到了这个世上最纯粹的真情,宁贵妃看着所有皇子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温暖,宽容,一心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