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御风友好一笑,以缓解尴尬,说道:“江湖传言多半名不符实,赢的人为显威风,输的人为挽面子,难免都会夸大一些,沈公子不必在意。”沈沉香闻言一怔,他……这是在安慰我?停顿一瞬,沈沉香正欲开口,蓦然神色一变,齐御风亦是。身后林木中有步声传来,且自内中缓缓走来的人步履虚浮,显然是个不会武功的。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又是如何穿过着层层把守的卫兵进入到此地的?二人心下疑惑,对望一眼后,双双闪身,隐入黑暗。很快,齐御风心中的疑问消失了。因为自林中走出的那个人他认识。正是姚凌云的父亲,当朝右相,姚孟轩。右相怎会出现在此?齐御风不由皱眉。冷月当空撒下,寂静无声的树林内,一道道阴冷的寒风,自前方吹来,穿林渡叶,在林中串流,传说中的万人坑就在前方,人未靠近,便已经感受到从彼端飘来的,阵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气。姚孟轩跨出的脚步却不曾因环境而停下,他巧转前行,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得缓缓穿过这苍郁诡谲的密林。沈沉香与齐御风二人再度对望一眼,双双纵身跟上,一路紧随其后。当姚孟轩跨出树林时,眼前所见,是一片开阔的峡道。有进无退,断命逢死的绝杀道。月色下,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处,尽是碑木林立,白骨露于野的惨状。姚孟轩步履未停,继续向前踏出,前行间他不断伸手,将途径过处歪斜的墓碑一一立正。四周寂寂,偶有寒风呼啸之声掠过,仿佛厉鬼吟诵一般。陡然。“还我命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四面八方传入姚孟轩的耳朵里。姚孟轩恍如未闻,继续前踏。星星点点的荧光紧随亮起,如同鬼魅一般舞动着的荧火明明灭灭,伴随着悲戚呜咽,显得四下恐怖异常。姚孟轩终于停下脚步,抬起的眼眸里有悲意流露,他长叹了一声,随即大声说道:“都出来吧,无需装神弄鬼。”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为之一滞。静默,静默的令人窒息,但剑拔弩张的氛围,却弥漫四野。而后,青光溢散,悲泣中,笑声起,诡声清响,诡影虚浮,冷意透彻骨髓,各种回音不断。姚孟轩丝毫不惧,不为所动。许久,四周再度安静下来,一时间气氛很是尴尬。“若做不了主,那就找能做主的来。”暗处的鬼影又是一阵无声。良久,有数人默默上前,悄声靠近姚孟轩。月沉,夜深,本人迹罕至的埋骨峡道,因为一场流言蜚语,引来了寻觅的脚步。“不想此地竟然还有这样一条小道是通往万葬渊的,此道如此隐蔽,不知行风兄是如何寻得此路的?”彦清边说边四处打量,状似不经意地出言问道。周遭林木青翠,景色幽深,却又透露着一丝阴冷,也许,是因有太多的死者冤魂仍在此驻留不去之故。叶行风笑道:“自然是听附近居民提起的。”自踏入小径后,姚凌云四下张望,双眸略微眯着,一路若有所思,闻言他笑了笑,然他的笑意极浅,浅的好似嘲讽。叶行风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姚凌云身上,见状,不由问道:“寻公子不相信?”姚凌云缓下步伐,侧头看了叶行风一眼,嘴角微扬,眼底却带着沉不见底的混沌,说道:“这条路,看似不过偏辟小道,不过从周围木枝被截断的痕迹来看,不似原本就存在的路径,而是近几个月才被有心人开垦接通的,这样一条新建又隐秘难寻的小路,又是在这样一个风口浪尖,附近居民不敢上随意上山的当口,岂能如此轻易就被发现了去?”疑问出口,姚凌云微顿了顿,而后颇有些感慨地再次开口道,“行风兄这个敷衍,可谓毫无诚意啊。”悠扬缓顿的话音由前方传来,叶行风闻之一怔,但仅一瞬,很眨了眨眼,问:“那寻公子以为,叶某是如何发现的?”有风拂过,微风似是加剧了即将走至尽头的虚伪情谊。实话说,姚凌云并不讨厌与人玩弄话术,很多时候,他自己亦是如此,但这讲究时候。时机很重要,有些话,若是在不该说的时候说,那便是错话,且大错特错。“天南地北,三山五岳,纵然这世间能人辈出,可要寻找这样一条小道,也不是轻易之事,而最能有效又精准无误地达到目的者,无非是普天之下,皆王土。”姚凌云顿步回身,淡然道,“二殿下就派你一人来处理此事?”谈笑氛围,因一个问句而中断,划分彼此,顿时空气焦灼,暗潮涌现。好半晌,叶行风抚掌:“不愧是名震天下的公子寻,果然慧眼独具。”“这句诚心的赞美,寻,欣然接受。”说这话时,姚凌云的语气甚是平淡,没有欢喜也不见嘲弄,坦坦荡荡,而后话锋一转,“但客套话省下,你们都查到了些什么?”见人一脸公事公办,叶行风也不再拖沓言他,直接道:“此事怕是与慕容世家有关。”闻言,姚凌云轻笑出声,带着些许的气音,问道:“行风兄不会告诉我,这便是二殿下迟迟不出面解释,任由谣言扩大,危及启帝陛下的理由。”叶行风耸肩:“在下只是一个谋士,主子具体要做何打算岂是我一个下人能干涉的?”姚凌云沉默,良久,道:“我一直很不习惯在陌生人面前说一些过于直白的大道理,但是今日来看,行风兄要成为例外了。”月光当空撒下,照在姚凌云的身上,从叶行风的视线看去,他一如既往的举止优雅,意态悠闲,说话的时候还透着些漫不经心,但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在说笑。“一个人无论他的眼前所求为何,也总是要对这个世界保留一点善意,天下大定不久,已经不住再一次的战乱动荡,有能者所该做的,是尽己所能将天下导向和平,而非搅乱局势,唯恐天下不乱,乱世虽出英雄,可英雄的诞生,却是建立在万千的白骨之上,得不偿失。”姚凌云视线下移,落到叶行风腰间的酒葫芦之上,再道,“好酒闻香,人也是一样的,失了人味,便失了身为人的骄傲。”墨色的眉睫傲气凛然,往日如晴空一般悠远的眼眸中,眼下尽是冰冷的威严和一丝丝上位者的悲悯,站姿如松,章华凤仪。“说得好!”铿锵有力的三个字传自三人的身后,三人循声看去,俱似一震。慕容淮?“慕容公子。”姚凌云的脑中瞬间想到了京师流传已久的那个传闻,神色乍变。慕容淮见状,友好一笑:“寻公子不必惊慌,这次的事虽与慕容氏有关,但淮因无意与大哥合谋,早已被慕容氏逐出家门,而这次前来,便是为了劝阻他,只是碰巧闻君一席话,深有感触,便现身一见罢了。”起初的惊愕平定过后,姚凌云偏头细想半晌,之后便很笃定地点了点头,笑道:“不想东都广为流传的谣言竟是真的。”口言想不到,语气却没多大意外。“传言虽多伪造,但往往皆有由头可寻。”顿了顿,慕容淮含笑打量姚凌云,“照公子所言,看来你们对我做了不少调查。”姚凌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直接转开了话题。“虽然慕容公子已经阐明目的,但寻还是要问个明白,公子既是慕容遗孤,又为何不与主事者合谋?”“仅凭一个谣言就想撼动现今稳如泰山的燕氏王朝无异于异想天开,我不傻,无论南平之战的真相为何,这一次朝廷治灾及时,若非二殿下的袖手旁观,天子失德的谣言根本没有兴起的可能。”慕容淮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将三人都心知肚明的真相说了出来,停了会儿,他又道,“再者,诚如公子所言,这天下大定不久,上百年的战乱甫过,早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动乱,淮无意做那祸国殃民之人,所谓的慕容皇室,那是几百年前的久事了,历史终归只是历史,汲汲营营又有何意义。”“好。”彦清抚掌,他一直欣赏慕容淮,过了今日,他将更加欣赏他。慕容淮:“那不知现在,在下能否与几位合作,一同前进?”叶行却突然开口,以依旧谦和有礼的语气,问着极具戒备的问题。“既然慕容公子与令兄并非一道人,那不知公子是如何找到这条隐蔽小道的?”慕容淮一笑,坦坦荡荡:“我与他毕竟是兄弟,要猜中大哥的心思,不难。”“即便慕容公子言之凿凿,但偏概印象作祟,难免会先入为主。”慕容淮突然乱入,是个变数,而叶行风不愿此局再添变数,道,“再者二殿下手下人力尽出,历时半月才寻得此道,慕容公子这话未免把话说的太轻巧了,公子当知,合作的前提是坦诚,尤其是当此混乱之时。”“淮已坦明缘由,阁下不信,淮亦无能为力。淮身处江湖,人缘也不算太差,有几个本领高强的朋友想来不用一一告知阁下?”说话间,慕容淮将视线转向姚凌云,“并非在下自大,我若有意对几位不利,你们三人便是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姚凌云转头与彦清对望一眼,心下暗自计较,一瞬笑道:“慕容公子随行,寻,倒是没什么意见。”叶行风轻叹了声:“倒是在下枉做小人了。”姚凌云微笑摇头:“诶,行风兄言重了,小心为上何错之有?”彦清点头附和:“不过慕容公子所言也不假,作为当世算得上号的高手,他若真要对我等不利,我们也无力反抗。”二人齐齐看向叶行风。叶行风心下快速权衡,起手示意:“寻公子在此,自然是公子说了算。”姚凌云眉峰一扬,也不客气,直接转头对慕容淮道:“请。”三人组,变成了四人组。☆、慕容大少风吹过林梢,发出轻微的铮鸣声,叶随之晃动,搅碎满地银霜。四个人,行至中途,空气中,细微而又凄清的呜咽声,若虚若幻,忽然传至,似无若有,飘飘荡荡。四人纷纷顿足,互看一眼,仅一瞬,心知有异的四人便再次抬步,寻声而行。越往里走,越阴冷,万千将士的埋骨之地,即便过去多年,这个地方也依旧残留着浓烈的死气。低低的呜咽声依旧在耳畔徘徊,却始终不见发声源头,好似这些声音是无端出现在空气中一般。随着脚下的步步踏进,几个人终于来到了葬骨之地附近。两旁石壁高耸,足下泥土湿润,空气中白雾弥漫,气氛诡谲妖异,难闻一丝人间语。打破寂静的是慕容淮,只闻他轻笑一声,颇有些无奈叹道:“你以内力逼运气声,刻意引我们前来,却迟迟不愿现面,未免有失地主之谊。”霎时满景茫茫渺渺,仿佛被话音拨开了似得,比雾色更惨的白,比杀气更阴的冷,随着人言缓缓敛去。有一人,迈着平稳的步伐自黑暗中慢慢走出,来到四人面前,只见那人气定神闲,风流儒雅,仿若从腐书网中走出的贵公子一般,举手抬足间俱是豪门贵气。他看着慕容淮,面上虽含有笑意,可瞳仁中所照映的是淡漠与高高在上。“我还真没想到,带人前来的竟会是你。”他说话的声音仿若林籁泉韵,很是好听,而后他将视线从慕容淮身上移开,缓缓扫过他身侧的其他三人,最后落到了姚凌云身上,先是一惊,而后他笑了,真真正正地笑了,然阴森凄冷感却随之腾起,“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在我快控制不住那帮人的时候,你便给我送来了如此大礼。”慕容淮跨步,挡在姚凌云身前:“我与他们不过途中偶遇,我会来此的目的,大哥你应该知晓。”慕容迟闻言,面色一;凛:“那我的决定你也应该知晓,不必多说。”顿了顿,再道,“慕容淮,不要逼我对你动手。”“大哥!”慕容淮一脸凝重地看着慕容迟,“如今大势已定,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仅凭你一人根本无能扭转乾坤,你就收手吧。”“兴复大业是我凡我慕容余脉都该毕生追求的唯一目标,你不以祖传训诫为重,浪迹江湖我也勉强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与燕氏皇脉连成一气,慕容淮你对得起祖上叔伯们的淳淳教诲么?”慕容迟冷冷地说着,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浑身上下的寒意都是从骨子里渗透而出的。慕容淮无力,也不愿与他在这个事情上多做计较,眼下非是时机,只道:“大哥你收手吧,仅凭一个谣言根本无能撼动大襄王朝,现今局势,你还看不明白吗?内拖外围,此时你若再不思退,便要坐困愁城,命丧于此了。”慕容迟嗤笑一声,视线再次落在姚凌云身上,道:“关键已然入手,你不必危言耸听。”慕容淮皱眉:“在这个局里,那些被你视作棋子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判断,你无法全盘掌控所有。”慕容迟眯眼:“你要我放弃?”慕容淮:“蜀中沈氏已经行动,流传于太阳之下的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锐不可婴其锋,再慢一步,你便要没救了。”“哈哈哈哈哈哈。”慕容迟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与他方才的面色截然相反,笑得惊心动魄,一笑过后,笑意顿消,一字一字,冰寒的不带一丝暖意,“你,以为那真的只是谣言?”闻者纷纷侧目震惊。早春的风尚,带着一丝凉意,加上已经入了夜,清风拂过,料峭春寒,侵肺而来。“自然只是谣言。”说话的是姚凌云。他跨步自慕容淮身后走出,抬起的双眼与慕容迟堪堪相对。慕容迟双眼微眯,注视着姚凌云,空气有如实质,在他们二人之间建立起一道屏障,隔绝了周围的一切。许久,慕容迟再度笑道:“你果然同你的父亲一样,铁石心肠啊。”说话间,慕容迟并指成剑,缓缓抬起。慕容淮见状,再次上前,凝神戒备,道:“大哥不要再做无谓之事,若伤了他,你就真的无路可退,你将必死无疑。”慕容迟侧目,不急不缓说道:“怎么,你要为他对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