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无。”成钰叹息,他左手手指在书册上圈画了几个名字,道:“这些书册中关于十恶道的记载寥寥无几。我那日与这几人交手过,有点麻烦。”“韩夫子,无间,无绝,狼鬼……”陈清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眉头轻蹙,“只是四人便如此棘手,除却谢怀,先不论十恶道作为‘界外’愿不愿意管这些事,光是余下这五人该如何对付……”“上三界已经撒手,这事不能急,先处理完稷修一事,还有卢莫……”成钰顿了顿,沉声道:“大若墟派去的人基本上是有去无回,唯一送信回来的,说是最后一面见他是在鄢都。”“鄢都?”陈清酒欲言又止,不确切道:“他要去魔界?”“鄢都确实是往魔界去的最好选择,但卢莫身藏卦师令,怕不会贸然去,稷修一定会千方百计的找到他。”成钰换了个手,将他手中的书册一夺,放在旁侧,继续道:“这字太小了,兄长若是想知道什么,直问便是。至于卢莫一事,你我择日去一趟鄢都,探查探查,总好过其他人赶去送死。”书一撤手,困意又席卷上来,陈清酒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然后找了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成钰无奈笑了笑,然后抱着他回了竹屋。☆、第五十三章水寒冰结,雾气缭绕。寒水宫正中央的树木草藤为冰雕玉妆,叶片上的冰珠欲滴,这是一个完全的冰雪世界。寒气逐渐模糊了双眼,神木四周有一方活水,尚未冻结。水中的男子,赤身裸体,三千墨发散落在冰层上,覆着寒霜,他的胸前有一道疤痕,距心脏不远,随着呼吸起伏,隐约可见心口附近血脉曲张。嫦君便手挽着一件玄色薄衫站在不远处,雪青色湘裙斜曳及地面,勾勒出凹凸有致的完美身材,在这冰雪之境,透着彻骨的冰冷妖娆。看到寒水中的人眉头蹙起,嫦君便上前几步,她的裙角上饰坠着玉铃,随着步伐在空荡的宫殿中清澈脆响。谢怀缓缓掀开了眼,但他那原本清雪似的眼眸,此时已被血色晕染,嫦君见此,一时拿不准注意,正打算停下脚步,水中的人却蓦然起身,修长的腿几步就要迈出水池。嫦君上前,将那件玄色薄衫披在他身上,身子还未后退,一只手便伸了过来。谢怀站在冰层上,眼中的色泽同薄衫下的曼珠沙华一般,透着诡丽。“嫦君。”谢怀敛眉,右手从她的眉角缓缓下移,像是恋人之间的轻抚,带着缠绵与亲昵。“域主。”嫦君打了个冷颤,身子没有动。那只手托住了她的下颌,拇指继续在她唇角摩挲,像是起了玩味的心。谢怀突然用力掰起嫦君的脸,迫使眼前的女人与他对视,他微微俯身,声色寡淡道:“方才,是谁擅闯?”“是,是一个未死之魂,文良已经去调查他的身份了。”“未死之魂……”谢怀呢喃一句,他眼底的光陡然凌厉,“就凭借这一点,你放他回了人界!”嫦君身子一软,意识模糊之间,她也不敢伸手去掰开脖颈上的手指,那一双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手。“域主。”寒水宫的门被推开,素衣男子走了进来,双目闭着,肩头挂着药箱,谦逊有礼道:“已经查出那人的来历了。”“哦?”谢怀挑眉,手指松开,嫦君跌坐在地,一直呛咳。文良俯身道:“生死簿中无此人名号,其人本是绛灵山君,于化祖一战中身死,今又复生。”“绛灵山君……”谢怀赤足踩在冰霜上,冷笑一声,“传令下去,杀无赦。”“域主。”文良顿了顿,神色依旧温润,他道:“关于这件事,域主不如日后再做决定。”谢怀不咸不淡地斜睨了他一眼,瞳中的血色渐散,只是依旧透露着戾气,“若是五日后,本主给你的答案依旧呢?”文良眉头一皱,他合手一拜,无奈道:“是,文良这就去做吩咐。”谢怀神色冷硬地看了他一眼,便甩袖离去。文良躬身,直到脚步声远去,他才往嫦君身边走。他曾失了一双眼,目不能视,但好在这寒水宫内没什么繁琐的东西,走起来也不至于磕磕绊绊。文良伸出了手,嫦君借力起身,依旧揉着脖颈,她的脖子已经有了很明显的血印,由此可见,谢怀方才是真起了杀心。“这事不怪你。”“我知道。”嫦君敛眉,却是在思量着别的事情,她道:“你方才说,那绛灵君死后又复生?自化祖一战后,又有数百年,是谁复生了他?”“这其中曲折,我未曾了解。”嫦君微微皱着眉尖,姣好的容颜中有一丝期许,“那既然能令人复生,是不是也可以让那个人……”“嫦君。”文良略微沉了声,抬手示警,“域主尚未远去,你莫要触这个霉头,更何况……”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他的情况与这位绛灵山君有所不同,百年不曾去轮回,以十恶域的力量,亦在人界寻踪不到,怕是魂飞魄散了。”嫦君面色有些黯淡,可随即她又笑了起来,嫣然道:“魂飞魄散了好,若是被我瞧见了,指不定怎么个死法呢……”文良无奈,起身抚了抚衣袖,“域主这几日脾气不好,你也别近身伺候了,方才一耽搁都忘记请脉了,我先走了。”嫦君点了点头,看着他离开了寒水宫。帝兮城,北渚殿。台基上两侧的倒流香炉里熏着安神的香料,珊瑚长窗外,梨花树十八株,株株俊秀,恰逢人间四月天,风动花落,如雪初降,数朵皎白的花透过窗棂,却是幻化成个桀骜少年郎的模样。天阶夜色凉如水,殿内红烛摇曳,玄石软座的角落里,躲着傲睨一世的十恶域域主。他苍白清瘦的手指间,握着八孔陶埙,其声浊而悠悠然,低沉呜咽,谢怀神色淡淡,声音通过埙腔的共鸣吹奏而出。红衣少年迈步至他身后,一双手从他背后绕过,抚着谢怀眉梢间的愁丝。烛光摇曳,殿中那一抹人影越发孤冷。少年微微仰头,像是有所察,便放开了手,后退半步,梨花片片落满地,埙声亦戛然而止。谢怀捏起肩头一片花瓣,送抵鼻尖轻嗅。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文良在十步开外的地方先俯身一拜,再颔首上前,坐在软座边上,衣袖轻挽。谢怀没吭声,左手伸出,右手继续把玩着那陶埙。陶埙上有几道深浅不一的裂痕,显然是破碎过后又被人重新粘在一起了。“我方才见到他了。”文良听他倚在软座上淡然道:“和当年一样,哭着闹着向本王讨要十八株梨花树。”文良手指上移,将他衣袖间的一朵梨花捏在指间,低声笑了起来,缓缓道:“王爷魔怔了,当年怀小公子已二十有二,算不得孩童了,哪里还会哭闹着要东西?”谢怀也跟着笑了起来,双目越发悠远,他喃喃道:“是我糊涂了,那时我比他还小五岁,怎么会……我只是,子良,我好像快记不住那些事了……”文良这次没回话,他摸了针,小心落下。“三百年了,凡人几生几世都这么过去了,他人呢?”谢怀呛咳几声,眼角有些红润,他偏过头闭上了眼。文良急抬了手,在他掌心压了压,道:“王爷,桃生蛊犹在心中,不可动气。”“今日来的人是谁?”谢怀如今便是这般,桃生蛊的发作让他性情变得诡谲,并且神智有些模糊,常前言不搭后语,记忆错乱,但只要每次文良在身边,他必会谈及至陈年往事。文良捏了捏他的手腕,回道:“是绛灵君,王爷可能已经不记得了,近百年来,四兽横行人世,这位绛灵君今日求见,估摸是要借我十恶域扬灵洲一地。”“他想要让我十恶域镇守四兽。”谢怀沉默半晌,手指扣在玄石靠背上,玄袍上滚着的赤火曼珠沙华躺在地上,他嗤然而笑,把玩着手中陶埙,目光如炬,声色冷然道:“注意打的不错,就看他还有命来见本主否……”文良道:“是否派哑奴前去?”“让她去。”谢怀低头若有所思,手指从陶埙的裂缝处划过,“带上嫦君。”文良无奈,心道谢怀果然还是在生嫦君的气,如若不然,派遣了哑奴,那陆英必定也跟着,岂非多此一举。文良恍惚轻叹了一声,替他拔了针,明知人不会怎么听,还是悉心嘱托了好个时辰,最后还是谢怀摆了摆手,明确下了逐客令,文良这才作罢。文良虽是医师,但在十恶道的地位并不亚于嫦君,认真来算,其实仅次于韩夫子,且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在谢怀这里有绝对的信任。这是他不同于其他八人的地方,诚然,在十恶域,信任于他们来讲,弃如敝履。但文良珍视这份信任,谢怀当时若真想杀了嫦君,放眼整个十恶道,除了他,无人能在谢怀发疯时还敢上前自寻死路。文良敢。因为他知道,谢怀疯是疯了,但不代表他喜欢疯。紧闭的寝殿中再次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曲断人殇。来子良手指抬了抬,凭着感觉,握着一朵梨花,低声道:“怀小公子,花又开了……”――若是来年花开……――花开怎样?彼时红衣少年郎转过了头,眼波流转,眉宇舒展,嘴角上扬,和着漫天雪色,笑着说道:“自然是娶你家王爷回府,恩爱长久了。”☆、第五十四章此时,远在柜山的成钰自然不知道,自己刚下去头一回,与谢怀面还没碰上,就被下了追杀令。不过以他的性子,怕是知道了,撑死也不过问下他这人头值个几钱罢了。天色明了,陈清酒似乎是要醒来,呼吸微深,成钰手搭在他腰际,刚要抬起,被他揽着的人却只是翻了个,又往他怀里躲了躲。“阿酒。”“嗯。”成钰道:“你近日嗜睡不思食,莫不是……”“夏日将至,倦乏多了些罢。”陈清酒伸出手,将他一推,偌大的床榻,人又要滚到地上了。“我也觉得是这个理。”成钰腻歪着将人抱起,边替他更衣,边愁眉不展道:“虽说多睡睡是没什么,可你这春困夏倦,秋乏冬眠,回回在理,虽然为夫不在乎你傻一些,但这孩子生下来,可不能如此,败坏……”陈清酒当头给了他一巴掌,伸着懒腰走到洗漱台前,捧了一把水。奈何成钰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人,每日早起闲来无事,就爱贴着陈清酒,跟狗皮膏药似地,甩都甩不开。成钰从背后抱着他,头枕在他肩头,陈清酒双手泡在水中,被他压的骨头都能断了去,冷冷道:“还要我伺候你洗脸吗?”成钰眯着眼,恬不知耻地点了点头,卖笑道:“阿酒愿意就成。”陈清酒顿了顿,在他臂弯中转了个身,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而后抬手,糊了他一脸水。成钰大概也是被拍了个头懵,抱着陈清酒有好些时间没动,这个样子,陈清酒倒不好意思同他胡闹,作势就要收回手中,谁知成钰那不安分的舌头突然伸出,在他掌心舔了一圈。陈清酒毛骨悚然,道:“我手上全是洗脸水,你也舔!”“只要是阿酒喂的,什么水我也敢舔。”这话乍一听下去还挺感动的,然而成钰这个淫,魔偏偏又露出个油腻的笑容,喃喃道:“管他上面的,还是下……”得亏陈清酒教养好,没一个过肩摔把这货扔进洗脸盆里淹死了去。当天,他扼住人命运的后颈,就将成钰拎到了鄢都城外三百里的地界上。鄢都虽在人界,可却是实打实的归魔界管辖,是以进出人口都必须携带入城令牌,当然,魔界人除外。而这一种令牌,城外有不少无良商家都在卖。路边上随便搭建的帐篷里,一伙人正聚集着玩闹,身着异域风格的女子手指握着骰子盅,指挥道:“来来来,下注了下注了!”她正摇着,就要落手,前面摆着的长柜突然有一下没一下地被人扣着。女子笑着放下了骰子盅,支着腰走到了柜台后,手肘撑着,看着两位来客,道:“二位是来讨酒还是讨茶?”成钰轻松自若地笑了笑,从衣袖中扔出一小木盒子,直言道:“来求两块入城的令牌。”女子敛眉,拿过那盒子,转身背对着他们,颇为惆怅道:“那这可真是不巧,近日入城的人多了些,一时周转不过来,但是呦……”女子侧身,媚眼一挑,指尖就要托起陈清酒的下颌,成钰将人往后一揽。女子并未在意,只是收回了手,指尖压在唇珠上,依旧笑道:“但是若两位还能付的起更高的价,奴家倒是可以考虑再找一找。”“姑娘觉得那价格太低?”成钰心中诧异,只好无奈地抚了抚额头,“那这样吧,我只要一块令牌,至于另外的……”成钰抿了抿唇,原先清朗的声色突然变得阴抑,他似笑非笑地挑着眉,原本束起的青年发冠落下,只余一条发带绑在发尾,玄色广袖华衫裹着那单薄的身子。“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柜台后的女子面色变了变,随即放下木盒,余光打量起被他护在身前的陈清酒身上,莞尔一笑,然后从腰后摘下一枚令牌放在柜台上。“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见谅。”成钰颔了颔首,将令牌收在衣袖中,握着陈清酒的手,离开了。女子抬头,柜台上的盒子瞬间化为齑粉,她眼底的笑意越发浓了些,“魔修,这可比人有趣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