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走远了些,陈清酒这才开口,“方才那女子,用了媚术。”“哦。”成钰不太在意,淡声道:“可能只是一时兴起,能在这里混的人,多少都会有些手段。”陈清酒点了点头,心道也是。成钰并未带他走什么正道,从这里往鄢都去,过五关斩六将的,至少还有三五日的路程。而鄢都西侧有一处野林子,过了林子,就可以直接到城门脚下,只是这林子寻常人进去了,却犹如鬼打墙一般,得活活饿死在里面。成钰自然不担心这个,他急着赶路,这是最快的了,必须在鱼儿离开之前抵达鄢都。两人奔波一日,荒郊野岭的,就随处找了个地歇脚,成钰捡了些柴木生在陈清酒面前,又独自去猎了只野兔回来,洗干净后,与陈清酒坐着并排烤。陈清酒靠着树坐下,借明耀火光打量着成钰。他如今这一身烤肉的本领,还是在灵均阁练下的。当年别后重逢,陈清酒气得不太想理会他,奈何人赶也赶不走,只能吩咐王三胖给安排个远去处,别在这里打扰自己清修。王三胖那孩子当真也实诚的很,那时陈清酒在后山清修,绛灵君就被安排在了前山,前后数百里路压着,绛灵死活不愿,非得委屈自己住在树上,这一住,就是大半个月。期间见不着人,绛灵君几乎丧心病狂地屠追着漫山腰的野兔,整日整日地待在陈清酒的洞府口烤肉吃。是以当时灵均阁附近方圆几百里的地盘上,兔兔闻风丧胆,有好几天,绛灵都是抓着别的野物。是以当时陈清酒出来后,洞口下延三丈,都是黑的,据说当时王三胖差遣人铲了大半个月,才将洞口处理干净。得亏陈清酒福大命大,没被熏死在里面。陈清酒深深觉得,在如何惹恼他这件事上,普天之下,唯有绛灵一人精益求精。他当年对绛灵的心思,根本没打算藏,却也止步于此,只有在身死之前,才敢试探着继续往前走一步。只可惜,终归是千秋有意,此恨难平。成钰烤着火,突然觉得衣袖被人牵了牵,偏过头,便见陈清酒屈膝而坐,左手环着膝盖,右手攥着他一节衣袖,头枕在胳膊上,正歪向一侧,敛眉看着下面,鬓角的发遮盖着了他一侧眼眸。“冷吗?”成钰将他垂下的发别在了而后。陈清酒没说话,右手又屈了屈,掌心握满了才道:“许久不见你这样……”成钰道:“不好看?那我换回去。”“不是。”陈清酒轻抿下唇,好些挣扎后才将头埋在臂弯处,闷闷补了句:“好看。”成钰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揉着他的后脑勺,忽而想起这被他扒了皮的兔子也是如此。……成钰的思绪总跑的怪异,他戳了戳陈清酒尚在外面的耳朵,轻声道:“先吃几口东西?”陈清酒坐好,这才要将那烤兔子从火上取下来,成钰攥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动。“火太旺,当心烫手。”成钰撕下一小片肉,吹了吹,才递到陈清酒嘴边,先喂着他吃了两口。陈清酒近来大抵真的是食欲不太好,两三口下来又不想吃,便靠在一边睡了。成钰将剩下的吃干抹净后,再添了几把火,解下外衫,让陈清酒躺在他腿上睡。陈清酒在他身边向来睡的安稳,被人挪了位亦不自知。次日,刚过晌午,成钰便带着他进了鄢都。鄢都鱼龙混杂,六界来往,道上黑暗,大白天都点着白灯笼,凭空制造出几分阴森的氛围。道路左一侧隔上数十步就设有酒肆,因此木桌一个接着一个,跟摆流水席似地,几乎坐满了人。右侧倒是清净,就跟凡世都城没什么两样,吃喝玩闹,样样都有。陈清酒走在前面,冷不防的,成钰便伸手过来,与他面对面,将一个面具扣在他头上。陈清酒不解,“这是做什么?”“他们的眼睛都能将你吃了去。”陈清酒默然,一路上,尽量忽视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那是真的想要吞了自己的眼神,绝无其他半分意思。成钰知道这些人是个什么意思,在鄢都,魔修数不胜数,他当然没什么好奇的,但自家阿酒长年与妖灵相处,身为人子,身上却有了别的味道,那是不同于经年流连妖界的味道,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成钰见不得别人打他身边人的注意,管他这是什么野山野水,还是长街十里的,上手捧着陈清酒的面颊,就亲了上去。一时间,酒碗陶罐,噼里啪啦响了个遍。亲完后,成钰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将那面具遮在陈清酒脸上。“儿茶,你,这……”陈清酒一时还要脸,当场语塞,低斥道:“大庭广众之下,你发什么疯?”成钰素来放荡不羁惯了,再加上陈清酒有意娇纵,越发助长了这人嚣张跋扈的气焰,简直要宠的没边了。陈清酒于是也打算不要脸了,反正面具带上,谁管他是个什么表情。然而陈清酒腿还没抬,成钰又俯身,装似给他别着散发,在他耳畔森然道:“今日这动作闹大了,私底下什么蛇鼠鬼怪都得上来,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再敢把注意打到你身上,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阿酒,我这一生,也就你这么一根软肋,旁人若毁了,我定饶不了他,可你若要自毁,便是拉着我殉情……虽然有些不太好,但仔细想想,我还挺乐意的。成钰目光如炬,也不知盯着那一处,但直起身了,他面色又瞬间缓了下来,带着笑意,握着陈清酒的手。身后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从喉咙中闷出一声极轻极轻的笑,轻到险些被众人的唏嘘声淹没掉。但成钰何许人也?当即停了脚步,问道:“兄长笑什么?”陈清酒面色不太自然,声音无辜,“我没有。”成钰盯了他半晌,逼问道:“我听到了,你有。”“真没有。”陈清酒甩开他的衣袖,无奈道:“你还走不走了?”成钰好不容易听了他声笑,心道赶路什么的,哪有再博得美人一笑来的好,于是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当众抱起陈清酒,去了最近的客栈里开房。屋檐下的烛火通明,窗户开着,映着陈清酒那一双琥珀眼瞳的颜色有些淡。成钰将人抵在墙上,十指与他相扣,不停蹭他鼻尖,软磨硬泡着,“阿酒,好兄长,再笑一个让我听听。”“滚滚滚。”陈清酒头刚一偏,又被成钰握在手掌中,他蹙着眉,不耐烦道:“我又不是卖笑的,自己对着镜子玩去。”成钰垂下眼,不满地哼了一声,也不松手,只是嘴角的笑意越发不正经,他一会儿蹭着陈清酒的鼻尖,一会儿又啄着他的嘴角,对着人无理取闹道:“要不你笑一个给我听,要不你像昨晚一样,哭一个给我听。”“笑笑笑!”陈清酒挣扎了几下没挣开,便扬起了嘴角。成钰看着他如丧考妣的扬起嘴,面容僵硬地瞅着自己,一时默然,半晌才撒开了手,叹道:“罢了,你以后还是在床上乖乖哭给我听吧……”陈清酒揉了揉僵硬的嘴角,一时间咬死他的心情都有了。☆、第五十五章嫦君推开了偃岚居上房的门。屋内香烟缭绕,正中铺着暗红花格子布的卧榻上,躺着尚在假寐的陆英,而陆英身前,还坐着个女子,便是哑奴。哑奴对旁人素来不闻不问,听到开门声,头也没抬,只是将自己手中的话本又翻了一页。“他带了个人子入城,何时动手?”嫦君径直坐在下面,身上的异装渐渐幻化成浓郁的紫色轻纱。“城中要对他们动手的人太多了。”陆英并未起身,他右手握在哑奴腰侧,手指动了动,“道主下令杀了绛灵,若他折在这些人手中,倒是我等办事不利。”“你的意思是先揪出那些鼠辈蝼蚁。”嫦君按了按自己的唇角,双目微眯,“倒是有趣。”“阿奴。”陆英起身,握着哑奴的下颌,也不避讳,给了她一个缠绵的亲吻,他笑道:“去解决掉这些人,我稍后找你。”哑奴点了点头,将书合在一侧,离开了偃岚居。陆英将她的那本书册塞入衣领,然后起身下榻。陆英的右眼尾处有一点泪痣,且他本人容色出挑,让人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风流公子。然后这位风流公子看着哑奴离去的身影,温柔一笑,他右手抬起,食指点着眉心,挡住半边脸,原本那张俊美的脸瞬间变成了路人颜,连同他的身量,也低了半头,气质大改。陆英低声笑了起来,缓缓道:“那然后……我们去会会这位绛灵山主。”黑暗的小巷道里,男人消瘦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闪躲着,他早已跑到虚脱,浑身上下都是冷汗。房檐上,黑鸦的双目无情地盯着暗处。“城中为什么突然多了这么些人?”巷子尽头,矮墙上坐着的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卢莫长老一大把年纪了还怕这些?”“这突然多出的势力于我不益,安排在那两人身边的死侍都被杀了。”卢莫憋红了脸,质问道:“卦师令已经交到你手上,你何时帮我去魔界!”“别急呦。”稷修俯身,右手转着那一纸卦师令,柳眉轻挑,“绛灵同陈清酒如今都在鄢都,送你去魔界,动静太大了,不太安全。”“我现在也不太安全!”卢莫低声急促道:“绛灵是什么修为,你不知道吗!他如今在鄢都,稍有不慎我就会被他发现,我不能落在他手中,他会让我,让我……”“生不如死。”稷修笑了,道:“他不会杀你,绛灵手中有千万种手段可以先折磨你,等到腻了,乏了,再将你骨肉分离,随便扔给哪里的野狗分食,然后这还没完,因为他还会抓住你的魂魄,让你轮回无路。”卢莫面色越来越白,他其实有些腿软,却强撑着站的笔直。稷修道:“所以你现在最好在鄢都里躲着,等时间一过,入了魔界,他再拿你没办法了。”“你确定他进不了魔界?”卢莫打了个寒战,摸了一把冷汗。稷修没有直接肯定,她的双眸掠向卢莫背后那不见光泽的深巷,嘴角的笑意突然高深莫测,她轻声吐了两个字,“或者……”“或者?”卢莫皱眉,正欲听她讲,瞳孔却猛然睁大,他视线下移,只见一把剑穿过他的身体,血液顺着剑刃往下滴落。稷修接着道:“或者你死在别人手里,一了百了。”剑身抽出,卢莫跪倒在地,他还来不及看身后的人,一只手便按在他头顶。阴寒之气落下,取而代之,是体内的魂魄被强行剥离拉扯而出,卢莫面容瞬间扭曲。稷修淡然地看着那妙龄少女吸食卢莫的魂魄,似有些好奇,动了动唇,问道:“这手法,像是下面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哑奴自然不可能回她的话,她手指一松,卢莫那灰白的身躯瞬间灰飞烟灭,哑奴足尖点地,执剑逼身而上。长剑劈下,稷修的身子被劈成两半,她残存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淡淡道:“没有气息,怪不得我察觉不到你的贴近,原来……那边的人也来插手了……有趣得很……”哑奴眉头一皱,长剑轻扫,她立在矮墙头,看着眼前消失的人,瞳中怒火燃烧。堂内,正在擦桌椅的陆英笑容淡了下去,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跑了个人,阿奴生气了。”嫦君兀自给自己沏了杯清茶,问道:“是什么人?”陆英想了下,摇头,“感觉不到气息。”“死人?”嫦君咋舌,心道这鄢都里藏了多少死人?陆英似要回她话,却突然思量了片刻,接着就将那擦过桌子的抹布搭在肩头,躬身退到了远处。嫦君向上瞥了一眼,果不其然,从二楼下来了两人,便是陈清酒和成钰。嫦君顺手将幕篱带上,紫色轻纱及腰,将人遮盖了个严实,她手指摩挲着茶杯沿儿,看着那两人坐在角落处。陆英当即迎了上去。“两位客观要点儿什么?”成钰对于面前幻化成店小二的陆英不疑,毕竟此人不论行为举止还是容貌特征都当不起人的第二眼。他随口报了几个小菜,一碗清粥,等到陆英走后,又交代下几句话给陈清酒,这才出了客栈。半盏茶后,嫦君亦出了客栈,陆英闲来无趣,站在柜台前,似乎等着客人的吩咐。又过了许久,陈清酒这才上楼,吩咐了一壶茶。客栈里人不多,嫦君去追了成钰,哑奴暂未归,陆英闲来无事,便打算去观一观这位绛灵君的枕边人。清晨太阳正好,也不耀眼,陆英敲开房门,便见陈清酒将屋内的躺椅置在窗口位上,晒着暖阳,他人左手执册,右手执笔圈画。陆英将茶盘放在桌上,只抬了一眼,便继续做安分守己的样子,道:“客官,您要的茶水。”那人应了一声,陆英颔首,刚后退了两三步,突然听他言道:“十恶陆英。”陆英步子微顿,抬头便看他手上的笔圈画一下,紧接着那双琥珀色的眼望了过来。“十恶域素不参与上下三界事,你们今日来是为了什么?”陆英没吭声,陈清酒便叹了口气,“是儿茶他在下面得罪了谢怀?为何?”话已至此,陆英也不继续做作,他径直坐在圆桌旁,翘着腿,把带上的劣茶先给自己倒了一碗,有些好奇,“你早就发现我了?”陆英毕竟是十恶道人,如此出没,就算死魂不知他身份,也会忌惮他身上所带的气味。陈清酒先前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直到方才在客栈中,嫦君离开的刹那,他恍然觉得那背影有些熟悉,因此回来便过问了一番。“之前冒然闯入十恶域,是我们得罪了,还请那位大人见谅。”“这估计不成了。”陆英笑了笑,“你们赶上我家道主脾气不好的那几天了,追杀令已下,绛灵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