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酒额头落下汗珠,身体里的那点温度不断外散,整个人和躺在床上的成钰差不了多少,但他不敢停下。与此同时,过了暗河,在十恶道外无常地处游荡的成钰,正和一眼望去无边无际的鬼魂,往冥界靠近。成钰被围在正中,放眼望去多是缺胳膊少腿的东西,他掐了掐眉心,深吸一口气,试着往外围走。十恶道与冥界地域不太分明,因此成钰得瞅准机会,他在一众鬼魂中穿梭,眼看黄沙地渐少,远处已经隐约有一片血海。在看清第一株曼珠沙华后,成钰紧握双手,微微仰头向四方看了看。下一刻,他稍微提气,踩在鬼头上,往相反的方向跃去。脚下的众鬼如行尸走般,被踩到了,也只是头一低,神色不改地继续往前走。眼看成钰已经跃了大半路程,突然一阵劲风袭面而来,紧接着落下个身高不足五尺的青衣小姑娘,手里还抱着个骷髅头。那小姑娘悬在半空,看着成钰,也不客气,道:“滚回去。”成钰淡淡一笑,没理会她,侧身一闪,就要避开人。那姑娘也不追,只是抱着骷髅头转过身子,看着他的背影。成钰冲出那群赶去投胎的鬼魂堆,左脚刚一落地,还没站稳,面前的黄沙便被扬起。前方站着个与那姑娘面容相差不了多少的少年郎,同样的身高,同样的骷髅头,说着同样的话。“滚回去。”成钰侧身,却没有后退,而是与他们站成了三角位,一双手背负身后,笑道:“十恶道中人,不知两位可否报出名号?”“来者不善。”那少年郎手指在骷髅头顶绕着,目光死寂,也不知在与谁说话,森然道:“杀。”“既已是身死之人,又不肯入轮回……”女孩儿将骷髅头举起,视线不离成钰,就像狼盯羊般,笑得愉悦,对手中的东西命令道:“无间,吃了他。”成钰清楚的感觉到了震颤,他如同濒死一般,霎时间,视觉与感觉消失殆尽,那不知名少女随口的一句话,将死亡刻在了他身上。凭着对危险的直觉,成钰毫不犹豫的离开了原地,凛冽的刀风檫肩而过,而他原本站着的地方,现在正站着那少年郎。这短暂的喘息机会足以让成钰的身体恢复个两三成,以死魂的身份在阴界处理起事情来是很棘手的,就比如现在,面对这两个‘小孩子’,他如果不能将灵力恢复到五成,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成钰不敢大意,抽出了骨鞭。那名叫无间的少年郎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微微俯下身子,空洞的眼神闪过零星光泽,声色死寂,“难缠。”“十恶道中猖狂亡命徒多了去,一人一脚都能将他踩成肉泥,更何况……”她话未说完,目光陡转狠厉,与无间同时散开。无间不做多想,径直靠近成钰,而那小姑娘则浮至半空,右手捏着一根红丝,红丝拦住的死魂拦腰被分成两半。“不开眼的东西。”那小姑娘笑着斥骂一声,同时她手中的骷髅头飞出,一双手从骷髅头空洞幽深的眼眶里伸出,抓住目标后立马缩回,不过须臾间。小姑娘轻飘飘的浮在空中,笑意盈盈地打探着下面,问道:“还有谁想出去?”死魂埋着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机械性地往一个方向走,比肩接踵。那小姑娘满意地笑了笑,回头见无间还在与那东西纠缠不下,视线掠过他手臂上的伤时,面色微沉,冷讽道:“狼鬼,热闹看够了没?”他话音刚落,漫天黄沙中突然凝出一个身影。狼鬼自喉间发出几声低吼,他仰头,面上一道横贯左眼的疤痕慢慢向下延伸,直到腹部,那猩红的舌尖舔舐过手指,露出了肆意的笑。“乳臭未干的小畜生,连个外来者都吃不掉。”狼鬼俯身,做出了攻击状,他的手已经化为了无坚不摧的利爪,“打个商量,五五分。”“黑吃黑也不是你这样贪的。”她笑了笑,舌头舔过殷红的下唇,挑眉看着无间的身影,道:“何况小畜生这里还有一个畜生都不如的狗东西,你不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吗?”“那就没商量了……”狼鬼倏然动了,如风般闪现至成钰身边。见他从天而至,成钰下意识的后退,谁知他并未打算动手,而是顺势铁爪一勾。方才还站在成钰面前的无间瞬间犹如布娃娃一样,从中间被撕裂开,身体里淌出的,全是黄沙。狼鬼嘎吱活动了筋骨,踩着那堆破布朝成钰面前走,继续道:“既然如此,无绝,我们就各凭本事了。”无绝面目有些狰狞,下一刻,她的脸同样从中间破裂开,一张皮褪下,里面藏着的骇然是无间那张脸。只听那男女莫辨的声音冷冷道:“狼鬼,你欺人太甚!”她最后的尾音陡转凄厉,仿佛被车碾压过一样,破破碎碎的。无绝双手一展,两跟丝线从袖中挥出。两人并未动手,而是将目标都锁定在了成钰身上,无绝的丝线刚从成钰身上一交织,狼鬼的利爪便扫了他下盘。这诡异而又不失默契的‘联手’都让成钰深觉他们方才是在演戏。他不敢含糊,交手之间,狼鬼切开骨鞭的一节人骨,凑近鼻尖嗅了嗅,邪狞道:“含冤不得善终的死魂,这才是最有价值的。”成钰紧绷着身子,骨鞭缩在他周身,环成一道保护界,狼鬼压制住了他的所有动作,无绝那难缠的丝线已经快没入他眼中。就在这时,大地突然震颤,一道风刃突然劈来,强行分开了三人。风刃所过之处,落下足足有三尺深的沟壑,狼鬼眯眼,半蹲在地。风沙中渐渐走出一位发鬓斑白老人。那位老人家虽略有驼背,但身子却并不矮小,右手拄着一支龙头拐杖,拐杖中央还镶着银环。“年轻人,总是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说话间,他人已完全出现在三人面前,一双深邃的眼睛不咸不淡的瞥了狼鬼一眼,后者打了个颤,不自然的后退几步,目含警惕。倒是无绝不带怕的,阴阳怪气道:“韩夫子,这人可是‘逆犯’,你怎么还出手救了?”韩夫子没有回答她的话,视线一直落在成钰身上。他的目光别有深意,成钰被他看的不太舒服,准确来说,是毛骨悚然。韩夫子眯起了眼睛,问成钰道:“未死之魂,你为何擅入阴界?”“未死之魂?”无绝讶然,随即她身后方才抛下的那张皮渐渐起身合拢,无间站在她身后,死死盯着成钰,喃喃自语道:“未死之魂,未死之魂……”“这位老者……”成钰出于礼貌,微微颔首,身子却不敢放松,他道:“实不相瞒,在下只是想求见十恶道主,生杀门,谢怀。”“求见门主……”韩夫子低语,随后他一转身便欲离开,并道:“十恶道没有这条规矩,况且死魂都不能,何况你一个未死之魂。外来者,从何出来便往何处去吧……”“在下真有事相商,还请通融。”成钰握紧了骨鞭,向韩夫子的方向迈进一步,样子不似打着商量,“如若不能,那便只能硬闯。”☆、第五十二章天已明了,太阳穿透黑暗的那一刹那,竹屋周围的死魂瞬间犹如烫了火,化为乌有。玉箫重重的摔在床上,陈清酒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踉跄起身,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凉茶水喝。冷水激的嗓子不舒服,陈清酒呛咳几下,声音带着沙哑。木窗突然像是被人扣了几下,陈清酒过去打开了窗户,只见外面浮着一张纸,简单写着‘安然,速回’四字。落款是瑜。陈清酒一挥袖,而后合上窗户,这几个动作间,他又有些岔气,最后坐在凳子上,背靠着桌面。床榻上躺着的人依旧了无生气,陈清酒不知他现在在十恶道情况如何,但想来也十分险峻。外面的事并未结束,太阳一旦落山,比昨日更多的孤魂野鬼便会寻来,成钰生魂离身,觊觎他素体的东西数不胜数。陈清酒坐着,几个呼吸间的调息,他便又起身,从屋里掏出了朱砂和纸笔。虽然只是一夜,但陈清酒的脸色已经不太自然了,他本就为数不多的灵力在那曲子上消耗了不少。陈清酒拿出瓷碗,先是回头望了望,仿佛担心床上人忽然清醒一样,但他知道这不可能,故而松了口气,毫不犹豫的割了手腕。鲜血同朱砂混在一起,有一丝说不出的诡丽之美。陈清酒用牙咬着绷带,随便绑在伤口处,再执笔,沾着朱砂在黄纸上落下重重一抹。黄昏将至,竹屋墙外已经贴了许多灵符。――“只能硬闯……”韩夫子回身看他,忽而冷笑,龙头拐杖在黄沙地里砸出一道深坑,他道:“规矩便是规矩,纵天上地下人来全了,也不会有通融,这,是十恶道的理。”“外来者,休得无礼。”韩夫子嗓子一沉,龙头拐杖落地,狼鬼率先反应过来,一跃而起,沙丘平地堆生,他整个人立在上面,紧接着无绝无间也随之而上。沙海以韩夫子为中心,迅猛而来,成钰脚下一虚,脸色骤变,他将骨鞭收回,双手结印,半跪在地。韩夫子面色自然,龙头拐杖立在黄沙地中,他本人缓步靠近成钰,一只苍老的手穿破了结界。成钰见此,迅速撒手后退,只可惜一旁的狼鬼早有准备,借力冲下。见收势来不及,成钰右手将他的胳膊拉下,一个交换,铁爪从右肩划过,虽不见血肉,却痛彻心扉,叫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不长眼的东西。”狼鬼铁爪交叠,轻蔑一笑,低声道:“居然敢在这个时间擅闯十恶道……”成钰向他望去,面色一阵古怪。这个时间?是什么时间?十恶道出了什么事吗?然而还不等他多想,无绝的丝线便铺天盖地而来,成钰面色微微发白,他后退几步,同时骨鞭挥开。紧接着韩夫子龙头拐杖一声厉响,黄沙起阵,眼看形势逐渐严峻,正在此时,远处突然一阵钟鸣,韩夫子止步不前。其余几人分别侧身,狼鬼喉间发出怪笑,低声对韩夫子道:“似乎是寒水宫,嫦君都撑不住了,有点严重……”他话音刚落,众人目所及之处,黄沙夹杂着冰雪,便纷纷扬扬落下。周身越来越冷,远处的冰刃步步逼近,这时候已经没人在乎成钰此人。韩夫子目光深邃,龙头拐杖敲地,冰层暂时粉碎,他道:“道主出事了,马上回寒水宫。”“那这小子怎么办?”狼鬼回头冷眼看着成钰,不甘心道:“难不成放了?”韩夫子没吭声,在十恶道,吞噬未死之魂并无什么大的过错,就算被人捅到谢怀那里,顶多挨句骂,也就没事了,但韩夫子知道,面前这人是个异端。能走进阴界,并凭借此身与他们几人抗衡如此之久的,不可马虎对待,若真是为了吃这一个未死之魂而耽搁在这里,不管寒水宫出了什么事,日后计较起来,他们才是死不足惜。左右权衡后,韩夫子不再犹豫,他双手捏诀,冰棱被阻于外,成钰脚下的地方突然起了漩涡。眼看到嘴的鸭子就这样飞了,狼鬼不满地唾弃一声,收起铁爪,往寒水宫方向赶。无绝抱着她的骷髅头,左一脚浅,右一脚深地跟在韩夫子身后,奶声奶气地嘟囔着:“阎罗殿养的都是什么吃白饭的东西,黑白无常这两个没脑子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都敢往下面丢,等我回去非要好好告他们一状……”暗河上,挨冻还挨骂的白无常狠狠打了个喷嚏,他睡意朦胧地睁开一只眼,油纸伞微扬,只见四周空荡荡,谢思温早已消失不见。血腥味冲上鼻腔,嗡嗡耳鸣声挥之不去,成钰撑着坐起来,感受到手背处的温润,他舒了口气,凭借着感觉将人拉入怀中,柔声安慰道:“没事了,睡吧。”陈清酒坚持如此之久,眼下早已是乌黑成片,见成钰呼吸平稳,一口气松下,困倦之感立马袭上,整个人失了力气,便倒在他怀中,不省人事了。成钰将他抱上床榻,就坐在他身边,手指揉捏着陈清酒的掌心,直到脑后犹如被针扎过般,开始刺痛,眼才能视物。他掖好被子,这才轻声离开了竹舍。陈清酒迷蒙中感觉有人揽他起身,就着这样姿势,喝了一碗苦涩的汤药,他微微蹙眉,伸手还没推开,嘴里便又被塞了一块饴糖,这才安稳睡下。北方天是苦寒的,唯有午间的阳光叫人舒服些。陈清酒躺在睡椅上,右手遮着眼,并未起身,他眯眼看了看,发现手腕处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仔细,药草清香,并无痛楚。陈清酒先是觉得心口温暖,就像是寒冬腊月得了一碗温热的粥羹,虽不值钱,却最珍惜,然而温暖过后,他又头疼地想:“完了,还是被发现了。”他动作轻,成钰却猛然回神,抬头一看,便放下手中的书册,走了过去,“兄长醒了。”“嗯。”陈清酒揉了揉眼,从睡椅上坐起身,问道:“我睡了多久?”“一天多而已。”成钰敛眉,低头一笑,俯身便捏住他的手腕,要将人扶起,“躺久了身子骨会软,起来走两步。”陈清酒躺着浑身酸软无力,哪里还肯起身,拂开他的手,咚地一声又倒了下去,虚声道:“不想起身。”成钰无奈,继续轻捏他的手背,道:“越躺越难受。”陈清酒看他,细想了片刻,突然伸手掀开身上的狐裘,轻声道:“你帮我揉揉,唔,顺带把你方才读的那本书给我看看。”成钰当下应了,将书册给了他。这睡椅不小,躺一人有些大了,但睡两人却显拥挤。成钰将人抱在怀里,右手放在他腰际揉捏,同他看着一本书。“昨日三胖他过来,见你睡着,就没做叨扰,只留下了这些书。”陈清酒已经懒得纠正这些称呼了,他问道:“你那时去十恶道,可见到谢怀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