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藏在暗处,想起十九的话,成钰叹息,见他墨发随意散着,那束发的木簪就丢在枕边,迟疑了许久,而后从衣袖中掏出一支质地温暖的墨玉簪,在空中比划不过两下,却又突然收回,而后轻手轻脚地合上门休息去了。第二日是个好天气,成钰早早就抱着木盆去河边洗了几件衣物,回来时陈清酒刚巧醒来,着一件中衣靠在门框上,成钰看了他一眼,转身将衣服搭在了竹屋前,“哥哥起了,你那外袍我刚洗,正堂那里的蓝色包裹里有几件新的,也不知合不合尺寸,哥哥先进去试试。”嘱托完后,成钰又放了木盆进厨房折腾,陈清酒听着他的话换了一身衣服,便坐在了门外石桌处。成钰出来时,他便一身素衣坐着发呆,长发过腰散着,那四纸画卷就叠放在面前,旁侧还扔着那木簪。他咬着筷子放下了两碗清粥,目光扫过那四张一模一样的画卷,完全不知道烛戾那恶兽被塞在那张纸中,“哥哥先吃些东西再看。”虽然他们如今这样子进食与否并不重要,可成钰昨个既然下了山,便捎带了东西上来,清粥小菜配白馍,早上刚好。眼前人嗓子不太好,也不甚爱说话,成钰大多数都是自言自语,偶尔问几句话,陈清酒都是点个头而已,等到成钰收拾好后,发现人还是披头散发地坐在石桌处发呆。“今日不束发了?”成钰凑了过去,以往见他都是正规正矩地用木簪绾发,让人怀疑他一天到晚都是不摘木簪的,所以成钰一见他这般松松散散的样子,虽觉得好看,但也不对劲。缄默许久的陈清酒终于将他的视线从画卷身上移开,看着成钰,哑声道:“不会束发……”成钰眉毛一挑,觉得自己可能是猜测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但还是垂死问道:“你平日都怎么弄的?”该不会就没摘下来过吧?陈清酒视线收回,放在了石桌处的木簪身上,在成钰看不见的地方,神色有些茫然。木灵今日闹脾气了。成钰只当他又发呆,倾身取过那支木簪,簪身简朴,绝对是历经风霜,处处都有些破损了,成钰手心微微出汗,一手拢着那墨发,问道:“这支发簪都用不得了,哥哥不如换一个。”“故人所赠。”陈清酒似乎是犹豫了很久,淡淡道:“换不得。”身后,成钰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随后颔首看向了手中其貌不扬的木簪,那玩意,似乎一个用力就能折断,叫人颇有些为难。只是成钰突然长睫一闪,眼中有些怪异的神色。原本好好躺在手心里的木簪却掉在了地上,他方才一动不动,这家伙……分明是自己落的!成钰俯身将木簪捡起,在手中把玩了片刻,问道:“哥哥这只木簪时日久了,似乎……生灵了?”陈清酒回头看他,成钰哪里知道这玩意不仅生灵,都能化实成人了!他将那木簪顺其自然地塞回了陈清酒手中,不经意间还松了一口气,“既然生灵了,那便极其重要,哥哥还是珍贵存放为好,恰巧我昨日下山为自己物色了一支墨玉簪,哥哥若不介意便先借给你用了。”也不管那人是同意了还是不同意,总之成钰先是手法娴熟地替人挽好了发,而后扛着剑风风火火地跑去了后山。成钰走后,木簪中飞出一缕幽魂,轻飘飘地坐在了石桌上,而后仰头看着陈清酒,吹着口哨,调侃道:“呦,新发簪不错啊。”回答他的是隔空一掌。――――――――晚间的凉风夹杂着淡淡花香,竹叶飒飒。美人榻上的两人交织沉沦,成钰指尖从他苍白的背部移到人身前,最后托住那劲瘦的腰,攀在他肩头咬着那人耳垂,温声道:“哥哥,别怕。”背德的愉悦同细碎的喘息呻!吟惊醒了梦中人,被他手脚捆绑的被子已经湿了,成钰瞬间翻身,梦境与早先稷修给的幻境混乱在脑中,他匆匆忙忙地裹着衣衫,踏着月色出了门。清早的太阳沐着恰到好处,成钰刚晒好了被单,回头便看见那人出来,懒散地靠着门框,便淡淡一笑:“哥哥今日起得真早,是要吃什么东西吗?”“儿茶……”陈清酒顿了顿,眉头一皱,似乎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倒是成钰已收拾好了一切,上前问着,“今日打算吃什么?先前我也没过问哥哥的口味,不知你喜欢什么?”成钰此人,悟性颇高,自打参透了墓室中的缩地术后,便整日整日地下山,乐此不疲,若是让修仙界人士知道他用修仙术法来买菜,那面色,定然十分欣喜。陈清酒顿了顿,“辣。”这次轮到成钰皱眉了,他回头,含糊道:“哥哥嗓子不好,还是少吃些刺激的东西。”“……”陈清酒抬手指了指自己咽喉,不急不缓道:“这,和那没关系,是说与,不说的问,题……”成钰:“……”他眼角一抽,随即转身便要去厨房,陈清酒自然也不会站在门口,刚一抬脚,视线扫过院子,长睫一眨,才磕磕绊绊地说出了自己先前的问题,“儿茶你,最近洗被子,天天不累……”刚入厨房的人被门槛绊了脚,随后手忙脚乱地跑没影了。身后轻飘飘地飞出一魂,木灵站在他身后,视线望向厨房,幽幽道:“你若给他睡一睡,便不用这么累了……”陈清酒艰难地转过身子,一双无情无欲的眸子打量着木灵那欠扁的脸,“闭……”“闭嘴,好的。”木灵一笑,伸手在自己嘴上象征性地一划,悠悠地钻回了自己的木簪子中。入秋之后,万物便开始有些萧瑟,不过柜山那种寸草不生的地方,春夏秋冬,没什么区别。成钰是个食髓知味的人,对于墓室之中的术法贪求的很,他常常下山呆在里面参悟,偶尔几天出来,大多时却是十天半月地留着。冬日的雪已经飘向柜山,厚重地埋住了竹屋,连外面冒出来的枯树也不堪重负,断了好几枝,陈清酒抬手便也毫不留情地折下一枝。冰冷的雪躺在同样冰冷的掌心,一时半会儿竟消融不得。身上被披了一件雪貂裘,成钰将他手中的木枝扔了去,心想这树明个就得挖了去,掌心贴了贴他的面颊,道:“外面如此冷,哥哥身体不好,冻得唇色发白也不回屋。”☆、第二十三章被冻得僵硬的陈清酒还没完全转过身子便已经被人带回了屋子,火盆里的炭烧得噼里啪啦作响,成钰将温酒的器皿放在上头,解下腰际的酒囊,笑问道:“哥哥猜猜我今日下山遇见了谁?”他洗干净了骨瓷打磨好的酒盏,温言道:“是清修谷的阿大,他们又来了扬都,见我之后一直问着哥哥的身体状况,末了还强塞一包酱猪手于我,说是哥哥爱吃。”成钰让炭火拔高了些,然后取下匕首烧了烧,切下那尚且温热的酱猪手给他,“哥哥留心刀尖,别伤了嘴。”陈清酒不发一词,见他吃了两三口,成钰眼底才落了笑意,顺便切下一片自己吃了。“他们来临都,有事……”“阿大没说,不过左右也是和四兽有关,哥哥若要下山,我们收拾后也可走一趟。”成钰切下一片,又将匕首递了过去,面前人抱着手炉摇了摇头,虽然那手炉抱没抱无甚效果,但成钰还是强行给了他,“哥哥下午吃过了?”陈清酒摇了摇头,成钰便倾了倾身,哄骗道:“那再吃最后一口。”从那匕首上咬下所谓的‘最后一口’,陈清酒身子后仰,后来任凭成钰再怎么软磨硬泡,他都不肯开口了。清酒烫暖,成钰将骨瓷盏递给了他,“这次好像不知道是哪一个,但是听阿大说,他那大若墟的王三……老者认定了凶兽会出现在扬都附近,四兽之间皆有联系,哥哥那卦师令可算得出此次凶兽会在何处现身?”陈清酒摇头,嗓子微哑,“烛戾受了伤,卦师令暂且不能。”“哦。”成钰颔首,托着他的掌背又添满了酒,“那哥哥觉得此番会是那个出现,稷修吗?”“她伤重,暂且,休养。”寥寥数语谈完,成钰便不再说话了,喝空了酒囊,外面本就昏暗的天空越发阴沉,陈清酒抬头看了看窗外,眼中漠然片刻,后晃晃悠悠地起身。成钰跨过火盆,一手托着他的掌心,终于在人跌倒之前揽住了他的腰,眉头皱起,“哥哥不善饮酒说一声便是了,我……”他话还未说完,怀中人身子再一软,竟是彻底睡晕了过去。“哥哥?”成钰疑惑,最后叹息一声,手指摸向他膝间,将人抱回了房子,在床榻上摆弄了一个安安分分地姿势后,成钰又在屋内打圈,最后才用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人的手心。榻上人睡得安稳,毫无戒备,成钰手指将人长发拢至耳后,便静静地坐在榻前看了那人一宿,次日醒来,便受了风寒。按说他这身体不该如此脆弱,但或许也是昨晚喝了酒的原因,总之便病了起来,白日还好,晚上就昏昏沉沉地,比陈清酒还先一步睡了。木灵悠悠地飘了出来,摸着下巴,看向对面屋舍,“我觉得他得喝些药。”到底还没修炼到一定境界,身体与凡人无异。陈清酒一脸茫然,木灵指了指他的房子,“我记得你那旮瘩拐角里还藏着一些药材。”陈清酒想了想那被丢弃了几百年的玩意儿,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木灵先去找了几味能用的上的药,带着人去了厨房煎煮。陈清酒一手用着蒲扇扇火,一手托着腮帮子,那明火落在眼中,熠熠生辉。“莫名其妙,病了……”“怕是泄泻伤津,阴液亏损所致,睡一睡就好了。”陈清酒面无表情地抬头,冷声道:“闭……”那魂迅速后退,封了嘴。药汁温煮着,陈清酒扔下蒲扇试了试味道,而后转身去找瓷碗,木灵在一旁看着,道:“就那么光着手去抓药罐也感觉不到烫了?”陈清酒手一顿,继而将那浓稠的药汁倒入碗中,微微敛眉,“还好,不是很烫……”那人木讷地走了出去,木灵轻嗤一声,刚准备跟着出去,余光瞥见那火炉,连忙飞扑过去,慌慌张张地泼了一盆冷水。蒲扇已经被烧了大半,只剩下个光秃秃的黑杆,半晌,他才抽了抽嘴角,气急败坏道:“要你这废物何用……”榻上人裹着厚厚的被子陷入了昏迷,陈清酒站了许久,而后将人从一堆棉被中费力地扯了出来,药碗凑在唇边,“儿茶。”怀中人眉头皱起,睡得不安稳,那张嘴似乎都不肯松开,陈清酒摇了摇他身子,沙哑着声音,“儿茶,喝药……”“儿茶?”这情况压根就灌不进去,陈清酒端着药碗迟疑片刻,最后将人又塞回了棉被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站在屋中有些为难。不喝,浪费;喝,塞不进去。他舔了舔唇,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最终也没下定决心,叹了口气往出走。不喝便不喝吧,捂着被子出一夜汗也会好的。他刚要合门,却在此时,榻上人一声轻语:“酒酒,过来……”冬日的阴寒冰冷从地底爬了上来,冻得人一个手抖险些摔碎了药碗,陈清酒心中微沉,转过身时,神情僵硬,但他素来缄默惯了,纵使心里再怎么风急浪高,面上都是漠然无情的。“儿茶。”陈清酒几乎迷茫而又无情道:“别再叫我了……”第二日,大雪停了。成钰闷了一晚,出汗后热自然退了,他刚一推开屋门,正堂迎面便是刺骨的寒风,登时让人一个激灵,成钰搓着臂膀往外走,嘀咕道:“哥哥今日居然这么早……”竹舍外,积雪堆了数十寸,成钰前脚刚踩过门槛,便受到了惊吓。竹门外还靠着一人,穿着单薄的衣衫,毛茸茸的头埋在怀里,成钰连忙蹲下身子,用手搓着那五指僵硬,虽然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作用,但动作是下意识地。地上的人被惊醒,眼睛里还带着惺忪睡意,微微迷茫,成钰登时来气,皱着眉头佯装生气道:“兄长这是干什么?大雪天的还能在外面睡上一宿,是不要命了!”“儿茶。”缓过神后,陈清酒看着面前人良久,说:“你下山吧。”成钰手上动作一停,先是气糊涂了,接着吓糊涂了,他抬头看他,嘴角扯着笑意,干巴巴道:“哥哥此话怎讲?”“大若墟那边你顺道帮忙,替我看着,这次是,哪一个……”他磕磕绊绊地说完,却叫成钰登时松了一口气,心中石头落下,“哥哥当真是要吓死我了。”陈清酒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成钰将人扶起,带着他回了屋子,“需要我今日便下山吗?”“嗯。”陈清酒想了想,随后从衣袖中掏出那支发簪,“木灵,有问题你问他……”“好。”那木簪不同主人家,还带着淡淡温热,成钰在手心里打转了一圈,继而半开玩笑道:“只是我走后,哥哥可要好好留在这里,不要乱跑。”“不乱跑。”成钰先是一愣,又浅笑,大胆地伸出了手,拇指在他面颊上蹭了蹭,“当真是冻傻了,这般乖巧,既如此,那儿茶下次回来便送给哥哥一件礼物。”他话音刚落,人便消失在了竹舍,唯有一人后知后觉地退了半步。“儿茶。”他的内心翻着惊涛骇浪,面上却一片死寂。陈清酒心想:终于把麻烦丢出去了。前脚打发走了成钰和木灵,后脚他便也下山了。扬都的雪未停,各家各户灯火通明,一片寂静,客栈内,原本身形未动的王三胖忽然从榻上起身,冷喝一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