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失去唯物主义世界观的楚四爷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鬼了。周围的雾气此时愈发浓密起来,淮安突然停下了脚步,少有地露出了几分怅惘的神色,凝视着远处的一片大湖。楚殣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遂困惑地顺着其目光看过去。“你去过楚国云梦泽吗。”淮安突然回头问道。“嗯?”楚殣没想到突然会问他,愣了一下后点头,“去过啊,就是洞庭湖呗。”古云梦在现今湖北境内,西汉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形容“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可以说云梦泽是曾经是楚国傲于六国之所在。可惜后来由于泥土淤积,水情变化,曾经的九百里云梦逐渐萎缩成仅余洞庭湖水域,即便如此,在唐朝时仍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一说。“真想去看看啊。”淮安叹息一声,很快又满脸笑容,“杀了他我就自己去看,嘻嘻。”楚殣被他说得一身寒意,却不敢随意出声,只能处处顺着这个怪人的意思来。正当三人一尸缄默之时,湖边突然传来枪声,立刻吸引了几人的注意力,浓密的白雾从湖上飘散开来,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些许人影。淮安蹲下身在地上轻轻一抹,伸出舌头在手指上舔了一下,露出遗憾的表情。弥漫的血气很快激起了符尸的凶性,脸上贴着的符纸猎猎作响,似乎随时飘落。“小四?”毛线担忧地扶住脸色痛苦地楚殣。周围浓密地大雾之中不时有枪声和人的惨叫,而符尸则凶性毕露,越发蠢蠢欲动,似乎随时会扑进雾中与活物厮杀起来。此时的楚殣才是有苦难言,颇为后悔赶了这具尸。死尸唯有生前怨气未消,死后才能被人驱赶,而这怨气切忌遇上血气,否则符尸便会上前撕咬。只有经验丰富的赶尸匠才能做到驱使符尸同人打斗,初学者也就只能赶着尸体行路而已。纵然是楚家人,像楚殣这样学艺不精,头一次赶尸的,也断不能驱使自如,一个不慎还可能遭符尸反噬,从此变成个傻子。“啧,”淮安歪头看了眼中弹后跌跌撞撞倒在自己面前的外国人,“你们太没用了吧。”“kill them……”外国人抓住淮安的脚踝,指向迷雾深处。满是孩子气的青年笑嘻嘻地蹲下来拂开了他的手:“你凭什么命令我呢?你以为你是那个绿眼睛吗?今天我要做事你们不配插手知道吗?”外国人骂了几句,渐渐没了声息。近在咫尺的死者和血泊令符尸彻底失去了控制,丹砂辰符从脸上脱落下来,翻着白眼的尸体嘶吼着向大雾中扑去。“小四?楚殣!醒醒!”毛线惊慌失措地晃了晃瘫倒在地的发小。“真麻烦。”淮安嘟哝了一句,几乎是一瞬间便出现在了符尸面前。楚殣竭力试图睁开眼,只看见淮安冲符尸伸出了手,随后便失去了意识。☆、第十一章“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楚殣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人声,似乎来自于极远的天边,声音悠远如飘荡于水面,给人一种不真实感。他茫然环顾四周,所见皆是一片迷雾,但又好像不是阿房宫中湖边的雾气。不甚清晰的声音还在响,好像由原先的呼喊渐渐变成了窃窃私语。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过去,楚殣只觉得身体好像越来越轻,周围光线强度也在不断增强,最终睁开了眼睛。“你可吓死我了,”毛线见他醒过来,不由松了口气,埋怨道,“难怪楚爷爷说你无法无天必须得管管,真是乱来。”楚殣此时尚且处于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半晌才回忆起来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茫然地冲毛线眨眼睛:“我没事?”“活着,没傻。” 毛线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醒啦。”淮安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楚殣冷不丁被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点点头,接着便注意到淮安背后的毛线看他的眼神颇为忌惮,脸色也相当不好。“那就走吧。”淮安笑嘻嘻地起身,跨过地上的几具尸体。“怎么了?”楚殣拉住毛线小声询问。毛线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放慢脚步压低声音:“刚刚尸变的时候,他直接把那个符尸给吃了。”“吃了?”“嗐,可别提了,他左手上突然就出现了一种金色的兽纹,直接把符尸搅碎了,而且一点肉渣都没留下,全都不知道哪儿去了,给人感觉像是个大活人被吃了。”毛线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作呕。楚殣闻言脚步不由顿住:“你看清楚那个纹路是什么没?”“我感觉……好像是个饕餮吧。”齐家家主右手上的獍纹,阿房宫入口的凶兽浮雕……说这个怪人和齐家没关系,鬼都不会信。迷雾笼罩的大泽渐渐被甩在了身后,建筑物也开始呈现出秦国宫室的风格,高大宏伟的木石建筑透着一股子沉稳,而凶神恶煞的雕饰则显示出了几分粗犷。穿过一个回廊,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远远地便能看到瑰丽的秦宫。这些屹立于大山之中的古老建筑群这么多年来不改旧容,仿佛从千百年前伫立至今,历史的浮尘未曾在这里留下一丝一毫痕迹。然而嘈杂的打斗声却破坏了古老的宁静。楚殣和毛线跟着淮安一路西行,见到齐家孔家和那群外国人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另一人却在意料之外。“爷爷??”楚殣惊讶地在一群人之中看到了自家老头的身影。之前楚殉说要出门办件事,却怎么也不肯透露是什么事需要楚家老爷子亲自出马,结果办事办到齐家的地盘上来了?楚殉一回头就看见自己的宝贝孙子和辰家的独苗苗站在那儿,立刻气急败坏地试图退出冲突圈向二人靠近,同时还不忘吹胡子瞪眼地训斥:“你们两个臭小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胡闹!还不快滚!”许你来不许我们来?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楚殣腹诽一句,面上却老老实实,暗中观察周围情况。孔昭正领着几人与那帮外国人僵持不下,齐淮远手里握着刀,刀尖的血滴落在地。当听到楚殉的怒骂时,齐家主下意识回头看过去,随即便愣在了原地。楚殣第一次从齐淮远脸上看到这么明显的震惊,整个人僵住了一样,以致于完全忽略了身后举枪瞄准自己的敌人。“喂,小心……”楚殣正要出言提醒,随后便看见淮安像是凭空出现在那人身后一样,一刀便将其了结。而齐淮远则是惊醒一般,目光转到楚殣身上停留了一下,随后缓缓又扭过了头。“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哥哥。”淮安在袖子上擦干刀上的血迹,仿佛调侃一样笑着说。孔昭看见淮安之后也不由露出难以置信之色,踌躇地停下了动作,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而入侵者们则小心翼翼退到了淮安身后。“我就知道这俩人绝对有关系,”毛线嘀咕道,“这个小疯子原来是齐家那个讨嫌鬼的弟弟。”“你可少说几句吧,小心被人家听见。”楚殣无语,然后满脸无辜地看向领着几具符尸和家丁退过来的楚殉。楚殉一身的赶尸打扮,扬起手在孙子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又严厉地瞪了毛线一眼:“你们俩怎么在这儿?!”“我们真的只是路过啊爷爷!我们在骊山的景区旅游来着,不小心就过了游客止步的牌子,到了这深山老林里看见一个洞口,一时好奇就进来。”凭楚殉对这臭小子的了解,对“游客止步”这四个字视而不见一向是楚殣的作风,绝不可能是不小心,可因为好奇进了什么奇怪洞口倒也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只得狐疑地采信:“都给我小心点别乱跑!丢了小命活该!”二人连连陪笑,老老实实地点头。而齐家主此时好像终于搞清了状况一样,恢复了一副冷漠的样子,扫了眼俨然以淮安为首的黑衣人。“哥哥,这么多年不见,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淮安可怜兮兮地质问,手里的恰西克骑兵刀却挽了一个凌厉的刀花。威震欧洲的恰西克马刀曾经与哥萨克马刀、龙骑兵马刀一起成为东欧平原上的战争利器,微带弧度的刀身锋利雪亮,如野兽的獠牙一般可以轻易撕碎敌人的身躯。“你还敢回来?”齐淮远终于开口,轻蔑地嗤笑道,“我还以为你会逃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是啊,我这等丧家之犬,居然敢跑回哥哥面前狺狺狂吠,”齐淮安浑不在意地耸肩,“可我就是敢啊,还带着你讨厌的人来了齐家藏藏掩掩几千年的地方。”“小安,你怎么会和这帮人在一起,”孔昭忍不住开口,似乎想要劝和,却又不知该如何措辞。齐淮安哼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全然没有了之前孩童一样的表现,回过头冷冷地扫视了一眼其他黑衣人:“你们要是敢插手,我连你们也一起杀了。”那伙人面面相觑,一个似乎是头领的人微微冲其他人摇了下头。“哥哥,”呵退了其他人的齐淮安又露出一番孺慕的神色,口中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我今天来亲自取你性命。”楚殣注意到纵然齐家主脸上依旧是冷漠不屑的表情,握刀的手却攥得发白,似乎内心颇不平静。“你觉得,凭你能杀得了我?”齐淮远一步步向着对手逼近,“你忘记自己的刀法是谁教的了吗?”“未必啊哥哥,这些年我也不是白过的。更何况,齐家的力量所在又哪里是这些表面架势呢,虽说你有四只,我只有三只,可谁胜谁负,打过了才见分晓。”“齐家的力量?”齐淮远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一样,“你根本不懂这是什么诅咒,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一笔横财,现在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来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齐淮安闻言似乎怒不可遏,情绪失控地挥刀砍了过去,“十年前你没杀得了我,今天我就杀了你!”唐刀和恰西克弯刀碰撞在一起,东西方两大传奇冷兵器同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几点火花飘落在地。楚殣观察着二人的动作,显然齐家主更加游刃有余,而他的弟弟则似乎急躁了些,出刀也越来越没有章法。可奇怪的是,即使这样,两人的战斗却没有很快结束,齐淮远看似招招狠厉,实际上处处手下留情,根本不像要人性命的样子。“你看不起我吗?”齐淮安在一次短兵相接中被甩了开去,对方却没有顺势补刀,而是立在了原地。“你赢不了我。”“呵。”齐淮安冷笑一声,黑眸之中却隐约金光涌动。齐淮远终于也露出凝重之色,密切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全身的肌肉紧绷,仿佛在危机之前蓄势待发的野兽。两人试探性地交手,刀刃相加,错身间几个招式不分胜负,忽然齐淮安露出一笑,整个人凭空消失,瞬间出现在他的兄长身后。楚殣之前已经见识过一次这等本事,此时依旧心中一惊。纵使齐家主反应惊人,依旧只来得及堪堪回过头,雪亮的刀锋从鬓角划过,斩落了几根发丝。然而这错过要害的一刀注定已经收不回去,齐淮远伸手扼住对手的手腕,微微一用力,对方手中的武器便掉落在了地上。楚殣看到齐淮安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但又如同目的得逞一般露出了笑容,抬起了没有被制住的左手。金色的饕餮纹路浮现出来,狰狞的凶兽张开饥饿的血盆大口,仿佛要吞尽世间万物。“淮远!小安!”孔昭惊得一声大喊。齐淮安脸上抑制不住癫狂的笑,猛地抬头,时隔多年来第一次与齐淮远近距离对视。时间似乎有了一秒的静止,原本怨毒痛苦的双眼隐约闪过一丝茫然,挥出去的左手最终停顿了一下。可这片刻的犹豫便已经错失了良机,齐淮远制住对方的手向内一拉,顺势一腿便把齐淮安扫倒在地。齐淮安挣扎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冷冰冰的刀尖。☆、第十二章渭水边,迷雾朦胧,轻纱一般笼罩着湖面,隐约可以听见有人在哼着古老的歌谣,模糊不清地飘散在水面之上。“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齐淮安坐在木制的桥栏杆上,望着雾蒙蒙的渭水出神。年幼的孩童也不太懂这几句话的意思,只是无意识地哼着,两条小短腿悬在水面上,随着旋律晃动身后传来脚步声,齐淮安回头,看到面容冷肃的少年在桥头站定。“哥哥,”小短腿惊喜地喊了一声,从栏杆上跳下来,风一样扑了过去。齐淮远伸手接住钻进自己怀里的弟弟,面无表情地在齐淮安的脑袋上揉了两下,静止片刻,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走吧,”少年老成的齐家少主试图继续端住架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齐淮安乐呵呵地笑着,牵住兄长的手,清晰地感受到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上的刀茧和温度。齐家盘踞北方上千年,更是将这秦宫据为己有,势力有多么庞大自然不必多说。在外人看来,这个神秘的家族尽管财大势大,却很少露面,甚至没有多少人见过齐家的家主。而在齐家,家主事实上很少插手琐事,大多数时候都避居在这骊山深处,一年之中唯有几日才会传召各地管事来咸阳通报大事,等待家主决断。几千年来,这个家族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脉单传的,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出现了兄弟,往往不得善终。可是如今齐家下属,以及一些北方的齐家家族都知道,这一代家主有两个儿子。谁也不知道这个小儿子的出生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为之,不过众人都偏向后一种猜测,毕竟依照齐家冷血无情的性子,若是不想留下这个小儿子,恐怕他早已经没了性命。新年将至,管事们和孔家这样与齐家气同连理的家族都被邀请来了这恢弘的秦宫,暗地里自然也对齐家主的两个儿子议论纷纷。这两个儿子都是齐家主母所生,至于那个女人,早就因为一些“意外”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无论是说长子为尊还是看能力,大家都觉得齐淮远大概是齐家下一任家主了。毕竟那个传说中的小儿子,大家连见都没见过,更遑论了解。至于他最终结局如何,就要看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