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多琦多接到坎达英的敕令,还是左贤王的亲信送到他的马前,阻住了多琦多的进攻。夯州这块肥肉近在眼前,他的两千人马却生生被一卷羊皮逼停在此。一时间多琦多没了主意,偏偏李明昌让他遵奉坎达英的命令,箭在弦上,却要回头,岂非自伤?多琦多等得不耐烦,调转马头,猛然一鞭狠狠击在马臀上,极其清脆的一声鞭响,多琦多的马先一步驰回后方。鹰翼队没有得到命令,依然严阵以待。城楼上的士兵跑走两个回去通报消息给夯州知州,镇守州城的校尉松开发酸的手,阳光照着,他掌心通红,虎口及手掌的纹路被汗水浸透,形成几道光路。他牙帮子咬得发酸,看见领军大将拨转马头,稍稍松开牙,只觉后槽牙酸痛不已,像是要掉了。然而,视野中虎视眈眈的阿莫丹绒人没有打乱阵型。校尉深深闭了一下眼,汗水渍进眼里,一阵刺痛,他整个眼眶通红,眼睑附近不住弹跳。听我号令,只要他们攻城,立即放箭!校尉一声怒吼。城楼上为数不多的士兵闷声应和:是!没吃饭吗?!准备好你们的弓箭!阿莫丹绒人要是敢冲上来,就让他们有命来没命回!听见了没有?!听见了!众士兵大声答应。隐隐的绝望出现在校尉干瘦的脸上,他重新握住弓箭,急切而无奈地低头瞥了一眼脚边箭篓里寥寥数枝羽箭,重新咬牙调转视线,盯紧楼下敌阵。李明昌!多琦多把鞭子往案上一甩,当即击飞了李明昌的笔架,鞭尾带起一道墨汁,飞溅到李明昌的脸上。李明昌没有动气,耐着性子分神看了一眼多琦多,手中笔也停下来。本王叫不动你了是不是?多琦多暴躁地来回踱了两转步,重重坐下,双膝分开,右脚在地上一跺,阵前易帅,兵家大忌,这也忍得?李明昌手一伸,放下笔,揣起手,双眼半闭,向多琦多发问:要是这个帅,是您的父亲呢?父王,怎么可能?!多琦多像一头暴躁的毛驴,叫了两声后反应过来,伴随话语戛然而止,他的嘴张大,半晌硬是逼着自己把嘴闭上,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口中发干,耳朵发烫,眉心深锁,整张脸都拧了起来。不可能,本王的父王御驾亲征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舅舅、舅舅他舅舅他不可能不给本王递个消息。来报信的是图勒的人,他跟本王的舅舅是死对头,会不会父王派他来抢功?大殿下觉得,大王更信任图勒,还是您舅舅?李明昌八风不动地坐着,叹了口气,怕是您舅舅已然失势。怎么可能?多琦多暴跳如雷地叫道,眼睛充血得通红,太阳穴微微跳动,无处不在的怒意冲得他脑仁心隐隐作痛,他一只手紧攥成拳,不得不承认,李明昌没有说错。兀赤没有失势的话,来传令的就不会是图勒的人。右贤王为老王效忠一生,是殿下的亲舅舅,恕臣冒昧问一句,殿下是想等大王百年后传位于您,还是拼死一搏,现在就拿走属于您自己的东西?李明昌抬起脸,他生得一张典型的楚人脸,鼻梁不高,眼眶不深,颧骨低平,气质儒雅,举止平和。多琦多嘴唇发抖,张嘴道出盘桓在心中数月的疑问:你不是效忠于我父王吗?李明昌笑了起来:良禽择木而栖。大殿下要放手一搏,臣誓死效忠,您也可以现在就将臣绑出去交给左贤王的亲信。左贤王与你父有仇多琦多激动的声音渐渐平复下来,他定定的端详李明昌良久,用力点头,朝前一跪,放下手中马鞭,双手按膝,咬牙道:请先生助我!好。李明昌站起身,半明半昧的帐中,他面目模糊,立在坎达英长子的身前,右手触到多琦多被冰冷头盔覆盖住的前额,将左贤王的亲信就地斩杀,即刻攻城,臣随大殿下攻这一局!·送走柳平文与许瑞云之后,宋虔之与陆观回客栈,狼吞虎咽吃了个饭,已过了歇午觉的时辰。宋虔之在桌前给秦禹宁写信,想问他京中情形,不知为何心浮气躁,边写边揉,纸团子扔了一地。不写了,写了也递不出去。宋虔之一手按眼睛,看见陆观端了盘西瓜在旁边。不写了?陆观问。嗯。吃瓜。陆观递过来盘子。宋虔之本不想吃,闻着西瓜凉沁沁的甜味,瓜瓤红里透着霜白,正是他最爱吃的翻沙瓜,撇着嘴拿过一牙,咬了一口,心绪也定下来了。还是不写,有什么秦叔会捎信来。我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右眼皮总跳。那今夜不出城了。陆观道。说好的怎么能不出城宋虔之才说了一句,反应过来,踹了陆观一脚,说正事,别逗我。到了獠人的地方全看你的了,宋州知州弃城结下的梁子,看怎么才能解,这不好办。宋虔之拿了一牙瓜给陆观,示意他吃。我不爱吃,你吃就是。陆观道,反水应该是不能成,借一两日的道,也够了。对了侯爷,咱们带了多少银子?没多少。宋虔之忙着吃,满嘴吃得红润,沾着瓜瓤,他一口囫囵往下咽完,问陆观,你要干嘛?那我去弄点钱。不是你怎么弄?去抢啊?陆观看着他嘴唇翻动,吃相馋得他心里痒痒。看我做什么,问你话宋虔之唔了一声,被陆观按在椅子里亲了几口,满脸通红滚烫,一脚就往他裆下踹。陆观仿佛料到他有这一脚,却没料到宋虔之还拿纸团子扔他,给纸团砸了一下,满脸的傻笑,他一擦嘴,把皱巴巴的袍襟掸平,起身:甜。滚滚滚。看着人出去,宋虔之醒过味来,扑到窗上,看着陆观走出客店的门,宋虔之大声喊道:陆观!陆观抬了一抬头,挥手道:别看了,我就去一会,把你惯的,待会回来再喂你个饱。砰一声窗户在二楼给摔上了。店伙计牵来马,陆观翻身上去,纵马而去。☆、枯荣(拾)傍晚,一架马车趁禁军换防时从皇宫东北角门溜了出去,夜色将将笼罩大地,天空半明半昧。吕临扣上护腕,要去南门口,望见小门才关,朝守门人问:谁出去了?总管孙公公。守卫回答。孙公公不是住在宫里吗?吕临警惕起来。孙秀是个满肚子心眼的人,不得李宣信任,一时之间在后宫里李宣又没有自己的心腹,这才让孙秀留在内侍总管的位子上。偏孙秀瞒着新帝,险些将周太后赐死,新帝奉太后为亲母,这几日李宣在宫里碰见孙秀,见他畏首畏尾,臊眉耷眼的倒霉相,虽不好说什么,心里难免觉得他这是活该。统领有所不知,孙公公原在先帝跟前也算得脸,更是大行皇帝亲近之人,京城危难之际,又临危受命,也算有功。这回新帝入主,孙公公在京城里置了一处宅子,不当值的时候,都回宅子去歇着,想是还没有安顿好。他一个太监,有什么好安置的?吕临放下手,吩咐门上,孙秀回宫后通知他一声。成,统领千万别说是小的说的吕临:知道,当你的差,等国丧过了,带弟兄们好好吃顿酒,挂在我账上。当夜吕临下了值,上麒麟卫队舍坐了会,没见着周先的人,才说要走,就见院门口进来个人。好巧不巧,正是周先。周先明显一愣,过来搭吕临的肩,四下看了看,院子里只有一间房亮着灯,周先把吕临引回自己房里。桌上茶壶是空的,周先拎着空茶壶,走到门口,大声叫嚷了个人过来。没见到吕统领来,你们几个小兔崽子,都做什么去了,也不知道好好招呼。哎。吕临扯住周先的袍袖,朝他使了个眼色。周先打发人去沏茶,返身进门来,把帽子摘了顺手挂上架,上身探出门外,四下无人,他把门掩上,搬来一张小凳,面对面在吕临跟前坐下来,问他:什么事,这会来,皇上跟前有事?吕临想了想,不答反问:你这儿泡壶茶要多久?总要一会,烧水呢,说你的,有人来你看我眼色就是。吕临放下心来,能在麒麟卫当差,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周先如今已是卫队长,这满院子还没人能瞒得过他的耳朵。不过自己也要十二万分当心,于是将凳子朝前挪移,鼻梁几乎碰到周先的脸上去。孙秀今晚上出宫去了。吕临道,他在京城置了一处宅子,你去探探,他是御前的人,内侍不能出宫,新帝来了以后,打发了一批,如今御前能够出宫的,也就只有他了。还有,你找两个人盯紧他。周先沉吟片刻,掀起眼皮看吕临,思索道:你是担心孙秀走漏皇上和太后要南下的风声?伺候御前机要,不是我,就是内侍们,再则就是你们麒麟卫。你自己的人你自己管好,我嘴严,其他的内侍,出不去宫。除了太后跟前的人,都是些不挨边的人。这两日皇上议事,伺候的暗卫是谁?是我,还有个哥儿,你不认识的。我的人我自己管,看来也就是个孙秀了。那事不宜迟,我马上去跟。周先起身,开门时沏茶的人还没回来。吕临也不是要吃这杯茶,见周先另外叫上了两个人,四人同时走出麒麟卫队舍,各自分开。·天还没黑透,祁州城中摊贩都已收完,家家户户腾起炊烟,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拖着疲倦回到家中,只想用上一口热汤饭。宋虔之和陆观一行十二人随在白天卖药老头的身后,给城门验过身份,平平当当地就出了所谓守卫森严的祁州府。出城门的时候,老头说把人打散在他们雏凤人的队伍里,免得点眼。出了城宋虔之看出来,这也算在盯他们的人,老头一直随在他和陆观旁边,宋虔之他们的人要聚在一起,总被獠人们若有似无地分隔开去。为了不惹嫌疑,宋虔之跟陆观只有装作不介意,随老人家安排。身边人说的话,宋虔之就听不懂了。獠人们各自用土话交谈,老头从背篓里摸出来一杆旱烟,猛力一吸。昏暗的天色里一点红星炽烈地闪动起来,继而沉暗下去,埋没在烟斗里。烟气向四下扑腾,遮住老人一凹一鼓的嘴。我说二位管事,夜饭可吃了?吃过了。陆观压低着声音答。老头眼珠转来转去,终究还是把眼定在丑汉的脸上,吁出一口气:小老儿五岁上就满山跑了,不懂什么规矩,不过凡事要定个主次。等见着我们主君,二位谁为主谁为次?宋虔之笑着说:这位叫何达,看货是他的事,我只管给钱。见到你们主君,也跟他谈货。那价呢?老头吊着眼梢问。宋虔之拱手打个礼,作自谦的样,回:也同何达谈就是,我远远站着,掌掌眼便是。这么一说老头就明白了,烟嘴拿得远些,笑道:北地来的药商,我见得也不少,像你们这么有规矩的,还是头一回见。先生莫见笑,我们雏凤是偏远之地,没规矩惯了,到了寨子里,二位只管等着,寨子上什么都有,放心吃喝,小老儿托人禀过主君,需等上一会子,才能见到主君。主君事忙,我们明白。宋虔之说话同时,陆观满脸不耐烦。老头眼风溜溜那么一打,和和气气地堆出一脸的笑:这走回寨子里,早也是晚,我李老汉从来不说大话,明天一早,主君一定来见二位贵客。他压低了嗓音,凑近到陆观的面前,带这位何小哥去看货。再要找这么好这么足的漱祸,您就是跑遍大楚,也没有咱雏凤出的好。这不用你多说,老头,谈成这一笔,也有你的好处。陆观粗声粗气地说。老汉脸色一沉。不知老丈如何称呼,晚生姓王,在家行三。老丈称我一声王三便是。见这俊后生客客气气,老头神色稍霁,在石头上铛铛两声,随即把烟枪往裤腰带里一揣。小老儿贱名不足挂齿,姓白,就叫我白老头吧。三爷,我们主君是个粗人,但好酒,未知二位酒量如何?白老头瞥一眼陆观,这位何小哥生得高高大大,想必酒量也是不错的。宋虔之一哂:他不行。那三爷?我也不行。果然,白老头不想生意谈崩,说他那里有醒酒的药,上桌之前吃一帖,十斤烈酒不在话下。这么一路边说边走,宋虔之听出来,雏凤县虽然是獠楚杂居,但獠人归白老头口中的主君管,知县形同虚设,管着楚人。而獠楚有后的,也是归寨子管,整座县城倒有一大半人住在山里。雏凤县里人不靠耕地过日子,粮食要到祁州府去买,祁州的粮价比宋州要贱,夹在两州之间的这个小小县城,因为出产草药和稀有矿石,特供京城贵人们,雏凤也能算得上是个富县。徒步赶路一个时辰后,獠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宋虔之跟陆观坐在一起,不能显得过于亲近。宋虔之坐了一会,离开篝火堆去解手。又过了会,陆观也起身去解手。你怎么才来啊?宋虔之放完水就在等陆观找空子过来,等得脸上被蚊子咬了两个大包。陆观抱着他的脸啃了两口。宋虔之是听过可以用口水涂蚊子包,但还是有点窘,拿起手,还没碰到脸上的包,又放下来,撇着嘴问陆观:现在怎么办?雏凤县里的人不务农,又是獠人的主君说了算,你还想不到怎么办?宋虔之一愣,倏然嘴张大起来,逗得陆观看他傻样看笑了。明白了?陆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