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耳廓被虫子咬出一个大包,没看着他的时候被他自己抓破了,耳廓可怜巴巴地挂着几个血口,肿得血红。痒的地方不能再挠,真要是痒得厉害,你就叫柳弟,或是叫我,不许自己挠。宋虔之说话极慢,看李宣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感觉他听懂了,耐着性子揉弄了会他的痒处,李宣舒服得直眯眼。忙活得一头大汗的许瑞云和周先从架好的帐篷那面过来,许瑞云在身上随手一擦汗,一屁股坐下,说话毫不客气:宋老弟,你老这么跟个傻李小哥又听不懂,何必白费这功夫,哥哥帮你看着他,不叫他瞎动就是。许瑞云拿一截湿木棍在火堆里搅动一番,几个火星子荜拨溅起,落在夜露湿重的地上,悄没声息地灭了。一抬眼,许瑞云便愣了住,忙挪开眼,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那一副瘦弱雪白的锁骨架子却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许瑞云心里暗暗咒骂一声,起身抓住柳平文的肩,撺掇道:去洗个澡,旁边就有条小溪,来的时候我看过,水也清净。柳平文被许瑞云带得直打跌,嘟囔道:别拽我许瑞云嘻嘻哈哈地把人抓走了。周先挨着火坐下,就坐在方才许瑞云的位子上,往火里加挑选出的干柴。他眼没抬,长吁出一口气:等衣服干透就把火灭了,天已经大热,虽然是晚上,也不冷。白天里饮马的时候李宣跟着一起闹,把几人的衣袍都闹湿了,就着晚饭时生的火,众人都把湿袍子换下来烤。宋虔之拿手试了试,李宣的袍子已经干了,他随手搭在趴在他的膝上休息的李宣,朝周先小声说:帐篷周围撒下药粉了吗?都弄好了,今夜该不会有蛇虫鼠蚁,那药厉害,大家都好好睡一觉。明日等消息,进城前可能会碰上一小拨黑狄人。反正咱们几个顾好自己,主要是周先分出眼神,示意李宣,他不能有事,再则王妃和小王爷,也都是要紧的。侯爷就不要强出头了,白古游派来的那些也都是高手,让他们担着。吕临原带着他的弟兄和白古游派的人分散在宋虔之他们所在的地方附近,隐没在树丛里。宋虔之笑道:还说晚上来找我喝酒,看样子是扎好帐篷就自己去睡了。先前他们找水源,在底下闹过一阵,都累。一连十数日没日没夜的赶路,有时候睡下是深夜,有时候夜里也不能睡,得随着白古游大军的进度。吕临毕竟是公子哥,带的羽林卫也是在京城轮值,苦差累活轮不上这些世家子弟,算不上吃过苦。宋虔之想起一桩旧事,早年吕临也去他的麟台瞧过一眼,宋虔之口头上打趣让他过去,两人凑个趣,也好下了差一起下馆子逛窑子。吕临当即不干。他最讨厌看书,一盏茶的功夫,能让方块字给砸晕了去。打那以后,两人的差事不在一个地方,宋虔之越来越得皇帝器重,吕临渐渐也不好意思去找他吃酒。后来听说宋虔之端了几个朝中重臣,吕临的祖父问起小宋怎么不常来了,吕临被问得烦,火起地回了一嘴:人家现在是天上的云,还带我一泥团子上天不成,您就别问了,谁跟他走得近,朝臣们都得退避三舍。我不去沾他的光,也不惹祸上身。宋虔之年少时候的朋友,大抵都是这般走散了。听见宋虔之叹气,周先看了他一眼。宋虔之心中一动,微笑道:从前我玩得好的几个,也就剩下了姚济渠、林舒,还有吕临。我爹妈那个官司,牵扯到一个重要的证人,姚济渠虽没帮什么忙,也不曾避而不见。林舒是个热心肠,回京的时候跟那帮子酒肉朋友一聚,险些着了道,让人送到秦明雪的榻上去,我跟户部扯皮,也是亏着林舒跟我算账,才摸清楚户、兵、吏三部的被盖里已发了霉。吕临最讲义气,一路跟我来这宋虔之本想说鸟不拉屎的地儿,恰好看到李宣黄中带褐的袍子上没洗干净的一点鸟屎,嘴唇弯了弯,能得这些朋友,是我的运气。我更没想到,能拐个麒麟卫出来。周先道:麒麟卫原是为天子所设。他看了一眼李宣,卑职不算委屈。山间虫鸣有一声没一声,火堆哔啵作响,夜间活动的鸟兽偶尔发出的杂声远远传来,在无比的寂静里愈发明显。宋虔之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野草苦味的清冽空气,湿润地满溢在胸间。等到诸事大定,侯爷有何打算?这问题宋虔之无数次设想过,也无数次感到心虚,白古游自然增加了李宣这边的筹码,但李宣自己,就是他这只皮囊里最锋利的铁锥。听陆观的吧。宋虔之道,也要看朝中局势,若是这天下还需要我,我便留下。换言之,若是李宣的江山稳固,他的身份敏感,留下反而危险。周先是麒麟卫出身,哪里想不到宋虔之的言下之意。陆大人向来是听侯爷的,侯爷还是自己拿个主意。周先顿了顿,若要在朝堂上站稳,独木不林,要早作谋算。是有一些人。姚大人、林大人背后是一整个家族,吕统领是将全家都押在了侯爷身上,但吕家没剩下几个人,侯爷是知道的。京城的几个望族大姓,侯爷也该联络着。等我们到了孟州,距京城只有数日,到时候,局势瞬息万变,成王败寇,至多两三日就可见分晓。周先说的,宋虔之不是没想过,只是京城犹如一个泥沼,世家盘根错节,他现在唯一有把握的,是武力。那之后的事情,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而且这石头越来越沉。周先却毫不留情问出了宋虔之最想逃避的问题:到时候,太后怎么安置?熟睡中的李宣皱了皱鼻子,他抬起手,手没碰到脸就放下去,一只蚊子叮在他雪白的脸颊上,他脸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睡着,还是被火烤的。我还没有想好。宋虔之道,姨母深恨李宣,他是故太子唯一的污点,若是人清醒,还能做个证人。偏偏是个疯的,当年姨母掣肘于先帝,没能处死李宣,如今我们拿着一纸遗诏,就要让李宣登基,她头一个不会答应。既然姨母派人来接东明王母子,又让太监处死东明王的母妃,用意再清楚不过,是要去母留子,故技重施,扶持年幼的东明王做皇帝,姨母自己临朝听政。东明王母子已进了帐篷,宋虔之声音也极低,隔着数米,是可以放心谈话的时候。宋虔之眼睛带了点茫然:说小,东明王也并不年幼,已到了能够记事的年纪。姨母想必还留了什么后手,她不会放心让东明王坐在龙椅上。李相与太后甚是亲近,李相身后,是朝堂上一半的文官。宋虔之冷笑道:李相在宫中犯病,不送出宫请太医去他府上瞧,怕是被扣在宫里。我姨母,与先帝朝夕相对,先帝是何等审慎精明之人。她怕是对谁都不能够完全放心。我母亲死后太后称病,不敢多说半句,那时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她甚至不会为自己的亲妹妹冒犯天子,她的亲儿子死得蹊跷,先帝说结案,她也只有忍气吞声。但我这姨母,向来就忍得住,只要是她忍了一口气,便会十倍百倍奉还。王妃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慨然赴死,保得住一时的性命,将来的路却必不会好走。苻氏一脉衰微,这最后一点血脉,我一定会保住他。那么太后太后在宫里和京城的势力大不如前,却仍有不少人暗中投靠她。她毕竟是我姨母,从小到大,待我很是亲近。我能在麟台站得住脚,也有血脉亲缘的缘故。只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侯爷不够心狠。宋虔之失笑:我原是最心狠之人。秘书省还没有陆观时,宋虔之在京城恶名遍布,杀了多少沾亲带故和周太傅攀关系的大官。苻明韶不能脏自己的手,只能借宋虔之的手。但我无愧于心。宋虔之一哂,杀的多是该杀之人,或是不识时务的,能站在承元殿里,从无一人是干净的。周先定定看了一会宋虔之,数月磨砺,宋虔之的样貌里带出几分冷肃,瘦下去不少。原本眉宇间那丝玩世不恭现在完全没了踪迹。他已是成熟的男人。不说这些让人心烦的事了,那两个洗澡的怎么还不回来?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趴在他膝盖上的李宣突然惊坐起,不知是不是被吵醒的,李宣揉着眼,迷迷蒙蒙地盯宋虔之。宋虔之感觉像是被一个什么小动物以天真无害的眼神看着,心里也软了起来。去睡觉了。他轻声哄着李宣起来,李宣抓着宋虔之的袖子,乖顺地跟在他身后,到自己的帐篷里去。地铺是拿兽皮铺好的,宋虔之怕他这里不够暖,把自己铺上的一卷狐皮拿过来铺上。等李宣睡熟以后,宋虔之才躺到铺上去,地面很硬,随便翻个身,鼻子就触到从床铺旁边的缝隙里挣扎出来的草叶。外面窸窸窣窣的一阵脚步声,有人进了旁边的帐篷。宋虔之闭上眼,翻了两次身,天灵盖里仍清醒异常,他只是闭着眼,睡不着,胡思乱想起来。☆、回京(玖)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宋虔之醒来时,身边的李宣支着手,两个乌沁沁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宋虔之登时吓得瞌睡尽散。匆匆穿戴妥当,宋虔之走出去,是个大晴天,吕临带着两个弟兄正在旁边起锅做饭,红白交错的肉肥瘦相间,是路过前一个镇子买的,也不过是一天一夜以前,这天气,今天不煮了吃,明天便会散发恶臭,从肉里生出虫子。酒还有吗?宋虔之向许瑞云问。许瑞云大声道:有的是,尽管喝。周先走过来:别喝醉了,还得赶路。他抬头看了一眼天,冷漠的脸上似乎有些担忧。一晚没睡好,宋虔之脑壳疼,这会积攒在后脑勺那股沉甸甸的隐痛散去,他突然想起这已经在孟州附近,白古游向来打快攻,昨天白古游派来的人说会在破晓前发动进攻。日头正烈,宋虔之抬头看了一眼,眼睑快速收缩,强光令他眼睛疼,他低下头,拇指与食指用力揉了揉。心里却克制不住翻涌起一个念头。这时候没消息可不是好消息,难道白古游的大军遇上黑狄主力,两军陷入了胶着?肉汤浓郁的香气飘散开,宋虔之略略一耸鼻子,嗅出花椒与大料的味儿。那天在镇上,柳平文离开了一会,这小子,旁的不行,吃倒是在行,这么狼狈潦倒地奔命,他还去买了香料烹制佳肴。宋虔之心情松快了些。李宣从帐子里磨磨蹭蹭出来,挪蹭到宋虔之的旁边,坐下后,自然而然地去碰他的手。宋虔之收回手,平静地看着他。李宣像是做错事,目光低垂,小心地往旁边挪开一屁股,又模模糊糊觉着太远,往回挪了半个屁股。宋虔之不禁叹了口气。李宣这个样子,就算在殿上宣布先帝的遗诏,朝堂里估计仍会有一场硬碰硬的冲突。皇帝受命于天,这不是让那群人上人,人精中的人精,心甘情愿让个傻子骑在头上?怎么会有人甘心。苻明懋应该早已离开风平峡,留在前线过于冒险,要是诸事已定,他这个大皇子在战场上丧命,那才是真正釜底抽薪,白搭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宋虔之胳膊肘被抵了一下。热腾腾的一碗肉汤端在他的面前,宋虔之接过来,吕临顺势在他旁边坐下来。李宣才哼哼出一句,柳平文已在那边轻轻哄:过来,我喂你吃,别看了,他那个同你的一样。柳平文带着李宣到一边去吃肉。吕临带笑的眼神收回来,盯着肉汤里的浮油吹了口绵长的气,油皮下的热气腾身而起。一个时辰前,我派了个白古游的人去找大军。宋虔之眼瞳不住紧缩,他定了定神,眉头控制不住轻轻皱起:还没回来?阳光照出吕临的眼瞳闪出淡褐色,他便是胡茬的下巴向外扬了扬,道:没有。宋虔之喉中发干,连忙低头喝了一口汤,热汤冲进喉咙,烫得嗓子疼,他赶忙吞了一口,这下喉头不烫,胃里烧了起来。宋虔之眼眶微微发红,一时半会没能说出话来。吕临的声音再度响起:吃饱就准备着,在白古游派人来之前,咱们不能启程,我们人不多,带着的他下巴向东明王和李宣的方向轻不可见地点了点,伤了死了谁都不行,谨慎为上。宋虔之被那口汤烫得,好不容易缓过神。那我们得换个地方。宋虔之道,这里太空旷,我们先在附近隐蔽,即使有什么不测,也不至于被带来的人发现。一众人等吃完这一顿大肉,宋虔之也没有心情喝酒,他们熄了火,收拾起行李,拿枯枝败叶将篝火留下的痕迹掩埋。吕临带着四个人先去探路,小半个时辰后,所有人转移到坡地的一个洞穴里,从这里上西北方斜斜伸出宛如狼牙的一小块空地上,俯瞰便能将昨夜他们安营的地方纳入眼底。弓箭还有,吕兄,你带人在这里设伏,我带人上那边。宋虔之仍叫吕临带他的人,自己带白古游的人,周先是所有人中身手最强者,留下保护东明王。为了不使王妃多想,宋虔之对她说是为了躲避野兽,才换了个地方。李宣吃饱以后就要睡觉,许瑞云总算找到机会,半是强迫地拉着柳平文一只手,小心着不吵醒李宣这个小祖宗,没脸没皮地油着嘴跟柳平文说话,柳平文听得脸发红,强作镇定地不去看他。许瑞云说了一会,柳平文趁他不注意,抽出手,反手就拍在许瑞云的脑门上。许瑞云夸张地哎了一声哟。呜李宣眉头一皱,像是要醒。许瑞云眼一瞪,连忙收声,动也不敢一动,等到确认李宣是睡着了,许瑞云抬眼就看见柳平文憋着笑。他嘴角一勾,笑起来有那么些英俊的意思,柳平文眼光闪烁,转开了脸,没一会,他感到许瑞云的手又摸了过来,他掌心发烫,这次没躲。·整个孟州都没想到,敌人会在四更时发起强攻,火箭猛烈地落在各家各户的房顶和院子里。孟州富庶,不至于有茅草房,民居建筑却不似北地,大部分建材是木头,遇火就烧。这一夜吹南风,有风助势,不到一个时辰,整个孟州就陷入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