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州军驻扎在城外,城内的孙俊业才刚爬上夫人的床,就被惨呼声惊醒,师爷进来禀报,孙俊业夫妇都还衣衫不整地坐在榻上,也顾不上礼不礼的了,孙俊业命夫人带府中上下躲避,匆匆披上他那件伤痕累累的战甲,一头扎进火海,调集州府上下分两拨,一拨疏散城中百姓,一拨灭火。孟州下了接近十日的雨,整日放晴过后,房屋建面彻底干燥,在大火中烧得咯吱作响。驻军夜间在城外,昨天下午才在孟州城西南与黑狄小支部队发生激战,数月间孟州军苦守死防,两三日一次夜战,人困马乏,新军来后,士兵之间也小有冲突,反倒让黑狄人捡了漏子近攻。李奇睡下不久,就被人叫醒,看见陷入火海的城池,李奇双腿一软,几乎跪在地上。随行的副将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将军别乱,得拿个办法。另一人怒道:黑狄人卑劣至此,打不过我们,就冲无辜百姓下手,操他奶奶的祖宗十八辈儿,将军下令强攻,城里有孙大人照应,咱们弟兄一举冲上去把黑狄人的老巢给端了!冲天的火光在李奇眼底跳跃,红血丝瞬间扯满他整个眼球,李奇大声喝问龙金山何在。一小兵低着头出来,大声回答:龙将军带人切断黑狄后援部队,才出发不久!李奇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这个龙金山,私自行动,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李奇狠狠跺脚,又问陆观何在。陆将军陆将军属下先前见他带着二十余人的小支部队离开,不是往城里去,不知道去哪儿,属下、属下也不方便问。不方便?李奇把眼瞪得铜铃一般大,他气得一时半会没说出话来,两腮一层绛紫色,脸色甚难看。这时,孙秀大步走来。李奇眼一乜。孙秀上来便抱拳行礼,一点也看不出太监的阴柔,反倒隐隐压着李奇一头,这种压迫感并不是因为身高,而是孙秀说话时慢条斯理的腔调在,他中气又很足,带着没有什么事能使他乱了阵脚的镇定感。我带人进城,李将军或是与我一路,将孟州城外围偷袭的敌军全歼,再作打算。城里都是木质建筑,损失必定惨重,先安抚孟州城里的百姓。一个太监有人小声嘀咕。孙秀像没听见,坦然地注视着李奇,等他发话。李奇盯了孙秀半天,他知道孙秀说的没错,越是生气着急,越不能热血上头,这时候扑向敌人老巢,反而容易遭到埋伏。但对着孙秀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想到最近新军和孟州军几次冲突,这帮子京城来的拖后腿的杂牌军,反把自己当成了皇帝的亲卫队,李奇自己就碰到好几个不知死活的新兵在外头耍威风,数落自己手下的人做乌龟只知缩在孟州城外。李将军。孙秀话里透出一丝不耐烦。你带你的人照你的办法去做,我带我的兵照我的办法去打,只有一条,各算各的功劳。谁也别跟着谁捡漏。李奇铁青着脸说。孙秀愣了一愣,旋即冷冷笑道:李将军最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将来回宫,我会如实向皇上禀报。话说完,孙秀掉头就走,带着整队集结号的新兵向孟州城进发。李奇反而陷入进退维谷,要是跟着孙秀,无异于自打耳光,可现在确实不能贸贸然冲向黑狄人的营地。手下来问李奇该当如何,李奇索性让几个副将解散人马,都回去继续休息,他要看看,没有自己的强力后援作支撑,凭着一个太监一个毫无作战经验的京官能成什么事。孙秀领兵到孟州城下,城外的黑狄人架起云梯还在攻城,孙秀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新兵蛋子打仗没有策略,纪律性也差,但敌人就趴在云梯上,操刀操箭往上一搂便是人头,索性都甩开膀子杀上去。孙秀在旁边观战,他听陆观提过,这时冷眼旁观,留意到叫刘雪松的人是不同,在茂州的时候是屈才了。孙秀派人去叫开城门,预备带着余下的三百号人进城帮忙灭火,谁知孟州城里却不敢开门。孙秀气得眉毛倒竖,怒骂道:孙俊业这个胆小鬼,都上,杀出一条血路,爬云梯进城!十数里外,陆观带着人去接应白古游的大部队,谁知白古游碰上黑狄主力,原是为引来孟州军设下的埋伏,正好招待了白古游带的大军,黑狄误以为碰上的是孟州驻军,倾巢而出,先是弓|弩兵上。白古游的军队作战经验丰富,刚刚进入山谷,老马烦躁地刨蹄就引起他的注意,命全军缓速前进。第一支弩|箭没有射中人,反而暴露了此处陷阱。弩|箭用完,两军陷入步兵纠缠。陆观只带着二十余人,斥候来报,他从山上也看见下方厮杀的情形,索性绕过战场,让斥候再去探,附近是否有小队人马。小队人马没探到,反而是抓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青年男子,穿着既不似黑狄人,也没穿白古游这边军队的号衣,一身普通武袍,戴个大帽子,像附近的猎户。我是猎户。不用陆观拿出严刑逼迫,来人就爽快地招了。陆观:他一言不发伸手抓起可疑人员的手看了一眼,冷道,你是常年用刀的士兵,不是擅长弓箭的猎户。为什么会到这里?谁派你来的?顿了顿,陆观道,你也是斥候?可疑人员眼神闪动,犹疑地往下瞥了一眼。你是白大将军的人。你的口音是楚人。话刚出口,陆观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此人是奸细,自然不仅仅会黑狄话,大楚话也得熟悉。我、我可疑人员瞪了瞪眼。陆观眉头一皱,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的手下说这个人一直在战场附近观望,那念头悄然滋生,福至心灵地冲出嘴去:安定侯在这附近,你是跟着他的人?陆观心脏狂跳,他也不知道为何就这么问了,那一刻却有强烈的直觉,他一只手还抓着对方的衣襟,抬眼匆匆掠过,这一圈他方才已看得很清楚,没有发现小队人马,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次,刚跃出地面的阳光刺得他视线有些模糊,陆观闭了闭眼,再把眼睁开,压低嗓音道:你别怕,我们是孟州驻军,你连各州驻军的号衣也认不出来吗?!那人被抓住十分慌乱,倒真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时看清抓他的人穿着打扮,结巴道:大将军遇袭,你是孟州驻军,为何不下去、下去援助后半截话被眼前人冷冰冰的眼神逼得生咽了下去。我这里只有二十余人,下去助力也不大,你前面带路,先找到安定侯。来人定了定神,伸长脖子紧张地吞咽下口水,他脑子虽仍发懵,却也想明白了,凭他们这几个人,确实没什么用。好吧你们跟上。他尴尬地低头看了一眼被紧紧拽住的衣襟,这位将军陆观松开手,他右手紧紧握成拳头,收在身侧。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手轻轻发着抖,指尖也传来冰冷的麻痹感。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忘记给一些词语做分隔,改了一下。☆、回京(拾)洞穴里,横七竖八睡着人,从祁州昼夜兼程赶到这里,离京城不过数日,积攒在皮肉里的疲困,使这些壮汉倒头就能睡熟,发出阵阵鼾声。但他们也同样能随一声极轻的命令翻身而起,随时进入作战状态。快过午了。妇人隐隐担忧地望向洞外失却粉黛装饰,东明王妃显露出了真容,她的眉极细,稍有些稀疏,但无伤大雅,皮肤中堑着些许细纹,肤色散发出微黄。依在母亲胸前的少年显然没有睡着,眼珠在薄薄、白玉一般的眼睑下滚来滚去。许瑞云睡了,宋虔之没睡,柳平文眼下积着一圈乌青,李宣上半身赖在柳平文身上,手却抓着宋虔之的袖子睡着。周先与吕临出去巡视,尚未回来。设伏等了一个时辰,大伙都累,我们人不多,不如保存体力,让他们睡一会。宋虔之低声朝王妃说。白大将军不应当在清晨就与孟州驻军会合了吗?东明王妃斟酌片刻,口齿之中一个个字问出来,她的声音听上去圆润清亮,如珠似玉,再久,也够久了。若是傍晚还无人来,我们依然等下去吗?侯爷,我是一介妇人,此事要你做主。要是不进城,哪怕返回上一座城镇也可,小王爷需要好好休息,这些时日他喉咙一直发热不适,路上煎药不便,药材也是时有时无,请侯爷体谅我这个母亲。我不能看着孩子日渐消瘦病弱而无动于衷。埋在东明王妃胸前的苻璟睿只有半边脸露在外面,原本玉雪可爱的小脸两腮凹陷,睡觉时的苻璟睿嘴唇微微张开,唇上起了一层干壳子。苻璟睿身份尊贵,即使是赶路,路上也从未短过他的水,显然是身体确实不舒服。再等一个时辰,还无人来的话,我派人去跟白大将军禀报,我们回上一个镇子。东明王妃犹豫地点了点头。宋虔之起身走出洞外,险些被过于灿烂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山间纵生许多细细的枝蔓,叶片只有指甲盖大小,随风窸窸窣窣摆荡。底下走上来个人,看帽子宋虔之认出是吕临。附近没发现有人马,怎么样,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吗?吕临喘着气。宋虔之解下水囊给他。没有。你看见周先了吗?我去的西南面,周先奔着东北方向去的,不过也该回来了。两人一时都无话,吕临渐渐把气喘顺了,目光溜下岩层,定在他们清理过的营地,喃喃道:白古游不会吃败仗吧?这话轻飘飘一出口,吕临立刻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当没说过。宋虔之没有接话。实际上他也在想这个问题,在对阵孙逸前,白古游几乎从无败绩,白古游带人去祁州前,在孟州跟黑狄人也交火过,问题不应当很大。何况白古游的大军是悄悄靠近孟州,本不是冲着黑狄人去的,遇上主力的可能性不大,还没有消息来,确实让人害怕会是坏消息。不过,如果白古游真折在孟州宋虔之轻轻翕张着唇,任由山间苍劲的风化作清冽的冷空气杀进胸腔,他一只手袖在身后,拇指与食指在袖里不住互相摩挲。也许不巧,白古游碰上了黑狄主力部队,战况激烈敌军强劲的话,打上一整日实属寻常。再等等。没过多久,周先也回来了,当着众人他说同吕临一样,没探到什么有用的情况。宋虔之出去尿尿,周先跟出来。俩人找了一处僻静之地面对天地释放人生的大和谐。周先道:白古游的军队跟黑狄人在孟州城外陷入激战,昨夜孟州城被偷袭,知州孙俊业已经疯了,带着他那帮衙差在城里救火,孟州军现在归李奇手下,跟陆将军带到孟州援助的新兵蛋子们不和,黑狄人偷袭得手,孙秀带人到城里帮忙灭火,李奇看不上孙秀是个太监,原已经集结人马要杀黑狄主力军,让孙秀激了两句,没追。宋虔之尿得差不多了,抖了抖自己的那个,扎好腰带。李奇是不是打仗打傻了。宋虔之脱口而出。战场上跟自己人置气,索性不发兵了,宋虔之顿时觉得眼界大开,怪不得龙金山那个山匪爬得这么快,敢情李奇就是仗着老爹有点旧部,都听他的话吗?也不怪他,突然降下来个人压他一头就算了,还是个太监。太监怎么了,袁公不也是太监。宋虔之无语道。认真算起来,袁公不能算太监。好吧,这宋虔之也不得不承认,袁歆沛那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麒麟卫机制还不成熟的时候,为了成功混到皇帝身边,伪装成的太监。不过到底袁歆沛没有后代,人已死了这么久,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太监。宋虔之自己在麟台任职,深知史官写的那些玩意儿,多少得看皇帝是谁,被写下来的人跟皇帝关系如何,可以参考,不过也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随便看看就是。宋虔之瞥周先一眼:你这消息打哪儿听来的?碰到两个逃兵。周先顿了顿,补充道,孟州驻军里逃出来的,是两兄弟,家中已无人,说是原就是被抓了壮丁,打算先去别的州避一避,过一段时日再回家,孟州城遭了灾,他们兄弟也无心打仗,只想回家尽孝。人呢?周先:要是带人过来,就连我都不见了。而且两兄弟在我跟前抱头痛哭,我何时见过这等阵仗。麒麟卫都是几岁就被选去麒麟冢训练,打交道的只有那圈同甘共苦的兄弟,能顺利通过考核被选进宫保护皇帝,身份可谓一步登天,见的都是人上人,正是这样的人,与寻常市井中玩耍,在父母膝下撒娇逗趣长大的人相比,多了沉稳,少了怜悯。但认识周先,宋虔之的看法改变了。一个人能被周遭的人事改变浸染多少,取决于这人的本质。而周先的本质不坏,才会两次落在柳素光手里遭受严刑拷问,也没有生出报复之心。这不是软弱,而是另一种选择。宋虔之无意中叹了口气。周先看了他一眼,安慰道:侯爷不必多虑,白大将军一定会胜。宋虔之本来很担心,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似乎也有了底气。从实力上看,宋虔之不觉得白古游会输,只是孟州若能胜,那很快就能回京,一切顺利得竟让人有几分心虚。宋虔之跟周先哥俩好地尿完尿回去,吕临已把所有人叫醒,分了点吃的,手下们沉默无声地在啃饼子。宋虔之最不爱吃这种没滋没味更谈不上嚼劲的面饼,边吃边把手里的东西当成千层牛肉锅盔,喝了口水,当是喝的人参鸡汤。谁也不想说话,洞中一二十号人,空气也变得滞闷。王妃照样没有胃口,咬了两口饼,小声哄着儿子吃了点,起身出去。大家都是男人,都以为她是去找地方解手,只有周先站起来。宋虔之和他四目相对看了一眼,知道周先出去保护王妃,没有出声。许瑞云嗤了一声:到底是暗卫出身。许瑞云的嘴讨人嫌,做事却细心,粗声粗气地催着柳平文多塞了几口,柳平文实在是吞不下去,许瑞云便跑去找吕临要了个碗,拿水给他泡开,如同一头大狗摇头摆尾地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