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侍女一人捧盘一人奉茶,茶上完又添了几碟子点心,颜色做得鲜嫩可爱,妇人一再让他们尝尝,盛情难却,宋虔之吃了一口豌豆黄,眉头舒展开,没忍住一连吃了三块,才住了手。这样像是他光为了吃而来。宋虔之正襟危坐起来,不经意看见上座的妇人正在看他,宋虔之一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妇人移开了眼,嘴角挂着一丝笑。宋虔之是不知道是不是笑他,只是脸上也微有点热。前几日奉旨到宋州查事,龙江被匪徒霸占,只好走陆路回京,顺路来拜访王妃。我一个妇道人家,守着先夫留下的百亩薄田,清贫度日罢了,总算诸事平安,小儿能读一些圣贤书,明白事理。将来这家业传给他,等他什么时候娶了媳妇,有人主内,我就轻松多了。当着数人,东明王妃仅仅说了些客套话,留陆观和他的朋友小住几日再走,陆观虚应下来。几人各自被仆人带去房中,宋虔之脱了靴子坐在榻上。陆观拧来帕子给他擦手擦脸,宋虔之胡乱一抹,陆观按住他的肩,仔仔细细擦了擦他的脖子和耳朵。待会儿她一定会让人来叫你。宋虔之睁开眼,跪坐在榻上,陆观已经重新拧干了帕子,站在床前擦脸。宋虔之突然兴起,朝他勾勾手指。陆观:?过来。宋虔之小声说。陆观一脸茫然地靠近,被宋虔之一把抢过帕子,在他脸上胡乱地擦,还用裹着湿帕子的手指去戳陆观的鼻孔。陆观眉头紧拧,只是用两只手环住宋虔之的腰,怕他摔到床底下去。没劲,你怎么不揍我宋虔之话音未落,袍子被掀了起来,整个兜住他的头脸,宋虔之眼前一擦黑,惊叫道,喂喂,开玩笑开玩笑,别揍我,哎你还真敢后半截音吞在了嗓子眼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过了会儿,宋虔之满脸通红地从袍子里坐起来,把袍摆放下去。陆观凑上来吻他,宋虔之满脸嫌弃地跟他亲了会儿,含糊道:也没什么怪味道陆观没说话,只是更深地与他接了个吻。果不其然,赶在晚膳前,王府管家就来叫陆观过去说话,宋虔之本来昏昏欲睡不想去,被陆观扯起来穿戴,硬要他一块儿去,宋虔之先被扯得坐起,陆观一转身的功夫,他又躺下去了。陆观作势又要掀他袍子,宋虔之连忙按住他,面红耳赤道:陆大人,你想一下午把本侯爷掏空不成?陆观笑了笑,给他穿鞋。宋虔之示意自己来,起身整理头发和衣袍。外面等着的管家见出来的是两个人,眸色闪过诧异,转瞬又收敛好情绪,没有阻止宋虔之跟随。这次管家将二人带到后院,院子里花木草石布置得比前院精巧富有观赏情趣。东明王妃换了一身淡粉色长裙,头发显然也重新梳过了,看上去年轻了十岁,正在屋里挑挑拣拣地剔一盆月季花,将多余的枝条剪掉。坐。王妃没有抬眼,咔擦就是一剪子,随手将没用的花枝丢到一旁铜盆中,之后净手,擦干,这时王妃仿佛第一次看到宋虔之,询问地眼神望向陆观,这位也是朝中的大人?东明王封地在外,他的王妃只在年轻时到过京城,之后深居简出,是第一次见宋虔之。周太后的外甥,宋虔之,是我在秘书省的同僚。王妃觉得神奇,食指敲着下巴,嘴角轻轻一勾:我知道你的母亲。王妃知道家母?这倒是宋虔之没有想到的。东明王妃露出回忆的神色,她说话时语速不快不慢,嗓音并非少女的清脆,而是带着几分绵软的柔媚。周太傅的嫡女嫁给自己相中的工部侍郎,没有被父母当做拉拢权贵的筹码,你母亲的这桩婚事,即便是在她嫁人多年之后,依然是京城贵女们茶余饭后的话题。我进京领受赐婚封赏时,曾有幸听过一些。不过当时的姐妹,在我出嫁之后,几乎都断了联系。王妃不甚介意地笑了笑,显然没有将这等世态炎凉放在心上。你父待你母亲好吗?王妃侧身坐着,想起什么,觉得问话不妥当,改口道,若是冒犯,不答也无妨。宋虔之摇摇手:就那样,我父亲常年不在家。听到这话,东明王妃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傅之女兴起三分同情,淡道:男人不外如是,多劝劝你母亲放宽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她应当是比我聪明得多的人,在那一圈子人精当中也见得多,白说这些了。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及周太后,宋虔之甚少与这等地位的女人交谈,家事本来不便向外说,眼前这王妃十分随和,言谈间也无窥探旁人的意思。她眼神脸色一片淡漠,确实是随口一说。宋虔之想起来东明王妃出身不高,是个六品小吏的女儿,果然说话做事风格与他接触过的上位者俱是不同。像是他的姨母周太后、他的姐姐,说话总是七拐八弯,一层意思背后,还有旁的含义,说话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那现在恩公已经是秘书省的大人了?东明王妃另起话头。陆观更为直接:王妃对京城的局势,想必很清楚。妇人道:不过为幼子谋算,先夫去得早,我再不为他打算,真没有半个能为我儿做主的人了。大楚即将有一场大乱,王妃若为小王爷谋划,应当早做打算。陆观道。妇人眼底一亮,嘴角却平平地压着,淡道:这块封地,是百余年来的福地,国中不是没有乱过,这座城依仗地势,从未被卷进去过。那是因为从未有过一任君主,用自己手中的国土去与豺狼做交易。东明王妃眉头皱了起来。这话从何讲起?宋虔之坐在旁边静静地听,时不时吃一块点心,他想过陆观会透多少底给东明王的母妃,这会边听才清楚,陆观将刘赟的旧部冒充黑狄军队屠戮百姓的事一口气全抖了出来,而且在陆观的口中,白古游分到祁州的兵不过是镇北军的八分之一,皇帝已经下旨放弃宋、循二州。王妃是否想过,今上能放弃宋州与循州,同样能让白古游撤兵退出祁州。说完,陆观端起茶一口喝干,擦了擦嘴。可你们不是说,黑狄士兵是刘赟的人冒充的,理当不会对百姓下死手仅仅宋州州城,一夜之间死伤过万,我们离开时近乎空城,宋州军曹孙逸凭借手中不足两千兵马就在宋州当了土皇帝。与我们随行的人当中,不知道王妃是否留意到,有一名身形魁梧肤色黝黑的汉子,那是循州军曹。循州军曹,怎么又和你们在一起?东明王妃脑子晕了。朝廷下旨免除循州原任知州赵瑜官职,我们南下时,正好碰上新任知州赶往循州赴任。龙江上的獠人在江面上拦截来往船只,说是官兵让他们封锁江面,抓新任循州知州柳知行,事成就允许獠人进入城镇集市买卖,送他们金银财宝。獠人住在山里,居无定所,各族分散。当时循州军曹带人追查赵瑜的下落,咬死了一群獠人,他没带多少人,被獠人抓了起来。陆观道,这名军曹的父亲曾经效力在镇北军麾下,在循州任上也有些年头了,对刘赟的旧部了若指掌,在镇北军也还有兄弟。我们这才知道,朝廷已经弃了宋、循两州。宋虔之补充道:许瑞云是跟着柳知州的儿子,柳知州的儿子方才您也见过,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白白嫩嫩的那名小生吧?王妃道。正是,那是柳知行的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宋虔之答。王妃不以为然道:想必将来也要考取功名的,只是如今世道,光会读书能成什么事。陆观看了一眼宋虔之。要像二位一样,文武双全,才能当得朝廷重任。妇人话锋一转,这位军曹跟着两位,不会是因为循州已经无人去管,想要借此回调京城或是找机会回镇北军去吧?不是。宋虔之心道,许瑞云跟着他们有一大半原因怕都是为了与柳平文相好,当然这话不好说。于是,宋虔之说了许瑞云跟着他们的另一个原因,许瑞云的父亲是一名忠勇之将,他为人也古道热肠,想为平民百姓尽一份力。如今循州消息不通,不知是什么光景,水道封锁,许瑞云知道不少内情,跟着我们怕是也想做成一番大事。清平盛世,能做什么大事。妇人低头喝茶。陆观起身,走上前去,向妇人跪下,拱手道:王妃真认为眼下乃是盛世?宋虔之心中一凛,背脊坐得笔直。东明王妃缓缓咽下口中那一口先苦后甜,回甘无穷的贡茶,抬起眸,望向陆观。恩公,明哲保身,这是数年前,你帮我儿躲过暗杀时赠给我的四字箴言。怎么换到恩公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呢?陆观抬头: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没有见过失去父母的孩子在战场上哀嚎痛哭举目无亲,没有见过易子而食,没有见过身穿军服的士兵向平民挥刀,没有见过淫人|妻女的无耻恶徒。更没有见过弃城而逃的一方父母,屯兵在侧坐视州城遭屠的军曹。王妃,您真的认为,这是大楚的清平盛世吗?铜盆中杂乱陈放的花枝微微颤动,枝蔓将水光撕扯成一片一片。☆、正统(拾伍)东明王妃明显愣怔住了,少顷,她笑了起来,笑意一发不可收拾,最后以手绢按住唇角,强自忍住笑,神色恢复平静。陆大人,请先起来。陆观皱了皱眉。宋虔之道:陆观,起来,好好说话。对,陆大人,我只是久居深闺的妇人,恩公现在是朝廷命官,跪天跪地跪君王,怎么也不该跪到我的面前来。宋虔之扶起陆观,让他坐下,暗暗在他掌心用力握了握。陆观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木起脸来。东明王妃优哉游哉地喝了一口茶,明眸一动,望了过来,她看的不是陆观,而是宋虔之。二位大人此行,宫里可知道?陆观正要开口,手被宋虔之搭住,他看了宋虔之一眼,默不作声。正是奉命南下,查清刘赟的旧部在宋州、循州伪装成黑狄军队,屠戮平民的暴行。哦?东明王妃嘴唇轻动,奉谁的命?宋虔之微微一笑:王妃多此一问了。听说天子要册立刘赟的女儿做皇后,又已经派人将刘赟从流放之地接回京城,从此刘氏一族,贵不可言,连李相都要礼让三分。要查刘赟的人,一定不会是皇上了。宋虔之暗想,东明王妃说话很客气,宫里掌权的只有两位,不是皇上就只能是太后。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现在周太后的处境,也远远不如从前了。早些年听说,太后待皇上是很好的,视如己出。后来又听说,朝中主事的两位大臣,兵部尚书与当今宰相,都直接听命于太后。东明王妃笑了笑,不过都是些坊间传闻,没人当真的,每一代君主若是与后宫不和、与宰相不和,都有一帮子不干不净的小人在后面乱嚼舌根。你们也知道,先夫原就不是个管事的人,我带着儿子远离京城,也是想远离皇室中的种种是非。家中小有薄田,日子过得去也就是了。陆观又想说什么,被宋虔之一把抓住了手,他只得又把话吞回去。是这么个理。宋虔之淡道。妇人很是满意宋虔之的态度,慈眉善目道:不过,刘赟此举,是要做什么?卑职不知。宋虔之松开陆观的手,揣起手,垂下双眸避免与东明王妃直视。东明王妃语气愈发轻松惬意:刘赟啊,荣宗都认为他是个罪臣,想必是皇上为了早日亲政,受了什么人的蛊惑。王妃说的是。东明王妃:恩公的意思我也听明白了,不过,东明王府的数百亲兵的职责,只是保护王府,祁州有白大将军这尊守护神,轮不上咱们插手。王妃不必出兵。陆观开口了。那恩公是要让我做什么呢?先帝留下的遗诏,并未传位给当今圣上。东明王妃明显一愣,神色中的镇定安然杳然无踪,眉头也深深拧了起来。什么?陆观道:先帝的遗诏并不是传位给苻明韶,他急着亲政,是因为得位不正。这怎么可能?东明王妃突然站了起来,鼻翼翕张,瞳孔紧缩,一手抚住心口,半晌,她的脸上毫无血色,有千百个念头闹得她脑仁心疼。不传给苻明韶,那遗诏是要传位给谁?苻明懋?旁的皇子都已经失格苻明韶被立为储君后的那些年,朝中腥风血雨,人人自危,皇子皇孙的血统在当时更像是催命符。东明王妃想不起来自己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在王府中那座少有人迹的佛堂中度过。王妃不必知道,卑职只想得到王妃一个承诺。宋虔之笑着说。他生得面白如玉,即使近日奔波多添风霜,也仍是气质清雅的贵公子,言谈间不像陆观急躁。宋大人请讲。东明王妃也算看明白了。这是太后的外甥,奉太后的命令南下调查,查的又是刘赟的脏事儿,摆明了皇上太后要撕破脸。她也有了心理准备,暗自掂量着站谁的队。宋虔之看了一眼陆观,眼神一对上,他立刻看回王妃,道:请王妃按兵不动,自保即可。如果宋、循二州有难民涌入求援,还请王妃量力而为,施以援手。东明王妃眉心不易察觉地一颤。仅此而已?宋虔之看着她,点头。祁州若是乱了,王妃可以带着小王爷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保全自己。宋虔之道,眼下是初春,春暖花开之前,总会有一场倒春寒。这个时节的天,就好比小孩儿的脸,想必王妃也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