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一言未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宋虔之看。宋虔之脸庞微微发红:看什么看我喜欢的人这么聪明,让我很有危机感。宋虔之耳朵都红了,咳嗽一声:遗诏我真没看过,本来想唬住许瑞云。他应该不想带李宣,毕竟人疯了,路上会很麻烦。麻烦的又不是他。对,是我。也不麻烦你,那疯子把你当成故太子,恨不得把心都掏给你。麻烦的是我,要不是受吴伯之托,每次他过来抱你,我就想把他那双手给剁了。宋虔之:说你吃疯子的醋还不承认。悄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我说一下我的决定。许瑞云缓过来了,推开门,才敲门,大大咧咧过来坐下,疯子要带,走陆路太慢,水路冒险,求快还是求稳?还有,疯子一路吃喝拉撒都要人管,我没什么耐心,他我是不管,路上生病了饿着渴着了都跟我没关系。宋虔之:行,你管柳平文就够了。柳平文抗议道:我自己能管好自己。宋虔之没理他,拿出纸笔,三人商量好北上的路线,外面渐渐有了人声,像是孙逸带人回来了。在陆观和宋虔之不露痕迹地主导下,这条路线会经过东明王的领地,幸运的是,从地图来看这也并不绕路。孙逸脸色不好地推门进来,宋虔之在卷地图,不防备许瑞云一把将地图抢了过去塞进怀里。宋虔之:反正他已经都记在了脑子里。我派一队人护送你们。孙逸粗声粗气地说。不用,人多碍事。许瑞云毫不犹豫地拒绝。孙逸脸色愈发阴沉,想说什么,目光逡巡一圈终于还是没说。累了一整晚,所有人都需要休息,宋虔之睡了一个时辰起来,陆观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把烧黑的药壶,后面跟了一名中年人。原来陆观去找了大夫,让大夫验李宣平日里吃的药留下的残渣,他在吴伯的被烧毁的房屋里仔细搜寻过,没找到药方,只有用这种笨办法。那大夫是寻常郎中,平日里瞧得最多的不过是一些风寒咳嗽。宋虔之本来不抱希望,想不到郎中看见李宣,当即眼前一亮,一拍脑门,说自己曾给李宣瞧过病。配合陆观找来的残渣,郎中写下了一张方子。我要是没记错,老吴找我抓过的就是这方子,比我能开出来的高明多了。大夫又问吴应中去哪儿了,得知他已经死了,那大夫一愣,旋即眼眶泛红,感慨了两句世道无常,收了诊金便辞去。这一天晚饭吃得很早,孙逸还是给几人提供了好马、干粮,临别孙逸跟许瑞云没多说一句话,他站在宋州向北出城的分道口上,一直目送许瑞云的马消失在视线中。人少,目标就小,又是夜里赶路,头一夜平安无事,翌日上午找了个镇子歇脚喂马,突如其来一场大雨,几个人顶着蓑衣冒雨前行。李宣一刻都没法离开宋虔之,而且他没办法单独骑马,只能让他和宋虔之同乘一骑。李宣似乎很怕陆观,一路乖巧,下马嘘嘘时还会绕着紧紧牵着宋虔之陪他一起去。陆路很不好走,第五天天还没亮就上山,天黑以后还在山里打转,运气不好没找到山洞,只能席地而眠,蚊子专挑细皮嫩肉的人咬,柳平文的小白脸上肿起三个拇指大的包。跟你说涂口水可以止痒消肿许瑞云非把柳平文按在地上要给他的脖子和脸上的蚊子包涂口水,柳平文抵死不从,挣扎中衣袍扯松开,展露在柳平文面前大片细白的脖子、嫩得跟姑娘似的光滑皮肤,几乎让他兽性大发。好在许瑞云悬崖勒马,没有动手动脚,在接下去的几天里,逼着柳平文,尽量不去看这小白脸。天儿是一天比一天热,山路走了五天,下山的路上柳平文和李宣两个都跌了跤,弄得一身泥。走出山的第一晚就到了祁州州城,谁也没有想到,会在祁州碰上龙金山,他一身黑甲,威风凛凛地带着一队手下人经过。而宋虔之他们坐在路边的茶摊歇脚。龙金山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祁州整座城都显得整肃,天黑以后,城中就很安静。所有住店客商都要登记真实姓名、原籍,留下一枚指纹。房间不大,还算整洁,宋虔之总体而言比较满意。他先把手洗干净,然后招呼李宣过来洗手,李宣年纪比宋虔之大一轮,眼神却是全心依赖和信任,每当被李宣看着,宋虔之就觉得心里一软,像被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看着。跋山涉水八天了,宋虔之抬起袖子闻,眉头皱得死紧的,都有味儿了。陆观,谁给李宣洗澡?这事儿宋虔之还是得问清楚,别他动手洗了,老陈醋打翻了。我来,等一会,铺完床就去。结果客栈里洗澡都得到角房去,一排六个大木桶,没有单间。陆观给李宣洗澡的时候,李宣怕得要死,浑身哆哆嗦嗦,脸色发白,嘴唇都咬出血来了。陆观实在没办法,没法下死手虐待一个疯子,只得让贤。宋虔之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一面小声安抚李宣,一面从水里出来,围了块毛巾在腰上,一身白皙肌肉,看得陆观别过脸去,逮着自己的身子一顿瞎擦。给李宣洗澡的时候,宋虔之发现他腿上好几块青青紫紫,屁股墩也摔出一大块淤青。李宣不会完整连贯地表述,碰到他腿上的淤青,他也知道皱眉,眼眶里氤氲起泪雾,却不知道要叫疼,也不知道要躲宋虔之的手,反而呼吸急促地忍住不让自己躲开。洗完澡宋虔之想出去街上买伤药,掌柜的硬是不让出去,说是祁州天黑以后就宵禁,家家闭户不能出去,出去会连坐店家。宋虔之还从未听过有这种宵禁,便问掌柜,有些住得近的亲戚朋友,也不能在晚上串门子吗?您这开小的玩笑,你们不是京城来的吗?再说有亲戚朋友也不至于投店来了。掌柜的看宋虔之年纪不大,没有放在心上,手指把算珠拨得啪啪响。宋虔之想着不让我出我不知道翻墙吗,脚步刚换了个方向。有人拍客店的大门,拍得震天响。宋虔之挑眉道:你们不是宵禁,夜里不让出门的吗?掌柜的也觉奇怪,跑过去打开门,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军军军爷咱们家可没犯事身形魁梧的大汉直接推开掌柜大步走进来,冰冷头盔下冷漠的双眼与宋虔之撞了个正着。龙金山?龙金山已经不在李奇麾下,被白古游亲自要了过去,现在白古游的麾下领一队右先锋。店家切上来一盘猪头肉,片片半白半红,晶莹剔透,卤味浓香扑鼻。龙金山不客气地撕下一只烤鸡腿,边啃边说:晚上就吃了一个馒头,饿死了。宋虔之给他倒了一杯酒,问他怎么找到这儿的。我让人跟着你们的,没发现?宋虔之心中一凛,还真的没发现。你们警惕性太差了。龙金山道,到祁州来做什么?要是找白大将军,我带你们去。只是路过。眼前的龙金山已经不是一身匪气的山贼头目,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一身戎装,充满英朗的彪悍感。路过去哪儿?龙金山啜了一口酒,发出享受的声音,笑了笑,偷着喝点儿,今晚应该没事。陆观:在白大将军手下,你还是按规矩来。龙金山笑着打哈哈抹了过去,只是大口吃肉,挥舞着筷子,示意宋虔之和陆观也吃。他乡遇故知,龙金山很高兴,在孟州也是匆匆一见,索性他把自己怎么从了军,跟着李奇怎么立功,救了白古游手里一员重要的将领,说起白古游把他要过来,龙金山满脸惊奇,他说这件事让他深受鼓舞,愈发觉得应该好好干,他不再是惹人痛骂,朝廷喊打的山贼,而是保家卫国的军爷,自豪与骄傲跃然于龙金山黝黑的脸盘子上。好好干,报答白大将军的知遇之恩,小弟敬未来的大将军一杯。宋虔之食中二指托起酒杯,先干为敬。龙金山不好意思地一哂:酒我喝了,大将军就不敢当。他目光有一瞬的凝滞,很快恢复,继续道,每次出战,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下战场,只有拼尽一口气,永远不回头,战至最后一口气,你看这里。他头一偏,露出颈上一道箭伤,伤痕泛红,是才愈合不久的新伤。讨媳妇了没?陆观神色随意地问。龙金山脸红道:讨什么媳妇,亡命之徒。你现在已经不是亡命之徒了。宋虔之道。一样,身份变了,说白了也是一样,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自己心里明白就是了,干嘛还拖累别人好姑娘。龙金山紧着吃了几片肉,一整只烧鸡都被他啃得干干净净,酒足饭饱,又问了一遍宋虔之他们有没有事要他帮忙。宋虔之本想去看看白古游,犹豫间问了一句:白大将军身体好吗?好。提到白古游,龙金山满脸掩饰不住的钦佩,以一杀百,他是咱大楚货真价实的战神。那就没什么事,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了,不用惊动大将军。宋虔之道。陆观送龙金山出门,宋虔之坐在位子上,自斟自饮一杯,祁州的酒酒液是黄的,如同稀释的蜂蜜,味儿也带一点甘。宋虔之慢慢地喝一口酒。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穿过后院的途中,陆观视线看着前面,也没有停下脚步,低沉的嗓音说:宋、循二州真的要舍了?龙金山背脊一震,地上的影子随之透露出紧张。这是军中机要,你怎么知道龙金山压低着嗓门,快速地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军队是人组成的,不是一根根木头桩子。陆观道,真的假的,谁的命令?龙金山稍有迟疑,道:皇帝下的旨,一个老太监送到军营里来,排场摆得不小。都他娘的守不住城了,还要隆重接待那个老阉狗,真他娘的龙金山往地上呸了一口。二州不管了,但是白大将军说,如果有百姓逃难过来,验明身份就可以放进城。逃难过来的人多吗?不多。我也觉得奇怪,循州几乎没有人逃过来,宋州的也才零星地过来了十来户人。对了,宋州知州潘林桂被白大将军以临阵脱逃杀了头。先斩后奏,杀得真他娘的漂亮。听了这话,陆观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龙金山倒没有注意,已经走到了前堂,他朝陆观略一拱手,就离开了客栈。当啷一声宋虔之手里的酒杯掉在桌上,前襟湿了一大片,陆观用袖子给他擦,责道:当心。陆观当然知道宋虔之是为白古游先斩后奏之举担忧,宽慰道,白古游还有用,还不到算账的时候。宋虔之心急如焚,夜里根本睡不着,急出来一嘴的燎泡,第二天起来连早饭的馒头都咽不下去,嘴里疼得没法说话。李宣还要过来嘴对嘴给他吹,陆观提着李宣的后领子,把人扔给周先,彻底怒了:这个孩子你带,回去给你记头功。周先:☆、正统(拾肆)赶路一整日,夜里下大雨,一行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落脚的村子很小,全村不到五十人,外来客特别引人注目。宋虔之他们借住在村长的家中,村长的儿媳妇负责烧饭,晚餐是一大锅杂煮的乡野蔬菜,一碟金黄色的炒鸡蛋,一大盆野菌汤。主食是一簸箩玉米馍,最后没吃完,带了一些作为干粮。晚上睡在摇摇欲坠的茅屋中,湿气很重。宋虔之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一个炸雷惊醒。陆观的手在宋虔之汗津津的脸上抹了一把,手贴着他的腹肌,唇贴着宋虔之耳畔细软的头发蹭了蹭。做噩梦了?宋虔之:没有,你睡。你不睡我怎么睡?别动了,明天还要赶路,大腿不疼?宋虔之不满道:我没动。旋即心中一凛背后是汗,忍得辛苦,却真忍住了一点儿没动。小半个时辰后,宋虔之听见雨停了,吁出一口气,听见陆观的声音:还没睡着?早知道身后人也没睡着,他就不用忍得这么辛苦。宋虔之翻了个身,面对面抱着陆观,被子里热得要死,陆观体温比寻常人高,时时像个火炭,宋虔之却舍不得松开他,南方天气潮,蚊子多,也不敢光腿睡,只得忍着热。凉悠悠的风吹拂到宋虔之脸上,宋虔之睁开一只眼,看到陆观在扇一把蒲扇,心说他什么时候上哪儿搞的扇子,自己怎么不知道。朦朦胧胧的睡意乘着凉风袭来,宋虔之双手抱着陆观的胳膊,手掌贴着他的手臂,一条腿压在陆观身上睡着了。东明王的封地就在祁州州城西北一百二十里外的林城,仍在祁州地界以内,是三面环山的一片平原。原本宋虔之以为陆观说的认识东明王的母妃只是随口一提,兴许就是一面之缘,不想他是真的认识,门房进去通报了名姓之后,管家亲自来迎。众人在前厅等了不到盏茶功夫,就有一名素服的女子走出。东明王的母妃容貌明丽,眉黛细细描绘过,肤色极白,面颊未施胭脂,绛色点唇,身量纤瘦而高,如同一杆容易被风摧折的竹。多年未见,恩公风采如昨。妇人点一点头,笑道,似乎长高了一些。听到东明王母妃的话,宋虔之立刻想到,陆观与她认识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大。早年间陆观浪迹江湖,估计干了不少游侠行侠仗义的事,要不是苻明韶这一番蠢事,也许这辈子陆观和这家人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妇人视线掠过余下几人,当她目光短暂停留在李宣的脸上时,宋虔之心里咯噔了一声。接着,东明王母妃似乎没发觉什么不妥,坐了下来。众人跟着入座。恩公登门,可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