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的手握得更紧。李宣却无所谓地拽着他往前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陆观紧跟着宋虔之,一手托着他的腰,借着手掌与身体接触想要传递一点力量给他。走到后院入口附近,才有人声传来。陆观将宋虔之扯到身后。周先握紧手中长刀,也把柳平文拽到身后。柳平文脸色苍白,早就要吐了。在这儿。从门口探进来的那张脸,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许瑞云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大步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名矮墩战将。孙逸。许瑞云朝矮墩道,兵部的两位大人。许瑞云往陆观、周先一指,对孙逸邪邪一笑,宋小弟,这位陆大人的相好。还有,柳平文,认识一下。柳平文突然被叫到名字,小身板触电一般挺得笔直。许瑞云自然而然勾肩搭背把人顺势搂到了自己身前。孙逸脾气好,爱说笑,神色间似乎心里有事,不必明言,在场的人都有这样的担忧。这一票干大了,整个州府衙门前前后后横尸遍地。宋州城被孙逸的驻军接管,活口不足百人。躲在州府衙门里的人,带宋虔之他们,只活下来了五十三人。谁也没有心情吃饭,咬了两口干饼子,宋虔之腮帮子的活动慢了下来,他吃不下,两眼发愣一般地出神。陆观担忧地从侧旁看他,给宋虔之倒了一杯冷茶。宋虔之头一抽动,显然刚刚回神,就陆观的手刚喝了一口,脸色煞白,冲出门外。呕吐声让所有坐在堂子里用饭的军官和士兵都放慢了用早膳的速度。吐完以后,宋虔之进来,一脸没事人地慢慢填饱肚子。吃得差不多了,他看到李宣碗里还剩下的大半碗粥,拿过勺,要喂李宣。陆观放下筷子,从宋虔之手里把李宣的碗和勺子接过去,不待多言,勺子在碗里碰得叮叮当当的,刚喂了李宣一嘴。李宣不知是抗议还是真不想吃,张嘴就吐了陆观一身。最后还是宋虔之把李宣给喂饱,哄他去床上睡了,才从李宣握得紧紧的手中抽出手指。隔壁房间里,孙逸本来在说话,被宋虔之开门打断,他回头看了一眼宋虔之,眼中的怒意尚未来得及收。许瑞云毫不避忌地说:用不着你来扛,我自会向朝廷禀明情由。许瑞云!孙逸满脸涨得通红,手掌在桌上一拍,我他娘的是胆小怕事的人吗?许瑞云斜乜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想法:是,就是。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仅仅小半个时辰后,同样在李宣隔壁的房间,李宣同样还在自己房间里睡得安安稳稳。周先放下窗板。没人了,都在清扫战场,孙逸我没看见在哪儿。许瑞云嗤笑道:估计躲到哪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怀里哭着要奶吃。他一只脚踏在板凳上,眼角余光瞥到柳平文满脸通红,心中犹如一只猫在抓,不过还是收敛了些许。接下去怎么办?宋州肯定不能呆了。我听孙逸说,循州也去不了,江面被獠人断了,保不齐能回回都有好运气,我是不打算冒这个险。柳平文顿时急了:那我爹呢?宋虔之注意到许瑞云语气中有一瞬的闪烁,而柳平文关心则乱,没有听出来。许瑞云摸着柳平文的头,像个大哥那样,手滑落到他瘦削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你爹顺水而下不过半日就到循州了,肯定没事,只是我们现在没法过去。柳平文前一刻放下的心,突然又提了起来,他着急道:要是循州也被攻陷不会。许瑞云斩钉截铁道,老黑在,要是宋州这个战局,他只要三百精兵就能扛下来。柳平文一介书生,在家时连书房都少出,被许瑞云底气十足的话忽悠得一愣一愣。那我们怎么办?柳平文话一出,室内一片安静,他慌张地看了一圈,发现许瑞云在看陆观,而陆观盯着桌子,周先则看向宋虔之。柳平文不出声了,他的手埋在桌子上自己的小臂中,假装自己不存在。只有四个人,走水路回京风险太大,陆路就得找马,翻山越岭的路也不好走。只要想一下经由水路而来,路过的那些崇山峻岭,深林毒瘴,宋虔之就觉心中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他的呼吸越来越缓慢。整间屋子闷得像是大雨将至的暑天傍晚,空气里水汽充沛,令人胸闷。孙逸什么意思?宋虔之问起进屋之前打断的对话,他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到了这个。许瑞云也是一顿错愕,继而冷哼道:他派出去的密探得到消息,天子下了新的诏令。什么诏令?许瑞云十指交错,将手指揉来揉去,他的下巴藏在一片阴影里,阳光只照亮了他的右半边脸。舍宋、循二州,让白古游分兵在宋州与祁州的交界处,在龙河南岸竖起一道防护壁。又让白古游分兵?从北面带兵南下时,白古游已经分出一半军队,而以苻明韶为首的统治集团再次让白古游分兵,宋虔之道,要是风平峡的黑狄人趁虚而入,坎达英那头老狼不会按兵不动放过这个机会。许瑞云道:起码陛下的本意一定不是做亡国之君,兵行险着,他一定有自己目的。那他的目的,只能称作愚不可及。陆观冷道。周先:你们在说什么?这是皇上的意思?我们遇上的是黑狄人,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什么舍了宋、循二州,这二州虽然是边远之地,却也不小。这么大的一块饼,怎么可能说舍就舍?许瑞云没有理会他,向陆观侧过身,食中二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李晔元没有大过,去岁皇帝下罪己诏,已经错过问罪宰相最好的时机。唯有大乱,方可打破如今的朝堂局势。话到这里,宋虔之已经清醒了,他满背汗出如浆,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问:仅仅是为了重建属于自己的朝堂,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命做筹码?柳平文颤抖的声音道出一句话: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这是弃发?!这是削肉断骨!宋虔之倏然起身,陆观跟着也站了起来,将宋虔之笼罩在他的身影里,陆观紧紧握住他的双肩,虽不发一言,与陆观的对视,却让宋虔之平静了下来。在这里发火是没有用的。这个念头穿过诸多纷杂的想法来到面前,宋虔之强令自己坐下,语速缓慢地说:白古游要是只从风平峡分兵,黑狄人一定会趁机拿回白古游年初收回的失地,而若是从北地调兵,战线长,阿莫丹绒一定会动手。刘赟的旧部在南,要北上抵御阿莫丹绒,也是远水不解近渴。刘赟的旧部,并非只在宋州和循州,既然刘赟被圣上召回,镇北军前线的局势不利,对刘赟而言却是重建功勋的好机会。当年刘赟势大,是在军中与诸多将领结党,仗着军功和与太子的关系,屡次干涉先帝任用大臣。而任命大臣是只有宰相才有的权力,至于他儿子犯的事,虽确有其事,却不是刘赟被一贬再贬的真实缘由。当年荣宗巡视犒劳三军,亲口对诸大将军言,不再以刘赟结党一案牵连无辜,此事没有再查下去。许瑞云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陆观能够猜到,是和苻明韶曾有数年情谊,彼此知之甚深,又有楼江月林疏桐的案子在前,黑狄入侵,接着宋虔之得到了霸下剑,却被苻明韶派来的柳素光拓走了模子,铸出一把假剑,调令刘赟在宋州、循州的旧部。一旦事发,假剑找不出来,宋虔之就得背这命人假扮黑狄人屠杀城民的黑锅。而许瑞云不会知道这些内情,撑死了他只知道骚扰宋州、循州的敌人,不是黑狄人,而是大楚自己人。仅凭这些线索,许瑞云能想到朝堂派系之争,其实很有出仕的天分。宋虔之心里暗道,让许瑞云在循州当个军曹,实属浪费人才。许瑞云哼了一声:我父在抵抗阿莫丹绒长达十年的战役中,屡立奇功,深得白大将军器重,只是犯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白大将军军纪严明,将他调离北线,打发到了循州。我也随父亲到循州,我父染了脚气病,不治而亡。至今我母亲尚且不知道父亲已经死在循州。你在白古游军中现在仍有兄弟?自然是有,我在镇北军时,才十三岁,来循州时已经二十了。镇北军当然有我过命的兄弟,但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名字。宋虔之道:这不用。那最近还有镇北军的消息吗?连人都没法通过,鱼雁往来更是不行,自开战以来,我养的三只信鹞全被射死了。训练新的信鹞需要时间。现在也没有条件。许瑞云道,如果离开这里,最好只有我们四个人。许瑞云看了一眼柳平文,改口道:循州知州把他儿子托给宋小弟你,也应当带上。至于那个傻子,留给孙逸,他会好好照看。等战事结束,再来接他。不行。没等宋虔之开口,陆观几乎立刻否决了许瑞云的提议。那个傻子到底是什么人?许瑞云不耐烦道,我早看你们鬼鬼祟祟,为什么要带着一个傻子上路,甭跟我说托孤那一套,骗鬼都不信。李宣是先帝的儿子。陆观没来得及阻止宋虔之。许瑞云愣了愣。就是那个傻子,他是先帝的私生子。许瑞云大张着嘴,很不能接受,荣宗皇帝是出了名的强悍君主,与周太后恩爱已成民间佳话,乍然一听还有私生子,震得许瑞云半晌回不过神。宋虔之紧接着丢下又一个炮仗:先帝还留下遗诏,传位于他。逐星!陆观凌厉的眼神扫向周先。周先举起双手:哎,不管我的事儿啊!我什么都没说。宋虔之眉头拧了拧,眼睛渐渐睁大,嘴巴发干。真这么写?假的吧?许瑞云:假的。传给一个傻子,除非先帝疯了!先帝没疯。木已成舟,覆水难收,陆观虽感到头痛,也知道许瑞云是有用的,而许瑞云也是难缠的,不把这个疑惑解答清楚,许瑞云随时有可能干出让他更头疼的事情。整理了一下心情,陆观放松双肩,示意宋虔之给他倒一杯水。柳平文殷勤地倒了杯水给陆观。陆观:他险些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他立了四名辅政大臣,让这四人辅佐李宣一直到他的疯病被治好。治不好呢?许瑞云奇道。治不好就传位给李宣的皇长子。陆观淡道,对这样的事丝毫不感到惊讶。宋虔之却感到很奇怪,但他没有将怀疑说出口,只是顺嘴问了一句:确认遗诏是真的?字迹和荣宗的字迹一样。出身麒麟卫的周先出声道。所以傻子必须带走了?许瑞云仍未从不可思议的震惊里缓过来,他站起来,一手撑着桌,一手扶额,头好痛,我缓缓,等我一会,我去去就回,你们先别散,柳小弟,你扶我一下。许瑞云借机把柳平文带走了。周先看了看余下二人,自觉道:要不我也头痛,出去缓缓?宋虔之:我这有话要单独和陆观讲就这么明显?多余的人都自觉退出后,宋虔之刚朝陆观的方向挪了半步,尚未将整个身转过去。这四个人的名字在遗诏里,有白古游,待会我给你看。还是很自觉。你不觉得奇怪吗?李宣已经疯了,要是辅政大臣总领国事,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谁做不是做,为什么一定是李宣,还要把皇位传给李宣的儿子。还不传给嫡长子,只是传给皇长子,在血统大事上,为什么要这么急呢?你觉得为什么?被宋虔之这么一说,陆观也觉得奇怪了。梨花庵。李宣的母亲是谁?你记不记得,荣宗的母妃,是因为生下男孩,才被立为皇后,继而荣宗被立为太子。宋虔之道,要是荣宗的母妃生的是女儿呢?这怎么可能?陆观的话戛然而止。没什么不可能,要论宫廷秘辛,宋虔之比他知道的多得多。李宣是受到极大刺激才疯的,他的孩子不会生下来就疯癫,李宣自己无法理政,还要让他做皇帝,甚至隔代指定要让李宣的皇长子继任。宋虔之眸光清澈起来,要紧的是李宣的血统,而非他本人。☆、正统(拾叁)你的意思是,荣宗身上没有苻家血脉,他传位给李宣,是因为李宣的亲娘是真正的皇族。陆观顿了顿,沉吟道,假设荣宗的母妃生下的是女婴,荣宗会和长大后的这位公主生下李宣,十有八|九并非巧合,可能是经人设计。宋虔之摇头:我看过荣宗在世的记录,小时候常常面见这位姨父,他为人强悍,极具威严,掌控欲很强。就算被人设计让公主怀上了孩子,他也有很多机会杀死李宣,更不会立下这样的遗诏。如果只想要保护这个私生子,给他个什么王位也就是了,吴应中带着李宣远离京城大可以不用再回去。这样的一封遗诏,托给愿意以性命相护的忠臣,他是真的要让李宣做皇帝。而李宣已经疯了,隔代指定承继大统的孙儿,皇长子可能是嫡长子,也可能是庶子,荣宗很心急啊,无论资质,也不论母家身份,只是要李宣的第一个儿子,就要立为储君。说明荣宗不想有任何意外,以免夜长梦多。即便是为了血统,这也太草率了。陆观道,要是李宣的儿子是个草包,也传给他?宋虔之叹了口气:如果血统是先帝的心病,那这个秘密,就已经压了他一辈子。起码在他写下这封遗诏时,他心里的负担就可以放下来,至于李宣是否真的能回京做皇帝,先帝恐怕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快驾崩,毕竟李宣离开京城时,弘哥才出意外几个月,先帝还有充足的时间来准备和考虑,甚至立下新的遗诏。还有,如果我们之前的猜测不错,李宣是因为对太子的马下毒,太子又因为坠马而死,他现在虽然疯了,但对弘哥的感情显而易见。在这种剧烈刺激下,李宣疯了。先帝只要是个人,不会毫无愧悔之意,何况李宣应该是他亏欠最多的儿子,身份不能得到承认,进宫也是做太子的伴读,没有享过福,这也是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