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儿哎哟一声推门而入。爷再等等,姑娘家这才起身,总要梳洗一番才好见人。许瑞云不满地捏起杯子往桌上杵:这什么酒,马尿啊?上好酒,五十两银子,你就给我喝这个?老鸨心虚地一愣,连忙扬声叫小厮进来去打好酒,对着许瑞云好言相劝,觑准机会即刻抽身,去催那两名才叫起来的楼里的姑娘。喝上好酒,许瑞云脸色和缓下来,开始和柳平文吹嘘当年自己征战沙场英勇杀敌的事儿,吹了两三句,见柳平文毫无反应,想是不感兴趣,许瑞云便讲起来南征北讨见到的风土人情,拣着好玩的小事说,柳平文总算肯看他。许瑞云见柳平文那两只清清澄澄的眼珠子巴巴儿不转地盯着自己,笑容愈开,心中得意,话匣子也打开了,倒豆子一般绞尽脑汁地想些有趣的与柳平文说。许大哥。柳平文神色中夹杂着一丝急切。许瑞云闭起眼。催吧,催哥哥给你讲更多。柳平文却道: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我跟爹说好是和宋大人一路,要是找不着我人,我爹会找宋大人,这本来就是我跟丢了人,回头我爹会骂我这不是已经知道他们在哪儿了嘛。许瑞云不悦道。我不喜欢这里。这儿有什么不好?许瑞云眼睛一鼓,颇有点吓人,见到柳平文可怜的样,许瑞云按捺住怒意,尽量放平眉眼,柔声道,你是不知道女人的好处,软玉温香,尝一回你便懂了,就不会再做噩梦,听话。柳平文脸色难看起来,低下头,也不说话,他嘴唇紧紧抿着,一杯接一杯喝酒,俱是一口见底。生气了?许瑞云挥了挥手,让丫鬟出去。柳平文不答话,喝了五杯还是六杯,自己也没细细数,只觉脖子上那脑袋,重于千钧,身上发热,眼睛发花,隐隐约约听见许瑞云的声音在叫他柳弟。许瑞云又叫了一声柳弟,对面柳平文脑袋都杵在了案上,真是醉了。许瑞云站起身来,走了过去,喉头上下滑动,脖颈与脸俱是通红,他眼醉心不醉,向来许瑞云是酒量不差,喝酒不上脸的人,此时面皮却红得如火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跪坐在柳平文身侧,刚毅中透着悍勇的脸上透出一丝柔情。许瑞云手掌摸了摸柳平文的脸,将他半抱半扶起来,拽到自己背上,一摇一晃地背着柳平文离开包厢。五十两银子就这么白打了水漂,许瑞云下楼时一摇一晃,感觉自己身如浮云,怎么眼前的楼梯与路面都似飘在空中。老鸨在后面喊他,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许瑞云认着他在墙上做的标记,背着柳平文去找宋虔之,弯腰走在街上,才不至于让人瞧见他男人嚣张的欲望。许瑞云心头暗道:命苦哇,白花了银子没泻成火,还好钱是背上的小子的,否则真是气死他也!·吴伯的小院。齐婶上好蒸笼,从厨房出来,问过吴老哥,便和吴应中两个人,将痴痴傻傻的李宣就着一张大椅子,抬到院子里。艳阳天,阔叶之中漏下碎金一般的日光。陆观出去雇船,宋虔之在和周先说话,看见李宣坐在椅子里格格直笑,嘴角不由弯了起来。李宣是疯了,却也疯得快乐。宋虔之想,要是他和陆观猜测的没有错,是李宣间接害死太子,那清醒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是煎熬。事情还没完,得找到许瑞云。宋虔之收回目光,跟周先说,千方百计把他甩掉,现在又要找回来,跟你们俩待在一起久了,我脑子猪多了。要找许瑞云?嗯,我姨母让我查清刘赟的旧部都有哪些,现在何处。我们在獠人寨子时,许瑞云和我提过几句,他对循州的事情仿佛知道得很清楚。找到许瑞云,我也不必去循州了。宋虔之抬头看了看天,要尽快回京,我娘的身子,我不放心。你娘吉人自有天相。周先也不知怎么安慰人,只有把话引开,道,许瑞云不用找,他会来找我们。宋虔之眉毛动了动。你瞧这个。周先顺着腰上拴的一条黑绳,捋到下端,抓起一个布囊来,朝霞一般五彩斑斓的绣囊下端,开了一个小小的洞,现在布囊干瘪,细孔上沾着闪闪发光的粉末,在阳光下不太明显。宋虔之用手指沾了点儿,搓开,手指上便留下明显的光粉。这是宋虔之一时无语,看来许瑞云早知道我们要把他甩开。他怎么这么人精呢?周先哈哈大笑起来:小侯爷可不能随便把人当傻子,像我这么傻的没有几个。宋虔之对许瑞云还真刮目相看了起来,叹道,一个循州军曹,敢孤军深入十万群山,他是个看淡生死的人。勇夫,什么也不在乎。这样的人如果能收为己用,关键时刻,兴许能有用。周先道。宋虔之想到许瑞云说过,他不仅知道镇北军的消息,还知道今上派人去接刘赟。一个远在循州的军曹,怎么会知道远在风平峡的镇北军的消息,甚而知道皇帝已经重新启用刘赟。除非许瑞云在兵部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在许瑞云到循州之前,他是从何而来,有什么朋友兄弟?一片乌云遮过来,太阳阴了阴。正在洗头的李宣眉头一皱,不高兴起来,嘴里呜呜咽咽地念叨什么,谁也听不清。哗啦一声。宋虔之与周先顺着响动望过去,看到李宣一脚踹翻盛放清水的木桶,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齐婶一身的水,齐婶惊叫起来。吴应中喘着粗气,求助地看宋虔之两人。宋虔之和周先跑过去,周先把从椅子上跌坐水里的李宣抱起来,刚刚放到椅子上。突然,李宣直愣愣地瞧着宋虔之,浑身爆发出一股力气,猛然朝宋虔之扑过来,将他撞翻在地,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地上。宋虔之本能接住李宣,正要起身,李宣力气大得出奇。接着,宋虔之看见傻傻呆呆的李宣笑起来,他笑得那样好看,宛如一个毫无新事的少年郎,李宣咯咯地笑,眼珠滚来滚去,眼眶里不知不觉便装满泪。吧嗒一声泪珠掉在宋虔之的脸上。李宣连忙用袖子擦干水痕,他抿住干裂的嘴唇,食指点点自己的唇,继而按到宋虔之的唇上,他歪着头,秀眉舒展开去。甜、甜,弘哥,尝甜不甜?宋虔之愣住了。不甜?李宣紧皱起眉头,满脸疑惑不解,他舔了舔自己的唇,眉头皱得更紧。吴应中从震惊中回过神,慌忙与齐婶将李宣拽起来。齐婶抬起通红的眼,吸了吸鼻子:我带他去换身衣服。李宣走路脚步虚浮,他身体是很虚弱的,只有方才那一瞬间,浑身都是劲。此时,齐婶一个人便能制住他,李宣一面走,一面回头,满脸的奇怪,跌跌撞撞地被齐婶拽进屋里。他总这样,吓着你了?吴应中神色愧疚,昨日吴应中不曾仔细看宋虔之,这会他的视线凝在宋虔之脸上。那不对劲的眼光,让宋虔之有点心里发毛。吴伯?吴应中讪讪一笑:没事,我听陆观说,二位都是秘书省的官员,想问问小兄弟,你可认识当今太后?宋虔之心中一动。苻明弘是李宣的心结,他是太后的外甥,与苻明弘模样里挂着那么三分,算不得很像,但对疯癫了多年的李宣而言,即便只有一分相似,因他心里这数千个日夜都只有那一个人,也会把一分认足了十分。☆、正统(玖)齐婶带李宣换了一身衣服,带他出来,头发还没洗干净,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匣子,出屋后便一直在门边,小心翼翼地不时拿眼瞟一眼宋虔之。李宣生得极好看,肤色本是很白的,这时带着一些微红。他是把你认成了故太子。周先小声对宋虔之说。方才吴应中问宋虔之是否认识太后,他就猜到了李宣是把宋虔之当成苻明弘,才会这样不好意思。在那疯癫人的眼里,宋虔之成了他朝思夜想的梦里人。吴应中提步正要过去,被宋虔之阻止住,宋虔之挽起袖子,朝吴应中笑了笑:我来帮忙。吴应中感激道:偏劳小侯爷。随着宋虔之走近,李宣眼睛越睁越大,他歪了一下头,稍眯起眼,表情浮现出疑惑。倏然间李宣唇角勾起,一个心无芥蒂的笑出现在他的脸上,仿佛颤巍巍的一朵花在料峭的春风里初初绽露,他小心而谨慎地抬手拽住了宋虔之的衣袖,手指搭上布料的时候,眼睫不住颤动,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宋虔之,飞快地垂下眼,手指一点一点收紧,不想放,也不敢作出更过分的动作。少顷,宋虔之温柔地握了一下李宣的手,温和道:先洗头,好不好?李宣似乎没有听明白,但他很努力去听,过得一会,迟缓地点了一下头,乖乖巧巧地坐着,躺倒在椅子上。宋虔之舀起清水,顺着李宣的头发缓缓地倒水冲净,湿透的长发宛如丝缎,夹杂其间的白发不再刺眼。弘哥破碎低缓的呼喊不住从李宣的嗓子里发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宋虔之,直到眼眶发红,眼睛发疼,才眨了一下眼,又生怕错过什么地立刻把眼瞠大。宋虔之给李宣擦头,李宣始终不松手,宋虔之便什么也不说,由他拽着。周先搬来一条凳子,宋虔之坐在凳子上给李宣擦头,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宋虔之衣袍里全是汗,索性把裤子也卷了起来,露出白而细瘦的腿。侯爷预备喂蚊子?周先打趣道。吴应中拿了驱蚊的药液出来,拿一根长长的翠羽沾了往院子里洒,着重洒在宋虔之他们三个坐着晒太阳的地方。陆观进院就看见李宣的头枕在宋虔之的腿上,睡得正熟,他眉皱了一下,走过来。宋虔之看见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继而动作很轻地将李宣的头抬起,招手让周先过来,周先一脸莫名,被宋虔之把李宣移到他的腿上。周先:李宣嘴唇动了动,没醒,将身子蜷了蜷。两人进屋以后,陆观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宋虔之好奇道:这什么打开来看,竟是一纸包颜色各异的糖。宋虔之随手拈起一颗放嘴里,臭烘烘的味道充斥在鼻腔里,嘴里尝到的确实一种奇异的香甜。唔陆观冷不防被宋虔之喂了一颗糖,漫不经心地道,我尝过了,有点特别,喜欢吃吗?喜欢吃走的时候再捎点。还成,我留点儿,给娘带回去。船雇到了吗?什么时候上路?陆观舌头把硬糖在嘴里顶来顶去,收拾东西,边说:明天下午,有船要去京城,雇不了,随到随走。明天要是许瑞云没来,就再等两天,弄不好得去一趟循州。去循州做什么?姨母让我查刘赟的旧部,我给忘了宋虔之声音越来越小。陆观一哂,手指戳着宋虔之的额头,在他唇上亲了亲,道:等就等吧。宋虔之本来心中焦急,这一下也不急了。李宣喜欢你。乍听这话,宋虔之脖子一伸,眼睛瞪大,不小心把那糖吞了下去,呛咳不已。陆观继续认真地说:我从未见他跟人这么亲近过。宋虔之讪讪道:他把我认作弘哥,自然待我亲近。宋虔之心中一动,嘴角噙着笑,手指勾了勾陆观的下巴,你吃醋?吃个疯子的醋,那我是什么?你是我男人呗。宋虔之随口道。陆观脸孔发红,哼了一声:嗯,还记得。嗯嗯。宋虔之敷衍道,只觉陆观这羞涩的样子新奇又好玩,待要再逗弄他几句,周先推门进来了。李宣呢?宋虔之问。就是来叫你,他醒了,到处找你,把厨房灶台下面都找过了。周先哭笑不得,你快去看,那么大个男人,要是哭了宋虔之登时头大如斗,走出屋去,李宣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他两手抬在空中,缓缓放下,牵住宋虔之的衣袖,怯懦而小心地一眼接一眼看他。宋虔之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陆观。陆观抱臂在门上倚着,没说什么,努了一下嘴。宋虔之放心下来,带着李宣去厨房吃东西。一整天李宣都像条小尾巴跟着宋虔之,他高高瘦瘦的,要是走出门去,这么大个男人跟在宋虔之身后,宋虔之怎么想怎么奇怪,于是只好在吴伯的院子里待着。下午陆观和周先出去买带回京城的土产,宋虔之尝试和李宣沟通。当宋虔之说话时,李宣便认真把他盯着,像在努力理解宋虔之话里的意思。吴应中一直在门口站着,留意屋里的状况,神色间流露出担忧。你叫什么?宋虔之从最简单的开始,李宣却不太能听懂,问他叫什么,什么年纪,家在哪里,李宣的表情像能听懂,又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因此,宋虔之只能推测其实李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因为在李宣的眼里,他是苻明弘,所以他很努力想听懂宋虔之的话。这么重复了十数次,宋虔之不得不放弃。他走到屋外和吴应中说话,李宣就在自己卧房的门口站着,不远不近地打量宋虔之。看来李宣是不能证明什么了。宋虔之叹了口气。先帝留下过一封遗诏,说明李宣的身份。这封诏书兴许能激起周太后一丝怜悯。吴应中歉然道,太后所作所为,我本不该妄议,但人非草木,老汉照看李宣这些年,自然同情他的遭遇。这封遗诏,乃是先帝对这孩子的一点补偿,陆大人将大殿下与宋大人的谈话告知了我,老汉有一些话,虽是冒昧不当,也不得不说给侯爷知晓。大概吴应中任由疯疯癫癫的李宣黏着他,也是为了找个机会单独和宋虔之说话。想通这一节,宋虔之坦然站定,拱了拱手:请老先生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