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虔之一愣:别开玩笑了。明天一早,你跟我一块儿去见吴伯,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荣宗把私生子和储君放在一起教养,而且、而且他们两个宋虔之咽了咽口水,李宣和太子关系那么好,李宣杀太子一个可怕的真相浮现到宋虔之的眼前,他张大了嘴,良久,听见陆观沉稳的声音在说:本来我一直没想到是谁有机会对太子下手。你想得没错,我在苻明韶身边为他出谋划策时,想过要铲除太子,只是没有来得及下手。苻明韶的人脉和能力,也远远不能与太子与当时的周皇后相提并论。现在明白了。只有李宣有机会对太子的马下手,但李宣没有理由这么做,除非有什么人或者事,能逼得他去做这件事。我原本不知道是李宣,现在明白了,李宣是荣宗的私生子,他连个亲人都没有,梨花庵我也早就调查过,他的生母早在他一岁时就已去世,他五岁以前虽然寄养在梨花庵,庵里照顾他的女人也在他五岁被接进宫的时候就已经因病去世。因病去世。宋虔之低声道。嗯,苻明懋说,在场的人,只有先帝,皇后的近侍们,除了周太后自己,其他人都已经死了,再就是李宣,他疯了。陆观的口吻冷静得可怕,周太后不可能杀太子,那么,只剩下了一个人。可是李宣为什么没死?宋虔之道,要是荣宗动的手,他能杀一个儿子,未必就会因为父子之情,而不舍得杀另一个。陆观摇头道:他不杀李宣,未必是因为怜悯他,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必要杀他。因为李宣已经疯了。李宣疯了,一个疯子说的话是不作数的,但吴应中和李宣能够活到现在,吴应中手里一定还有能够证明李宣身份的东西。堂堂大学士,恐怕不会空口无凭的为已经驾崩的先帝冒着生命危险照看谁也不知道的这个私生子,在外人看来,只会知道吴应中在照看当初太子坠马一案中唯一的知情人。苻明懋在找吴应中,恐怕周太后这些年也没少让人找,苻明韶倒是不必让人来找,毕竟陆观一直知道吴应中的下落。那皇上为什么要让你照看吴应中一家人?皇上没有叫我照看吴应中一家人。宋虔之被陆观彻底搞糊涂了。陆观摸着宋虔之的腰,声音很轻,暴雨声已经越来越小,他说话的声音很是清晰。当年我想过怎么才能让太子垮台,所以对太子一直都很关注,如果苻明弘不垮,苻明韶就没可能做太子,他做不了太子,就不会登上九五之尊。所以太子坠马的事,我一直都很关注,事情过去一年后,吴应中被贬,当时我只是觉得奇怪,便悄悄从衢州到了颍州,我给吴应中带了不少银子。他当时正缺钱。刚刚卸任的大学士,很缺钱?要给李宣治病,吴应中一直没放弃治李宣的疯病。吴应中被贬出京那时候,我比他还早一天到了颍州,我那时年轻气盛,碰上有人刺杀吴应中和李宣。陆观突然沉默。你杀了派去刺杀他们的人?宋虔之立刻想到当年才十几岁的陆观,也许就这样杀了人。没有,我把他们绑在树林里,连夜带着吴应中和李宣搬了家。陆观道,但我没有回去看,也许他们两个就这样饿死了。宋虔之抱陆观的手臂紧了紧,他们本是要杀人,杀人的事多半不是第一次做。嗯。陆观嘴唇贴着宋虔之的前额蹭了蹭,心定下来,因为救命之恩,吴应中一直对我另眼相看,加上我年纪太小,那时只能算是一个少年郎。吴应中每搬到一处新的住所,都会写信送到衢州。我们两个相约成青山客,白首翁。连暗号都不能算,只是吴大学士的固执罢了。宋虔之不禁感到吴应中对荣宗的忠心,无人能及。十年寒窗,又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才能做到大学士的位子。这个人从不以能办事闻名,一门心思做学问,读书人最在乎的便是名声。荣宗将李宣送到他家去,第二年被贬,估计都是意料中事。这个读书人以单薄年迈的身躯为荣宗的私生子撑起了一把保护伞,也许是因为忠诚,也可能是因为李宣是皇室血脉。吴应中应该很清楚,离开官场以后,他再也不会有机会回去,还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在想什么?半晌,不闻宋虔之说话,陆观小声问,睡了?没有。吴伯真了不起。嗯,他用一辈子,做成了这一件事。陆观抱着宋虔之,嘴唇往他的脖颈里探去,没做什么,只是嗅了嗅宋虔之身上的气息。宋虔之突然被舔了一下耳朵,登时满面通红,原本有条不紊的思路全乱了,埋怨道:以后再也不在床上和你谈事情。谈什么事情?我们不是在闲扯?陆观鼻子在宋虔之脸颊上紧贴着蹭,宋虔之温热的皮肤让他心中涌起一种满足,同时,又有一种担忧。而宋虔之,同样担心一件事。陆浑已经死了,苻明懋的话现在差不多证实了一半,这不能当然证明他说的其余事情就都是真的。带吴应中回京,李宣也还是疯的,周太后会不会相信他们的猜测?况且,宋虔之还没有向他的姨母提起苻明懋告诉他的惊天秘闻。陆观。宋虔之翻了个身,让陆观从后面抱着他,这样贴在一起舒服多了。骤雨初歇。你觉得我姨母到底什么意思?我们把李宣和吴应中带回去,李宣现在是疯的,怎么证明当年的事?我觉得吴应中知道内情。你觉得荣宗把什么事都告诉他了?陆观长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股不明的意味:我相信荣宗会把李宣放在太子身边,不是为了利用他,而是为他打算好了这一生。那他为什么对弘哥苻明弘身上流着一半周家的血。周家怎么宋虔之的话突然顿住了,你的意思是,荣宗忌惮周家,就像现在的皇上忌惮周家?顺宗做太子时的师傅穆定安,在他登上帝位以后,先做御史大夫,后提为宰相。顺宗三十四岁以前,对穆相极为仰仗,夜里时时留他在宫中安歇就寝。顺宗三十四岁那年,想要纳一名外族女子做贵妃,穆相反对,让礼部尚书当面谏言。也是同一年,顺宗想任用另一位妃子的兄长做灵州知州,又被穆相封还。那年中秋节,穆相照旧在家宴后留宿宫中,第二天便被人弹劾秽乱宫廷,在内廷携带兵器意图不轨。我记得。宋虔之道,这还真是,从无新事。嗯,这样的事一直都不少,当一个人成了皇帝,你就不能再以看待常人的眼光看他。宋虔之脑袋转了转:那你现在用什么眼光看待苻明韶?看不到。宋虔之:???他远在京城,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我现在,眼睛里只看得到一个人。宋虔之后颈窝里传来温暖的触感,他耳朵红得不行,倏然闭嘴,心里直是嘀咕:怎么这个人,日益的油嘴滑舌,老夫老妻时日一久,反而越来越不要脸。☆、正统(捌)后半夜里越睡越热,宋虔之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一咬就冒出拇指那么大块红包,看得陆观心疼不已,索性不睡了抱着宋虔之赶蚊子,用薄毯把他浑身上下都裹起来,不让他露出一丁点儿皮,自己专心守着宋虔之的脸。日出东方,晨光一点点照亮宋虔之的眉眼、鼻梁、嘴唇,陆观拇指轻轻摩挲着宋虔之侧脸上的蚊子包,那包消了不少,没那么肿,仍红红的一片。陆观对着那个包轻轻吹了口气。宋虔之彻底醒了,眼神发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宋州,吴应中家的小院里。起床后,酸痛的感觉始终缠绕在肌肉和骨头里,大概因为宋州湿热的天气,宋虔之肩背长了好几个包,痒是不痒,就是摸上去很神奇。周先在角房里寻了个角落,用水瓢舀凉水从肩头往下冲,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宋虔之修长的手一次又一次摸肩背上的一串包,便嘿嘿笑起来:小侯爷细皮嫩肉的,没跑过这么远的路,吃过这种苦吧?宋虔之放下手,也开始洗澡,随意冲去身上黏糊糊的汗液,就用干布擦身,也笑了,他抬起眼眸,盯着乌黑潮润有点发霉的木头柱子瞧,叹出一口气:上面一句话,咱下面人都得跑断腿。周先嗤道:这话还轮不着侯爷来说,我们这些真正的苦力还没张嘴呢。从去岁秋天,到现在,恍然不过是半年,于宋虔之而言,却像是经了好几年的事儿。周先,你以后什么打算?以后?周先眉毛动了动,您不是说收我到秘书省做事吗?我这不是跟着您呢吗?您叫我什么打算我就什么打算。宋虔之笑了笑:你比我年长,反正咱们仨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你也救过我,我也救过你,肉麻的话不多说。等从宋州回去,朝中恐怕有变,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在回京之前早点告诉我。周先定睛看了一会宋虔之,手里的干布按去肩窝中的水珠,他低垂下头,一点:哎,我晓得。一早陆观应当是和吴应中交涉过,宋虔之起得晚,昨夜已经和陆观把话说清,陆观叫他一块儿去和吴应中谈,但宋虔之的考虑是,吴应中毕竟跟陆观打交道这么些年,彼此都熟悉,宋虔之救过吴应中的命,给吴应中年年送钱。人家说话自然毫无顾虑,他跑去反而坏事。一时之间,反倒无事可做,只有将陆观和自己的脏衣服都抱去院子里洗。周先过来要帮他洗,被宋虔之拒绝了,宋虔之边洗,边盯着水里的细泡泡发起呆来。半年前他连衣服都没自己动手洗过,越活越糙了,人在外边儿跑,总不成随时带两个丫鬟,像什么话。跑的路多了,地方多了,宋虔之也觉得自己心胸宽阔了许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陆观。有陆观在,无论身处何地,他都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像昨天晚上,蚊子那样惹人烦,早晨宋虔之迷迷糊糊的时候,居然发现陆观一只手盖在自己侧脸上,手背被蚊子叮出好几个包。这个男人,笨得令宋虔之心中温暖。我来洗。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观已经走到宋虔之身后。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宋虔之险些叫出来,他湿着手嚷道一边。陆观的手浸到水中,洗衣服时,不断不自觉去挠手背的包。咱们明天就启程吗?宋虔之问陆观。不出意外是明天,下午我去码头雇船。宋虔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他的太后姨妈还让他查清刘赟被贬到南部来的几个旧部。陆观边洗衣服,一抬头,看见宋虔之痴痴傻傻的样子,拿湿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想什么?忘了一件事。宋虔之道,现在还有办法找到许瑞云吗?·大爷,您不知道咱们这儿做生意的规矩,都是夜里开张,白天睡觉,要到傍晚才接待客人。要不您上别处先坐坐?老鸨一张嘴,抖落一地粉。许瑞云粗声粗气道:开个青楼这么多规矩,大爷我想什么时候睡姑娘就什么时候睡,你不做生意?许瑞云伸手向柳平文怀里摸出一张银票来,柳平文生得细皮嫩肉,又没练过武功,成天子曰诗云只等有朝一日把功名考取,长到十五岁上,从未逛过青楼。许将被许瑞云狠狠瞪了一眼,柳平文脖子一缩,鼓着胆子怯懦道:大哥,我们该去找宋哥他们了,要是他们离开宋州他们今天一定不会走,再说昨晚不是已经找到地方了?这儿过去就三条街,先把你的事儿解决了。柳平文还想说两句,被许瑞云打断:少废话,来都来了。在许瑞云的拳脚威逼之下,鸨儿领他二人上了楼,辟出一间雅间,且先叫丫鬟上酒上吃的,把这彪形大汉稳住。柳平文全程如坐针毡,不好意思多看为他斟酒的丫鬟一眼。许瑞云毫不避讳那黄毛的丫头,淡道:不好意思什么,要是在京城,你孩子都该有两个了。我父亲不是京城人。柳平文低垂着眼睫,小声向丫鬟道谢。丫鬟满脸绯红地飞快瞟这俊秀小生一眼,磨蹭过去为许瑞云斟酒。哦?你家是哪儿的?许瑞云坐没坐相,以肘支着席,歪坐着。黎州,许大哥去过吗?许瑞云乐了:我刚到南边带兵的时候,就去过了黎州,不过比起循州,黎州也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嗯,我们那里男人要到十八九岁才会成家。那多少岁可以逛窑子?柳平文脸颊微微发红。许瑞云咧嘴笑道:这总没有年龄限制了吧?那鸨儿也没拦着不让你进。喝完酒,我们就走吧。柳平文抿了抿唇,他唇色自带红润,动不动就脸红,看得许瑞云心中如有一头猛虎,总想要脱笼而出。看来太久不泻火,迟早憋出毛病来。许瑞云的初衷是带柳平文开开荤,也好驱除他在獠人部落里留下的阴影,眼下自己却先火起来,许瑞云调整坐姿,不动声色地令裆部以下都藏在桌案后,眼神游移地瞟来瞟去,不耐烦地喝令丫鬟去找老鸨催姑娘。你就安安心心乖乖地给我在这儿坐着,大哥今儿请你做一回真真正正的男子汉。柳平文听了这话心里不大受活,却在数日相处中知道得很清楚。许瑞云就是这么古道热心肠的一个汉子,他明着虽没提在獠人那里发生的事,却处处都在照顾他,柳平文耳根子发红,他自己更不可能去说破,最后小声嘀咕道:那是我爹给的银票。许瑞云大大咧咧没听见,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碗筷杯盏叮叮当当的一阵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