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进入宋州当天,傍晚恰逢集会,宋州人信猫神,每月初五要在神庙供奉本月州城中捕到的最大的一条鱼。全城老少男女都会上街,趁着城中人抬着那条大鱼穿街走巷、花车上有人表演时,柳平文与许瑞云一道,意料之外地和宋虔之他们走散了。夜里未及亥时,街上人群便已散去。一间极不起眼的民居旁,散落的垃圾竹篓散发出阵阵恶臭,黑色的爬虫和老鼠,个头比其他城镇所见的都要大。空气里飘着一股河鲜的腥臭味。白天里热气腾腾的煮食,将近子夜,却变化为令人作呕的臭气。院中高大的阔叶植物伸出墙头,那是像树又不像树的东西,连树干都是绿的,仿佛被层层树叶包裹,完全不像京城的大树,树干总像一层老人脸皮,干枯粗糙,皱纹深刻。是这儿?宋虔之从陆观掌中把手抽出来,你手出了好多汗。周先拿手往脖子里扇风,皱眉道:二月这么热,咱们这也算是被流放出来了。宋州、循州向来是高官流放之地,与大楚北部边境一样,也是皇帝处置看不顺眼的官员的地方。只不过北地苦寒,南方气候虽让人受不了,却是真正的富庶之地。待会一起洗。陆观轻声说。宋虔之脸一红,低声嘀咕:谁跟你一起洗,你还是自己洗吧。多一起洗两次,腰都要断了。陆观没听见宋虔之的嘀咕,上前去敲门。门敲过三下,再三下。脚步声从门内传出。谁啊?一个老人的声音。吴伯,是我。陆观低声应道,青山客。木门纹丝不动。陆观又道:青山无限路。门吱呀一声,继而缓缓打开,门内现出一张皱纹密布的脸,老人须发已全白,手持一根拐,佝偻着背,凹陷进去的双眸却不失风采,精神矍铄。他的拐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一字一字回应陆观:白首不归人呐。进来说吧。老人向陆观身后的宋虔之、周先看了一眼,那目光只如同清风,打了个转,不留一丝痕迹地回到陆观脸上,空着的那手,握住陆观的手,像牵着自己的儿子一般,拉着他进了院子。灯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玩弹珠,他手中捏着五六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一次次将手提到离开桌面一掌距离的高度,虎口倾斜向下,松开的力度刚好能够让弹珠掉落下来。接下来,便是弹珠滚落到木盘中哒哒哒的响声。他嘴角带着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和自己作这样的游戏。没什么好东西,齐婶蒸的米馍,你们尝尝。开门老人便是当年享誉京城的吴应中大学士,他穿的是露指草鞋,进了屋更是将鞋子脱掉,打着赤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走动。他还是那样。陆观推着宋虔之到桌边,撕开一个馍上裹的大片绿叶子,热气腾腾的米香混杂着不知名的草木香,宋虔之捧着馍开始啃,腮帮一鼓一鼓,边吃边听吴应中说话。是啊,老样子。吴应中挽起袖子,露出生满老人斑的手臂,都吃,好吃呢。说着他自顾自先咬了一大口,眼睛满足地眯起,那条缝隐匿在丛生的睫毛中。宋虔之真心赞道:好吃!吴应中哈哈大笑起来,随手抓起一个给宋虔之。里屋突兀的弹珠声打破了众人和谐说笑的气氛。这里只有陆观认识吴应中,显然,他已不是第一次找吴应中了。以陆观的年纪,他和吴应中认识不会太久,要是在先帝驾崩前后,那便有十年,那时候陆观也才十三四岁。当时,陆观应该已经认识苻明韶,且和他同门求学了。宋虔之吃完一个米馍,撕开第二个的皮,继续吃。去岁将近,碰到一个神医。吴老头的眼光倏然一亮。死了。陆观道。好人不长命。吴应中哼了一声,这次又要让我们搬去哪儿?宋虔之眉毛皱了皱。这么看,陆观已经找过吴应中很多次,那在苻明懋第一次提到李宣的时候,陆观心中应该知道苻明懋要让他查什么,当时陆观不打算让他知道吴应中的下落,也就是说,现在陆观已经不打算瞒他,他要让苻明韶的秘密浮出水面来。如果苻明懋说的是假话,查李宣便毫无意义,只有一个可能,先帝确实是被苻明韶害死的。然而,这将带来的是另一个棘手的局面。苻明懋、苻明韶,都不是当皇帝的好人选,为了一己之私,一个可以杀父,另一个引外族入境,残杀自己的子民。但从苻明韶被立为储君后,荣宗的子嗣被一一铲除,除了两个不尽如人意的人选,竟没有第三个人,有资格被扶上帝位。宋虔之咬着米馍叹了口气,突然感到肚子胀,眼前递来一杯茶。宋虔之顺着茶杯看到陆观的手,陆观只匆匆一眼,朝吴应中道:不搬,此次是要请吴大学士回京。吴应中双眼登时鼓大,眼珠竟要掉下来,脸色发红发紫。宋虔之突然反应过来,叫道:他噎住了,陆观!陆观一步跨到吴应中身后,猛拍他的背。宋虔之赶紧倒茶给吴应中,吴应中手在空中乱舞,宋虔之把一杯茶水给他灌下去。随着陆观手掌在吴应中背心里用力推拿,改而掌成了拳,在吴应中背上用力一锤。吴应中脖子伸长,侧身猛咳出一口米馍混着茶水的残渣,急促喘息。咳嗽声响了好一阵,吴应中好不容易缓过来,拇指拭去眼角咳出的泪,叹道:回京做什么?引颈就戮?陆观紧抿住唇。他是擅作主张,一旦接回吴应中,京城就要变天。里屋。哒,哒,哒,哒,哒。吴应中眼里闪着悲伤的光,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眼角再次泛出泪雾。老臣有负先帝圣恩。作者有话要说:谢天谢地,今天开始我是有存稿的人了qaq一章也是存。用掉也是存过。qaq!!!!!!----------------------青山无限路,白首不归人。出自张籍《送南迁客》☆、正统(柒)他总是这样吗?周先问。吴应中唏嘘道:一直是这样。他眼神怀念,一晃仿佛是在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李宣,千言万语,只说出来一句,原本是很聪颖的一个孩子。两个馍下肚,宋虔之彻底饱了,他走到里屋门口,手指将门帘掀开二指宽的一条缝,向里看。李宣生得眉清目秀,面色带着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他嘴角噙着笑,唇色红润,一点不像生病的人,衬着病弱的面容,格外惹人疼惜。然而,他披垂的长发却已失去乌黑光泽,夹杂着不少银丝。宋虔之在宫里见到李宣的时候太小,且没见过几次,只模糊有个印象,便是太子身边有个宫人,长得挺好看。只要是宫人,无论男女,都会经过精心挑选,天子、皇后、太子身边的下人,长得都不差。而李宣,在这些人当中,仍显出挑。宋虔之转开眼,扫到他床边竟有梳妆台,台子上摆着梳子、一面铜镜,一个胭脂盒子。这些都不该出现在一个男人的房间里。吴伯,明日您让齐婶多准备点干粮,有什么要带的,您吩咐我一声,我到城里去买。后天咱们就出发,雇一条船,直接北上。吴应中道:是为什么事?当今什么都知道了?没到那一步。陆观起来说,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再跟您细说。吴应中奇怪地看他一眼,继而看了看宋虔之和周先,拄着拐起来,让他们三个稍微等等,他去收拾三间屋子出来。两间就够了。陆观没有去帮忙的意思。吴应中佝偻着背出去。陆观才解释说,吴应中是个脾气很倔的老头,谁要是和他抢着做事,他会不高兴。周先喝了口茶,食中二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末了,轻叹道:可怜。还喝不喝茶?陆观问。宋虔之摇着头过来,挨着陆观坐下,问他:吴伯没给李宣找大夫吗?要不是给李宣找大夫,这家里也不会这么穷,每年我都会给他们送银子,吴伯在朝中时,积蓄不少,先帝将李宣送到他家,又添了不少赏赐,都拿来给李宣治病了。陆观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噤声。三人各怀心思,没再说话。宋州天气热,空气里水气充沛,脱下衣服来,宋虔之手掌贴在身上试了试,黏得不行。太热了。陆观打水进来,给宋虔之擦背,擦身子,擦完宋虔之两只手按着湿布擦陆观的背,边擦边走神。大半夜不方便劳烦老人家,两人只好用冷水擦了就算,到床上很热,宋虔之把陆观推开些。别抱我,热死了。宋虔之无意识地在脖子上抓了抓,欲哭无泪,有蚊子。陆观打算起来,被宋虔之一把抓住,问他上哪儿去。赶蚊子。陆观道。赶什么别赶了,凑合睡,快睡吧,明天你不是一早要起来和吴伯谈事情?房内静了片刻。陆观的声音极低地在宋虔之迷迷糊糊直往下掉的眼皮上响起来:你知不知道李宣是谁的儿子?宋虔之眼也不抬:是他爹妈的儿子,不是个孤儿吗?要不然也不能送到吴伯这里来。李宣的出身记录一片空白,连他是孤儿都没有记录,你不觉得奇怪吗?宋虔之睁开眼,吸了吸鼻子,满眼困顿:那是怎么回事?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是先帝特意为太子甄选的伴当,五岁就被接进宫陪伴太子,这个年纪,对于进宫陪伴皇子们读书的伴读而言,过于年幼。如果是玩伴,则没有这种先例,何况太子被立为储君后,就要严于修身,每天跟着师傅学为君之道,先帝不会,也没必要给太子找个玩伴。宋虔之听得更糊涂了:所以?你仔细看李宣,不觉得他的眉眼,跟谁有些相似吗?陆观继续道。宋虔之一脸茫然,跟谁像,长得清清秀秀,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挺好看的男人。跟谁像?跟我像啊?陆观:一个来历不明,年纪很小就被放在太子身边教养的小孩,你不觉得他的眼睛、鼻子,长得很像荣宗皇帝吗?这下宋虔之的瞌睡彻底被陆观的话给砸没了,他张嘴结舌道:你怀疑他是先帝的私生子啊?李宣,是荣宗直接从梨花庵抱进宫的,他一个小孩,又是一个小男孩,却在尼姑庵被出外打猎的荣宗捡进宫,而且一带进宫,不是送到内侍监去咔擦掉,直接送去太子那里做伴读,五岁的李宣,再聪明,在尼姑手里长大,也不可能就识文断字才高八斗,只有一个可能,先帝想保护他。不仅保护他长大,太子是将来的皇帝,李宣与太子一同长大,长大后,二人的感情自然非同寻常,可以说荣宗连李宣的一生都为他打算好了。陆观道。宋虔之怀疑地看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李宣什么身世?吴伯知道吧,他不是问你皇上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你早就认识吴应中吧,是苻明韶让你给他们送钱让他们不断搬家的,所以天下间最清楚李宣下落的只有你一个人。苻明韶回京以后,你一直留在衢州,他应该是写信让你办这件事。李宣已经疯了,苻明韶才刚登基那会,没有这么大的权势,更不会有这么大胆子,而且他信任你,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做。陆观充满欣赏地看着宋虔之,赞道:接着说。宋虔之打了个哈欠,闭起眼,轻声说:弘哥的事儿,跟你脱不了干系吧?陆观浑身一僵,正想说话,宋虔之往他怀里一钻,脑袋蹭了蹭。但你们不可能成功。陆观的手落在宋虔之的脑袋上,轻轻揉他的头,低声问他:你怎么知道?要是在弘哥死之前,六皇子的手能伸进宫里,他也不会是一个逢年过节先帝都想不起来的不起眼的皇子了。那些年里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当中,根本没有苻明韶,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子将这个早早因为母亲不受宠被打发出去的六弟看在眼里,无论谁登基,苻明韶只会是个闲散王爷,在自己的封地上过富足而无权的生活。李宣疯了,不会是因为目睹太子之死,他一定受了非同寻常的刺激,这刺激如果说是太子坠马,那也太荒唐了。在场者那么多,太子又不是暴毙,死状也不至于惨烈,就算李宣和他感情再好,太子的死和他没有关系,他何至于疯癫。宋虔之眼睛又酸又疼,思绪却清晰起来,他抓住那根线,用力向外一抽,我原本以为他是装疯不是装疯,最大的可能是李宣跟太子的死有关。风把窗棂拍得啪啪作响,猝不及防的一场暴雨降下。这南部的暴雨毫无先兆,也不打雷,只是直突突的一场雨,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如果是李宣杀死的太子呢?暴雨越来越大,吴家的小破房子就像狂风中的一株小草,雨水随时会冲垮屋顶泼到人身上。陆观把宋虔之抱紧一些,让他靠在肩前。怎么会这么想?宋虔之一条腿架在陆观的腰上,轻轻磨蹭,随雨声在说话:苻明懋描述的情形,他比太子更早入猎场,他在太子前面,相距也不远,在场见证的侍卫那么多,这是没有办法说谎的。但是有一个人,他从头到尾都和太子在一起,一直到太子出事,那就是李宣。假定令马发狂的毒针,是李宣趁太子不注意,射到马身上的。宋虔之话声顿了顿,但有一个问题,他和太子从小一块儿长大,为什么这么做呢?我原来有一件事一直没有想通,现在完全懂了。陆观向后退出些许,一手揽着宋虔之的臂膀,面对面抱着,看他,眼神隐隐下了某种决定,李宣是先帝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