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叫自己老大?路明非觉得自己幻听了。别他妈的逗了,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当他的老大了?恺撒老大意图入主狮心会多年,还不是被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家伙迎头击退?
可又不像是开玩笑,这家伙按说毫无幽默细胞才对。
“楚子航,大家都是校友。”男生摘下墨镜晃了一下又重新戴上。
这次所有人一齐石化。
对仕兰中学上三届下三届的人来说,“楚子航”是个符号,始终远在天边。
你听过他的名字,见过他,却记不清他的模样,因为你很少会有机会近距离接触他。
毕业典礼上他代表全校学生讲话,穿着海蓝色校服,垂头看讲稿,额发遮住了脸庞;篮球场上他是中锋,把对手虐得死去活来,飞身扣篮,等球落地,楚子航已经掉头撤向中线了,甚至不跟队友击掌庆祝;春节晚会上他表演大提琴独奏,在舞台中央拉完一曲《辛德勒的名单》,台下的人们还沉浸在乐音里暗赞说这本事简直上得春晚啊,楚子航已经收拾好琴箱,鞠个躬下台去了,只留个修长的背影。
柳淼淼的记忆里,每次见楚子航都在下雨天。
屋檐外大雨如幕,雨丝间弥漫着氤氲的烟雾。楚子航站在屋檐下,褐色牛仔布的罩衫,领口扎着一条围巾,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单肩背着的包里鼓鼓囊囊的,显然塞着一颗篮球。他微微弯着腰,像是根风里弯曲的竹子,筋节强硬。淡淡的天光在他漆黑的背影边镀上一层晕。
柳淼淼在同班女生的簇拥之下往前走,心里像是塞进几百个小青蛙,使劲地跳,跳得乱糟糟的。她和女生们说笑着往前走,距离那背影越来越近,接近他的每一步都很漫长,漫长到时间近乎凝滞。最后她站在了楚子航背后,楚子航礼貌地让了让,点头示意,柳淼淼注意到他的额发被雨水淋湿了,湿漉漉的,挡住了眼睛。
时间恢复了正常,楚子航柳淼淼,擦肩而过。
走出很远,柳淼淼忽然转身侧头,问,“你们看看我脸上是不是起了个痘痘?”同学凑上来看了一眼说没有啊。柳淼淼说那就好,有点点痒,悄悄地把投向背后的目光收了回来。
隔着重重雨幕,楚子航还站在那里。柳淼淼一直觉得他很喜欢下雨天,每到下雨天,都那么出神,让人想把他湿透的额发拨开,看他的眼睛。
楚子航用自己的人生诠释了两个字,“牛逼”。
牛逼到路明非这种流星经天般的强者,也只得匍匐在楚大兄修身版的仔裤下,“此獠当诛榜”上真正的隐藏第一,永远是楚子航。
对柳淼淼和很多仕兰中学的女生来说,楚子航教会了她们一件事,就是“暗恋”。但楚子航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在此方面功力高深,对他的误解很多,譬如他只是面瘫而已,但是很多人认为他装酷,再比如说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下雨天,下雨的时候他总在那里发呆,是觉得也许那辆迈巴赫还会来接他……
楚子航命带无数桃花,但他迟钝到了一定的地步。他就是复活节岛上那些眺望海面的石头雕像,桃花飘在他身上,纯是白瞎了。
为什么他当诛……如果大半找了同班女生当女友的仕兰中学男生都发觉早有同一人的影子入侵了女友的小心灵……不想灭他才叫奇怪!
“多谢多谢,师兄仗义啊。”无论如何,路明非对于楚子航的忽然出现还是蛮感激的,“钱我回去就还你。”
“小事情,今天你是老大,你话事。”楚子航淡淡地说。
路明非一愣,这戏还演得越来越逼真了,自己何德何能,给会长大人擦擦皮鞋都是荣幸的,还敢当众自称是老大?但楚子航一副“这是事实我们不必讨论”的神色,他也只能闭嘴。
人群里一片惊叹声,原先只知道路老板牛得翻了天,却不知路老板还非常低调,分明有十二分的牛逼只显露两分。楚子航都得叫他老大,只怕路老板在美国的一年间早已打下了偌大江山。难得还纡尊降贵和老同学吃披萨。没带钱也就好解释了,平时都是小弟付账,哪有大哥亲自会钞的道理?
“车在外面等着呢。”楚子航拉开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楚子航脸上冷冰冰的,这让路明非搞不清楚状况,这礼遇介乎保镖对老大或者cia对已经无路可逃的恐怖分子之间。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拒绝”这个选项,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楚子航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走廊里回荡着他俩的脚步声。路明非想那帮人正在背后看自己,眼神中满是羡慕嫉妒恨,可他一点都不觉得有面子。
真他妈的衰,分明不干自己的事儿,出什么头?出头也就罢了,却不知道人怂连信用卡也怂。虽说靠着会长大人解了围,可这到底算什么呢?他路明非这辈子所有面子都是靠师兄师姐们撑起来的,就没有一个瞬间他自己挺起来站起来牛逼一把的。他就像那种跟人打架被揍得满脸鼻涕的小屁孩,回家找哥哥来助拳。别人都有点畏惧你,但是从未看得起你,因为你虽然装备了面瘫能打的凶悍哥、细腰长腿的华丽姐,却仍旧是个脸上糊着鼻涕的小屁孩。
你无能,你没用。
楚子航拉开了panamera的车门,纯白色的真皮赛车级座椅在欢迎贵客。
路明非忽然站住了,扭头冲了回去!
包间门口议论纷纷的人都吓得退后一步,让开一条路,路明非去而复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杀气腾腾。
路明非走到陈雯雯面前,伸出手……抓起靠在椅子边上的马桶座圈……飞快地夺门而出。
陈雯雯什么都没说,伸手轻轻捋了捋额发,发丝纤长。
“本部安排了一项任务。你是专员,我协助你,所以今天你是老大,不是玩笑。”楚子航把一台ipad递给路明非,熟练地单手操纵方向盘,panamera汇入滚滚车流。
路明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项以他为领导的任务?到底在什么任务里他能力出众能让楚子航协助他呢?除非是组队去德云社踢馆讲相声,他逗哏,楚子航捧哏……
但是ipad上是卡塞尔学院自己研发的控件,直连诺玛,他的大名清清楚楚地挂在“专员”一栏里。而读完任务细节之后,路明非如坠五里云雾,好似是个破案的任务?可是“实战侦查”好像是大三的选修课,这方面他根本就是个小白……除了看过柯南剧场版。
空调冷风吹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路明非怯怯地看了一眼楚子航,那张冷硬的侧脸上全无表情,似乎并无任何打算要给他这个负责人解释一下该怎么搞。
他怂了,缩回座椅里,呆呆地看着窗外。他心情不太好,陈雯雯捋起长发时,他看清了那张糟糕的脸。真丑,陈雯雯从来没那么丑过,眼泪黏在苍白的脸上,双眼肿得鼓鼓的……好像小金鱼。这哪里是梦中情人的范儿?当年她穿着白棉布的裙子坐在长椅的一角看杜拉斯的《情人》,那股一尘不染小仙女的气场好像连阳光灰尘都能祛除……果然是任何一个仙女都会有一天爱上傻逼并给傻逼织毛衣,痴痴怨怨的,从那以后仙女的人生就是不归的下坡路。这时候路明非这种未吃上天鹅肉的癞蛤蟆本应该拍掌叫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一抽,忽然就有点暴躁。
“我在包间外听了两分钟。”
路明非差点吓一跟头,楚子航开口全无征兆,这句没有任何起伏的话倒像是威胁,“我知道你去年夏天做了什么”的感觉。
会长大人会对废柴师弟的小八卦有兴趣而在那里默默地听两分钟?对于楚子航这种时间表异常严谨的人来说,能让他暂停两分钟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你应该通知发卡行你的行程。否则,一旦他们发现信用卡在异地被刷,会怀疑是盗用,就会暂时冻结账户。”楚子航说,“我知道你上学时喜欢陈雯雯。”
路明非心率失衡,脸色一时涨红如猪肝,芬格尔踢爆他喜欢诺诺时,他都没那么大反应。
诺诺美得锋芒毕露,就是那手持刀剑的天使,有时候还发神经地很仗义,是男人就该喜欢诺诺,路明非怀疑芬格尔也喜欢诺诺。路明非想都没想过诺诺会踹掉恺撒投入他的怀抱……好吧,根据双方的强弱而言,是诺诺把他搂进怀里……那就纯是倾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衰人也好逑,没什么可害羞的,只要恺撒老大不知道就好。
但陈雯雯不同,陈雯雯是个秘密。在他还懵懂而且还知道害羞时,觉得娶陈雯雯是自己一生的幸福。他不厌其烦地陪陈雯雯坐在长椅上看一下午的书,小狗腿一样鞍前马后地帮陈雯雯跑文学社的事……那时候他没喜欢过其他人,没有厚脸皮,没经过任何大事,是个土了吧唧的男孩,心里编织着和这女孩的未来。只要她点点头,就会猴急地把自己的一辈子交到她手里任她差遣……可是她没看上。
总想把那段故事找个树洞埋了,因为觉得很丢人,或者……那样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太柔软了,怕被人知道了,就给碰破了。
“你……你……”
“可能全校都知道。”楚子航又说。
“师兄你别说得那么惊悚,全校都知道?咱上中学时候规定不准早恋!”路明非如五雷轰顶,“要真全校都知道,我还不给教务主任拎去做检讨了?”
“教务主任不拎你,是因为知道你们没可能。他不必管你想入非非。”
“那也不至于全校都知道吧?”
“因为还有别人喜欢陈雯雯,就会把你喜欢陈雯雯当笑话说,所以全校都知道了。”
路明非一愣,“赵孟华?”
楚子航没回答。
路明非呆了好久,忽然觉得很疲倦。诺诺曾经说,文学社告别聚会就是大家一起耍他。但他心里不肯相信,他觉得自己隐藏得还蛮好,如果只有几个人耍耍他也不要紧,只要陈雯雯不是其中之一。相比起来他宁愿陈雯雯一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所以选了赵孟华。可是连楚子航都对他的情史娓娓道来的话……
他是那个“i”,小写的,很小的“我”……可没有“love”,也没有“you”。
“我不介意你踩在座椅上,但以现在的车速这样不安全。”楚子航说。
路明非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居然蹲在了奢华的真皮座椅上,两手抱着膝盖,下巴磕在膝盖上……这姿势介于田埂上的陕北老农和歇脚的流浪狗之间。他赶快蹦下来,用手擦了擦鞋印,尴尬地笑。
“没事。我是看你一直没说话,找个话题跟你聊聊。”楚子航冷冷地说。
路明非有点傻眼。啊嘞?什么意思?原来只是会长大人要打破沉默的破冰话题么?就好似中美建交的破冰之举是乒乓球比赛?他没来得及想楚子航为什么没有立刻讨论任务而是话锋一转谈到陈雯雯,难道这种叫人心里泛酸的话题只是面瘫师兄“友好的”拉家常?为了打破两人之间沉默的壁垒?我擦!还不如打乒乓球嘞!
“我不是柯南……”路明非想聊点正事儿。
“陈雯雯以前知道你喜欢她,但是装作不知道,对你也不好,把你当作跟班。现在你还为她出头?”楚子航利刃一般斩断了路明非的话题。
路明非对于这种强硬的提问方式有点不适应,呆住了。
“因为她变得弱势了,你可怜她?”楚子航冷冷地扫了路明非一眼。
“她对我没什么不好,我喜欢她,跟她又没有关系。”路明非有点着急。
“赵孟华不高兴,因为陈雯雯以前是他女朋友。而陈雯雯还喜欢他,心理上他对陈雯雯仍有占有欲,他可以丢掉陈雯雯,但他不想别人为陈雯雯出头。”楚子航眉峰微微一挑,“你为什么出头?”
那股冷冰冰的口气咄咄逼人,好像一把刀要把你心里的事情生生挖出来。路明非忽然怒了,他不想讲这个话题,楚子航非逼着他讲这个话题。楚子航他到底想哪样啊?只是个师兄嘛,只是狮心会会长嘛,路明非是学生会主席恺撒的小弟,跟他狮心会又没有关系,为什么非要跟会长大人汇报感情经历?只是一起做个任务而已,做完大家一拍两散!楚子航他到底想问什么?只是让自己承认自己很傻逼?那个女孩当年摆了自己一道,让自己当众出丑,如今自己还非要为她强出头?
“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就是很二啰,我就是没什么本事但是又要充大头,可我……我看不得人受委屈,”路明非使劲把头扭向窗外,声音高了起来,“反正师兄你是不会委屈的!从小到大你都是拔尖的,你不懂!”
panamera猛然减速,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生生地在路中间站住了。
“下车。”楚子航说。
“什么?”路明非懵了。刚才那下子他差点脑震荡,这到底哪句话说岔了就要赶他下车?难不成……会长大人也对陈雯雯暗恋已久,听闻情敌诉衷肠忽然就傲娇起来了?
“下车等我一下,有点事情,马上回来。”楚子航面无表情。
坐在人家的豪华跑车上,争辩什么的都是白费,路明非老老实实地下车站在路边。楚子航推上倒挡,用力踩下油门,panamera四轮生烟地加速,倒行插入车流,沿着来路返回。
路明非傻眼了,第一次看见开车那么嚣张跋扈的。他不知道这是某些人家传的开车风格。
阳光烈得刺痛皮肤,热空气从柏油路面上袅袅升腾。陈雯雯远远地跟着一群人走,透过热空气看去,前面那个男孩的背影歪歪扭扭的。
一切都歪歪扭扭。
“嫂子你吃鹅肝么?”有人大声说。
“不吃,怪咸的,我吃沙拉就好了,你们吃你们的。”柳淼淼答得心不在焉。
“老大,热死了,我们在外面逛什么啊,不如去cold stone吃冰淇淋。”又有人说。
“留点肚子晚上吃。”隐隐约约赵孟华的声音。
对话声很遥远,又像近在耳边。
人有时候就是忍不住要认真地听那些诛心的话,大概是脑子抽了……
陈雯雯低着头看自己的白色凉鞋,一次次地,纤细白皙的脚从裙边露出来,一步步往前蹭。
她还跟赵孟华在一起的时候,赵孟华来学校找她,吃完饭在灯光下散步。她也是这么低着头走,来来往往都是下晚自习的同学,每次有人大声打招呼说陈雯雯这是你男朋友啊?她就觉得脸上发烧,好像这是件丢脸的事情,但又如此幸福。赵孟华就大力搂住她的肩膀,嘿嘿笑着和同学打招呼。
现在她还是抬不起头,不是不好意思,是因为头太重,像是要压断脖子。
赵孟华心里很烦,从苏菲拉德披萨馆出来,陈雯雯一直跟着,莫名其妙地不离不弃。
现在不离不弃还有意思么?都结束的事儿了,搞得怨妇似的。赵孟华觉得自己也没对不起陈雯雯,不就是分手么?分手前两人大吵了一架,赵孟华牙一咬说分,陈雯雯居然就敢咬着嘴唇答应。赵孟华怔了一下说你有种答应就别后悔!夺门而出。过了几天一次聚会上他碰巧跟柳淼淼挨着坐,忽然庆幸自己分手了。整个聚会他都把手机静音了,因为陈雯雯不断地给他发短信,一天下来几十条。
他很想回头冲陈雯雯说,烦不烦?说了有种别后悔!事后来扮苦情就没劲了。
但柳淼淼就在旁边,对前女友太凶,会让新女友觉得自己不够仗义,所以赵孟华只有忍着。赵孟华蛮喜欢柳淼淼的,柳淼淼漂亮乖巧家世好,不像陈雯雯那样会跟赵孟华吵架,在兄弟们面前很给赵孟华长脸,最巧的是两人的老爹还是打高尔夫球的球友。听说儿子换了新女朋友老娘喜上眉梢,一拍巴掌说,分得好!你跟陈雯雯不合适!
赵孟华也觉得自己和陈雯雯不合适。以前隔得远远地看,陈雯雯永远都是安安静静地看书,一点灰尘都不沾,低垂眼帘,万分美好,追到手才明白,越文艺的越烦人,整天瞎敏感。
陈雯雯也觉得自己跟赵孟华不合适。
她跟赵孟华快两个月没见面了,她的电话赵孟华不接,邮件过去石沉大海。夜深人静,她看着赵孟华的qq签名发呆,这个周末赵孟华去漂流了,下个周末赵孟华去游乐园了,再下个周末赵孟华爬香山去了……每个周末赵孟华都有事情做,和谁一起?陈雯雯不知道。
她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外面灯光昏暗,风吹起满树浓绿的叶子,她想起以前读的《情人》,想起玛格丽特·杜拉斯,想那个湄公河上的女孩头发慢慢变白。
忽然就号啕大哭起来,吓得图书馆大爷老寒腿都发作了。
其实《情人》的故事和她的故事一点也不相似。
相同的只是“不合适”三个字。《情人》里的白人女孩和富有的中国少爷终归永诀,也是因为不合适。
她今天来就是想见见赵孟华,这个期待战胜了沉重的犹豫。她特意画了点淡妆,希望自己看上去气色好些,让他不用担心。她所以叫上路明非,是因为她知道聚会上其他人都是赵孟华的兄弟。这让她有点害怕。她没想过跟赵孟华复合什么的,就想这么淡淡地见一见。
可为什么还是号啕大哭呢?
为什么还那么跟着一路走呢?
明知道这么做也不会让赵孟华回头看一眼,赵孟华是什么性格她最清楚……可要是就这么走了,可能再也见不到赵孟华了……以前那些记忆就都没有了。记忆里并肩走在学校沿河那条路的路灯下,现在灯灭了;记忆里在食堂里一起打饭,现在饭馊了;记忆里她买过一个hello kitty的挂件硬要挂在赵孟华的手机上,她想现在那个挂件已经被扯下来了吧?粉红色的绒毛小猫在世界某个角落的垃圾堆里,身上压着各种各样的脏东西,可它甚至不能哭,因为它没有嘴……
她后悔了。自己根本就不该买那只hello kitty,如果她没有买,小猫还乖乖地躺在橱柜里等人认领。
何必因为一段不合适的感情而让那只无辜的小猫那么可怜呢?
那只可怜的……小猫啊……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坠落下去,落在灼热的水泥地砖上,蒸出一缕淡淡的烟。
“诶!诶!”徐岩岩用胳膊肘捅捅赵孟华的腰。他用余光看见陈雯雯站住了,眼泪哗哗而下,心里有点点不忍。
“烦不烦啊你!”赵孟华用力挥开了徐岩岩的胳膊。
他很想这一记挥在陈雯雯身上,太烦了!不能忍。陈雯雯到底想怎样?要是她今天不来,两人单独再见面,赵孟华也会拍拍她肩膀哄哄她。可她非来,来了就别惹事,还带着路明非,这小子对陈雯雯还真够死心眼儿的。现在搞得大家不欢而散,还想怎样?他旁边是新女友柳淼淼,他晚上还要请兄弟们去吃意大利菜把面子捞回来,又没请她陈雯雯,她跟着算个什么东西?
忽然,沉雄的引擎声响起。赵孟华没来得及抬头看,只觉得热风锐利得像是要把他的头发切断。一道暗蓝色的影子在他身边一闪而过,刹车声叫人牙酸,panamera急停在陈雯雯身边。
这个疯子居然是倒着开车的!
车窗降下。楚子航被黑超遮住一半的脸上冰一样冷,可以去任何港片里演对老大忠心耿耿的杀手。他说:“路明非说今晚请你吃饭。”
“对,是你。”楚子航冲茫然的陈雯雯点点头,那张清秀又纯爷们的脸上好似写着——“就这么简单,老大要我带的话我已经带到了。”
他的认真、霸气、冷漠和八婆气质此刻完美地合为一体。这个邀请大概无人可以拒绝。设想有人爱慕你,邀请你参加一场暧昧而优雅的一对一晚餐,请柬却以如此强硬的方式送达,让你感觉只要说“no”,信使就会从手套箱里抽出一把“沙漠之鹰”对着你的眉心射击……
“他今晚在aspasia餐馆订了座位,”楚子航从储物盒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陈雯雯,“地址在这上面,时间是晚上七点半。”
陈雯雯呆呆地看着那张黑色名片,aspasia,她隐约听过这家新锐和奢华到了某种登峰造极境界的意大利餐厅。这会是那个怂男孩的手笔?真真霸气外露……路老板又高又硬!
不远处仕兰中学的兄弟们瞪着眼,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以此刻的地面温度,估计很快就能闻见烤下巴的香味。赵孟华攥着拳,他有种预感,他要被某个他根本看不上的对手再次击溃了……
“拒绝么?”楚子航皱眉。
这种口气能拒绝么?他分明已经表现出了不耐烦吧?他的“沙漠之鹰”已经在手套箱里跃跃欲试了吧?连赵孟华都觉得拒绝是找死。
陈雯雯低下头,理了理耳边柔软的细发,抽抽鼻子,“好啊。”
车窗升起,panamera疾驰而去,来去匆匆。四出的排气管再次震得赵孟华耳朵嗡嗡响。
第三幕 悬赏 reward
卡塞尔学院不属于普通人。诺诺说过,卡塞尔学院是人生里的另一条路,踏上这条岔路,过去生活的门就关闭了,只能往前……再回不到人类的地方。
你已经手握刀剑,那么就准备战斗。
在你的衣领上烫上黄金的徽记,用黑卡的巨大透支额度武装好自己,以路专员的身份命令那些魁伟的男人,乘坐这辆奢华的轿车去和你当年的暗恋对象吃最昂贵的晚餐。
panamera拐上了高架路,车里的两个人又进入无话可说的状态。
“师兄你车开得真好。”路明非生硬地恭维,想打破这难受的气氛。
楚子航半途把他扔下五分钟后又回来接上他,回来之后就绝口不提陈雯雯了,好像那段对话没发生过。路明非觉得自己大概误解楚子航刚才的意思了,对于刚才自己不耐烦的态度有点后悔,这任务要完成还不得靠会长大人这个“副手”给力?楚子航要是一怒弃他而去,路专员这活儿就算彻底砸了。
楚子航迄今为止对任务细节一句话都没说,好像他纯是一个司机。但他开车很好,纯手动模式,控挡的手飞速变动,绝不拖泥带水。那种把事情全部控制于手中的姿势带着种美感,像是会有成群的蝴蝶从指缝中飞出来。
“我爸爸教我的,”楚子航似乎没想到路明非会说起这个,愣了一会儿,又说,“生日快乐。”
“哦哦。”路明非赶紧点头哈腰,“收到师兄的短信,感动得冒泡儿。”
“生日不出去吃饭?换马桶座圈?”楚子航看了一眼路明非膝盖上的家伙事儿。
“我又不是婶婶生的,婶婶不记得也正常。”路明非倒不是抱怨,他真那么想。貌似他就没有过过生日,这命苦不能怨政府,谁叫爹妈不靠谱?
果然这个话题比前面那个上等百倍,两个人之间好像融洽了点儿。“师兄生日一般怎么过?”路明非问。
楚子航想了想,“home party、蛋糕、礼物、游园会、拍照、吃饭、旅行……每年都差不多。”
路明非吐了吐舌头,心说大哥你还想咋样?为你过生日发射一枚登月飞船,在月球表面写“楚子航少爷生日快乐”?
“喜欢意大利菜么?”楚子航问。
“没吃过。”路明非摇头。
“奶酪、披萨、炸鸡、牛排、通心粉什么的,意大利菜是法国菜的前身,讲究原味,喜欢用橄榄油、黑橄榄、干白酪、西红柿、香料和marsala酒调味,他们的风干肉和腊肠很好。”
路明非不知道这话题的含义,于是点头,“我喜欢吃肉。”
“嗯,”楚子航点点头,接通车载蓝牙,“aspasia餐馆么?我想预订今晚的两人座……”
“先生很抱歉,今晚我们有包场。”女经理声音温柔而态度坚决。
“订满了?”楚子航皱眉,“可以加座么?”
“很抱歉,黑太子集团今晚举办婚宴,陈先生的儿子大喜,恕不接待散客。”女经理没留余地,“实在很抱歉,您试试别家吧。”
楚子航握着电话沉默了。黑太子集团是当地纳税大户,政府扶持企业,老板是经常在晚报头版出现半身像的风云人物,新任市长都要去主动拜会的。当然对楚子航这种受卡塞尔精英教育、摘了黑超就满脸写着“霸气”的人来说,这些都不值得敬畏。麻烦的是,黑老板——楚子航总是这么简称黑太子集团的老板——是楚老爸生意上的大客户,两家不时往来,如果搞得让楚老爸楚老妈知道这事儿……楚子航挠了挠眉毛,有点犯怂。每个人都有软肋,楚子航也不例外。
“师兄,你还非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路明非小声地建议,“换个馆子不成么?”
“帮朋友订的,已经约好了,不好改。”楚子航沉思了一会儿。
他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人影……卡塞尔学院“霸气外露”的绝对不止他一个,他也不是最无法无天的,而且要压住地头蛇,就该找那种蛮不讲理的外地强龙!
他拨通另一个号码,“芬格尔,你在电脑旁边么?帮我在守夜人讨论区发一个悬赏,对,用‘村雨’的id。内容我发短信给你……”
守夜人讨论区,原本只是卡塞尔学院的内部论坛,供学生们扯扯闲话,问问课程表,评点一下本届的漂亮女生……渐渐地人气旺盛起来,堪称卡塞尔学院自助生活宝典,早起有塔罗大师发帖算今日运程,上午有人求课堂笔记,中午有人痛骂食堂的猪肘子做得越来越难吃了,下午有才睡醒的开始组织晚上的party,夜里匿名讨论区人流涌动,骄男傲女蒙着脸倾吐爱情经历。之后新闻部正式成立,部长芬格尔堪称校园狗仔之王,自称秉着新闻工作者的公义,一切合理的无不该暴露于阳光下。于是教授绯闻、秘党野史、甚至校长昂热的大额出差账单,都能在这个讨论区查到,只要愿意去深挖那些版块里的帖子。
至此,卡塞尔学院每一位毕业生都保留当年的id,常驻不去,尽管他们有的加入考古队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挖掘龙族遗迹,有的加入执行部在欧洲执行秘密任务,但只要闲下来能上网,都会第一时间连到守夜人讨论区,感受家的温暖和……八卦精神。
此时是美国时间的深夜,访问量高峰,上万人在各个讨论区发帖刷版,漆黑的界面上,白色的即时信息一条条往上蹦。
忽然,一条不起眼的白色信息被刷红了!这是很罕见的,普通用户做不到,只能是管理员后台操作。随即,这条红色信息超越所有信息上浮,置顶!
电子流从北美本部的智能中枢“诺玛”冲出,越过太平洋海底电缆,冲向全世界数以万计的客户端,一时间上万台屏幕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什么级别的消息?以往好像只有院系主任的初恋女友真人照发布这种级别的八卦才有如此手笔。
“悬赏:今夜19:30,求aspasia餐馆(坐标:东经119.28439,北纬26.08774)订双人就餐座位,订座人姓名路明非,悬赏人愿以‘一次承诺’交换。”
发帖id“村雨”。
这个id在守夜人讨论区出没之罕见,堪比华南虎。但是谁都知道那是谁,狮心会会长楚子航,对全世界秘党公然悬赏。
隔了七个时区,意大利,小镇波涛菲诺。
早晨7:00整,群山围绕的热那亚湾,海面上洒满阳光,海鸥云集低翔,等起伏的浪花里跳出小鱼来,晴天早晨的大海是海鸥们丰盛的餐桌。
海鸥群中混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燕隼,它不像那些海鸥,把目标锁定在小鱼的身上,它等待着一条偶尔浮上水面的鳕鱼或者鳗鲡,一直滞空翱翔。
一个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什么东西从海底浮了起来,个头绝对不小。食肉飞禽的热血来了,燕隼收拢羽翼,探出利爪,如同一架俯冲的轰炸机那样直击水面。
水面破开,猎物跃出水面半米,在十分之一秒间攥住了燕隼的利爪。燕隼惊恐地振动双翼,却无法挣脱,它这次判断错了,不是鳗鲡也不是鳕鱼,这东西根本不该出现在热那亚湾的深海。一个人类,怎能不带潜水设备进入海底?
“嘘。”年轻人冷冷地笑,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他居然在对燕隼说话。
忽然,他眼睛里闪过淡淡的金色,像是反射阳光。燕隼放弃了挣扎,静静地停在年轻人的手背上,只一瞬间的对视,它被驯服了。
“从这一刻开始你是我的猎鹰了,就叫你安东尼吧,他是位古罗马将军。这和我的名字比较搭配,”年轻人说,“哦,我叫恺撒·加图索。”
他挥手,安东尼接受了命令,振翅飞起,在空中盘旋。恺撒仰泳,像是一支破水的箭,向海边游去。无人沙滩上停着一辆只有半米多高的小摩托,这小家伙的身高差了一截,外形却是一架地地道道的哈雷巡航摩托,雄赳赳气昂昂,涨潮的水没过它的车轮。恺撒跨坐上去,拧动油门。小家伙发出欢快的轰鸣,掀起一人高的水花,冲上公路。公路盘山而上。恺撒身边掠过粉色黄色墙壁的朴素房子和深翠的树林,回首山下的海湾中,游艇云集,桅杆上飘着白色的定风旗。
恺撒把一张白色浴巾高举过顶,安东尼立刻理解了主人的示意,降低高度紧随着摩托车,双翼鼓风翱翔,一时在白色浴巾之上,一时在白色浴巾之下,像个追随主人战马的勇士。
恺撒戴上墨镜阻挡越来越炽烈的阳光,英俊的脸上微笑淡淡。
这就是他的暑假生活,和“s”级衰人路明非的生活截然两样。在波涛菲诺过最热的几周,住在splendid山顶酒店常年租的套房里。这小镇上意大利富豪云集,奢侈品云集,却又朴素自然,还是极好的潜水港,水下满是红珊瑚和古代轮船的残骸,鱼群在其上悠然游动。他熟悉这里就像熟悉自家的花园。
splendid酒店原本是座古修道院,游泳池和餐厅掩映在古树中,从下方望去仿佛悬在空中的花园。赤裸上身的恺撒踏进大堂,秘书已经递过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