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直接走执行部的流程,因为出了意外,才不得不告诉你。”
“这么高级别的任务,执行部应该全力以赴,怎么会出问题?”曼施坦因问。
“我们确实全力以赴,制订了很详细的方略,成功获得了资料,派最得力的人亲自押送回本部,但是东西在路上丢了。”施耐德比了个手势。投影图像变了,是一座龟壳形玻璃穹顶的建筑,像是机场等候大厅,但它完全变形了,高强度的铝合金梁像麻花那样拧在一起。投影模拟了这场灾难发生的过程,随着地面震动,所有铝合金梁无端地扭曲,好像被一双巨大的手拧转,几千几万片玻璃全部脱离,直坠而下。
“我见过这个大厅,是火车南站!”古德里安忽然说。
“对,你见过这个建筑,在路明非的家乡。你去面试的时候,这座新车站还在建,夏天刚刚投入试用。玻璃穹顶由三千二百片高强度玻璃构成,铝合金骨架结构可以抗八级地震,是最先进的建筑技术。但是北京时间今天早晨,它在一次三级地震中被毁。三千二百片玻璃垂直下坠,就像是三千二百个刀口同时切割,”施耐德顿了顿,“而当时,我们的人带着那份资料正在候车。”
“他死了?”曼施坦因问。
“被切成了碎片。”施耐德低声说,“是雷蒙德。”
出动了b007号专员雷蒙德,可见执行部确实很谨慎。雷蒙德2006年毕业于卡塞尔学院机械系,“b”级,言灵是序列号28的“炽日”,能在领域内放射强度达到4000流明的烈光。烈光无法杀死敌人,但雷蒙德的领域就是个直径五十米的巨型白炽灯泡。任何对手想接近雷蒙德,就等于进入了一枚白炽灯的内部,眼睛都睁不开。因此这个并不高阶的言灵被看作强到变态的bug言灵。可雷蒙德居然死了,“炽日”完全失去了意义,因为他的对手没有眼睛,是三千二百块从天而降的玻璃。
“伤亡很惊人吧?”曼施坦因问。
“除了雷蒙德只有三人受伤,那座车站还在试用期,发车不多,候车的也很少。”
“是被同类攻击?一座应该抗八级地震的建筑,在三级地震里倒塌了,没法解释。”曼施坦因说。
“我知道,这在中国叫豆腐渣工程。”古德里安插嘴。
“不懂就不要呱呱呱!”曼施坦因怒斥,“三级地震连个危房都震不塌!”
“不知道,没听说过这样的言灵。”施耐德说,“什么言灵能把一座容纳几千人候车的铝合金大厅摧毁?这种烈度快能比上‘莱茵’了。”
“时间不够我们派出调查团了吧?”曼施坦因说。
“没有调查团,直接派人夺还资料。校董会给的时限是当地时间今夜19:00前。”施耐德看了一眼腕表,“还有大约八个小时。”
“人选呢?”曼施坦因说,“谁距离近?就近派人。”
“外城市的人都赶不到,为了提防余震,铁路和机场都停运到今晚21:00。”施耐德说,“开车能赶到的是校工部的人,他们有个团正在中国度假。”
曼施坦因想了想校工部那些臂肌如钢铁、胸膛如石碑的壮汉,摇摇头:“校工部只能协助,专员应该是有血统优势的人。”
“那么只剩学生可以调动了,‘a’级,楚子航,‘s’级,路明非,都是拥有绝对血统优势的。”施耐德说,“他们的家都在当地,正在放暑假。”
虽然是在这种严肃紧张不允许有半点活泼的时候,听到路明非的名字,曼施坦因还是咧嘴苦笑了一下。血统优势?他是有血统优势,“s”级就是顶级血统的标记,但……
“对啊!有明非就没问题啊!他是‘s’级!”古德里安像是在垃圾堆里找到了什么宝似的。他是路明非的指导老师,对于自己的学生素来有信心。
“真不知你的信心从何而来。你的‘s’上个学期有两门课不及格,成绩单已经送到教务委员会了。”曼施坦因摇头,“作为‘s’级,他居然不能释放言灵,没有言灵就没有天赋能力,作为混血种就是废物。”
“派出楚子航。”施耐德说,“他有多次成功执行任务的经验。”
“我是风纪委员会主任,主管学生纪律,有些事我记得很清楚,你的学生楚子航是个地道的暴力派。他的档案里有十二次记过,因为任务中有暴力倾向!”曼施坦因还是摇头,“派一个还未毕业的暴力分子去负责‘ss’级任务?”
“执行部本身就是暴力机构!”施耐德对于自己的学生也是素来袒护。
“我知道你是暴力头子。”曼施坦因说,“但不行,楚子航不能独立负责。”
“但我们没有选择,”施耐德说,“我对自己的学生很了解,楚子航就适合单独执行任务。”
“不用单独出动,明非会支持他的!”古德里安不失时机。
曼施坦因直视施耐德铁灰色的眼睛,语气强硬:“顶级任务就要配置顶级团队,楚子航确实有血统优势,但还没优秀到可以独自执行这种级别的任务,他最多只能是团队一员!”
“我是执行部的负责人,这是执行部负责的任务,而楚子航是我的学生,明白么?”施耐德同样强硬。
“有明非在啊……”古德里安看着这视线交错能擦出火星的两人。
几秒钟后,施耐德和曼施坦因都明白了自己无法压倒对方,同时转身,焦躁地向着两侧踱步。
“明非……”古德里安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楚子航为专员!路明非协助!”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同时转身,同时说。他们终于达成了妥协。这是迫不得已,时间在一分分减少,校董会是没人能得罪得起的。
“诺玛,把执行团队名单通知校董会,”施耐德十指伸入投影中,飞速移动,开始调集资料,“行动计划正在制订当中,我们会及时汇报给他们。”
“明白。”优雅的女声从四面八方的扩音器中传来。
“校董会已经复信,团队调整,委派‘s’级路明非为这次任务的专员,‘a’级楚子航为他提供协助。楚子航应当听从路明非的调遣。”几分钟之后,诺玛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
三名值班教授都呆住了,中央控制室里久久地寂静。
“天呐!校董会果然认可明非的才华!”古德里安惊喜地双手按胸。
曼施坦因和施耐德则不约而同地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大概是想试试自己有没有感冒发烧,是不是出现了幻听……他们都知道这所学院唯一的“s”级路明非是个什么货色,一个正挣扎在补考边缘的“天才学生”,如果不是靠着校长无原则的力保早就降级的废柴,该他上场一定犯怂,不该他露脸的时候反而会一鸣惊人的“神经刀”?让这样的角色担任专员?去指挥精锐中的精锐、足足出过十二次任务无一失败的狮心会会长楚子航?这跟让卡塞尔第一败狗芬格尔去解决撒哈拉沙漠那场核武危机有什么区别?这是想要毁灭地球吧?
上午的阳光从天窗照进来,洒在空荡荡的篮球场上,篮球砸在明亮的光斑里,发出舒缓的“砰砰”声。楚子航独自一人,运球,下蹲,深呼吸。
电子哨音横贯全场,楚子航动了,带球突进,飓风般起跳,扣篮!他的身形因为高速运动而模糊起来,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密得就像自动武器在连射。
球没有落地。楚子航落地比球更快,他一把把球揽入手中,立刻转身,向着另一侧的篮筐突进,再扣篮!球架发出似乎要断裂的巨响。
这样循环往复,自动计分牌滚动着刷新。只有一个人的篮球赛,两边分数却交替上升。
终场哨声响起,记分牌刷到“50:50”。楚子航的球鞋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咝咝”声。他滑入了“中圆”,缓缓站直。球场的一侧,球这才“砰”一声落地。
至此,楚子航的全身没有一滴汗,而几秒钟之后,热汗开闸似的涌出,把他的球衣浸透。
这是楚子航家里的篮球场,他在早锻炼。初中时他在市少年队里打中锋,但对血统觉醒后的他而言,人类的大多数竞技体育显得无趣。更强的肌肉力量、更好的敏捷性、骨骼的超角度弯曲,如今让他跟普通人打篮球,跟打高尔夫差不多,就是“休闲”二字。卡塞尔学院里很少人喜欢打篮球,连女生都能轻易地跃起扣篮,这球就打得很没意思了。学院里流行的是围棋一类的智力竞技,高山滑雪速降这种考验敏捷和胆量的运动,纯靠夯大力就能赢的项目都没人带你玩。
因此他只能自己跟自己打球,把这项有趣的运动变成了单调的早锻炼。恺撒总在嘲讽楚子航对于运动的品位,恺撒喜欢的自然是卡塞尔学院经典的帆船运动,又高贵又写意,线条流畅的大臂拉动质感十足的缆绳,让冰凉的水溅在赤裸的胸口上,驾船飞渡大湖和海洋。
楚子航照打自己的篮球,反正他一直都不是个有趣的人。
第一个教他打篮球的是那个男人,这就足够让他坚持这项运动一辈子。
楚子航从红色球衣里“跳”了出来,走进淋浴间。他淋浴也有程序,严格的三分钟,一分钟热水,一分钟冷水,一分钟温水。第一分钟的热水会挤走身体里剩余的汗,第二分钟的冷水会让肌肉皮肤收敛,第三分钟温水冲干净离开。恺撒和学生会干部们泡在散满花瓣的冲浪浴缸里洗大澡喝啤酒的时候,常常顺便嘲笑说,如果他们是生活在奢靡的古罗马,那楚子航就是个中世纪的苦修僧。
恺撒说得并不准确,楚子航不是喜欢吃苦,他只是要保持自己始终精密得像是机械。
冷水冲刷着隆起的肌肉,如同小溪在山岩中奔流,因为运动而过热的肌肉肌腱缓缓恢复常态,楚子航有规律地吐吸,把心跳和血液流速降下来。他的体能专修是太极。
这时封在防水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楚子航手机从不离身,即便是在淋浴。
“有任务交给你。”指导老师施耐德总是命令式的口吻,生硬得像是劈头打下的棒槌。
“我在听。”楚子航迅速擦干身上的水。
“紧急任务,评级‘ss’,今天19:00之前夺回一份重要资料。详细的任务说明诺玛已经发邮件给你。”施耐德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克制一下……别把场面搞得太大,尽量避免伤亡,不要跟装备部那帮疯子似的……”话筒里传来隐约的爆炸声,施耐德的声音里怒气勃然,“他们正在拆校园!”
“‘ss’?”楚子航对于装备部的疯子没兴趣,令他吃惊的是任务级别。他以前参加过的最高级任务是“a”。
“你没听错。按照原来的计划你今天就返校对吧?诺玛为你和路明非定了今晚直飞芝加哥的ua836次航班。”
“路明非?”楚子航一愣。
施耐德顿了顿,强硬生硬冷硬如他也觉得说出这个安排有点不容易,需要斟酌词句:“这次行动,专员是‘s’级路明非,你的工作是协助他,你要听从他的安排。”
楚子航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什么意思?皇帝找来大将军说,我想派你和宫中大内总管路公公一起去北方打蛮子。大将军自然知道路公公是作为监军来看着自己的,打仗自己来,领功人家去,但是仍然只有领旨谢恩。这是正常状态。不正常的状态是皇帝说我赐甲剑宝马给路公公,让他在前面冲杀,你在后面给他跑后勤……这是要干掉路公公吧?
“明白了。”楚子航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他是个不会争执的人。
挂断电话,他转身推开衣橱的门,角落里躺着一只黑色加长型网球包。拉开拉链,黑色鲛鱼皮包裹的刀柄紧紧地贴着球拍。他握住刀柄,刀出鞘一寸,铁青色的光溅出,冰冷的气息沿着手腕迅速上行。
御神刀·村雨,传说中杀人之后自然会渗出春雨洗去血迹的妖刀。有人用再生金属铸造了这柄本不存在的刀,并把它供奉在神社中十年,以养它的戾气。
“你的铂金包买到没有?我都在等候名单上排了两年了,你说他们是不是只卖给vip啊?”
“买到了啊,上次去欧洲,我在hermes家买了几万块的小东西,店员悄悄跟我说还有个现货,我想都没想就拿下了。不过是浅水鳄的皮,纹路不明显。”
“臭美吧你!买到就不错了,什么时候借我背背!”
“小娘子,把小脸给大爷亲亲就赏你好啦。”
“去死去死!”一个女人蜷缩在沙发上,用光脚去踢对面的女人,被对面的女人抓住了。
四个阿姨辈的女人咯咯地笑着,都蓬头垢面,彩妆在脸上糊成一团,正穿着丝绸睡裙在沙发上打滚,喝红茶解酒。昨晚的三瓶干邑太给劲儿了,把她们全都放倒了,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在楚子航家睡到太阳晒屁股。
“快中午了,吃什么?”有人忽然觉得饿了。
门无声地开了,瘦高的男孩走了进来,扫了一眼满地易拉罐,还有四个年轻时漂亮得满城皆知的女人。他皱了皱眉:“真乱来,叫佟姨帮你们收拾一下不行么?”
“哎哟子航好帅哦,来来,陪阿姨坐会儿嘛。”姗姗阿姨高兴地说。
楚子航穿了条水洗蓝的牛仔长裤,一件白色的t恤,全身上下简简单单,斜跨着黑色的网球包,头发上带着刚洗过的檀香味。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算个真正的“男性”,但漂亮阿姨们没有要避讳他的概念,该玉腿横陈的照旧玉腿横陈,该蛇腰扭捏的照旧蛇腰扭捏。她们是看着楚子航长大的,姐妹们里楚子航老妈第一个生的孩子,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玩具,阿姨们很喜欢。楚子航幼年的记忆是惨痛的,隐约是两三岁的自己被浓郁的香水味和脂粉味笼罩,四面八方都是烈焰红唇,阿姨们抢着抱来抱去,修长的玉手掐他的小屁股……
“不坐了。我帮你们订了餐,鳗鱼饭两份,照烧牛肉饭两份,”楚子航说,“一会儿就送来。”
“子航真体贴!”阿姨们都星星眼,楚子航就能记得她们每个人爱吃什么。
看了一眼裹着薄毯缩在沙发里的妈妈,楚子航摇头,“空调开得太狠,室内温度都到二十度了。”他从地下拾起遥控器开始调节,“空调房里干,多喝水。”
他又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这边对着外面的公共走道,你们穿成这样都给外面的人看见了。”
睡裙姐妹团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纷纷点头,拉拉睡裙把大腿遮上,以示自己知错则改。
“出去打网球?”妈妈问。
“嗯,可能晚点回来,跟高中同学聚聚,”楚子航说,“你喝的中药我熬好了,在冰箱里,喝起来就不要间断,不然脸上又长小疙瘩。”
“嗯呐嗯呐!乖儿子我记得啦,你可越来越啰嗦了。”39岁的漂亮妈妈蹦起来,双手把楚子航的头发弄乱,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啰嗦么?大概是那个男人的遗传基因吧?楚子航想。
“记得就好啊。”他转身出门。
后来他明白了男人为什么老惦着“喝牛奶”这件小事,大概是明知道失去的什么东西要不回来,也不敢去要,只想做些事情表示过去的那些不是虚幻的,自己跟过去还有联系吧?
那是通往过去的长长的丝线,似乎只要不断,就还没有绝望,就还可以不死心。
“我对你家儿子这种不笑又有派头的男孩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啊!氪金狗眼瞎了又瞎!”姗姗阿姨大声宣布。
“不由得花痴了……这儿子真是萌死了萌死了!我要是年轻二十岁,非把他从你家里拐走!”安妮阿姨捂着胸口。
“轮到你?我还没出手呢!莹莹把子航给我当干儿子吧?”eb阿姨尖叫起来。
“你们就做梦吧!我家儿子哪能被你们这些老女人拐走?”老妈得意洋洋的声音,忽的转为咯咯的笑,“唉哟唉哟别挠了别挠了,开玩笑啦开玩笑啦,姗姗你从今天开始就是我儿子的二妈了可以吧……唉哟唉哟不该告诉你我痒痒肉在哪里的……”
楚子航在背后带上门,把女人们的喧嚣和自己隔开。
车库里,奔驰s500的旁边,停着一辆新车,暗蓝色,修长低矮,像是沉睡的豹子。保时捷panamera,“爸爸”新买的大玩具。爸爸慷慨地表示楚子航要用车随时用,首先楚子航是个好司机,几乎不可能把车弄坏,其次爸爸很乐意继子代替忙碌的他向同学彰显自家的财力和品位。
楚子航坐在驾驶座上,扳下遮阳板,对着化妆镜凝视自己的脸。线条明晰的脸,开阔的前额,挺直的鼻梁,有力的眉宇,以及那双温润的黑眼睛,看起来就像个好学生。他天生就是这副长相,就算照片贴在通缉文件里,看到的人也会误以为那是学校的三好学生证书。
他低头,从眼眶里取出两片柔软的黑色薄膜。强生日抛型美瞳,畅销的“蝴蝶黑”色,所有潮女都爱的品牌……楚子航闭目凝神,缓缓睁眼,双眼之光像是在古井中投入了火把!
他拨了拨头发,缓慢而用力地活动面部肌肉……镜中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那张脸坚硬如冰川,而瞳孔深处飘忽的金色微光就像是鬼火。没有人会愿意和此刻的他对视,如矛枪般的狞厉之气无声地四散,看他的眼睛,就像眉间顶了一把没扣保险的枪。
有时候楚子航也会搞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他戴上黑色墨镜,“启动!”
4.8升v8引擎高亢地咆哮,7速pdk双离合器的齿轮绵密地咬合,动力均匀地送至四轮,宽阔的轮胎如同野兽扑击之前蜷曲的爪子那样抠紧地面。
卷闸门缓缓地提升,阳光如瀑布洒在挡风玻璃上,楚子航松开刹车,油门到底,引擎欢呼起来,panamera如发硎之剑刺破盛大的光幕。
第二幕 同学少年都不贱 every junior has a good time
秘传的《仕兰校史·神人篇》记载,路明非此人,六年中学过得又窘又怂,一无是处。根据表弟路鸣泽的爆料,路神人身世可哀,爹妈扔下他不管,在国外跑七八年没露脸了。他被寄养在叔叔家,非常能吃,纯是个吃货……在强者云集的仕兰中学,这种人就是长在路边的杂草,大家都有意无意地踩踩他。
苏菲拉德披萨馆,路明非独自坐在包间里……提着一个马桶座圈。
真见鬼!参加文学社聚餐就这pose?倒似拿着某种外门兵器来砸场的西域番僧!
他原本还兴冲冲的,结果进门就给彬彬有礼的侍者拦住,并一棍子打懵,“出去!我们这里的卫生间都是蹲式,不买你们的马桶圈。”
路明非也知道这样不好看,可是没办法,婶婶的命令大过天,叔叔不从都得跪键盘,他路明非何德何能,就敢抗旨不遵?偏偏建材城离叔叔家颇有点路,他算来算去,冲到建材城买了马桶座圈就不剩什么时间了,只能直接来聚餐。就这样还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把马桶圈套在了脖子上……感觉像是穿着圣衣的胸铠,结果就他一个准时到了。
“这帮人能靠谱点儿么?”路明非想着就一阵阵地火大。
除此之外就是紧张,他很久没见某个人了,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人对爱情还年少无知时有两个常见的表现,一是从班里那些长得有些抱歉的女孩们中矮子里拔将军,圈一个就算梦中情人,甚至思考将来要娶她,还有一个就是自认为在那女孩面前会是个好演员,努力想笑一个让那女孩眼前一亮的笑来,却没考虑自己天生一张不善笑的苦瓜脸。
好在路明非并不是苦瓜脸,如果非用某种蔬菜来比喻他,他更像一棵在太阳下晒久了的芹菜……
门开了,进来的人矮胖矮胖,圆滚滚的肚子皮带都勒不住。
“什么阵势?手提马桶?”对方一见路明非的扮相惊了。
“徐岩岩?”路明非认出来了。
那是班里那对双胞胎之一,在文学社告别会上赵孟华向陈雯雯表白,打出“i love you”的光幕来,路明非演“i”,徐岩岩俩兄弟演“o”。一年不见身材越来越像“o”。
徐岩岩上下打量路明非,“没事儿吧你?”
“没事啊。”路明非有点木,还在心里操练着久别重逢的微笑。
徐岩岩有点胆战心惊,屁股蹭着椅子边坐下,拿眼角余光瞄路明非。
路明非是仕兰中学的传说。
作为市里名列第一的贵族中学,仕兰中学不乏传说。钢琴十级琵琶八级英语六级如过江之鲫,每年毕业都有四五个拿奖学金去美国或者欧洲留学,向国家游泳队输送过运动员,涌现过“武英级”的好手。那家伙生得就跟大侠似的,专攻双刀,英姿飒爽,家里还有钱,雷克萨斯接送。每每看见这位背后插着两把练习用刀,红缨飘飞于两肩,挺直腰杆,扎马似的坐在一辆豪华轿车的后座上……想不成为传说都难。
但自从路明非崛起于仕兰中学,其他传说都黯然失色。
秘传的《仕兰校史·神人篇》记载,路明非此人,六年中学过得又窘又怂,一无是处。根据表弟路鸣泽的爆料,路神人身世可哀,爹妈扔下他不管,在国外跑七八年没露脸了。他被寄养在叔叔家,非常能吃,纯是个吃货……成绩自然是很惨淡的,而且嘴欠,你永远想不到下一刻他嘴里会蹦出什么烂话来。上课时要么痴痴地望着窗外微笑,要么鬼祟地躲在最后一排打盹,口水流了满桌。家长会都没人来参加,大概叔叔婶婶也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在强者云集的仕兰中学,这种人就是长在路边的杂草,大家都有意无意地踩踩他。
唯一的特长是打“星际争霸”。他就靠这个混了,以打“教学赛”为名在网吧蹭了别人不知多少上网费和饮料。谁想跟他学两招,只要说“路明非,放学一起网吧玩去,网费我包了还给你买瓶营养快线”,这家伙绝对扭动着凑上来,涎皮赖脸,全无师范的尊严。
但传说之所以成其为传说,往往在于其流星般经天而过,猛然间神秘崛起!
路神人毕业前,在文学社的告别会上,大家都欢呼金牌小生赵孟华和美女榜高手陈雯雯终于表白牵手,顺便耻笑路神人也曾对某人有非分之想时……
天使降临,手握刀剑!
路神人旗下的绝色小妹推开大门,容光照月,带着一水儿的漂亮妞儿,带着路神人的各式靓衫,在路神人面前那叫一个低眉顺眼,最后挽着他登上法拉利绝尘而去。
每个人都在传诵那小妹的容貌和气场,那娇媚,那凌厉,鲜花刀剑,同场飞舞。仕兰中学的男生又惊又妒,女生觉得捆一块儿都比不上那小妹回眼一瞥的风华!
这之后,路明非洗掉衰人命格,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很快消息传来,路明非获得了仕兰中学有史以来最高的奖学金,就读于美国私立贵族大学卡塞尔学院。这学院严格无比,曾在面试中把仕兰中学所有精英都给拒了,可就像是求着路明非入学似的。后来他们的校长还给仕兰中学校长发来了热情洋溢的感谢信,说感谢您为我们培养了那么好的学生。仕兰中学校长把这封写满溢美之词的信和路明非摸爬滚打在及格线上的成绩单对比,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幻灭。
徐岩岩暗地里打量路明非,见神人分别一年来衣着照旧,上身一件白色的大t恤,下身一条大裤衩,脚上一双仿得很不正宗的耐克鞋。
照旧土得掉渣。
徐岩岩决心谨慎。路明非携大美妞、法拉利跑车和巨额奖学金,击溃了无数人的自信,荣登仕兰中学“此獠当诛榜”第一位,是个男生人人得而诛之的角色。人总是看不惯以前不如自己的家伙爬到了自己需要仰视的位置。但徐岩岩摸不清此人路数,还不敢立刻蹦出去痛下杀手,为男生除害……
徐岩岩以前和路明非关系倒还凑合,不过今天群里有人说路明非要来,徐岩岩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毕竟是个以前谁都看不上的主儿,徐岩岩也有几次没给路明非好脸色。如今路明非牛逼大了,一副神游物外懒得搭理自己的样子,鬼知道是不是记仇。
路明非完全没注意到徐岩岩的目光,他又在练习微笑……嘴角僵硬地抽动着,这笑容在徐岩岩看来有说不出的杀气四溢。
“你这是……要修马桶?”徐岩岩试探着问。
“不是……自备的圈儿坐起来舒服。”路明非没明白徐岩岩的意思,但烂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行啊你。”徐岩岩心里越发没谱。每年几万美元奖学金的主儿,千金之子修马桶?胜而不骄,果然是劲敌!
又一个人进来,跟徐岩岩好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瞅了路明非一眼,也是一惊,“路明非?你……没事儿吧?”
“没事没事。”路明非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问。
包间里静得有点诡异,徐岩岩徐淼淼兄弟俩小声说话,抽空偷看一眼对面的神人,神人眼神空洞,时而微笑,手握一只马桶圈,虽然不知路数,但显然杀气逼人。
十五分钟后,人三三两两地来了,每次推门都是熟悉的面孔,都是惊问路明非有事没事,搞得路明非也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兮兮的,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最后连很少在文学社活动的钢琴小美女柳淼淼也来了,文学社聚会变成了小型同学会。包间里热闹起来了,大家互相聊聊近况,也就没那么多人关注路明非了。
“什么打特价?”徐岩岩翻着菜单。
“管他什么特价,赵孟华说今天的单他都买了,一人一个海陆全套的披萨,外加无限续杯可乐!”徐淼淼大声说。
“土狗!赵公子买单还吃什么披萨?爷要一份黑松露肉酱意面,配里海黑鱼子!”有人说。
“你就装吧!还里海黑鱼子,你知道里海在哪里么你?”徐淼淼一嘘,“这不填肚子的玩意儿没劲!”
“我看它最贵……我这里磨刀霍霍要宰赵孟华呢,你们不知道他最近牛逼大了,他家公司要上市了,不宰白不宰!”
“赵公子越来越阶敌了!要超过……”徐淼淼瞥了路明非一眼,“变成‘此獠当诛榜’第一了!”
“老大一直是阶敌中的阶敌。”有赵孟华的小弟搭茬。
只有柳淼淼不说话,按着膝盖乖乖地坐在一旁,抿着嘴笑。柳淼淼一直都是那种说话细声细气、有点娇弱的漂亮女生,看起来比其他人小了一两岁,一双修长白净的手,钢琴十级,有双很乖的眼睛。路明非班里男生分为三派,一派拥戴“小天女”苏晓樯,一派声称柳淼淼比苏晓樯漂亮多了,剩下的都归在陈雯雯名下。
路明非漫无边际地想着中学时候的事,而陈雯雯还没有来。
“你在复旦?”他试着和柳淼淼搭茬。
以前他是陈雯雯旗下的骁将,贬低柳淼淼是“小毛丫头”。其实他心里承认柳淼淼是个小美女,但就是看不得班里男生围绕在柳淼淼前后,好似小女神座下的男侍,还听见两个喜欢柳淼淼的男生私下里交心说,“这辈子我估计是娶不到柳淼淼了,让给你吧!”另一个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一定对她好!”
什么见鬼的兄弟义气?
但柳淼淼对路明非还不错,愿意理他,有一次路明非百无聊赖地跟柳淼淼问钢琴怎么练,柳淼淼说很辛苦,要从小练指力。然后柳淼淼就在窗户玻璃上单手有力地弹奏了几个小节,玻璃被她敲得微震。路明非就敲不出那样的效果来。路明非记住了柳淼淼那双修长纤细的手在玻璃上留下的漂亮光影,从此就不说她是“小毛丫头”了。
“嗯。”柳淼淼点头。
柳淼淼穿了条傣族风格的筒裙,蜡染的蓝色合欢花,配了件白色的吊带背心,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居然还画了淡妆。不到一年的时间,小毛丫头就长开了,现在走在街上大概会有猥琐大叔回头看吧?一年过去大家好像都比以前变化了点,同学少年都不贱。
路明非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镜子里那家伙一脸晦气,凌乱的脑袋好似一蓬鸡毛。他想捂脸,真想不到卡塞尔学院的精英教育也能出这种货色……路明非以前翻《知音》,说一个人是否能成为贵族,取决于十三岁前的生活环境。果不其然,土狗一生是土狗。就算他开那辆布加迪威龙来,也不会有恺撒那般太子莅临的气场。
他耷拉着脑袋起身,想离开这个人声鼎沸的地方出去溜达溜达,一推门,“砰”的一声。
门外一张好大的脸,中间一条红印,被玻璃门边打的。
今天要请客的金主赵孟华瞪大眼睛看着路明非,见鬼似的,不明白这家伙撞了自己一下何以还能如此淡定。以前,赵孟华负责请饮料请上网,路明非负责拍马溜须,配合默契。而此时路明非双眼空洞,仿佛目中无人,又似乎神游物外。
“我没事我没事。”路明非反应过来了,赶紧说。习惯成自然,今天他见每个同学的第一句话都一样。
“我……我有事!”赵孟华捂着脑袋。
要搁以往赵孟华早发火了,但一时没敢……因为看不出路明非的路数。
赵孟华是那一届本市高考状元,考入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家里有关系,大三大四跟耶鲁大学交换学生的名单里内定有他。一切都很棒,本来也该是传说级的人物。偏偏这一届里出了路明非这种黑得跟煤球一样的黑马,完全抢了他的风头。仕兰中学的老校长不知卡塞尔学院是何方神圣,但算出路明非的奖学金是每年大约三十万人民币时,惊叹了。高考结束张榜公布,路明非的名字高居在状元赵孟华之上,独占一行,当真是力压群雄!赵孟华仰头看着那张巨大的红榜,围观榜单的人都在讨论那个叫“路明非”的神人。就凭他?那个小写“i”?赵孟华郁闷得就差一口血喷出来。
路明非出门,赵孟华进门,门在两人间合上,包间里一片“老大”声。
长长的走廊里,炽烈的阳光从右边来,从右到左,一层层抹去黑暗。地下映着长长的窗影和人影,人影有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裙摆,在风里微微地起伏。路明非慢慢地把头扭向右边,看见白色的棉布裙子,裙上交叠的双手里握着一本书。
走道很长,但真不凑巧,此刻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能够阻隔两个人的视线。
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