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的帖子?!”
石桐宇沉吟不语。小乔说得没错,萧红泪虽说是为报仇急红了眼,但想来也不至于邀请一位声名狼藉的采花贼赴会吧……
梁御风勾勾手指道:“那小乔,把你大哥的帖子借来用用呗?”
小乔道:“我兄长肯定不打算参加,拿帖子给你用倒是无所谓。但我们乔氏兄弟,在金陵城里可是有不少人认识的,就算没见过的也听闻过我们的名头。石大哥也罢了,你是觉得自己能冒充我们兄弟俩的哪一位?”
梁御风差点泪奔。知道你们乔氏双璧长得好,不带歧视人家长相的……
最后,还是钟寅怯生生举起了手:“呃,其实说到英雄帖,我也有一张……”
三人齐齐回头:“啥?你居然也有?!”
钟寅难得生气,道:“洞庭君山七十二连环坞,当然收到了重阳之会的英雄帖。在我这里怎么了?”
……黄昏时分,萧家大船终于从金山开船,沿江而去,奔赴建康府金陵城去了。
金山岸边的苇荡里,梁御风等人放心大胆将小车船靠了岸,重又跳上岸来。
梁御风长长吐了口气,宣布道:“我还想吃水晶肉!到时候先上五斤来!”
石桐宇闻言,皱眉道:“你伤势太重,不可乱吃东西。”
小乔则担心地看向好兄弟钟寅,问道:“小猫,你还好吧?先前给你带的酥糖,不小心弄没了。”
钟寅抱着大黄猫,偏头道:“没事,我没那么饿。倒是可以向店家问问有没有鲜鱼,可怜狸奴一整日没吃到鲜食……”
小乔无奈道:“早上我们去的那家茶肆,水牌上有鱼卤面。想必店家也应该有鲜鱼吧?”
梁御风忙插口道:“错!在镇江府吃鱼卤面呢,当然要选在清明前后,来吃刀鱼卤面方是正经。这时候的鱼卤面都不正宗的。”
钟寅争辩道:“又不是我要吃,买鱼是为了给我家狸奴吃啊。”
梁御风忽然道:“秋风起,蟹脚痒。其实现下这季节,该是吃蟹的时候了吧……”
小乔斜眼鄙视他:“现下中秋都还没到呢。菊花黄,蟹肉壮。你还是到了重阳之会的时候,再去金陵城里吃吧!”
梁御风不耐道:“切,我还九月团脐十月尖呢。谁耐烦等那么久啊!”
石桐宇在一旁听了半天,叹气道:“秋分已到,寒露未至。现下吃蟹虽然早了些,但如果实在想吃,可以取母蟹之腿肉蟹黄,做一味蟹黄芙蓉羹,倒还尚可以入口。”
梁御风眼睛一亮,追问道:“这种羹哪里有卖的?”
小乔嗤道:“什么玩意?我听都没听过。”
钟寅道:“我猜要去临安府城的大酒楼里……”
梁御风耷拉下嘴角:“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石桐宇沉默片刻,犹豫道:“……如果你实在想吃,我去店家问问有没有新鲜的母蟹,向他们商借炊具一用,做给你吃就是。”
钟寅闻言,满眼惊恐道:“石、石大哥,你会做饭?!”
小乔忙道:“去!石大哥可是苗苗的兄长,苗苗的师傅是谁?世外五绝的美厨娘哎!那厨艺,可是冠绝天下。你当是你姐啊,会烧掉厨房的手艺,谁敢吃啊。”
先前,他俩经由梁御风的详细解释,已经接受了他们口中的石大哥和梁二哥要换过来叫的事实。
不过新改口,对着错位的两张脸,总还是有几分不适应,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会喊错人。
梁御风饶有兴趣道:“诶,这什么蟹黄芙蓉羹,难道是美厨娘的独门食谱?”
石桐宇难得赧颜,点头道:“正是。”
梁少爷兴致勃勃地追问:“哥哥,你不是说美厨娘并非你的师傅,为何你能学到她的食谱?”
他们先前序齿排辈之后,四人里还是以石桐宇年纪最长,虚岁廿一。其余三人依次递减,以小猫儿钟寅最小。
因此梁少爷还是只好乖乖认一声哥。
石桐宇迟疑一下,答道:“美厨娘她老人家……和先母是同族,祖上还有亲眷关系。”
所以,他虽然因为气海破碎,无法修炼上乘内功,没能成为美厨娘的亲传弟子,却学到了她冠绝天下的厨艺……
梁少爷心头一动,差点冲口而出,想问他的母亲是不是那位毒娘子。但看了看小乔和钟寅,还是按下了疑问。
☆、谦谦君子
食色性也, 听到吃大家都来劲了!
小乔眯眼感慨:“哇, 连石大哥都学会了美厨娘的厨艺, 苗苗的手艺, 肯定更是天下无双了。要是什么时候能吃到苗苗亲手为我做的菜, 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石桐宇顿了顿,沉默了。
实在不忍告诉他真相——
就是因为苗苗吃惯了师尊美厨娘的手艺, 嘴巴被养刁了不说, 还不会做。师尊不在时, 连饭都不肯吃。这才逼着自家兄长练就了一身好厨艺, 来饲喂娇生惯养的小妹……
几个人边走边说, 这时已经接近了早上靠岸的那家偏僻茶肆。
梁御风忍不住道:“你们说, 唐神医他们都走了吗?”
小乔奇道:“不走难道还留着等你?”
钟寅点头道:“萧家的客船又在此停泊了半日, 应该便是接应他们一行上船。现在不会有人在了。”
石桐宇见梁御风面有不舍之意, 问道:“你想进去看看?”
梁御风应道:“嗯……其实唐神医是个好人呐,痘花脸和小木头人也不错。对了, 你在酒里到底放了什么?”
石桐宇道:“酒里放的不是毒, 是一种蛊虫磨成的粉,唤作盘瓠醉。”
梁御风心中一动:“蛊?”
石桐宇解释道:“对人体并无害处, 只是能令酒味更增香醇浓郁, 在盘王祭时会用在祭祀的酒里。”
梁少爷眼珠一转:“那为什么他们会喝醉,我却不会醉?”
石桐宇迟疑了一下, 答道:“先前我们俩的身体里都种了失魂引,失魂引乃三大禁蛊之一,这种蛊粉入体便会被它吸收。”
梁少爷笑了:“原来如此。看来痘花脸和小木头只不过是喝醉罢了, 没什么大事。”
石桐宇点头:“正是。那坛酒若是分而饮之,他们至多也不过醉个一昼夜而已。”
梁少爷惊了一下:“呃,要一昼夜才会醒吗?哈哈,唐神医多半真的会用金针扎他们了……”
石桐宇听到这里,想起那几枚扎在身上的金针,他之前收在怀中,于是取出来,道:“这里有几枚?”
梁少爷倒吸一口凉气,想到金针刺穴时那又痛又麻的感受,简直是不堪回首。
几人停在早上那家茶肆门口。
小乔眯眼道:“那卑鄙的臭道士不会留了人在这里守株待兔吧?”
钟寅迟疑道:“不至于吧。我们的身份应该没被揭穿啊?”
石桐宇想起自己当时失态狂奔出茶肆的情形,犹豫道:“这……”
梁御风忽然道:“哥哥,你知道吗?我听痘花脸说起才发现,你和慕容公子长得很有几分相像呢。”
此言一出,小乔转过脸来,好奇地打量石桐宇的相貌。半晌,喃喃道:“咦,真的呢。不说的话想不起,但细看确实有点……”
石桐宇顿住脚步,脸色一白。
梁少爷见状,也不逼他,径自一笑了之:“哈哈,这就叫无巧不成书。走了,我们进去看看。”
他当先举步走进茶肆,石桐宇忙抢在他前头。目下梁御风伤势未愈,如果茶肆里唐神医他们还在,那才真叫自投罗网。
结果一进门,那个茶肆的掌柜就迎了上来,满面堆欢道:“哟,唐神医的朋友啊,你总算回来了!”
石桐宇一头雾水。
梁御风恍然,想起自己本来约好与唐神医他们一道坐船前往建康府金陵城。他那时顶着石桐宇的壳子,相貌太过出众,想必是被这个茶肆主人牢牢记住了。
他含笑道:“唐神医他们人呢?”
茶肆主人道:“哎呀,他在这里等你这朋友等了好久,慕容公子他们来劝也不肯走。后来连贺少侠他们都来了才结伴离开了。”
梁少爷闻言,不禁有些内疚。
唐神医一片赤子之心,对待病人十分热忱,自己倒是辜负了他一番好意……
不过,金针刺穴这种事,还是万万不可再有下次!
毒手鬼医啊那是!
茶肆主人道:“对了,他们还留了东西在这里,托我转交你们。”
石桐宇与梁御风对视了一眼,疑道:“他们?”
茶肆主人乐呵呵道:“是啊。唐神医留了一封书信,还有,慕容公子也留下了东西……”
他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狭长布包来,道:“喏,就是这个。”
唐神医的书信实在没什么可期待的。光看信封上那几个龙飞凤舞的鬼画符就够头痛的了,先收起来再说。
倒是梁御风一见慕容公子留下的那布包,大喜过望。
他急忙将这布包解开,正是他丢在船上的照影剑,连剑鞘都在,完好无损。
他眉开眼笑,撞一撞石桐宇的肩膀,庆幸道:“慕容公子果然有君子之风。看来他们碰头后,猜到我们的身份啦。这样还肯把宝剑送还回来,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将你这柄剑弄丢了呢!”
石桐宇接过他手中的宝剑,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世外五绝之一,神兵天成铸剑师亲手锻造的宝剑,在江湖人眼里可说是价值连城。
可慕容聿却这么简简单单就还给了他……
看似出人意料,但他其实并不太过意外。
只因,慕容聿本就是这样的君子。从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便是如此……
那是一个暮冬的午后。雪后初霁。
冬日里群芳凋敝,站在园子里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午后的阳光照射在雪地上,许是反射的缘故,竟越发刺目。
五岁的他第一次见识到所谓名门世家的排场,想不明白一处宅院而已,怎么会大成这样?尤其是主院客院处处对称,落了雪的屋顶更是看上去都差不多,他绕了几圈就完全迷失了方向。
结果就是被谢家的一群小崽子们堵住,围在雪地里群殴。
领头的小子是谢震烨,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左右。他到现在都记得那孩子的名字,满脸骄矜之色,还总是喜欢骂他小蛮子。
谢小子是个孩子王,领着一群小弟来群殴他,应是为了替表弟和姑姑出气。
一帮小男孩在雪地里骨碌碌滚成一团,挥着小胳膊小腿打得起劲,也不知砸出几对熊猫眼和几管鼻血。寥寥两个女孩子站在旁边,又是尖叫又是抹泪,却不去叫大人。
他那时才五岁,人小力孤,当然是这里头最吃亏的一个。但他咬紧牙关,只揪住那领头的谢小子不放,揍得他鼻青脸肿。
正在双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清朗的童音:“住手。”
他抬头去看时,便看见了慕容聿。
自从他跟着娘亲来到金陵城以后,便听说了他还有位兄长的事实。
名扬天下的玉潘安慕容安,原来早就娶妻生子,有了家室。娇妻是金陵名门谢家的女儿,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的谢窈娘。麟儿慕容聿,更是比他还大上半岁有余……
换句话说,慕容安在花山节邂逅他娘亲,踏舞盘歌,并收下定情银锁之际,金陵城中的妻子谢窈娘已是身怀六甲,正期盼夫君早日归家。
只是名门贵女自有她的姿态。
纵然夫婿无缘无故失踪五年,方才归来不久,又有外面的蛮女携儿带女追上家门,谢窈娘母子也从未失了自家的气度,对他们这一行不速之客不冷不热,以礼相待,但也绝不亲近。
那天,还是他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兄长。
小小的慕容聿尚未失明,还有着一双清亮如水的眼眸,瞧见表哥谢震烨为替自己出气,围殴外来的蛮子野种,神情也不见欣喜,只是皱眉。
慕容聿阻止了表兄弟那帮人围殴他,还递过来一块干净绸帕让他包扎伤口。
但自始至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白雪皑皑的雪地里,孩童背转身远去,风姿闲雅,已经初见世家公子的气度。他一直看着那小小的影子走远,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中,看也看不清为止。
那便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可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位兄长时,那双眼睛已经丧失了所有灵动的神采。曾经澄明的双眼中,淌下两行长长的血水……
那以后,余生只剩全然的黑暗,再没有一丝光亮。
而那个爱骂他小蛮子的孩子谢震烨,张着口,伸着手,倒在地上。似是求救,又似在挣扎。
面色惊骇,死不瞑目。
震烨这个词,那孩子跟他混熟后,曾得意洋洋地对他解释过,出自《诗经·小雅·十日之交》。原句是“烨烨震电”。父母为他取这样的名字,表示希望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可是那孩子终此一生,永远停留在了七岁这个年纪上。
再无任何未来可言。
——那是他娘亲犯下的罪和孽。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犹可,最毒妇人心。
毒娘子之毒,闻者色变,名不虚传。
十六年前,金陵城中,毒杀谢家满门,妇孺亦不留活口。罪无可赦,苍生怒骂。
……那就是他和苗苗的娘亲。
☆、前尘如梦
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
石桐宇等人从茶肆出来, 用过晚饭, 又在江岸边车船上, 对月而酌, 都有了三分醉意。
之前梁御风发下豪言壮语,要去参加重阳之会夺取天下第一。
紫金之巅, 重阳论剑。
这事虽然听起来荒谬, 但几人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 不由胸中豪情顿生, 热血沸腾起来。
加上晚饭十分丰盛, 石桐宇不但做了先前许诺的蟹黄芙蓉羹, 还意外买到早熟的新橙, 另做了一道蟹酿橙。
美厨娘号称天下第一名厨, 传自她的食谱堪称冠绝天下。芙蓉羹嫩滑鲜香,蟹酿橙甘美芬芳。两道佳肴吃得众人赞不绝口, 难免就多喝了几杯。
何况白天那场大战, 虽然最终没有抢到真正的宝珠,但惊心动魄之下, 几人都是筋疲力尽, 最后纷纷醉倒,索性就没再去另找客栈投宿, 和衣在车船上歇了。
小乔和钟寅年纪小,入睡也快。不过转个身的工夫,两个人就睡得迷迷糊糊了, 还一声接一声,发出香甜的鼾声,此起彼伏。
石桐宇转头,看见两小张牙舞爪的睡相,不由皱眉。想了想,他把包袱里的厚衣服拿出来,给两小盖在身上。
梁御风坐在船头上,用小勺挖新橙吃,见状笑道:“哥哥,现下我肯定,苗苗绝对是被你一手带大的……”
石桐宇闻言,迟疑了一下,点头道:“是啊。”
给睡相不好的孩子盖被子什么的,早就成习惯了!
夜凉如水,石桐宇走到梁御风身边,怕他重伤后吹风受凉,特地在他上风口坐下。
见梁少爷不停地在那吃做菜剩下的新橙,他不免奇怪了:“橙黄季节还没到,这些早熟的品种,味道并不是最佳。你很喜欢吃吗?”
梁少爷眨眼,扮可怜道:“不瞒哥哥说,橙子这玩意,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石桐宇想到他们从锦袋里掏出的那颗果子,好气又好笑,又难免好奇:“此果产于南方,你在合欢岛长大,应该和泉州商贸便利,怎么会没吃过?”
梁少爷摊手道:“因为我老爹曾明令禁止,这种果实不许出现在岛上啊。”
石桐宇看他不得其法,用小勺乱挖,吃得满手汁水,很是狼藉,索性拿过几颗,用银刀巧妙破开,排列整齐给他示范,解说道:“这样,将果皮两端轻轻一掰……”
梁少爷满眼惊奇:“哇,还可以这样!”
石桐宇:“……”
他不免有些汗颜:“其实这只是常见吃法。你还没说沧浪主人为何不许岛上贩卖此果?”
一提到这事,梁少爷难免愤愤不平。他哀嚎道:“这都是周邦彦干的好事啊!”
石桐宇懵了:“啊?”
梁少爷眼珠一转,抢过他破开橙皮的那枚小银刀转着玩儿,吟哦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他斜眼去瞥石桐宇的手,促狭地眨了眨眼,调笑道:“哥哥,这首词你听过吗?”
周邦彦,字美成,精通音律,北宋人,向来有“词家之冠”或“词中老杜”之称,乃是负一代词名的大家。但他为人风流,这首《少年游》便多少有点香艳的味道了。
传说北宋名妓李师师,是他的红粉知己,与他来往密切。而当时的皇帝宋徽宗,也是李师师的入幕之宾。有一天周邦彦去找李师师,前脚进门,后脚皇帝就来了。
这是活生生的抓奸在床啊。
没办法可想,李师师让他躲在了床底下。正巧皇帝是来给美人献宝的,带来了刚进贡的新橙。李师师亲手用纤纤玉指破开果子,两人浓情蜜意,坐在床边分着吃。
周邦彦撞破了皇帝的风流韵事,挺得意,还把这事写进了自己的新作里。“纤指破新橙”一句,香艳旖旎,难以尽表。一时街头巷尾,人人传唱。
最后弄得宋徽宗都知道了,大怒之下差点贬谪他。后来是被他的才华打动,才赦免了周邦彦。
这件香艳逸事知道的人不少,石桐宇自然也是听过的。梁少爷积习不改,摆明了趁机调戏他,也是很恶劣了!
石桐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听过是听过。但……”
——这和沧浪主人的禁令,能扯上哪门子的关系?
梁少爷见他捧场,越发眉飞色舞没个正形,侃侃而谈道:“因为我爹年轻时是个当兵的。尤其因靖康之祸,他特别痛恨徽宗这个没用的皇帝,说他只会写字画画和玩女人,祸国殃民,就没干过什么正事……”
他朝石桐宇耸耸肩,对自家老爹的愤世嫉俗仿佛很不好意思:“我爹这人嘛,年轻的时候脾气非常火爆,后来才好一点,但暴躁起来还是很不讲理的。”
石桐宇若有所思:“哦?”
梁少爷索性拿过果子抛着玩:“比如这橙,普通果子而已,都被他迁怒了。要不他怎么几十年都被人家封为恶人榜榜首呢,虽说大半是以讹传讹,但跟他的臭脾气也脱不了干系!”
石桐宇见他明明是抱怨,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孺慕之情难以掩饰,显然对自家父亲仍是非常敬仰,不无自豪之意。
可是,念及自己的父亲,石桐宇却是黯然神伤。
他斟了一杯残酒,天际一弯眉月,冷冷地映在杯心。他凝视半晌,就想一饮而尽,手却被梁御风按住。
“我听唐神医说,你丹田有陈年旧伤,不宜多饮。哥哥,你今天已经喝得够多了。”梁御风看着他,认真地劝说。
石桐宇手一顿,放下酒杯。
梁御风见他仍是愁眉深锁,干脆坐得更近点,揽住他的肩膀,问道:“哥哥,要不要跟我说说话啊?比如说,你为什么会跟慕容公子容貌相像?”
石桐宇一怔,垂下头去。
梁御风见状,笑吟吟道:“都说了是兄弟了,我的身世你都知道,但哥哥你的家事,我这做兄弟的却一无所知,这可是有点说不过去啊?”
石桐宇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正视他的眼。两人目光对视,良久。
——会和慕容聿容貌相似,那是自然。
因为他们的父亲,都是那个慕容安啊。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江湖第一公子,玉潘安慕容安。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姑苏慕容家,历来是美男子辈出。但慕容安一出,竟令前人纷纷逊色!
尤其他风流自赏,处处留情,也不知惹得多少妙龄女郎徒自伤心。要不是金陵名门谢氏,出了位天下第一美人谢窈娘,只怕还没人能令他收得了心。
金宋对峙,战乱未休,国势危如累卵。绍兴十年,名将岳飞挥师大举北伐,一度攻占北至郑州、西京河南府等失地。气势如虹,形势一片大好。
世外五绝之一,清静禅心圣居士,本已闭关多年不问世事,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也亲自踏足红尘,游说各个世家名门为北伐出力。
江湖义士群情踊跃,一心想收复中原,还我河山。
圣居士心系天下,慈悲为怀,大力称颂蜀中唐门举家倾族,守土卫国,堪当武林正道,从此洗刷了唐门子弟邪门外道的名声。
也正是他提出,荆湘三苗之地,能人异士层出不穷,中原武林不应该怀有成见。值此唇亡齿寒之秋,正该争取一切助力,为国效力!
绍兴十一年,宋金淮西之役打成平局。高宗收取三大将兵权,一心议和。眼看北伐功败垂成。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原武林有人自告奋勇,前往三苗之地,联络原先被他们斥为蛮夷的各个异族。
——而前往葛衣苗的一行人当中,便有江南的世家子弟慕容安。
那时慕容安新婚燕尔不满一年,妻子谢窈娘刚诊出了身孕,不便与他同行。小夫妻殷殷惜别之前,慕容安还给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取好了名字。
男孩的话就取一个“聿”字,女孩则用“玉”。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寄托了夫妻俩深切的爱意与希冀。
可是——
终年在花间起舞的蝴蝶,即使会为群芳之首牡丹所倾倒,短暂收敛了翩飞的翅膀。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遇上娇艳的野玫瑰,也难免流连于花丛,细嗅芬芳……
深入荆湘之地不久,一行人恰好遇上三苗的花山节。
五月初五,毒娘子身着节日盛装,五色衣裙斑斓,银饰光华灿烂,赤足起舞于祭台上。
熊熊篝火映着她的五彩衣,映着她的银镯子,映着她雪白的裸足,也映着她妩媚动人的眉眼。
☆、苗女多情
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慕容安第一眼见到毒娘子, 当即心中一荡。
同行伙伴立刻警告他, 苗女多情, 传说中还会给人下情蛊, 切勿招惹!
可他哪里听得进去,当下施展风流手段, 没一会就与这朵野玫瑰眉来眼去, 言语调笑。更有甚者, 在祭礼之后和毒娘子踏舞盘歌, 还收下了她赠予的小银锁!
同伴纷纷劝说他, 苗女多情又痴情, 赠送这银锁便是定情之意, 还是赶紧送还, 如实表明自己已有家室,谢绝其情意为妙。
但慕容安自命风流, 早被中原武林含蓄温柔的世家千金们宠惯了, 哪肯放弃这可以炫耀自身魅力的信物,心想大不了次日一早悄悄离去就是。
没想到, 舞姿袅娜的野玫瑰可不是寻常苗女, 而是葛衣苗的祭司,精研毒术和蛊术!
要知道, 世外五绝之中的妙手易牙美厨娘,就是三苗前代的蛊师祭司。同一先祖传下的毒蛊之术,沿袭至今, 可想而知。
她心怀满腔情意,带着亲手做的药粑,大清早来寻情郎。恰好撞破昨夜刚刚定情的慕容安竟然打算带着她的银锁,悄无声息偷偷溜走!
毒娘子一怒之下非同小可。两人翻脸动手,慕容安出身名门,剑法不差,但毒娘子身为蛊师,甚至根本用不着施展几分武功。
三大禁蛊之一的迷心蛊出手,便叫汉人情郎前尘尽忘,从此只能乖乖留在苗疆,与她厮守终身。
因为对慕容安屡劝不听,同伴一行人已经结伴离开,去往下个寨子。
直到他们联络各族完毕,转回中原,也再没听过慕容公子的消息。时值乱世,音讯传递不便,也实属寻常。
绍兴十一年底,宋高宗与金国签订绍兴和议。
收复故土一事戛然而止,江湖义士痛哭流涕,无数英雄豪杰深恨家国难复。
而江南的姑苏城里,谢窈娘苦盼夫婿不归,独自生下了麟儿慕容聿。
此后五年,四处寻访夫婿不得,她日渐失望,后来应兄长之邀,带着独子回到娘家省亲,在金陵城一住就是大半年。
谁也不知道玉潘安那五年来,竟是失陷在湘西苗疆……
而他与毒娘子生下的孩子,也已经快五岁了。
那就是石桐宇。
这是汉名,是毒娘子为了讨汉人情郎的欢心而给儿子取的。
毒娘子的苗姓是仡莱,石是她的汉姓。名字里“桐”这个字就是她取的。
苗族人能歌善舞,乐器也多种多样,但最爱的还是芦笙。传说中苗家先祖便是以泡桐木和芦管,做出了第一把金芦笙,传承下来。
从那以后,苗族的青年男女,踩花山也好,踏月找情哥哥也罢,都会吹奏芦笙载歌载舞。
为儿子取名用这个字,毒娘子显然是不忘在花山节上与情郎定情之意。
她要讨夫君的欢心,为儿子取汉名自然也不会忘记问他。中了迷心蛊,早已对往事浑浑噩噩的慕容安,仍是下意识道:“男孩啊,就取一个聿字吧。”
可惜毒娘子对汉文不甚精通,只当是“宇”字,便喜滋滋以此为儿子命名为“桐宇”。
——传说中,苗女多情又痴情,会在自己和情郎的身上种下子母情蛊。
一旦情郎负心,蛊虫便会感应催动,相思成劫,同归于尽。
可是,纵有千虫百蛊,又怎能算得到人心善变?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能操纵人心的情蛊?
迷心蛊,枉为苗疆三大禁蛊之一,也只能留得了玉潘安的人,却留不住他的心!
但,那却已经是他们一家三口,最为温馨快乐的一段日子了。
毒娘子为汉人情郎生下了儿子石桐宇。
孩子渐渐长大,天资聪颖,玉雪可爱,与慕容安模糊期待里的麟儿一般无二。
玉潘安终于有了慈父的情怀,手把手教他入门剑法,玄门内功。看到小小的孩子一学就会,一点就通,甚是欣慰。
直到那一年,毒娘子再度有孕。
小小的石桐宇满心期待着娘亲肚子里的弟弟或是妹妹的降生。
岂不知,父亲慕容安,却再度对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模糊片段起了疑心……
石桐宇从小就生性聪颖,天赋极佳。
他不仅跟随父亲学习正宗的中原武功,也从母亲那里学习毒术和蛊术,均是入门不久,便已小有所成。
随即,他就察觉到父亲身中奇蛊,不免奇怪,又因为年纪小,很容易就被父亲慕容安套出了话。
那天,小妹苗苗降生的那一天,父亲慕容安骗他取来娘亲从不离身的蛊药,终是借他之手,解开了迷心蛊。
随即,毫不留恋地只身逃离了苗疆,回去了中原!
直至毒娘子挣扎着生下苗苗,已经再没有人给这个女儿取名了……
从始至终,他和苗苗的降生,无人期待也不被祝福。
甚至连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他们只是一段孽缘的见证。
如此而已。
慕容安逃之夭夭,偏偏毒娘子正值产后体虚,无力阻拦。
但她生性决绝,怎肯就此罢休?
休养了一个月不到,她就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带着不满五岁的儿子,跋涉千里,追着逃跑的情郎,来到了中原。
玉潘安名满江湖,稍一打听便能得知他的下落。加上毒娘子还有驯养的白尾鹞鹰青儿帮手,倒是不愁找不到。
万万没想到,更令毒娘子伤心的是,这汉人情郎早在与她定情之前,便已有家室!
他的妻子在中原也是大大的有名,乃是金陵名门之女,天下第一美人谢窈娘。
慕容安逃回中原,先回了姑苏慕容家,却得知妻子谢窈娘携儿子慕容聿回了金陵城里的娘家。他当然也随之追上门去。
毕竟,儿子慕容聿降生之后,他连见都没见过一眼呢!
因此,毒娘子带着一儿一女,就追着慕容安来到了金陵城里,上谢家找人。
谢窈娘身为世家千金,倒是颇有风度,得知他们的身份后,也没有破口大骂。只是让夫婿慕容安自行出面,解决这问题。
可慕容安早被毒娘子的迷心蛊吓破了胆,哪敢出来面对这狠辣的妖女?当下就见事不好,溜之大吉。
都说烈酒最香,毒花最美,他还不信来着。结果活了二十多年都平安无事,一不留心竟然招惹到毒娘子这样的女人!
拖拖拉拉磨了半个月,他都不敢在谢家露面。倒是四处托人,想求圣居士出面,退此大敌。
毕竟,他当初会去湘西苗寨,也是为了家国大事嘛。那还是圣居士老人家号召的不是?
圣居士当然一点都不想背这种黑锅,也不想管别人的家务事……
这种有关私情的风月之事,一个方外之人根本不方便插手好吧?!
结果毒娘子就这么携儿带女在金陵城的客栈里住了大半个月。她人生地不熟,只能天天上谢家堵人,可是连慕容安尾巴上的毛都没揪着一根。
眼看着除夕都要到了,连石桐宇和谢家的小子们,都从一开始的见面就打架,逐渐变成了打过架还能说说话儿的关系。
这毒娘子一天不落地往自己家跑,妹夫那缩头乌龟居然还跑没影了。谢窈娘的兄长谢腾文心疼妹子,终于忍不住站出来了。
世家大族的子弟,当然看不惯这等蛮荒妖女。
找男人找到人家老婆的娘家来了,简直毫无廉耻!大过年的还要管这种破事,糟心不糟心?
谢大少爷烦透了,张口就放了话。
想留下,可以。
但妹妹谢窈娘是什么身份?慕容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毒娘子呢?伤风败俗,无媒苟合!想赖着不走可以,除非乖乖当个小妾。
毒娘子还从来没有听过妻妾大小一说。
她们苗人,向来是一夫一妻配成对,白头到老不离弃。万万没有同别人分享情郎的道理!
最可恨的是,情郎慕容安除了一张俊脸,半点担当也无,连出来见面的胆子都没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是念及襁褓之中的幼女和玉雪可爱的儿子,她犹豫着……
她问儿子——
“我们回去吧……跟娘亲回去湘西吧,好不好?”
言犹在耳,悔不当初。
数不清有多少次,石桐宇从暗夜中惊醒,泪流满面,痛彻心扉。
或许,他至今都不能全然明白,娘亲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向他问出那句话。
小小的孩子心里,始终还记着父亲慕容安手把手教自己练剑的情景。
他奢望着一家人能毫无芥蒂地重新聚在一起。
就算多了几个人,也不错啊。
从不跟他说话的兄长慕容聿,至少不会欺负他。
和颜悦色的谢夫人,看起来也很亲切……
☆、相思成劫
童言童语最天真, 所以也最伤人。
那个时候, 石桐宇懵懂无知地回答娘亲——
“留下来不行吗?我想要爹爹。”
可是——
你爹爹已经不要我们了啊……
霎时间, 毒娘子万念俱灰, 纵声长笑。
只是, 那笑声如此凄厉,比哭泣更沉痛。在此后的日日夜夜里, 回荡在他的耳畔, 萦绕不绝……
“谢家想让我当妾?让我做小?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能耐!”
那以后发生的事情, 他记得并不是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