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里有玄机!
唐龄在这边行医,惜香才子孟沛东就在那边和文友拥趸们探讨自己的新作。
梁御风百无聊赖,趁机听了一耳朵。结果越听越来劲,忍不住坐过去了。
痘花脸也乐得多了个听众,越发说得起劲。
这一次,惜香才子大约是写腻了各色人间女子,选了个女妖精当主角。
此女乃是一条白蛇妖,带着她的丫鬟青鱼妖,修炼有成踏足红尘。这两只绝色女妖精,来到临安府西湖断桥边,因遇雨邂逅了药堂小伙计许宣。两下里借伞还伞,白蛇妖见许宣长得好,春心荡漾;许宣贪恋她美色,更是色授魂与。
白蛇妖不识人间俗事,三番两次偷盗官银和他人财物给许宣使用,害他吃了两次官司。偏偏许宣为色所迷,又贪小便宜,总是上同样的当。即便有修道人提醒,每次动摇一番,之后也仍与她厮混。
这段故事妙趣横生,众人听得哈哈大笑。
只不过,这白娘子不同于一般话本里或温柔贤淑,或贞烈端庄的女角色。在惜香才子笔下,当真是妩媚动人,却又妖气冲天。
直到她又见到许宣找捉蛇人来拿她,这妖女恶狠狠威胁道:“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
众人听了,不由为之一静,胆战心惊。
孟沛东见自己的故事效果不凡,大感得意。他轻摇折扇,悠然道:“这之后,还是金山寺的法海长老,法力高强,赐给许宣法器金钵,才收了此妖。后来那许宣就此出了家,他化缘砌成七层宝塔,只求千年万载,白蛇不能出世。这出故事,便唤作《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众人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有人喝彩道:“好!惜香才子的新作,果然精彩。”
梁御风轻摇羽扇,喃喃道:“不过,比起这妖女,我倒是觉得这个许宣,更为可恶。”
孟沛东不以为忤,反倒兴致勃勃道:“赵兄高见,愿闻其详。”
梁御风道:“这妖女固然可恶,倒也不失真性情。孟公子写得当真生动!倒是这许宣贪财好色,遭遇牢狱之灾,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孟沛东精神一振,一拍大腿,叹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没错,这许宣更是可恶!先前我便见赵兄你气度不俗,偏偏长得太好,还暗道可惜来着。如今看来,赵兄出淤泥而不染,和那些专会骗女人的小白脸果然一点都不一样!”
穆少淮在旁听了,忍不住道:“师兄才不是小白脸呢。”
孟沛东道:“去,小木头别打岔。”
梁御风闻言,又惊讶又好笑。
想来痘花脸名列钱江四少,偏偏几个结义兄长多是美男子,他也是怨念很久了……
这时那帮文友得了惜香才子的新作预告,纷纷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孟沛东感慨万千道:“今日我与赵兄相见恨晚,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他举目四顾,便瞧见了唐神医收到的那两个坛子,都是乡民自酿的米酒醪糟。他随手提起一坛,往桌子上一放。无巧不成书,正是系着丝绦的那一坛!
惜香才子大笑道:“来来来,赵兄弟,咱们不醉不归!”
梁御风霎时间心念急转。
石桐宇想必已经知道他混进了这帮少侠中间,那么这坛酒是不是他假那乡民之手送来的?
更重要的是,这酒里……有什么玄机?是下了毒药还是迷药吗?
现成这里可摆着一名妙手神医在,酒里下毒就不怕被他拆穿吗?
说时迟那时快。
孟沛东刚要伸手去揭开坛口的油纸,一直在旁边诊病的唐龄头都没回,嗖的一下,一枚金针飞了过来,深深扎进他的虎口。痘花脸一声惨嚎,脸都青了。
穆少淮幸灾乐祸道:“四少,你不记得贺少侠转达的医嘱啦?唐郎中为你诊治期间,要忌食一切辛辣刺激之物!”
孟沛东使劲甩手,痛得龇牙咧嘴,道:“老乡自酿的米酒,能有多少酒味?”
这时来求医的人群也已经渐渐少了,唐龄诊完最后那名乡民,含笑看他离开。转过头,来到惜香才子面前坐下,认真睇视着他,缓缓摇头。
穆少淮看得好笑,也过来一桌坐下,道:“四少,你想治好这一脸的面疱,就得遵照医嘱啊。”
梁御风轻摇羽扇,差点笑得肚子痛。
看惜香才子对长得好的男人如此怨念,闹半天还是对自己的容貌耿耿于怀,求治到唐神医跟前,就为治好自己那满脸的痘花啊!
孟沛东好不容易拔下自己虎口的那枚金针,悻悻道:“真的不让喝啊?”
他刚才动手揭酒封,虽然没完全揭开,那酒气却已泄了一丝出来。清淡悠长,芬芳香醇。
穆少淮轻嗅了一下,忍不住道:“这酒好香啊。”他养着的那只小白鼠更是在他掌心吱吱乱叫,绿豆小眼滴溜溜转,一副垂涎欲滴的小模样。
梁御风目瞪口呆。
真是活久见!他还从没见过爱喝酒的耗子……
这时穆少淮已经拿了个茶盅,拍开酒封倒了一杯出来。
唐龄倒是不曾阻止他,反而拿过茶盅,倒了一杯凑近鼻端轻轻一嗅,半晌,又用手指轻点酒渍,沾唇即止。
霎时间,梁御风的心提了起来。他不动声色道:“唐神医这是在……”
孟沛东道:“哦,唐郎中在试毒。此前他与贺少侠一路义诊,也曾遇见不长眼的宵小之辈,妄图在送来的食物里下毒的。”
梁御风道:“原来如此。”话说得平静,可手心里汗都出来了。
石桐宇到底在这坛酒里动了什么手脚?
——又会不会被唐龄发现?
作者有话要说: 附注:关于白蛇传故事,确实是在南宋初成型。但直到明朝见诸记载,白娘子仍是妖气十足的,不像现在的传说里是个温柔贤惠的形象。另外佛眼相看一句,出自冯梦龙《警世通言》。
☆、酒逢知己
这时唐龄已经试毒完毕, 他含笑对穆少淮点了点头。穆少淮更不犹豫, 把自己手里那茶盅倒了一点在掌心。他那只小白鼠乐得吱吱叫, 舔那酒渍舔得津津有味。
穆少淮看爱宠吃得起劲, 自己也忍不住仰头尝了一口, 道:“这酒虽香,倒确实不烈。”
惜香才子看了, 更是馋得抓耳挠腮。他叫道:“好呀, 小木头你故意馋我!”转过头, 他眼巴巴看着唐龄。
唐龄与他对视半晌, 好生为难。他毕竟生性温和, 又想到试酒时尝到那酒确实清甜, 再想了想, 轻轻点了点头。
孟沛东欢呼一声, 一张痘花脸熠熠生辉,简直都要放光了。他拿过两个茶碗就满满斟上了, 一碗推给梁御风, 一碗拿到自己跟前。
“来,兄弟, 不喝的就是看不起我!喝喝喝!”
梁御风看他把那碗酒几乎推到了自己鼻子底下, 心想这毒也试了,连妙手神医都探不出的毒, 难道是美厨娘的独家手段?
可石桐宇明明亲口说过,美厨娘并未收他为徒……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一咬牙, 端起茶碗就喝了一口。
噫!这酒看着寻常,就是乡间常见的浑浊米酒,闻着却分外芬芳,入口倒是尝不出多少酒味,偏偏清甜悠长,绵柔可口。
孟沛东啧啧嘴,道:“这酒没什么劲头,倒是甜津津的。唐郎中你要不要喝一些?”
唐龄含笑摇头。穆少淮却忍不住又斟了一碗,道:“没听贺少侠说吗?唐郎中爱吃辣子,爱喝烈酒。这甜酒不对他胃口。”
梁御风咋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想这唐神医性情腼腆,越看越甜,怎会反倒爱喝烈酒?只好归结为蜀中人都嗜好辛辣了。
孟沛东道:“甜酒怎么了?我们临安人就爱甜的。赵兄,来,我们再喝!”
梁御风与他碰杯,见穆少淮也甚爱这甜酒,酒到杯干。正因为此酒香甜,像糖水多过酒水,他们喝得浑不在意,还招来茶肆主人,要了水晶肉以及茶点,边喝边等。应是打算就在此等候萧家的船来了。
期间梁御风借故起身,出去转了一圈,发现石桐宇等人都已经不见了。他略一寻思,便知道石桐宇应是同意了自己分头行事的打算,前去拦截慕容公子一行了。
他掐指一算,如果自己拖住这三位少侠,好吧,惜香才子不算数,就两位好了,那么石桐宇他们要对付的,便只有慕容聿、蓝关雪和谢小蛮三人。虽然仍是不可小觑,但已经是尽最大努力减少了敌人的有生力量……
当然,这就需要他确实能拖住穆少淮和唐龄两人!
他回座坐下,和几人谈天说地,推杯换盏。孟沛东与他说得投机,喝得最欢。穆少淮也喝了不少。梁御风心道,这就要看石桐宇在这酒里做的手脚可管用了?想来总不会把他们毒死便是……
偏偏唐龄滴酒不沾,一直笑眯眯听着他们说话。
梁御风心里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总不能掐住神医的脖子往他嘴里灌酒。他心中焦急,脸上却还是笑嘻嘻地说话。
这时孟沛东说话的舌头都大了,显然是有了几分酒意。他大力拍着梁御风的肩膀道:“好兄弟,好酒量!”
梁御风一怔,他觉得这酒明明就是糖水,甜是够甜了,根本不会上头啊?
定睛去看时,穆少淮那只小白鼠吧唧吧唧舔了不少酒渍,已经醉醺醺倒在桌子一角。穆少淮也已经目露醉态。惜香才子更不用说,面红过耳,酒意上头。
梁御风暗暗称奇,不知石桐宇是怎么做到,同喝一坛酒,孟沛东和穆少淮都着了道,他却浑若无事。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现,心想自己现下用的可是石桐宇的壳子,难道他千杯不醉?不对,他在芙蓉山庄照样醉了酒。醉人的绝不是这坛甜酒,而是酒里的……毒?
——这么说,石桐宇这壳子百毒不侵?
孟沛东喝得东倒西歪,一把揽住梁御风,凑到他耳边喷着酒气道:“赵兄弟,我越看你越顺眼,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
梁御风讶然道:“啊?”
惜香才子得意道:“其实,我这个新作,白娘子的故事……它,它也有原型。”
穆少淮也有了几分醉意,他吃惊道:“四少,不会吧?难怪我总觉得耳熟,你、你……”
孟沛东道:“没错,我这故事是从当年毒娘子的事迹有感而发!”
穆少淮喃喃道:“好呀,四少,你用许宣讽刺慕容三哥他爹!”
此言一出,梁御风大吃一惊。
慕容三哥他爹,岂不是正是二十年前,江湖中公认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玉潘安、慕容安吗?
江湖中传说,毒娘子纠缠玉潘安无果,这才辣手毒杀金陵谢氏满门……
这么说,慕容安与毒娘子之间,难道不仅仅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
看来还有隐情啊。
哇,这八卦虽然陈年了一点,但精彩程度可是丝毫不减哪!
旁边的唐龄也听得大感兴趣,滴溜溜睁圆了眼。
孟沛东一拍桌子道:“可怜之人自有可恨之处!但毒娘子可恨中也自有可怜之处。这世俗之中,女儿家生存本就不易。我们男子汉大丈夫,不去同情扶助一把,已是不该。像那种仗着小白脸就去玩弄人家,始乱终弃之徒,难道不该唾弃?!”
穆少淮道:“慢着,这事我听师兄谈起过。我怎么听说不是、那个始乱终弃?”
孟沛东道:“就算开始没乱,后来孩子都生了,难道不算乱?总之这世上的小白脸都恁地可恶!尤其以这种自居为天下第一美男的家伙为最!”
梁御风被他绝倒!
说来说去,痘花脸还是执着地仇恨着世上一切比他帅的美男子……
但毒娘子竟然还为慕容安生过孩子这件事,江湖中倒是无人听闻。
梁御风有感而发道:“孟兄这话不错,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我爹自小便告诫我,我们做男人的,要好好体谅她们。”
穆少淮忽然叹了口气:“想到我师姐,女人确是不容易。往往她们一生痴情都只付与一人。可要是深情错付,当真是悔之莫及。”
唐龄在一旁听了,目露感怀之色,深深点头。看得出他也想说些什么,只是目光逡巡间,没人能替他传达,只好欲言又止。
孟沛东见大家都赞同他的话,更是面有得色。他想了想,从怀中摸出本册子来,趁醉道:“小木头,我自觉这一段唱词写得最好,你给大家唱一回罢!”
穆少淮翻看了那一段,也不推辞,拿过胡琴,调音欲试。
梁御风起初就挺好奇他背的那把胡琴,这下可是精神大振。
北宋欧阳修曾有诗云,“胡琴本出胡人乐,奚奴弹之双泪落”。
胡琴这乐器,应是唐末从北方胡人处传来的。北宋时,还多以弹拨琴弦来发音。但穆少淮所背的这把,却与寻常不同,还配了一把马尾所制的弓弦。
这时梁御风见他以马尾弓拉弦擦奏,其声凄怆,断续之处犹如气若游丝,旋即又凝成一线,仿佛顺着那峭壁绝崖一线天直直攀升到了山顶,当真清绝动人。
穆少淮此人,惜香才子称之为小木头。确实人如其名,有些木讷不起眼。但当他奏起胡琴,眼帘低垂轻吟浅唱时,整个人却顿时多了三分灵气。恰似空潭泻春,古镜照神。
梁御风凝神听他唱道:“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山边枫叶红似染,不堪回首忆旧游……”
他明明是个毫无女相的男子,唱起女声戏腔却惟妙惟肖,婉转低徊,眉梢眼角甚至还带上了三分媚意。大约是喝了酒,嗓音有些许沙哑,却又别有一番滋味。
“……许郎他负心恩情薄,法海与我作对头。我与青儿金山寻访人不见,不由我又是辛酸又是愁。难道他已遭法海害,难道他果真出家将我负。看断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唱到最后一句时,那柔肠寸断、深情错付的悲怆扑面而来,余音缭绕,绵延不绝。说来也巧,此时恰是秋日。又是在这金山寺外,枫林尽染,秋意寂寥,触景生情。
不知不觉间,梁御风竟是听得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附注:白蛇唱词出自越剧《白蛇传》选段,推荐一听。
☆、鸿俦鹤侣
大江横万里, 古渡渺千秋。
西津古渡依山临江, 风光独秀。自三国以来, 便是著名的长江渡口。
所谓京口瓜洲一水间。萧家的大客船从扬州过江后, 再从镇江府前往建康府, 恰好依次经过焦山、北固山,最后才是金山。如今已过北固山, 眼看前面便是西津渡。
谢小蛮兴冲冲奔上船头, 便看见表兄慕容聿正和那个道士蓝关雪在前舱竹篷下对弈手谈。
此时已近正午, 天气晴好, 日光水光交相辉映。
慕容聿阖眼端坐在棋枰前, 青衫翩翩, 容止闲雅, 温文如玉, 霞姿月韵。而蓝关雪羽衣星冠,器宇轩昂, 臂挽一柄拂尘, 也是一派光风霁月的出尘之态。
两人淡定落子,不时交谈两句。远远望去, 均是神姿高彻, 宛如鸿俦鹤侣,不似尘寰中人。
说起蓝关雪, 她也是闻名已久了。其人乃是犹龙派下任少掌教,她表哥慕容聿的同门师兄。
慕容聿五岁时拜太华侯为师,上华山学艺。而蓝关雪却是自幼入门, 那时早已是掌门鹤空空的得意弟子,犹龙派的大师兄。两人同门学艺,表兄双眼失明,多有不便,想必也得这位师兄照拂良多,自然交谊深厚,感情甚笃……
谢小蛮不由自主放缓了步子,轻轻走近,不敢惊扰了这两人的棋兴,却瞧见——
那一身浩然正气的蓝关雪悄无声息地从棋盘上拈起一枚棋子,偷偷藏进了道袍的袖子里!
……惊!
她看见了什么?
偷棋子?
作弊?!
谢小蛮下意识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师弟,该你了。”蓝关雪道貌岸然地开口。
“……嗯。”慕容聿似是浑然未觉,偏头略一思忖,落下一子。
“那该我啦。”蓝关雪毫不犹豫,立刻落下一子,因对手不能视物,他照例报出步数道,“西九南十。”
……好、好无耻啊!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谢小蛮目瞪口呆。
慕容聿双眼不能视物,可她在旁看得分明——
那位置,正是适才他偷藏的一子所在!
“咦?”慕容聿微讶,“这里我似乎落过子了?”
“你记错了。”蓝关雪很淡定。
“……原来如此。”慕容聿闻言,微微一怔,也不与他争执。但这一下似是扰乱了他的棋路,他长考了许久,这才又落下一子。
谢小蛮在一旁看得心酸,正想踏步上前,怒斥那个无耻的臭道士。慕容聿微微侧脸,已是察觉了她的到来,温言问道:“是小蛮吗?”
谢小蛮应道:“表哥。”
慕容聿问道:“西津渡到了吗?”
谢小蛮道:“还没。但已过了北固山啦,马上就到了。”
旁边的蓝关雪忽然插口道:“暂且就在玉山拢岸停船吧。用过午膳再过渡口。”
谢小蛮正对这道士没好气,恼道:“为何?”
蓝关雪笑而不答,慕容聿道:“小蛮,便照我师兄吩咐的,叫他们先在玉山靠岸,停船用饭。”
谢小蛮满心不解,但又不愿拂了表兄的面子,当下只好嘟着嘴不情不愿地去了。
蓝关雪道:“师弟,你表妹好似很讨厌我。”
慕容聿淡淡道:“是吗?”
他似在专心思考棋局,不时长考。毕竟他下的是盲棋,本就已属不易,对手还作弊,几次三番扰乱他的记忆。饶是慕容公子出身世家,棋艺高超,也面露吃力之色。
蓝关雪现下就比他轻松多了,随手落下一子,道:“师弟,我先前起了一卦,只怕血沿檐不会来了。”
慕容聿哂道:“哦?我以为你要在玉山停靠,是为了引血沿檐前来。”
蓝关雪笑道:“是啊。正因为一路上他都不敢动,贫道只好给他制造个机会。”
慕容聿道:“说不定我义兄他们堵住他了?”
蓝关雪摇头道:“血沿檐那老魔头何等狡猾?主动出击若是能找得到他,他早死了八百回了。”
慕容聿颔首道:“嗯,你这话倒是不错。”
蓝关雪道:“啊,你这口气是在怪我。”
慕容聿温言道:“我又怎会怪罪师兄?”
蓝关雪夸张道:“听听,听听,还说不怪?以贫道看来,弄个蛟珠引诱这老魔头前来抢夺,这主意自然是好的。但要你一人带着谢小蛮那小丫头护送,这便大大的不妥了!”
慕容聿挑了挑眉,道:“哦?师兄是觉得我远不是那老魔头的对手?”
蓝关雪沉吟道:“师父说过,血沿檐虽强,却杀业过重,修炼之道已入歧途,按理说不可能踏入宗师级境界……”
慕容聿佯怒道:“那现下我不过诱敌而已,师兄都不放心,是看不起我吗?”
蓝关雪嬉皮笑脸道:“师弟是太华侯的得意高足,距离宗师只有一步之遥。比我这当师兄的只强不弱,贫道哪敢看不起你?”
慕容聿似笑非笑:“那你昨晚巴巴地赶到扬州,非要同我一起上路,又是为何?”
蓝关雪顿了顿,道:“……哪怕师弟你千好万好,毕竟看不见啊!要你护送东西,根本就是个馊主意嘛!说不定一不小心,那宝珠就骨碌一下,滚到哪里不见了呢!那还到哪找去呀?”
他说了这话还不算完,索性大笑起来:“哈哈哈,真的,越想越有可能啊。”
谢小蛮吩咐了船夫靠岸一事,又奔回船头告知表兄。谁知道刚过来就听见这一句,不由满腔怒火。
表兄慕容聿自幼惨遭家变,双眼失明。他们这些亲近之人,哪个不是小心翼翼不敢提起?这道士倒好,下棋就欺负表兄眼盲在那偷棋子作弊,说话也这般肆无忌惮,甚至还刻意嘲笑!
什么仙风道骨,一身正气,都是装的、装的!
谢小蛮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唰的一下,腰间的亮银长鞭已经提在了手上,正待喝问那臭道士。却见慕容聿不慌不忙,悠悠落下一子,笑道:“唉,我是眼盲,但看不见的人到底又是谁呢?”
蓝关雪一怔,低头去看那棋盘,凝视不动。半晌,忽然跳起来道:“饿贼,逆蹭的很!”
……啊咧?
这、听起来像是、关中土话?
谢小蛮彻底呆住。
这道士器宇轩昂,平日里一派仙门高士的风度。这会子想是急眼了,世外高人的架子端不住了,连土里土气的俚语都蹦出来了。
慕容聿闻言,忍俊不禁,不由莞尔一笑。
眉梢微挑,唇角轻扬,仿佛是温暖的春风,吹过了大地……
春山澹冶而如笑。
慕容公子虽然双目不能视物,但这一笑依旧动人,当真是春山如笑眉能语,仿佛碧桃满树,风日水滨,霞明玉映,灼灼其华。
谢小蛮看在眼中,饶是已经见惯了表兄的容貌,也不禁目眩神夺,一时呆呆怔住。
蓝关雪嚷嚷了两句,倏地,伸臂拂袖想去弄乱棋盘。
慕容聿端坐不动,手掌一翻,在棋罐里抓了一把棋子,以漫天花雨手法倏地撒出,霎时间便已笼罩了他周身上下要穴,攻敌之所必救。
蓝关雪无奈退后,右手拂尘划了个太极圆,大圈套小圈,消去棋子劲气,左手拂袖将落下的棋子一卷而空,纳入袖底。
谢小蛮又是惊叹又是好奇,她武功虽不差,却万万不是眼前这两人的对手。
那么,蓝关雪这是偷子作弊还输了棋吗?到底为什么急着毁尸灭迹呢?
她见师兄弟两人打得热闹,趁机伸出头去看那棋盘。岂知粗粗一看之下,便即刻破功,笑得花枝乱颤。
——那棋盘之上,不在于黑白两方对弈的形势和胜负。
而是那黑子的摆放,竟粗粗拼出了一个字来!
此字非别,正是一个“羞”字!
慕容聿听到表妹银铃般的笑声,自家也笑得更开怀。
他扬眉,朗朗笑道:“师兄,你欺负我看不见,羞也不羞?”
原来慕容公子数度长考,不是在思考棋路制胜,而是在回想棋盘上已有的局势,因势利导,拼出那个“羞”字!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一下,每天晚上八点按时更新^_^其他时间是改错字或是蹭玄学,请无视哟^_^
☆、愿者上钩
即使被师弟打趣, 蓝关雪也毫无羞愧之色, 笑嘻嘻道:“你看不见都这么厉害, 我这做师兄的, 要是不趁机欺负你一下, 还不被你玩死啊?”
道士清叱一声,拂尘轻轻洒出, 千丝万缕凝成一股, 尘尾聚而不散, 直取棋盘。左手也没闲着, 袖底的棋子趁势打出, 劲气凛冽, 风声猎猎, 更盖过了拂尘击出的声响。
但慕容聿略一凝神, 细细倾听风声,便识破他这诱敌之计。
他笑道:“师兄德之不修, 是吾忧也。”
说罢袍袖拂出, 先引偏蓝关雪拂尘直击的劲气,这才收袖回击, 听声辨位, 拿过面前的棋罐,将如雨落下的棋子, 分毫不差,逐一接住。
这时却听蓝关雪欢呼道:“师弟,你输了!”
慕容聿一愕。这才听见最后两枚棋子在空中对撞交击, 改变了方向,斜刺里齐齐撞向棋盘上。
他迟了一步阻之不及,棋盘上那个“羞”字终于还是被撞乱了。
谢小蛮在旁撇嘴道:“不要脸。”
蓝关雪也不负她所望,全不怕羞,凑上前得意洋洋道:“师弟,你既然输了,就依约弹奏一曲吧。”
慕容聿笑吟吟道:“谁说我输了,刚刚那局还没下完呢。”
蓝关雪道:“棋盘都乱了,我说你输了就是你输了。”
慕容聿似笑非笑道:“棋盘乱了打什么紧?我重新摆回来便是。咱们都下了百手有余,我每一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顿了顿,翘起唇角,又道,“包括师兄你偷拿的那三个子……”
谢小蛮嚷道:“好呀!臭道士。原来你还不止偷了一个子!”猥琐个没够啊!
蓝关雪抵赖不能,只得道:“算你赢行不行?我不下了!啧啧,坐在船上根本就不该下什么棋!现下贫道头晕脑胀,胸闷气短,一定是晕船了。”
谢小蛮嗤道:“北方旱鸭子。”
蓝关雪也不跟她计较,径自凑到慕容聿面前扮可怜:“师弟,贫道真的头晕哪!不如你为我奏一支清心的琴曲,也好提神醒脑,如何?”
慕容聿闻言,略一思忖,便含笑答应:“也好。”
如此,自有侍从过来,收拾棋枰安放琴案,又端来清水供他净手。谢小蛮见状,还燃起一炉香来。
蓝关雪不失时机,殷勤抱过师弟的七弦瑶琴玉壶冰,为他放上琴案,笑道:“那我等便洗耳恭听了。”
慕容公子的琴艺,引商刻羽,自是绝妙。但蓝关雪执意要师弟弹琴,可不只是为了欣赏。
眼看血沿檐那魔头迟迟不现身,难道不知他们已经到了镇江?少不得要以琴声指引方向,稍加挑动。
要知道他们此番大张旗鼓从扬州回金陵,还特地宣称萧家这批财物中包含一颗蛟珠,当然不是为了自找麻烦。最重要的原因,是想引来魔头血沿檐!
蛟珠乃世上罕见的珍宝,此前只曾听闻沧浪海合欢岛主有一颗,唤作定魂珠,乃是合欢岛的镇岛之宝。
传说中,它能定神魂,坚道心,镇心魔之隙,保肉身不腐,几近神物。
其中镇压心魔这点,对于邪道中人具有无与伦比的诱惑力。
只因邪道武功追求速成,往往根基不牢。越是高深的武功,越是危险,到了后期更容易走火入魔。如能有这珠子镇住心魔,方可转危为安,甚至功行圆满,臻于大成。
——而对于恶人榜第二号人物血沿檐来说,则更为重要!
流血涂檐楹,积尸草木腥。屠戮十七地,千里无鸡鸣。
血沿檐在三十年前便已步入修炼之道的歧途,杀业累累,神智狂悖。显然已是走火入魔,若不镇压心魔,只怕寿数无多。唯有定魂珠可抑制这样愈演愈烈的症状。
定魂珠远在合欢岛,这魔头自然不敢远赴海外去冒犯沧浪主人的虎威。可要是一旦得知,如今萧家还有一枚蛟珠,这魔头又会不会来半道抢夺呢?
为引诱血沿檐前来,慕容聿还特地示敌以弱,以眼盲之身,只带着表妹谢小蛮来护送萧家财物。
实际上他另有安排,暗中还隐藏了两组同道。一组主动出击,沿江搜索老魔头的踪迹;另一组在金山等候,一旦魔头现身便可迅速会合,合力击杀凶魔。
奈何师兄蓝关雪不放心他独自诱敌,千里迢迢在昨晚赶赴扬州,要陪他一同护送……
那血沿檐素来狡猾谨慎,眼见得金山将到,都不曾现身。要是众人会合,实力更增,只怕那魔头就更不会来了。
如今他们在西津渡前玉山岸边停船,已经是刻意留下的最后一个机会。
慕容聿微微一笑,调素弦,轻抚一曲。其音清泠,其声飘渺,随着江风悠悠送出数里……
他已安排下香饵,那么,这金鳌到底肯不肯上钩?
七弦瑶琴玉壶冰,乃神农式古琴,属圣人造琴一类,传承古远,样式简洁。
慕容聿轻捻慢挑,初时低缓蕴藉,宁静淡泊,逐渐曲调微微上扬,琴声随着江风远远传出。只觉怡然自得,生趣悠扬,又不失雅致温柔,正是逍遥之中见淳和,天人合一。
忽然,岸上遥遥传来一阵箫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也不知是不是在相和。
这箫声较之寻常竹箫的音色更加低沉,吹来沉郁呜咽,如泣如诉,偏偏悠长绵远,声传数里。
如果说慕容聿的琴声是乐而不淫,这箫声却难免显得过于悲凉。
蓝关雪正闭目聆听师弟所奏的天籁之音,听得这箫声,难免扫兴。
道士正想嘲讽这人是不是自不量力,竟敢以这样的箫声来应和师弟的琴音。却见慕容聿神色一动,琴声竟戛然而止!
慕容公子沉默片刻,问道:“……岸上是谁在吹箫?”
蓝关雪一愕,却听那箫声不过短短一段,已经停了。他不由问道:“你怀疑这人是血沿檐?”
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癫狂暴戾的老魔头还有音律这等雅好啊?
慕容聿闻言,摇头道:“……不是。”却又不再往下说了。
谢小蛮忽然嚷了起来:“哇,好神骏的鹞鹰!”
蓝关雪应声张望时,只见一只白尾鹞自头顶展翅掠过,遥遥向渡口那边去了。
慕容聿神色却越加凝重,他微微偏头,问道:“师兄,是什么样的鹞鹰?”
蓝关雪道:“好似是只白尾鹞。”
慕容聿沉吟半晌,怔忡道:“师兄,那鹞鹰,是吹箫人召来的吗?”
蓝关雪又是一呆,目光不由向岸上梭巡。
他们的船已经向玉山岸边停靠,前面就是西津渡,很多客人都在这附近等候过江船只。
这日正是八月初一,民间传说是许真君圣诞。这位真君就是那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名气很大。相传他还精于医道,妙手回春,很是受人尊敬。
而鲁地也有习俗,这一天是天医节,祭黄帝、岐伯。
因此,杏林春暖唐龄才会选在这日前后在金山施行义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