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非笑:“梁御风?”
梁御风自知失言,却漫不在乎道:“不敢欺瞒姐姐,小弟真名唤作梁御风。”
闵三娘并非武林中人,此前又一直生活在大金中都,倒是没怎么听说过他的恶名。只是疑惑道:“这名字很是不俗,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梁御风忙道:“姐姐,小弟有个不情之请。”
闵三娘取笑他道:“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你就别说啊。”
梁御风道:“不说不行啊。姐姐记住,千万别把我的名字告诉雷五公子。”
闵三娘讶然:“哦?为何?”
梁御风想象一下,表情扭曲了:“很难说清楚。但我猜想,一旦五公子知道,恐怕会发生些笔墨难以描述的惨绝人寰的事情……”
光是摘面具那事便会酿成一桩惨不忍睹的血案吧?
啧啧,枉雷五公子那么大的名头,一点肚量都没有!
闵三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她机敏通透,很快便抓住了此事的关键之处,镇重道:“风弟,还记得那夜你和张公子仗义出手,将贼首擒获。因此我一直相信你们对阿策绝无恶意,对吗?”
梁御风点头:“不错。”
闵三娘道:“那就好。”
梁御风追问:“那关于我的名字……”
闵三娘微笑道:“我不会告诉阿策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这时他们两人已经走到放灯处,闵三娘俯身放下莲灯。
清丽月色、融融烛光一时间尽皆倒映在她的眼眸里,潋滟不可方物。轻纱掩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那双眼,依稀还是旧日模样。
不远处放焰口的法师在诵唱:“一心召请,裙衩妇女之孤魂等众……呜呼!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髑髅寒……”
梁御风看着她,正待说话,忽然变生肘腋——
沉沉夜色中,满江莲灯忽远忽近,烛火摇曳不定,视野终究比不上白天,还是晦暗了些。若不是他恰巧侧头,也看不见月光斜映在针尖上反射出的那点银光!
眼角余光里,只见一篷牛毛细针无声无息在黑夜中袭来,激射如雨,直取他身畔的闵三娘!
☆、杀机暗伏
闵三娘几乎不会武功,从没见识过这样无声无息取人性命的狠毒暗器。更别说还是从她身后出手的。所以她完全没有发现致命威胁已至,更谈不上做出任何反应。
那篷牛毛细针显然是用机簧射出的,其来势之迅捷,劲道之强横,不亚于唐门的暴雨梨花针!
梁御风眼角余光刚瞧见,那篷细针已然飞速射向闵三娘后脑。
脑后玉枕穴,人身要穴,若射中必死无疑!
好个梁御风,情急生智。右手羽扇横摆,竭力去挡那篷针,左手却已经一掌拍出,将闵三娘击落水中。
“扑通”一声!
闵三娘猝不及防,被他推落水中。
却也险到毫厘堪堪躲过了那篷要命的针!
梁御风这才收回羽扇,那篷细针来势太急,他只来得及挡住一部分。但就算如此,也已在他的扇面上射出密密麻麻一片细孔!幸好是羽毛扇子,没真的毁损。
这机括暗器取准容易,力道又猛,更可怕的是出手时无声无息,比唐门的暴雨梨花针更胜一筹。显然是在此基础上改良的,巧夺天工。若他没猜错,这应该出自千金楼楼主的手笔——
鬼蜮化血针!
千金轻一诺,季布岂空传。
千金楼楼主以秦末侠客季布自比,实则做的是杀手生意。麾下子弟均是一流的刺客。凡是出得起价钱的人,都可以在他的千金楼里买到杀手,据说出手必杀,从不落空。
更要命的是,楼里还出售诡奇暗器和致命奇毒,好些都是从唐门同类物件改良而来,狠毒诡奇之处往往更胜一筹。有人因此传说千金楼楼主应是唐门弃徒。不过很少有人亲眼见过楼主本人。
这号人物当然也是武林恶人榜上的常客,可惜他形踪隐秘,本人事迹太少,不够显摆,完全抢不了梁少爷这种人的风头,只能常年排在榜上四五名左右。
可是闵三娘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又有谁肯花费重金买这样歹毒的暗器来取她性命呢?
但梁御风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他恰好适逢其会,闵三娘必然后脑中针,落水立毙。那针细如毫毛,中者伤口极小,入肉化血,无影无踪,如果尸体再落了水,只怕更难找出痕迹。
——看来凶手是既想让闵三娘死,又不愿让人知道她是死于暗杀。
只想误导别人她是死于失足落水!
这一切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瞬息之间,梁御风抢先推了闵三娘落水,也因此救了她的性命。可再要去对付那个出手刺杀的人却是万万顾不上了。他收招回头,看向身后,却不知千百人中哪个才是凶手。
好在还有个石桐宇!
先前梁御风走开,去陪闵三娘买灯,他的视线也一直没离开这两人。几乎在闵三娘落水同时,他已经意识到不对,骤然回头,去瞧他们身后那片人群。
这夜江岸边人极多,但大多心情沉重,眺望着江面上的莲灯,以寄托哀思。加上忽然有人落水,众人几乎都循声望向这边。可是人群中偏偏有个中年汉子与众不同,他左顾右盼,神色慌张,笼着袖子就往外挤。
石桐宇见他形迹可疑,已知自己找对了人,当下提气急起,跃上高处棚顶,一剑西来,居高临下直取对方!
剑光清湛如雪,去势如电,仿佛连这沉沉暗夜都被映亮。
那人刚挤出人群,就对上这夺命一剑,顿时膝盖一软歪倒在地。森冷的剑锋,便于这千钧一发之际停在了他的喉咙前。
附近放灯人群见出了乱子,连兵器都亮出来了,知道不是闹着好玩的,纷纷受惊后退,四散逃开。倒是给他们让出来好大一个圈子。
那边放灯处,梁御风见石桐宇制住了凶手,心中大定,赶紧回身去救落水的闵三娘。
秋夜风凉,闵三娘被他拉上岸来,已是喝了好几口水,浑身上下也湿淋淋的好不狼狈。见状,梁御风立刻脱下自己的连帽大氅,给她披在身上。待她惊魂初定,方才低声问道:“姐姐,刚才有人要杀你,你认识那人吗?”
闵三娘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听他一说才猜到几分。她依言向那中年汉子望去,看了一会,目光颇为迷茫,迟疑道:“依稀有点眼熟,但……”
这一连串事件兔起鹘落,接连发生,中间全无一丝空当。等到被拥在人群中间的雷策终于发现出了事,循着众人目光望过来,眼中所见便是石桐宇持剑而立,他的剑刃正指着——
“王伯?”
原来那中年汉子竟是雷家世代的忠仆,得力的老家人!
雷策不由一惊,急切间也顾不得惊世骇俗,当下便腾身而起,硬是踩着周围人的肩膀跃出了围堵他的人群,几个起落就到了跟前。
“又是你!”
看着石桐宇那张也算熟悉了的脸,雷策怒火倍增。
这时梁御风当然不会看着石桐宇被误会啦,他赶紧招手:“雷五公子,这边这边!”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可是功臣,怎么能被当成凶手呢!
雷策转头一看,便瞧见梁御风扶着闵三娘从放灯处的岸边上来。只是那情形也怎么看都不对劲。
闵三娘浑身湿透,外面裹着梁御风的大氅,面纱和头发都还在淅淅沥沥的滴水。
“三娘,你怎么了?”他大惊。
梁御风赶紧表功:“刚才那人想暗杀闵姐姐,出手甚是狠毒。幸好被我们拦住了。”
雷策哪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转身道:“王伯,你说,怎么回事?”
那中年汉子看见闵三娘活着走上岸来,知道自己还是失手了。面对少主质询,他一霎时面如死灰。
雷策对石桐宇道:“你先把剑撤了。”
石桐宇瞥他一眼,冷冷道:“跑了怎办?”
雷策怒道:“有我在此,他怎敢逃跑?”
石桐宇嗤了一声,手动都没动,不买他的账。
雷策更怒,一手已经握住了腰悬的佩刀。
梁御风见势头不对,踏前一步道:“你们不用争了。搜搜这人的身上,他肯定带着发射暗器的机括。”
雷策一听,正想行动,王伯已知今日绝无幸理,狠下心来一咬舌,当即自尽身亡!
石桐宇可没想到这人突然硬气起来,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尸身颓然倒下。
“你!”
雷策见此惨状,心中惊疑不定。
王伯是雷家的老世仆了,忠心用不着怀疑。为何宁愿自尽也不肯说出真相?那背后指使他的人到底是谁?
他实在不愿意再想下去。
仅仅只是一种猜测,就叫他浑身发寒。
梁御风见凶手畏罪自杀了,也很头痛。他问闵三娘道:“姐姐,你知道这人为何要杀你吗?”
闵三娘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迷茫道:“我……”
她记性不差,雷策一喊出凶手的名字,她便想起自己好像曾经在随雷策拜见家中长辈时见过这家仆。
一个最可怕的猜测悄悄浮上心头——
是谁……想要杀她?
雷家的长辈吗?以这种无声无息的方式?
难道是因为……
她凝眸去望雷策,心中思绪起伏,柔肠百转,不能自已。
梁御风见她失魂落魄,问不出什么,于是转头去问雷策:“五公子,看来你认识这个凶手,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杀闵姐姐?”
雷策同样无言以对,脑中一片混乱。
围观的人里有胆子大的,见王伯尸体倒在地上,纷纷伸头去看。
有人惊呼:“这人真的死了!”
也有人好奇道:“那位公子说死的这人是个杀人凶手?”
“哇,谁看见他杀人了吗?”
“没,我就看见那个女人落水了。”
“我什么都没看见。”
梁御风听见四下里议论纷纷,也不着急。他蹲下身去,在尸体的袖子里搜出了一个形如圆筒的物件。此物小巧精致,通体纯黑,应该就是发射细针的机括暗器。
果然是鬼蜮化血针!
千金楼楼主在唐门暴雨梨花针的基础上改良设计出这种暗器,更加小巧玲珑,便于随身携带,机括力道却更迅猛。不过针筒太小,每一遭只可发射一轮,再用则需要重新填针。
梁少爷把空针筒拿在手上,在雷策眼前晃了几晃,道:“五公子,你看看清楚啊,证据我找到了!可不是我冤枉这人。”
雷策到了这时哪还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不然王伯又何必畏罪自杀。
只是他心乱如麻,怒道:“闭嘴!”
能让王伯宁死都不愿供出的幕后指使者……
难道是母亲?!
不错,自打他从大金中都载誉归乡,因为他要迎娶闵三娘一事,和家中叔伯长辈多有争执。
他父亲早亡,是由寡母抚养长大。本来他也曾忐忑,母亲上官氏会不会也反对这桩婚事。好在他表明了坚决的态度之后,上官氏也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倒是雷家的几个叔伯,上官家的姨妈舅舅们都还是颇有不满。
怎会料到,对雷家忠心耿耿的王伯会选在这中元之夜前来杀人?
王伯在雷家是世代的家仆,从小看着他长大。能让他以命效忠的人,除了他母亲上官氏,还有何人?!
尤其梁御风找到的凶器,比唐门的暴雨梨花针更小巧,多半便是那凶名在外的鬼蜮化血针!他虽然没用过这暗器,可光看构造也知道这细针当真是细若毫毛,如果射中人体,入肉即没,哪怕仵作验尸也很难察觉。
杀闵三娘这个身无武功的弱女子何须用这样的暗器?
算来算去,只能是因为凶手害怕暴露她被杀之事,从而牵扯出许多麻烦,只想让他们这桩婚事不成归咎于天意。如此,也无损于雷家的声誉。
可是,母亲明明已经允诺了他和闵三娘的婚事,为何出尔反尔?甚至不动声色暗下杀手?
慈眉善目的母亲,怎会变得面目全非?!
一念至此,雷策只觉胸中满是沉郁愤懑,却寻不到发泄的方向!
梁御风觉得这人浑身都竖着刺,相当难以沟通。只可惜还指望着去参加他的婚礼,不能逗得过火。只好叹气道:“既然这样,闵姐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哥哥,我们先走一步。”他招呼石桐宇跟上。
既然出了人命,善后事项肯定不少。他们不是当地人,还是早走的好。
石桐宇应了一声,抽身便想离开。
“站住!”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心高气傲
两人不由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却是方玉生和向思诚两人听说江岸这边出事,恰好先后赶到。那声站住正是方玉生喊出来的。
浔阳三英难得齐聚一堂,可惜脸色都不好看。
方玉生排开围观众人,大步走过来,嚷道:“雷五,这死人不是你家的世仆吗?你就这么放他们走?”
梁御风闻言便道:“方公子,你可不要弄错了。此人并非我们所杀,他是畏罪自尽。”
方玉生自打在浔阳楼被他耍弄,仅剩的半分好感也已经荡然无存了,冷哼一声道:“他人都死了,话还不都是你在说?”
梁御风道:“非也非也。我可不是空口无凭诬陷他,这里有搜到的证据。”
向思诚看了那小巧的针筒一眼,轻声道:“此物细小,若是趁搜身的时候偷梁换柱,也并不是多困难。”
方玉生帮腔道:“哼,说得好!我看就是他栽赃陷害!”
梁御风被这两人当面冤枉,不怒反笑:“那么请问,如果是我蓄意陷害,这人为何不分辩,反倒一言不发就自尽了?”
这话可是十分有力,雷策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信了他。两人顿时哑口无言。
石桐宇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眼神不屑。而梁御风脸上的笑容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嘲讽。
方玉生顿时一肚子火。
恰好附近又有人在交头接耳——
“可是我怎么看见是那位俊俏公子推那女人落水的?”
“对啊,我也看见了!”
方玉生耳聪目明,听个正着,顿时精神一振,道:“哼!果然是你指鹿为马,栽赃陷害!”
当下一招递出,便要去拿梁御风。
梁御风一怔,错步避开,道:“方公子,你……”
方玉生已经知道自己决计说不过他,哪肯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就是一掌拍过去,力道雄浑。
虎落平阳遭犬欺啊!梁少爷悲愤无比。
旁边石桐宇看得皱眉,长剑连鞘挥出,已经架住了这一掌。
当着他的面敢伤他的人,够胆!
梁御风趁机退开一步,摇着扇子悠然道:“方公子,你是我哥哥的手下败将,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石桐宇不由头痛。这小子虽然性情豁达,其实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口无遮拦,没事也要惹是生非,难怪明明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所到之处却人人喊打。
果然梁御风一句话出口激起千层浪,附近的围观人群沸腾了!
“什么?这小子胜过方玉生?”
“醉里乾坤竟然不是他的对手?”
“方玉生可是名列浔阳三英之一啊!”
方玉生听见四下里的议论,顿时又羞又躁。他有心当众洗刷名声,奈何却知道自己万万不是石桐宇的对手。那张惨白的脸霎时间又涨得通红。
只是,听到那话难受的不止他一个。
浔阳三英在他人眼里可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方玉生落败固然丢脸,身为三英之首的雷策脸上也没有光彩。
果然底下又有人议论起来。
“如果方玉生不敌,那向思诚想胜他的话更悬啊。”
“看来只有雷五公子有把握了。”
“咱们雷五公子可是武林少侠榜第一人,打败他不费吹灰之力!”
“我看难说,没打过谁知道!”
梁御风听见四下里议论,只觉这发展可有点不对,跟雷五还是得留点情面好相看的。他赶紧一拉石桐宇:“算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石桐宇无奈啊!
这都是谁胡乱挑衅惹出来的祸事?要能把这货的嘴堵上,敌人绝对能少掉一大半!
梁御风转身想走,看见闵三娘还是失魂落魄,大异于寻常,不由心头一动。
那来暗杀的人既然是雷家世仆,背后的指使者恐怕也脱不了雷家的关系。闵三娘心思聪颖,只怕已经猜到。可她要当雷家的媳妇,又能如何呢?
他轻叹口气,劝道:“姐姐,我们先走了,你早点把湿衣服换下吧。别着了凉。”
见她脸上湿发还在滴水,他心中恻然,顺手伸过去替她捋了下。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
“仓啷”一声,雷五公子拔刀出鞘,疾如闪电一刀劈到!
梁御风连忙缩手,凛冽劲气擦过,差点连手指头都被斩掉几根,饶是他胆大包天,也吓出一声冷汗。
没内力傍身果然麻烦,他无语凝噎。
石桐宇没来得及阻拦,也是惊魂初定,将他拉退一步,冷冷道:“雷五,别欺人太甚!”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当着他的面差点斩了他的指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雷策瞪视他:“我不跟他打。你来,我领教你的高招!”
当日在江上舟中,石桐宇借擒住那黑衣首领之际,对他偷袭得手。他出道以来便是浔阳三英之首,又是武林少侠榜新晋的榜首,生平未尝一败,竟然失之大意输给这无名小卒,难免耿耿于怀。
同是浔阳三杰,又是姨表兄弟,他对方玉生的武功也算了若指掌。那日浔阳楼上,方玉生与石桐宇一战,竟然不过数招便一败涂地。这等武功,让他忍不住暗暗心惊。
只不过,雷五向来性烈如火,遇强则强,岂会未战先屈?
今夜月明如水,他心中更有满腹块垒未消,正堪一战!
“你要战,我便战!”石桐宇目露锐光,拔剑出鞘。
这雷五年少成名,生来顺遂,从未受过挫折,乃至目空一切,怎么看怎么讨厌。既然他出手邀战,石桐宇求之不得。
他倒要试试,自己倾尽全力的话,正面交手,照影剑和惊雷刀究竟是谁强谁弱!
梁御风眼见情况不妙,已经无可阻拦,哀怨道:“完了!婚礼要去不成了!”
一边的闵三娘听见,忽然苦笑一声:“婚礼啊……只怕是……”
再也没有了……
这余下的话语喑哑在她的喉头,心如刀割难以出口。
那边厢,雷策与石桐宇两人却均已腾身而起,飞上了棚顶。
这中元之夜,江岸边搭了数处棚子,均是各家寺庙开法会、放焰口所用,还有城中富户自家做的水陆道场。
为供养十方高僧大德,为普度地府孤魂野鬼,这些棚架搭得又高又稳,四面的高杆上垂下数道素白经幡,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那些挑在半空的纸灯笼,本都是白纸糊的,可夜色里看去,灯火透过外壳层层晕出,竟是一片凄迷的红光。
深黯的夜空中,一轮圆月冷清清洒下银光,照彻满江随水流转的红莲河灯。江水影影绰绰翻上霞色。
今夜月朗风清,一江赤水如热血奔流,正是一决高下的好时机!
来江边放灯的人群何其之多,听说本地头一号少年英雄要当众与人交手,纷纷一传十、十传百,涌到附近观战。在下面择个好位置,便站定了仰头去看那两大高手。
雷策执长刀在手,脸上仍带着那银面具,众人看不见他的神情。月光斜映在他的面具上,银光流转。只见他长身直立,衣襟当风,英姿何其飒爽。
尤其来观战的众人大多是江州本地人,早把浔阳三英视为本地的骄傲,于是纷纷喝彩,高声助威。
面对对手这强大的主场优势,石桐宇持剑而立,脸上漠无表情。
他身上还是一袭深色葛衣,灰沉沉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手中的照影剑,剑锋清亮如霜雪,光芒流转,是这方重重晦暗里唯一的亮色。
两人手持兵刃遥遥对峙,高处江风猎猎,吹得那一串串纸灯笼摇曳不定,红光忽明忽昧。
忽然,天际一朵薄云缓缓飘过,遮住了月轮的光华,视野为之一暗。
雷策清叱一声,仿佛要将满腔愤懑都吼出胸臆。刹那间长刀出手,如闪电,如狂飙,雪亮刀光划破夜空,气势如虹!
面对这凌厉锋芒,石桐宇不退反进,长剑一横,正面迎上!
梁御风遥遥望见,不由心中诧异。
他与石桐宇一路同行,已有不短一段时间,见他出手也已不止一次。在他看来,除了洞庭湖畔刻意引他上当那次,这石桐宇的剑法以快制胜,招式奇诡,讲究的是找准破绽一击即中,很少这样正面强硬对抗。
看来,并非他的错觉,今夜石桐宇的心境确与寻常时候不同……
当下只见两人的身影在棚顶上交错来去,刀来剑往,“叮叮当当”连珠脆响,撞击之声不绝于耳,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一阵夜风拂过,薄云乍聚还散,露出隐在云后的那轮明月,依旧皎洁清朗普照世间。
两人各自收招退后,仍是遥相对峙。
下面观战的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也不知谁占了上风。
可即便是雷五公子再忠实的拥趸,此刻也已知道,那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功夫竟不在他们江州城最值得骄傲的少年英雄之下!
雷策心中更惊,这人好强,比想象中更强!那日与方玉生交手,这人竟还没有使出全力。刹那间他胸中斗志更炽,战意更盛。
好好好,痛快!
就让他今日全力以赴一战,看自己这武林少侠榜的榜首到底是不是当之无愧!
他大喝一声,重又挥刀劈出。势如雷霆万钧,凛然生威,铿锵杀伐之气陡生。眼见石桐宇扬剑拦截,他仍是揉身直上,也不变招,左手却已顺势扬出!
一霎时硫磺火光在黑夜中爆开,光芒灼眼,霹雳弹!
霹雳惊雷,无双一刀。
雷五公子这惊雷刀,本就是要配合霹雳弹使出,才不负他江湖上赫赫威名!
观战的众人虽然大多不会武功,眼力不济,可昏暗夜色里忽然亮起这簇耀眼光芒,倒是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刹那间呼吸几乎屏止。
梁御风也看得双眼发亮。他认定自己无恙之时,武功当然要在这雷五之上,可是要对上他的霹雳弹,也甚是棘手。倒要看看石桐宇如何应付。
好个石桐宇!
间不容发之际,他的剑已经于不可思议的角度数次收招变招,数度挥出。
快,好快!
没人看清他此时变招之快,连对面的雷策都不能!
“叮叮叮”连续声响,轻若未闻,可剑锋在夜空中划出的弧光和霹雳弹炸开的火焰却是不容错看!
那一瞬间,没人看清他出了多少剑,也没人看清他每一剑都或刺或劈或挑或划在了迎面抛来的霹雳弹上!
众人只能看见朵朵焰火没能近他周身一尺之内便已在空中绽开。
流光飞舞,焰似星火。
在这美轮美奂的光线中,他再度挥出了一剑!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一剑既出,他收招后退。对面雷策仍是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忽然,雷策身子一颤,脸上银面具铮地一声,陡然裂成两半,坠落地上。
月光与火光落在他的脸上,仿佛血色都已褪尽,那倨傲俊容白得近乎透明,比天还高的自尊一霎时粉碎殆尽。
这浔阳三英之首,武林少侠榜的榜首第一人,今日竟是彻底地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投雷,今天加更!顺便庆祝终于签约了^_^
☆、迷雾重重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天边清冷冷月光仍是淡淡洒下,普照大地。四下里却一片寂静无声。
顷刻间竟是落针可闻。
观战的众人面面相觑,至今无法相信,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江州头一号少年英雄竟然败了!
还是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上。
这落差太大,让他们这些奋力助威的围观群众情何以堪?
片刻沉寂之后,是突然爆发出来的人声鼎沸。
眼见两人从棚顶两端分别掠下,众人情绪更加激动,争论、指责、叱骂、好奇、怀疑、不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越发嘈杂。
雷策一步步走回闵三娘身边,眼中所见是王伯倒毙的尸身、向思诚同情的眼神、方玉生紧皱的眉头,耳边所闻更是说什么的都有,他心绪越加烦乱,一腔郁气更是无从发泄。
闵三娘却仰起脸,直直看向他。
她满身水湿,头脸发辫也只是草草用巾帕擦拭了下,仍未干透。外面还是披着梁御风的大氅,形容凌乱,更谈不上好看。唯有那双眼睛,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隽永。
那双眼睛里,既无同情,也无哀伤,仍是带着温暖的笑意。
“阿策……”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雷策的手。
雷策看着她,看着她清澈的眼,凌乱水湿发丝散在她脸颊两侧,月华如水轻轻拂落她的脸上、发上、肩上、衣上。眉梢眼角淡淡空灵,清丽眼眸里是述不尽的柔情。
“今日你虽败了,可来日犹未知。”这一路伴他走过大金中都回乡之路的女子缓声道,语气里仍是全然的信任与笃定。
“这世上谁能常胜不败?若不败又何以争胜?你还年轻,将来的时光还长。假以时日,你定会让霹雳惊雷的名号响彻整个江湖。”
雷策默默看着她,握紧了她的手。
他们一路结伴行来,自金入宋,遭到的追杀也不知有多少,多次濒临绝境。每一次,哪怕面对生死关头,闵三娘总是不曾放弃希望。这不会武功的女子,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平常心,以她特有的温柔笃定,勉励他一次次度过难关。
同甘共苦,直面生死,他们已经一同经历过太多太多……
他又怎会甘愿在此时此刻放手?
雷策与闵三娘执手相望,默默相对。
一边的向思诚看着他们,眉头微皱,无奈叹了口气。
可方玉生哪里按捺得住,他一拂袖振开了闵三娘,骂道:“雷五,你别傻了!”
雷策一惊,急忙护住闵三娘:“你干什么?”
方玉生越看他越怒:“被她哄两句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眼见梁御风和石桐宇也向这边走来,他更加怒不可遏:“这女人就是个祸水!我呸!人家都说红颜祸水,妈的丑八怪也能当祸水!”
雷策脸色大变:“你……”
这边厢梁御风已经毫不客气地发了话:“方公子,江湖之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怎么,你就这么输不起?”
方玉生跳脚道:“谁输不起了?我明明在说雷五的事!”
梁御风笑道:“那怎么皇帝不急太监急?五公子自己还没怎么,你却急成这样?”
方玉生怒骂:“你才是太监!你全家都是太监!”
梁御风沉思一会,牛头不对马嘴道:“虽然我不想对你说明原因,但我知道全江湖人士都绝不会赞同你的说法……顺便说下,我全家就只是我爹和我而已。”
石桐宇:“……”
方玉生不知梁少爷的身份,愕然不解,但心想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戟指骂道:“你滚开!这是我和雷五的事,兄弟之间,岂容你来置喙?”
梁御风扬眉道:“你对我姐姐破口大骂,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不知我是闵姐姐的义弟吗?”
方玉生呆了一会,道:“这女人几时和你成了姐弟?妈的,丑八怪还惯会勾三搭四。”
话音刚落,梁御风出手如电,已经用羽扇在他颊上抽了一记。
方玉生猝不及防挨了个正着,惊怒交加:“你!”
其实梁御风身无内力,只是钻个空当凭借精妙招式教训他一下,可方玉生却视为奇耻大辱,当下捂着脸眼睛都红了。
“你、你你敢打我脸!我爹都没打过我!”
石桐宇见势不好,踏前半步,把梁御风挡在身后。当然,也不忘狠狠去瞪这尽给自己惹是生非的家伙:打人不打脸,这可是江湖上的头号规矩。有点过了哦!
——明明敲掉他的牙就好了嘛!
闵三娘见这乱成一团的局面,一时愕然。斜目偷瞥了雷策一眼,见他也是一脸无力的表情。
这时他似乎觉察到三娘的视线,转头与她对视。
在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那,闵三娘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安静无比。雷策就那么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什么也没说。
浓醇夜色仿佛沉淀在他的眼底,闵三娘忍不住抬手,手指几乎触上他的眼睫。
忽然人群又是一阵纷乱。
有人在喊:“黄捕头来啦!”
这时四周人群让开了一条道,江州六扇门总捕头黄一铭终于到了。
今夜是中元之夜,不但没有宵禁,路上人流还极多。黄一铭身为当地捕头,密切关注治安问题,部署了不少下属在各处巡视。果然江边是人流汇集之处,容易出乱子。听闻出了人命,他当然是亲自赶过来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方玉生忽然安静下来,一把拉住雷策:“雷五,你过来!你要还当我是你哥,你给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雷策略一思忖,道:“你说。”
方玉生着急道:“我是说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梁御风在旁听了,凉凉道:“有什么话不敢当着我们的面说?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方玉生怒道:“你家方大爷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妈的,明明是那……”
瞥了闵三娘一眼,硬生生吞回下半截话,只道:“总之,雷五你跟我过来。”想了想,又拉上向思诚,“小向你也来,你给我们望风。”
雷策深深看了他一眼,仍是紧紧拉着闵三娘的手:“你说可以,但我和三娘子不分彼此,她也要一起听。”
方玉生瞪圆了眼,差点又要怒骂出口,但随即又冷笑道:“行,她可以听。我还怕她不来听!”
闵三娘苦笑一声,却并未说话。于是浔阳三英加上她总共四人,就近借了一家富户搭的礼棚,屏退外人进去说话。
这边衙门里的人都到了。仵作上前验尸,总捕头黄一铭则是听取下属禀报事情经过。当听到有人指控那死者是杀人凶手,还搜出了形似暴雨梨花针的证物时,他不由一怔。
死者王伯是雷家的家仆,死因又是咬舌自尽,本来没那么麻烦。可这里头又牵扯进一桩谋杀未遂,却也不能就这么草草结案。
他左右张望一下,道:“雷五公子他们人呢?”
按理说,江湖人要是涉及命案,愿意留下来善后的不多,毕竟大家都讨厌麻烦。可是今日这事又有所不同,这是江州城,雷家是当地的世族大家,没可能留下个烂摊子不管的。再说,以他们家在当地的影响力,这也算不得什么麻烦。
黄一铭年纪不大,但厮混官场已有些年头,这点门道当然心知肚明。所以第一反应是找他们家的人前来协商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