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韵给独孤伦独孤仁兄弟讲完将军巷的典故后, 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殿门口的独孤信。
兄弟两个见她表情顿住,也转身回头望了过去。
“皇兄……!”独孤伦的表情颇有几分惊喜。
“皇兄回来了。”独孤仁的声音小了一些。
独孤信虽然心情复杂,但面对他们两个倒还记得态度要好一些。
于是他微微扯开唇角,走过去坐下, 问:“怎么样,朕不在的时候, 有没有人欺负你们?”
两人同时摇头:“没有啊。”
独孤仁还小声补充了一句:“皇嫂对我们很好……”
独孤信当然知道她会对他们好, 他想问的其实是郑贵太妃那件事。
虽然他现在已经全部弄清楚了,但他还是想听一听独孤伦自己怎么说。
结果独孤伦只是一脸发懵地望着他,有些紧张地眨了眨眼。
木韵见状,干脆让他们两个先回里屋去接着练字。
“阿伦还小, 生病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告诉他。”她对独孤信这么说道。
“其实不必这般小心。”独孤信原本想笑,可说到这个话题,他着实笑不出来,“他既被我接到了宫里, 那这些都是他迟早要知道的事。”
木韵就这么安静地听他讲了下去。
独孤信道:“不,应该说是迟早要学,毕竟他们两个最后只有一个能当皇帝。”
木韵想了想,问:“这算是陛下的经验之谈吗?”
独孤信侧过身看了她片刻,道:“阿韵觉得呢?”
黄昏已至, 夕阳的霞光从殿外折进来, 恰好打在年轻天子的面上肩上。
从木韵的角度看过去, 恰好能看见他颈侧的一个细小伤口, 约是这次亲征时弄伤的。
她目光一顿,却是没说什么,片刻后才垂下眼道:“我不过一介女流,岂敢妄议此等大事。”
独孤信也注意到了她先前的停顿,抬手摸了摸那个伤口。
这地方是他回程与叶承舟打猎时不小心弄伤的,和洛城一战没有关系,但他不准备解释。
他想,哪怕能让她为自己稍微多担心片刻也是好的,毕竟将来可能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此沉默了一阵后,独孤信才重新开口道:“郑贵太妃的事,你处理得很好。”
木韵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回得很平静:“多亏陛下留下的暗卫。”
这倒是一句实话,那天夜里,如果不是暗卫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郑贵太妃那件衣裳拿回来,她也没法彻底收拾了郑贵太妃。
不过光是郑贵太妃和郑家可不够,她还想这把火能一路烧到虞静头上去才好。
所以沉吟片刻后,她便轻描淡写道:“若非如此,此刻被囚于冷宫的人,大抵就是我了。”
她越是说得平静,独孤信听在耳朵里就越是自责。
他张了张口,声音很沉:“你放心,郑家那边,我定会再好好调查清楚。”
木韵摇头柔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本来也就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而已,我只是担心那两个孩子。”
独孤信想说不是这样的,也想说在他心里她要比那两个孩子重要得多。
但以他们如今的身份,说这样的话,大概也只是给她徒增难堪而已。
一场战事让他看清的,何止是虞家的狼子野心。
还有他的幼稚,他的可笑,他的不顾大局。
也许叶承舟说得对,喜欢一个人,真的不该是这样的。
木韵不知道短短几个瞬间里,他心里已经转过这么多想法。
她还在继续平静地添油加醋:“就像陛下说的那样,他们既已被接了过来,那前方必定还有更多的郑贵太妃等着他们。”
“我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我还是希望在那之前他们能过得顺遂、高兴一些。”
“……”
“就像……”她停顿了一下,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就像陛下少年时那般。”
独孤信闻言沉默了很久,久到殿外天边的霞光彻底黯下去也没有再出声。
木韵把她这段日子打好的腹稿说完,也没有再开口了。
她知道独孤信应该还需要消化一下。
当天夜里,他留在了饮露殿用膳,顺便考察了那两个孩子一番。
之后他说,是时候给他们开蒙了,反正前宫给皇子读书的地方空着,可以用起来了。
木韵当然没有意见,只道:“那陛下想好替他们请哪位老师了吗?”
独孤信想了想,问她觉得莫玄怎样。
木韵:“若能请到莫家叔父,那自然再好不过,可……”
她没有说下去,但独孤信应该能明白才是。
莫家这十多年里家道中落,莫玄也无心官场,虽然还没举家迁回庐陵去,但一年中能有一两个月在京城待着都算好的了。
独孤信点头道:“我听谢将军说起过,他如今云游四海,过得正清闲。”
木韵:“陛下有办法说动他?”
独孤信:“我没办法,但别人有。”
木韵听他说得笃定,又一副不想透露这个别人是谁的语气,干脆没有再问了。
他走后,两兄弟缠着木韵问,皇兄说要给我们请的那个老师凶不凶?
木韵:“……”
她根据高韵脑海里的回忆简单描述了一下莫玄其人,道:“他是大宁第一名士,但没什么架子,也不凶,你们放心就是。”
她没有说的是,莫玄虽然不凶,但是对于弟子的标准也远高于旁人。
他是天才,很多东西在他看来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该会的。
高韵十多岁的时候,第一次被他指点时,直接听得目瞪口呆。
他不跟你说什么重话,但就是那温温柔柔的态度才吓人呢。
试想一个人抿着唇站在你面前,用再真诚不过的费解语气问你,什么,这个你真的不会吗?
木韵觉得,这真的有点可怕!
但若是没有莫玄的指点,当初的高韵恐怕也成不了建城一大才女。
让这样一个标准远高于常人的人当未来帝师,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
独孤信回朝第三天,就拟了圣旨要重治郑家的罪。
事实上就算没有这道圣旨,郑家这会儿也差不多没法再翻身了。
但独孤信觉得不够。
门阀世家都重面子,哪怕是高凝和谢陵这样的人,做起事来,也不会把场面弄得太难看。
当然他们俩私下里肯定是比谁都狠的。
而独孤信想的是,对方既然有胆子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那他又何必一定要维持场面上的好看呢?
反正他们姓独孤的做事,从来都和那些世家不一样。
他就这么扣了一顶谋害皇嗣的帽子给郑家,扣得毫不犹豫。
扣完后,他还顺便把郑家的钱给收进了国库。
郑家这些年替虞静跑上跑下,干了那么多虞静没法亲自干的事,家中油水比最顶级的门阀还要足,正好能补上之前洛城一战的损耗,可谓是两全其美。
虞静吃了这么个大亏,心里都快哭了,面上还无法表现出来。
不仅无法表现出来,他还得和郑家划清界限,盛赞独孤信此举万般明智。
要说这事吧,他其实还真有点冤,因为郑家是想着讨好他才做的,事前也没有跟他打过商量。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担心,他们被谢陵扔到牢里之后,会不会心一横,把他也拉下水。
他等了两个多月,也没见谢陵有跟自己算账的意思,还颇松了一口气。
结果现在独孤信回来了,居然又要彻查?!
在这种时候,虞静也顾不得让女儿当皇后了。
先把虞家摘摘干净再说吧,他想。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让独孤信对他失去信任的事并不止这一桩。
没办法,颍川虞氏的上位过程里,遇到的绊脚石着实不少,就算是虞静本人,估计也忘了很多年前他是怎么对待陈留易家的。
住在深宫的木韵本不知道也不该知道这些,但近来谢瑾大概发现了她的“变化”和“上进”,进宫进得愈发频繁。
谢瑾每次进宫,都会告诉她外面到底进展得如何了。
谢瑾说:“我同阿兄都吃不准陛下究竟是什么态度,但他应该没有去安抚过虞静才是。”
他们兄妹以及高凝都觉得,郑家这件事虽然挺要命,但充其量只能在独孤信心里种一颗怀疑的种子罢了,还不至于真能让虞静失势。
但独孤信的表现……
谢瑾怀疑是木韵跟他说了什么。
木韵:“……”
她说是说了,但效果这么立竿见影也很没道理啊,更何况她碍于高韵的人设,还说得很隐晦。
两人费解到最后也没费解出个结果,最后谢瑾只能表示:“不管怎样,陛下如今至少不一味偏着虞太傅了,总归是件好事。”
木韵:“嗯,也是。”
聊完这个话题之后,木韵把独孤信想请莫玄进宫为独孤伦兄弟授课的事说了。
末了问谢瑾:“婶娘觉得莫家叔父会同意吗?”
谢瑾皱了皱眉,开口时语气颇有些不确定:“这得看陛下到时如何跟他谈吧。”
木韵:“他说会有人帮他说服莫家叔父。”
谢瑾闻言,更加费解:“谁能有这么大本事?”
莫玄是和谢家兄妹一起长大的,要论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谢瑾就算排不了第一也起码是第二。
在谢瑾看来,如今的莫玄已是彻底无欲无求了,加上他懒得掺和朝中事的性格,拒绝独孤信的可能非常大,但独孤信的意思,却像是已胸有成竹了?
木韵:“算了,既然婶娘也猜不出来,那也只能等莫家叔父回了建城再说了。”
谢瑾:“这倒是快了,他前些日子还给我阿兄写了信,说不会错过今年的乞巧灯会。”
此时已是六月中旬,离乞巧节只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的确可以称得上一句快了。
乞巧节是建城百姓最喜欢的节日之一,和上元中秋一样,都会沿着花宵河办灯会。
而且比起上元和中秋,乞巧节还额外多了一道年轻女子齐聚城楼下轮番放灯的过程。
灯一般都是姑娘们自己备的,各种造型都有,从城楼下入水,沿着花宵河一路穿过半座京城。
城中有个说法是,哪盏灯漂得最稳最远,灯的主人便能和她的心上人永世长久,再不分离。
花宵河的最后一段恰好经过皇城。
一般到这里,那些灯要么已经烧尽了烛火,要么干脆已经倒入了河水之中。
所以每逢七月七,宫中的一众宫女们也会在最后一段时扔几盏灯入水,左右影响不到别人了,也不算半路插队。
现在七月还没有到,饮露殿里的几个小姑娘便开始做灯了。
她们没忘记来请示一下木韵,结果独孤伦和独孤仁听了,竟也一派跃跃欲试。
木韵哭笑不得:“你们不能去放,乞巧的灯,只有姑娘才能放。”
独孤伦歪着头想了片刻,问:“那皇嫂可以放吗?”
小孩子天真无邪,问这个问题纯属好奇,但也着实问住了木韵一瞬。
木韵摇头:“皇嫂也不能放,这个是没成亲的姑娘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