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时, 独孤信的大军终于抵达了洛城。
洛城的守城将军姓易,单名一个羯字,是谢陵一手培养起来的,早些年的时候当过谢陵的副将, 跟随谢陵赢了北芒大军两回。
后来谢陵卸甲回朝,这位易将军就代替他留在了洛城。这一留便是十年。
叶承舟三年前第一次来到洛城时, 易羯还亲自出城来迎接他。
“易家本家也在陈留, 但为了镇守洛城,易将军早在十年前就把全家人都接了过来,所以他很得城中百姓爱戴。”叶承舟对独孤信说,“陛下若想赢下这场仗, 最好还是多听听他的意见。”
“这种事, 朕还用不着你来提醒。”独孤信哼了一声。
“也对。”叶承舟并不生气,甚至还笑了笑,“这些谢伯伯定已都交代过了。”
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怎么就那么嘲讽呢?
独孤信越听越气,干脆不再理会他。
这一回大战一触即发,易羯没有亲自出城相迎,而是派了自己的副将。
副将恭敬地将天子请入城中,顺便讲了一下大宁将士这边目前得到的所有线报。
情况和谢陵所料相差无几。
苏衍这一趟出兵, 名义上有十万大军, 但真正能听他指挥的恐怕只有不到四万。
“剩下的六万, 分别掌握在三拨势力手里。”
“我记得苏衍有个小舅子, 带兵打仗挺厉害,叫拓跋……拓跋沐?”
“是,这六万里,有三万在拓跋沐手里。”
叶承舟闻言,眯了眯眼,又问:“那剩下三万呢?”
副将的表情不太好看:“有两万在拓跋沐的叔叔手里,还有一万……”
叶承舟:“听你这语气,怕是来头不小啊,北芒上下,现在能让易将军这么顾忌的人……于复?”
副将点头:“……是。”
于复这个人也算是这近百年里最大的传奇了。
他本是西梁皇子,奈何没能当上皇帝,后来被西梁皇帝猜忌,派他打了很多在常人眼里根本不可能赢下来的仗。
偏偏他全赢了下来。
他最传奇的一场仗,就是二十五年前与北芒当时的皇帝拓跋舒于陇西联手击退苏潜的那一仗。
当时的苏潜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想着将西梁和北芒一举收入囊中。
西梁和北芒的兵力,加起来还不足苏潜的一半,所以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一仗苏潜必胜无疑。
结果拓跋舒和于复不声不响地联了手,让轻敌的苏潜栽了个大跟头。
后来的故事,就和任何一个功高盖主的将领一样,于复赢下了苏潜,但依旧没有得到重用。
西梁新君即位后,于复的境地更加艰难,恰逢拓跋舒邀他去北芒,他就去了。
不过他毕竟不姓拓跋,拓跋舒病逝后,他的日子又重新难过了起来。
后来苏潜父子也去了北芒,他也被排挤得厉害。
现在苏衍成了皇帝,面对这个曾经赢下他父亲的传奇名将,舍得拿出来用,也算是不计前嫌了。
叶承舟眯了眯眼:“看来这仗比我想的还难打。”
独孤信不以为然:“于复不是才一万人马吗?”
这位陛下从出生到现在,虽然学了不少,但终究是纸上谈兵来得多。
叶承舟也没嘲笑他,只冷静地给他分析:“于复是在被排挤中活到的今天,当初那两位西梁国君,和拓跋舒后来的儿子,都不曾真正信任过他,这么多年,他打过的、赢下的那些仗,他手里从来没多少人,所以他这辈子所有的仗都是以少胜多。”
所以一定要在大宁、北芒和西梁三国之间选出一个战神的话,于复的呼声可能比谢陵还要高。
他没能当上皇帝,对大宁和北芒来说,都是幸事。
易羯的看法和叶承舟一致,所以见到独孤信之后,他就向独孤信请命,由他带人去会于复。
这一城将士之中,属他沙场经验最丰富。
也只有他,对上于复可能还有一半希望。
独孤信沉吟片刻,转向叶承舟:“你怎么看?”
叶承舟朝他点头:“我同意易将军的看法,对付于复这等杀将,先前按兵不动的计划必须要变。”
到这,情况已经和谢陵在建城跟他分析时不一样了。
毕竟就算是谢陵也没想到,苏衍在聚不齐拓跋家人心的时候,会不计前嫌地用上于复。
叶承舟:“他这回这么心急……我猜是他身体快不行了吧。”
独孤信:“???”你这都猜得到?
叶承舟叹了一口气,没再开口。
当天夜里,易羯就带着他的易家军悄声离开了洛城。
至于独孤信和叶承舟,进城简单地整顿了一下后,便没有其他动作了。
洛城的春天已经到了,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到了夜间寒意来袭,把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独孤信冻得差点吃不消。
叶承舟从自己从前的屋子里寻来了几块虎皮给他,说:“别管好不好看了,裹上吧,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
在他面前,独孤信也没有太顾及面子。
裹上之后,两人又爬上塔楼,眺望了一下城外的北芒大军。
叶承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小壶酒来,还问他要不要。
独孤信皱眉:“什么酒?”
叶承舟:“……算了,你肯定喝不惯。”
这会儿他连陛下这个尊称都省了,如果有旁人在场,恐怕要被他这语气吓破胆。
但独孤信一早习惯他们的相处模式,却是没有计较。
夜里霜寒露重,塔楼之上尤其,独孤信裹在虎皮里也觉得冷,再看边上的叶承舟,一口接一口,喝得惬意无比,登时就有点好奇。
“让我试试。”他说。
“你可别呛到了。”叶承舟好心提醒了一句。
然而这句提醒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独孤信真正喝到酒的时候,还是被这种辛辣的味道呛得浑身一震。
“这什么酒啊!”他直接站了起来。
“洛城不比江南,你就将就一下吧。”叶承舟说,“这里的士兵们,都只喝这种酒,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它够烈够呛,一口下去,就能让人忘了身上的疼。”
叶承舟刚来洛城时,因为身份太过尴尬,也曾被很多将士明里暗里排挤。
那时候易羯试图帮他说几句话,但被他拒绝了。
他说要让这里的人相信他,不是说几句话就可以做到的。
所以后来他亲自组织了一支队伍,每日都出城去截那些试图在洛城城郊打砸抢掠的北芒游兵。
北芒腹地在关外,以游牧为生,士兵皆骁勇善战,头两个月里,叶承舟几乎每天都会受伤。
他童年动荡,但六岁之后,就是在花宵河边长大的了。
江南的好山好水将他养得一点都不比那些王公贵族差,然而来了洛城之后,他那一身的好皮肉就彻底没了。
如今他背上,多的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受伤最重的那次,易羯让人从城里买了好几坛酒回来。
军医给他处理伤口,处理到疼痛难忍的时候,易羯就给他灌酒。
辛辣呛人的味道在喉间炸开,所有的疼痛都能远去。
独孤信听他语气稀松平常地提起这些事,有点发怔。
过了好久,星光都黯淡下来之后,独孤信才问他:“我那个时候召你回朝,你是不是很生气?”
叶承舟摇头:“倒也还好。”
他没有骗独孤信。
他是真的觉得还好。
独孤家和门阀世家之间的矛盾始终存在,能早一点解决,对大家都好。
所以除了眼下这场仗,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他尽快与高家和解。
叶承舟知道,有些话,以他的立场暂时还不能说。
但只要独孤信还有一点点的脑子,经过这场仗,也该醒悟这满朝上下最狼子野心的到底是谁了。
……
两人在塔楼上呆了大半夜,期间独孤信非要再多喝几口。
他是皇帝,叶承舟奈何不了他,只能把酒壶给他。
结果最后他喝得东倒西歪,差点没从塔楼上滚下去。叶承舟把他背回营帐的时候,他还在说梦话呢。
他在梦里喊了很多声阿韵。
他说阿韵啊,你等我回去。
他还说你放心吧,我会替你寻更多更好看的石头。
最后是一声没头没尾的对不起。
叶承舟听在耳里,嗤笑了一声,替他盖上被子。
第二天一早,独孤信从营帐中醒来时,脑袋还有点晕。
他问自己的随身侍从:“叶副将呢?”
侍从一边伺候他洗漱穿衣一边回:“叶副将就在外面,刚才有个姑娘来寻他,好像是易将军的女儿。”
独孤信一听,动作都顿住了:“易羯的女儿?寻他?”
侍从点头。
独孤信:“动作快一点,朕一会儿要去看看。”
独孤信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去的。
他洗漱完毕,连外袍都没有披就出去了。
侍从说得不错,易羯的女儿的确来找叶承舟了。
此刻这两人就在城墙下站着说话呢。
易羯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守在洛城,十年前又把家人全接了过来。
所以他的女儿易珂从五岁开始,便是在洛城的军营里打滚长大的,有一股寻常少女没有的英姿飒爽。
她来找叶承舟时,穿的也是一身银甲,手里握着一杆红枪,站在城楼下,本身就是一道极亮眼的风景。
但叶承舟却无心欣赏,他只冷声道:“易将军另有要务在身,他不告诉你,是不想你跟着一起去冒险,就算你再问我十遍,我也一样不会告诉你。”
易珂皱着鼻子要跟他干架:“你这个人!”
独孤信走过去接了一句:“他这个人从小就欠揍,朕支持你打他一顿。”
叶承舟:“……”你是不是太闲了?
易珂听到独孤信的自称,反应过来这到底是谁,表情也有点慌张,忙转身拜见天子。
独孤信摆手让她不用多礼,随后又解释了一句:“不过他倒是没说错,易将军的行踪是我军的秘密,易姑娘为难他也没有用。”
易珂能和叶承舟横,但面对大宁天子还是不敢胡闹,只能俯首躬身应是。
但应完之后,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一双眼睛还是不停往叶承舟身上瞟。
独孤信注意到这一点后,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他一直知道叶承舟生得好,当年在建城时,就有一大群姑娘整天恨不得把手绢扔他身上脸上。
没想到到了洛城,这小子依然这么招蜂引蝶?
这边他忙着看好戏,叶承舟却是崩溃得不行。
怎么说易羯对他都有几分恩情,所以面对易羯的女儿,他无法把话说得太重。
但易珂这个小姑娘,还真是让他头疼极了。
别看她这会儿在独孤信面前显得很乖巧,实际上她胆子可肥得很。
三个人在城楼下站了片刻后,易珂差不多也摸清了独孤信这个皇帝的脾气并没有传闻中那样差。
于是她直接扬起头对独孤信道:“陛下,我可不可以和叶副将单独说两句话?”
独孤信眯了眯眼,笑得再真诚不过:“可以,朕准了。”
说罢不等叶承舟有什么反应,他又补充了一句:“叶副将若是不好好听你说完,朕替你治他的罪。”
叶承舟:“???”
易珂喜笑颜开:“多谢陛下!”
得到了皇帝的金口玉言,易珂当即扯住了叶承舟的手臂,把他拉到了另一边。
独孤信想了想,唤了一个暗卫过来,让其听完易珂和叶承舟到底说了什么。
暗卫:“……”陛下你真的很闲。
易珂拉着叶承舟绕营地走了一圈,最终在城楼的另一侧停下了。
停下后,易珂问他:“你不愿意告诉我我爹去哪了是吧?”
叶承舟:“陛下刚才说的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易珂嗯哼一声,把手里的红枪横到肩上,说那好吧,我不为难你了。
叶承舟刚要松一口气呢,就听她继续道:“但你要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叶承舟:“……你问。”
易珂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似是不愿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她问他:“你把石头送给谁了?”
叶承舟的表情当即就冷了下来。
但他的声音更冷,他说:“这不关你的事。”
易珂惊声道:“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里面有两颗还是我发现的呢!”
叶承舟:“是,所以我用别的东西跟你换了。”
这意思就是换完之后,石头的去向便与她无关了。
易珂气得不行,也口不择言了起来。
她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吗?
“不就是当朝太……”
“闭嘴。”他打断了她的话。
易珂认识他三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对一件事的反应大成这样。
她既委屈又伤心,偏偏在他面前她还不想露怯,只能梗着脖子硬着语气继续道:“你以为不让我说,你心里就没鬼了吗,你这是大逆不道!”
叶承舟听到这句大逆不道,忽然就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像江南春日的细雨,也像洛城五月的飞花。
他说:“大逆不道?”
“是,我喜欢她。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喜欢她了。
“但我从没奢望过跟她在一起,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只是喜欢她而已,倘若这也算大逆不道,你大可以去告诉陛下,看看他会不会治我的罪。”
……
三月的建城已经很暖和。
皇帝不在,国家大事便由太傅、太宰、丞相及大司马大将军联合商议做决定。
丞相姓李,非世家出身,祖上是跟随独孤家一起征战天下的流民统帅。
现在国家相对安定,权力被世家瓜分,丞相形同虚设,所以这位李丞相在朝堂上向来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争取不得罪任何人。
但那是独孤信出征之前的情况。
独孤信离开京城半个月,郑家就搞出了谋害继承人的事,被高凝和谢陵联手弄了一顿,让虞静失去了一大助力。
虞静觉得自己一个人势单力薄,就开始拉拢起了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