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破碎的花瓶,见到门口有一个女子颇为奇怪,再仔细瞧瞧倒是眼熟。
“你是不是尚书府的大小姐?”
她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是那天夜里去尚书府带走自己的缇骑中有他。她便点了点头,道:“我要找谢大人。”
缇骑撇了撇嘴,见四下无人,悄声对她道:“沈姑娘来得可真是时候,谢大人今日可着实是心情不好,瞧见这花瓶了吗,就是他砸的。”
“这叫来得是时候?”她皱眉。
缇骑嘿嘿一笑,“对呀,我可没见过谢大人去请哪个证人时这么温柔呢,姑娘您来了,说不定大人就消气儿了,我们也好过不是?”
她懒得和这个油嘴滑舌的人多说,却又不得不问,“那他现在到底在哪了?”
缇骑一拍自己脑门:“哎呦,瞧我这记性。谢大人心情不好,摔了东西后便一个人去校场了。”
“你不早说?”沈芳年现在对这个人彻底没有耐心了,“校场在哪里?”
“一直沿着这条路向下走,出了城门靠东边儿那一片就是。”
沈芳年还是对他礼貌的笑了笑,“多谢你,那我先走了。”
“哎,哎,沈姑娘,就这么跑走了?”缇骑一个不留神,她便已经离开好远了,他不仅感叹起,这沈姑娘真是体力不错……
沈芳年依着那人的话,沿着路向南,又拐了个弯,果然看见了一片宽阔的校场。当中便只有一个人正周身散发着杀气的拿刀砍着木头桩子,这样容貌俊逸的恶徒,除了他便没别人了。她的额头上起了层薄汗,不用看也知道衣裙上一定沾满了尘土,她就是这样狼狈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缓缓的走近他,他也发现了她的到来,面露惊讶,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刀。她这才发现,他的右侧脸颊颧骨上青了一片,显然是受了伤。
“谢大人,你……”她这一口气还没喘匀,上气不接下气。
谢昉干脆利落地将刀收入刀鞘,实则心中七上八下,感觉自己就好像等待定罪的囚犯,还要故作镇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跑来的呀。”她的语气中还有些骄傲。
谢昉皱眉,赶忙帮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疯了?”
“有点儿。”她自动自觉地钻进了他的怀里,身上的热一下子灼了他的心。
谢昉掩饰着心中迸发的喜悦,沉声道:“这便是当初不学骑马的下场。”
她还是有些微喘,“你真记仇啊,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没忘。可是,就算我会骑马,也不能骑来,多张扬啊。”
“你以为你现在不张扬吗?”
她无言以对,只得期期艾艾道:“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他想到自己当初写下的那封信,最后确实写道若她回心转意,自会知道何处寻自己。“我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方才刮了好大的沙尘,我便忽然想到了你,便来了。”她笑道。
谢昉觉得好笑,“原来看到沙尘暴就能想到我?”
她叹了口气,“对呀,要怪只能怪你出场的那一日,场面太过激烈,过程太过跌宕,真是让人想忘都忘不了。”
一阵南风刮过,明明拂在脸上还是温暖的,可她略有汗湿的衣襟却被吹得冷了下来。
谢昉感受到了怀里的人打了个颤,伸手探了探她的后领口,摸到了一些潮湿,“身上都是汗,别让风闪到了,去屋里说。”
校场的北边有一排低矮的房屋,是供来此演练的兵士休息用的,如今里面自然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拉着她的手走了进去,只将那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木桩留在了门外。
“你的脸,是怎么弄的?”她小心的抚摸,已经肿起来了。
谢昉被她提醒才想起来这处伤,随口答道:“没事,方才不小心碰到了。”
“你是三岁孩童吗?这样都能碰到?”她起了狐疑之心,又问:“方才衙门那有一个缇骑说你生气了,为什么生气?”
“因为你不来。”
“不对吧……”她尚在皱眉思考,就被他抱了起来,像只小狗一样拱着她的脖子。
“不过现在你来了,便好。”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从脑子里抽掉了一根弦,现在所能组织出的语言,只能表达最基本的意思。还是专心亲吻吧,这才是要紧事。
“可是,之前你问我的那些事,你都不在意了吗?”他含混的问出许久都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从今天起,你想抓谁抓谁,想杀谁杀谁,只要……只要别和我说这些便是了。”她已经很努力的在适应这件事,可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谢昉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必这样的。”
“为什么?”她紧张起来,是她的底线他也不能满意吗?那他们会不会又要吵架了?
他伸手帮她整理掉落在额前的碎发,一面语气平常道:“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有一位陆大人明年便要告老了,我想去同陛下求去补这一个缺,陛下应该会同意的。”
“南京?”她惊讶无比,自晖朝迁都奉天府后,南京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盛景,那里留有一套完整的朝廷班底,任职的却都是勋贵后裔、年岁老迈的臣子,去南京做官也就失了实权,相当于养老罢了,她忍不住问出来,“你要去了南京,岂不是放弃京城的一切了?”
谢昉笑道,“不是我要去南京,是我们一起去南京,所以也不算放弃一切吧。”他轻轻松松,环着她的腰,稍稍向后一仰,轻声在她耳畔说,“因为我爱你。”
她忽然心跳加速,“砰砰”的声音连自己都能听到。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也爱你。”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是因为你要去南京。”
谢昉被她的说法逗得愈发笑得张扬起来,抱着她未曾撒手。
“可是,这样……谢掌印会同意吗?”经过了方才的心花怒放,她又开始忧虑起来,她依旧记得那天在雨中,谢崇礼的可怕模样。“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你就被他打了?”
谢昉将她放下来,像个小孩子承认错误般,“不是。义父不满我阻止妹妹和太子相见,今日来衙门找我,我们言语不和,就……”
“谢掌印他竟然愿意成全小芫和太子?”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昉脸色不好看起来,想起方才的一场父子之争便又生起气来,“这不叫什么成全,这叫利用。何况就算他有心也没用,太子是国之储君,要纳谁也要皇后点头。”
谢崇礼想要利用谢芫姬搭上太子这条线?想想也有些道理:皇帝近两年身体也不大好了,他再不为自己多做打算,就看这么多年来的张扬跋扈,恐怕将来没有好下场。
沈芳年心情复杂,试探着道:“其实前一阵我撞见过他们两个人在西苑一起游湖,两个人都很是愉悦。我想……或许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谢昉道:“其实这次想着去南京,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小芫。虽然我尚且没有松口,但若有一日她真的入了东宫,那么我离开京城,相信太子甚至陛下都会放心许多。”
她点点头,确实,若是连东宫内都有了谢氏,司礼监、锦衣卫、东宫连成一线,恐怕纵然如当今天子这般不理朝政,恐怕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可是,你方才不是说因为爱我吗?”她好像又找偏了重点。
谢昉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芳年姐姐,怎么连谢芫姬的醋都吃上了?”
“不许取笑我。”她从他手中逃了出来,也发觉自己似乎有些无理取闹,赧然道。
“看你,现在像个泥猴,哪里当得起皇后口中的大家闺秀之范?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家。”谢昉显然不想再谈关于谢芫姬和太子之事,平生恼怒。他拉着她的手,将她送上了马,自己也跨上马来。
谢昉轻轻一夹马腹,那马便朝北城门跑去。
进城前,他们还有一些时间能说话。谢昉叹了口气,“我觉得,你的叔父,恐怕还须我想办法缓缓说动才好。”
“没关系,我不急。就看谢大人有没有耐心咯?”她向来都是很有耐心的。
谢昉不屑,“没有耐心,如何等你两年?”
她无声的笑起来,忽然觉得夕阳西下也成了带着希望的景色,再不似前一阵的阴霾。
到了城门,他不得不先将她放走,目送她走远,他才打马向北镇抚司衙门而去。男女共乘一骑,在京城是想都不要想的伤风败俗之事。
刚刚走到衙门口,便有小旗神色匆忙的迎接上来,“大人,您可回来了,出大事儿了!”
“什么事?”谢昉想不出自己仅仅离开半天,能出什么事。
小旗看了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陛下中午用过午膳后忽然晕倒了,至今未醒!”
☆、前尘往事
在乾清宫内忙碌照顾了昏迷的皇帝一整夜,终于听到了太医口中皇帝的病暂且无碍的承诺。皇后这才憔悴走了出来,一眼便见到了清晨才得知消息的,跪在外面以贵妃为首的一众妃嫔和皇子皇女。
“陛下只是尚未苏醒,如今没有大碍了,你们辛苦了,各自歇息去吧。”皇后的声音带了倦意,各宫中人也知道此时不该添乱,目送皇后移驾,便各自回宫。只有纪煜和纪,既然见到母后,自然要跟随去坤宁宫问安。
皇帝得了中风这样的大症候,不光是乾清宫,坤宁宫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母后,既然父皇没有大碍,您也该善自保养休息,莫要连您都病倒了。”纪煜和纪皆是关心自己母亲,下跪行礼后劝谏道。
皇后以一手扶额,仿佛头顶凤冠几尽压垮了她的脖颈。她闭目沉吟片刻,才道:“不必为本宫担心。煜儿,你留下来。”
昭王纪闻言,便退了出去,只留纪煜一人。
“方才太医说,即使陛下得的风疾来势凶猛。即使能够醒来,身体也会大不如前了。”皇后缓缓道。
“孩儿身为太子,定会恪尽职守,为父皇分忧。”纪煜神情恭敬,抬起头来,“母后一夜未睡,有什么事,休息过再吩咐儿臣也不迟。”
皇后依旧闭着眼睛,任由贴身宫女洗净手后为她将发饰头面一一卸下,然后才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你是储君,有很多事,本宫总想让你自己试着裁夺。可这次,你太叫本宫失望了。”皇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逼近他,声色俱厉。
“母后……”纪煜一时愣住。
“如今你父皇病重,你若还算孝顺,便改了。”
皇后向来和颜悦色,母仪天下,对纪煜何尝用过这样的语气,实在是怒火攻心。
纪煜本想为自己辩驳两句,但听着皇后的一字一句,心也就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原来在母亲眼中,他不过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让他自己抉择,不过是试炼罢了。
“母后,犯错才要改,儿臣何错之有?”纪煜冷笑道。
皇后的音调又提高了一份,道:“你身为储君,结交阉党,便是错!世间有正道你不走,偏偏要走歪路,便是错!”
纪煜扬头问道:“儿臣几时结交了阉党?何时、何处会见了阉党官员?又何曾与他们有了利益关系?”
“你是没有结交阉党,可你结交了一个谢崇礼的女儿,罪过比过结交一百个阉党大臣!”皇后被他气得头痛扶额。
纪煜道:“谢崇礼的女儿又如何?儿臣就是喜欢她,和她爹是谁没关系!今日既然母后问起,儿臣也就不在遮掩了:儿臣想请母后下旨,纳谢氏入东宫。”
“逆子!如今你父皇尚在昏迷,你便想纳新妃?”皇后气急,抬手便给了他一个巴掌。
清脆的一声响,令母子二人都有些不可置信。纪煜红了眼睛,站起身来,道:“究竟母后是为谢氏的身份生气,还是为我此时要纳新妃而生气?若是后者,母后别忘了今日是谁定要在这要紧关头留下儿臣说这事的!”
“放肆!”皇后被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逆子竟然还敢怪罪起她来了?
纪煜行了一礼,道:“儿臣本还顾念母后心情,迟迟不敢禀告。如今看来,母后竟是如何都要生气了。可无论如何,不管她是谁,儿臣偏要纳定了!母后不同意,儿臣等父皇醒后去求便是!”说罢便快步离开。
皇后一个人站在殿中,头晕目眩,眼看纪煜离开,终于落下两行清泪。这都是孽果……孽果啊……
“娘娘……娘娘……”大宫女锦源见太子拂袖而去,赶忙走进殿中,搀扶住即将摔倒的皇后。
“娘娘别气了,一夜未睡,再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呢?奴婢去请太医来为您看看吧。”锦源扶皇后到榻上歪着,再劝道。
皇后面无表情,冷冷道:“太医如今都在陛下近前伺候,我岂能请?你去司礼监,宣谢崇礼来见我。”
锦源吃了一惊,“娘娘要见……他?您可是都多少年没……”
“废什么话?”向来温婉的皇后此时却极没有耐心,打发锦源赶紧走。
谢崇礼是司礼监掌印,日理万机,便是皇帝也没有呼之即来的面子。可今日皇后宣召,不到一炷香的时候,赤红蟒袍的身影便已跪在了殿上。
多年不见,他操着一把沙哑的声音,隔着纱帘给皇后行了大礼。“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谢公公,我们多久未曾见了?”皇后在帘后歪着,有一搭无一搭的问着。
“回禀娘娘,距奴婢上回同您面对面说话,已经过去五年又三个月十九日了。”
“还记得你在本宫宫里当差的时候吗?”
“记得,奴婢受娘娘提拔,岂敢忘?”
“那你就挑唆你的义女勾引太子,让你的义子抢走本宫选定的侄媳妇,这样来报答本宫,是吗?”皇后挑眉,丝毫不留情面,他们之间也不须讲情面。
“皆是儿女私情罢了。若奴婢有心挑唆,又怎会主动告知娘娘他们的一举一动呢?”谢崇礼迅速答道,将自己的罪责推脱的干干净净。
“哼,儿女私情。”皇后不屑地重复这四个字。
照着从前的惯例,谢掌印来,这殿中便只能留皇后和他两个人。锦源悄悄关上了殿门,身边伺候时间不久的小宫女好奇问道:“姐姐,咱们娘娘竟然和谢掌印这么熟识?”
锦源瞪了她一眼,“别瞎说,当心舌头被割走。”
殿门已关,里面人的密谈,便再无第三个人听到。
第二天中午,皇帝终于睁眼醒来。太医一番查看后,说龙体暂无大碍,但需要静养,且要药石经心。皇后自然是事必躬亲的服侍,实在疲倦才由贵妃、淑妃轮换。太子纪煜则行监国之职,上朝听政,竟比他父皇还要勤谨许多。司礼监的职责被储君雷厉风行的夺走了一部分亲行,但是谢崇礼也没有何反应。
只是朝臣见到的,一直都是储君板着的一张脸,虽然确实沉稳,但还是过于严肃了些。
每日回到东宫,还要听太傅等东宫臣子为他讲解朝政,还要批阅一部分本应送去司礼监的奏折,往往到了深夜才能休息。
这天夜里,太子妃张氏端着一碗莲子羹走到了纪煜的书桌前,面露担忧,“殿下,国事繁忙,也不要忘了休息啊。”
纪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连头也不曾抬起,随口道:“你先去歇着吧,不必陪着我。”
“殿下……臣妾虽然知道帮不上您什么,但是臣妾情愿陪着您。”张氏眼眶红红的,伏身下来,以最卑微的态度面对她的夫君。
纪煜叹了口气,将她扶了起来,皱眉道:“既然帮不上忙,平白多一个人在这熬着有什么用?”
张氏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陛下不需要我,或者……您想让谁在这里陪着您?哪怕只能帮到陛下一点点,臣妾也是开心的。”
纪煜转过身来,眼睛一亮,转瞬又黯淡下来,摆了摆手。
“殿下,您还不知道吧?其实父皇苏醒后,母后曾经单独召见过臣妾。”张氏依旧笑着,可声音却发颤。
“她同你说什么了?她斥责你了?”纪煜想到母后那日如何对自己,便紧张起来,愤怒的一摔袖子,“这事明明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氏抓住了他的手,眼睛中已经有泪光闪烁,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夫君为自己是否被斥责而紧张,还是应该悲哀于在夫君眼中,自己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母后说得没错。臣妾是您的妻子,没能及时关心您的心情,是臣妾失职。”张氏努力的忍住自己的泪水,她虽然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但也是因为端庄贤良、知书达理而被选中为太子妃的。她在努力保持着自己的仪态,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称职的正妃,“您每日愈发忙碌,对东宫内的妃妾不闻不问,臣妾只希望能有个人让您重新放松、开心起来。”
“雁雁,你愿意帮我?”纪煜忽然握紧了她的双手,这才明白过来。
张氏在心中叹了口气,自他们十六大婚以来,太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呼唤她的乳名了呢。虽然他对她的刹那温柔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她抬头看着自己夫君那张早就印在自己心中的面孔,却依旧微笑着重重点了点头,泪水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拍了拍太子的手,示意他先放开自己,转身擦泪,边道:“殿下今夜先好好休息吧,臣妾明日会想办法的。”
“雁雁……”纪煜此时对她满是感激,却不好再宣之于口——他也明白,这只会更加伤她的心。
他向前一步,将手掌心的温热从她肩膀传递,“雁雁,你会是我……永远最信任的人。”
永远最信任的人,她咀嚼着这几个字,一步一步离开了书房。有了这几个字,她会永远稳坐太子妃之位,她会是将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但她永远都只是夫君最信任的盟友,有这些,她,就够了。
☆、偷偷见面
自从那日在谢昉和沈芳年校场表明了心意以来,京城中出了皇帝病重这样的大事,一时间愁云惨雾,流言四起。锦衣卫身负职责,忙于捉拿造谣生事之人,一面还要时刻关注宫内的信息,一旦皇帝醒来便要第一时间禀明这段时间以来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直到皇帝苏醒过来,没有了大碍,这才该轮休的轮休,该休沐的休沐。
沈芳年接到曹淑的请帖时,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到时候在曹宅中等待自己的肯定不止曹淑一个人。这么想着,她心中的那头小鹿几乎要撞破了头,一下一下跳着,强迫着她去和婶母说要出门的事情。
虽然曹瑾风历来于阉党交往甚密,是谢崇礼的左膀右臂。但是曹淑即将成为肃怀王妃,便是正经的皇室中人,她下的请帖,袁夫人虽然有些排斥,却终究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叮嘱她定要早些回来。
“谢谢婶娘。”沈芳年笑眯眯的,绽放笑靥,看上去确实比前一阵病恹恹的比起来更加明艳动人许多。
袁夫人帮她整理好衣裳,道:“知道你和这位曹小姐是旧识,有许多话要说,还是要趁早回家,知道吗?”
“知道,知道。”她一口答应下来,便乘轿向曹宅而去。
走进了仪门内,穿花廊中,她果然在藤蔓的光影之间发现了他的背影。她曾经无数次欣赏过这样一个背影,在沙漠中,在沙洲幽深的星空下,在锦衣卫衙门略带阴森的大门口……可只有今天这一次,她只望了一眼,便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想看却又不敢多看。
她的脚步声也不是轻不可闻,更何况哪个锦衣卫不是耳力超群。没有给她过多的准备时间,他便转过头来。
他转过来的那一刻,恰好吹过一阵夏风,吹翻了顶上几片硕大的藤蔓阔叶,阳光得以洒在他的眼睑,在下方留下了一个比本身更好看的拉长的睫毛影子。她心中在尖叫,强作镇定,还是像寻常一般行礼:“谢大人。”
谢昉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依然礼貌的回敬:“沈姑娘,午安。”
见他站定在原处,没有移动脚步的打算,她好奇问道:“这里晒得很,为何不进去?”
“好,进去。”
二人并肩走进了这座别院的正厅,却发现,不仅邀请她来的主人曹淑不在,连平日里奉茶倒水的婢女也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淑儿呢?”她皱眉问道。
谢昉咳了一声,“听说是进宫了。”
进宫了?她瞬间明白过来,低头了然的笑了笑。刚要张口,她却被谢昉从身后抱住,他均匀的呼吸声就响在她的耳畔,仿佛奏响的和谐音律。
“这次出门,府中长辈可有阻你么?”他轻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
“那么我便找到了一个见你的好办法。”谢昉的声音中带了狡黠的笑意。他身为堂堂锦衣卫,总不能总是做夜闯闺房的事情,若真让人捉到,有辱朝廷颜面。
她想了想,想要告诉他,自己若是频繁被曹二小姐请做客,难免也要被婶娘看出端倪。不过此时此刻,还是先让他暂且开心一阵吧。
她没出他的怀抱,只是转了个身,问道,“陛下的病怎么样了?”
“陛下现下已经能下床正常起居,只是……”谢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告诉了她,“近来宫中频繁出现几个道士,巨大的炼丹炉已经在乾清宫正中间立起来了。”
她沉吟片刻,“陛下重病过后,又迷上了寻仙问药,岂不是身子更加要被拖累了。”她忽然想起几天前谢昉说过,要同皇帝请求去补去南京的那个空缺,想来也没有来得及吧。
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忽然道:“那天从校场回京便听说了陛下昏迷的消息,直到今日陛下才能照旧召见臣子。明日我便去同陛下说那件事。”
她撇了撇嘴,道:“还是再缓缓吧,万一惹得陛下情绪波动,病情复发,你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陛下才不会为了这一点小事牵动情绪。”虽然他入朝时间尚短,却也在频繁的召见中摸清了这位天子的脾气——他是着实厌倦这些朝政之事的,否则谢崇礼也不会执掌司礼监这么多年,深受宠信了。
“横竖南京那个空缺,也根本没人会和你抢,便再等等嘛。”她在他怀中轻轻左右摆动,仿佛在用撒娇来改变他的心意。
谢昉焉有不应之理,他“嗯”了一声,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这几日,你们很忙吧?”她随口问出了这个问题,问出口却又后悔了,她不该多问这些公事的。
谢昉却道:“陛下重病,忙是一定的。只不过是打消一些即将扩散的谣言,防范为主,倒没有什么大麻烦。”
她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听闻太子一直忙碌于朝政,想来这些天没有再见小芫了吧?”
说到这件事,谢昉便又不快活起来,运了好一阵气才勉强道:“今日小芫被以太子妃的名义召入东宫了。”
“哈?”她惊讶的看着他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笑道,“谢大人竟能忍住没把宣旨来的使臣打出去吗?”
“你以为我不想吗?哼。”谢昉暂且松开了她,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她识相地走到他身边,用手中的团扇帮他扇风,“谢大人,消消气,算了算了。”
谢昉语气一转,又有些欣慰,“不过,小芫答应我了,这次进东宫,她要和太子决绝。”
她心中一震,就从她那日在西苑见到的谢芫姬和太子二人来看,他们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说决绝吧?
谢昉道:“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答应我随我一同去南京。”
沈芳年忽然觉得好生气,撇嘴道:“我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答应叔婶不随你一同去南京,这样可好?”
“不好!”谢昉伸手捉住了她的肩膀,执拗道。
沈芳年将他的手艰难的掰开,皱眉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却死活不答应让自己的妹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呢?”
谢昉挑了挑眉,斜眼瞥她:“我今生今世可以只娶你一人,纪煜身为太子,他能吗?”
沈芳年本来还准备了许多如“你不懂得以己度人”这样的话来反驳他的无理霸道。但此时被他这句话噎着,倒是无可辩驳,心里甚至还觉得美滋滋的。左右想来,也只能缓缓说三个字:“那好吧……”
“她那样一个孱弱的身体,加上不争的性子,入了东宫岂不是会被撕成碎片?即使纪煜对她有真情,恐怕他也无法完全的保护她。”
她点了点头,不过,她始终觉得小芫其实是一个倔强性子,即使她真的今日去与太子决绝,那也绝非是被她这个混蛋哥哥逼迫的,而是她权衡利弊后,发自内心的认为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
她自己何尝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受,权衡利弊,四个字说来容易,但真要付诸行动,那定然是很痛苦的过程吧。
回府之后,被撇在家中的秋瑶赶忙凑了上来,“小姐,你去了好久呢!”
“婶娘都没问,你问什么?”沈芳年不以为意,一边摇扇子一边道。
“不是的呀,小姐,奴婢哪敢做您的主?”秋瑶满脸堆笑,为她奉上了一杯冰镇好的酸梅汤。
初夏的傍晚,仍然是暑热不止。沈芳年刚从外面回来,心浮气躁,身上仍有汗意,此时将这酸甜可口的酸梅汤一饮而尽,自然是通体舒畅。
青瓷碗撇在一边,她含笑问道:“你今日怎么这么乖觉了?还愿意给我做酸梅汤来?”
秋瑶扭扭捏捏的,又来回踱步一阵,这才终于横下心来做小伏低:“小姐,奴婢想问你,你是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要跟着谢大人了?”
秋瑶用的这几个词儿听上去都不太美好,她也习惯了秋瑶对自己的这种态度,猜想她是又要劝自己了,不耐烦道:“是,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奴婢替您开心呢!”秋瑶已一反常态,道,“从前奴婢总觉得谢大人他有些可怕,近来反思自己,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奴婢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像个好人!但是呢,一想到谢大人竟然肯为了你放弃京城的功名利禄,去到南京避世,奴婢便觉得他对小姐还很上心呢。更重要的是,他的样貌也是京城中少壮官员中顶尖的呀!”
“你是不是喝多了?”沈芳年皱眉,伸手摸了摸秋瑶的额头,“要不就是烧坏了脑子?”
秋瑶连连摆手,委屈道:“小姐,奴婢多说谢大人的好话,您以后可别再把奴婢一个人扔家里了,好歹我也是您的贴身婢女不是?谁家的大小姐出门一个人也不带呀?”
秋瑶就是委屈,其实她对谢大人也没有那么大的偏见,他三翻四次救自家小姐,也是看在眼里的。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忠言逆耳,在小姐心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了。看来自家小姐是头顺毛驴,不能逆着来啊。
沈芳年本也不是故意不带她一同去赴约的,只不过今日出门时看见秋瑶还在打瞌睡,便没叫醒罢了,没想到这个傻丫头竟然还吃心了。
虽然心中并没有恼怒她,沈芳年还是佯装勉强答应:“好吧,看你今后表现如何了。”
秋瑶雀跃,“谢谢小姐,小姐将来也一定要带秋瑶回南京,好不好?”
这才是她最终的目的吧?沈芳年眉头一皱,问道:“你想回南京干什么?”
秋瑶双颊微红,“小姐忘了,奴婢老家在南京,自幼还给奴婢说了个亲事呢,只是没想到后来跟着老爷夫人搬到了京城,奴婢倒还时常向回去看看呢。”
☆、夏秋半岁
谢昉回府时,谢家外宅差点就整个儿被谢芫姬的眼泪淹了。
谢芫姬还没有换下因为要去东宫觐见储君而精心准备的装束,便已经扑在哥哥的怀中继续用眼泪淹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