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
“那之后呢?你有没有……杀过谁?”她继续问道。
谢昉摸了下她的脑门,不解道:“你是不是真的发烧了?为何要问这些?”
她拨开他的手,转身用手肘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同他上下对视:“北镇抚司衙门里……死过人吗?”
“昭狱里,每天都死人。”谢昉如实相告,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否则京城中怎么会人人见了昭狱都绕道走。
沈芳年又问:“那你最近如此忙,都在忙什么呢?”
“还不是许甫的案子么。牵扯太多,抓了不少官员,案子不好审。”
他们从前在沙漠□□同求生时便养成一种默契,那便是对朝堂上两党倾轧的事不谈许多,这样可以避免他们大部分的对立和争吵。后来还是这样,他们总会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没有了,相顾无言也能安然自若,何必聊这些?现在不同了,许甫一个案子,将他们都牵扯其中,不仔细聊聊恐怕是不行。
她清淡的一笑,道:“这不是很奇怪么,许甫还在照常上朝,可当初帮他联名上书的官员却都被抓了起来。”
谢昉将她拉回被子里裹好,意味深长道:“这你不懂,不是每个清流党的官员都会花费上万两银子为谢掌印修建生祠的。”
原来许甫这回知道自己事败,为了讨谢崇礼的欢心竟舍得下血本,学着谢崇礼的孝子贤孙,修起生祠来?对于许甫,能做出这种事,沈芳年倒是一点都不吃惊了。“那为何不将之前盲目追随他的官员一并放了?就因为他们没修生祠吗?”
“在你心中,就是这么想我的吗?”他隐隐生出了不悦,她心中的自己本就是这般不堪吧。
☆、天将破晓
“在你心中,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不……我只是,想知道。”她当然明白,生杀予夺原非他一人可以做主,又怎么会将罪过都推到他身上呢?
“和许甫联名上书的有二百多个名字,现在昭狱中统共也只有这其中的十余人而已。你觉得是其他人都为掌印修了生祠?还是他们骂我骂得不够狠?”谢昉叹了口气,明明是她惹得自己心中不快,自己却依然要耐心的为她解释,祈求重新讨她欢心,真是贱。
“那十几个人,都是有什么罪过呢?”她的语气不急不缓,却一定要问,还要问个清楚。
谢昉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让她闭眼,“都生病了,还思虑这么多不想干的事情干什么?那些官员可有一个是你们沈家的亲戚?若有明日便放出来行不行?”
他随口说出的话,本意是想要安抚她,却没有想到反而激起她的一阵恼怒——且不论那些身陷囹圄的官员都是谁、犯了何事,可他竟如此随意的要拉她一同徇私枉法了?她移开了他的手,坐了起来,也将他拽了起来:“你给我起来!”
谢昉慢悠悠的坐起来,嘴角带着她不熟悉的笑意:“怎么了?不是和我说人情来的?”
沈芳年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一边踹他一边抬高了声音:“你这个混蛋!我和你说哪门子的人情?还有,明明是你来找我的!”
“好好好,是我错了,小点声。”谢昉这才老实认错,伸手抓住了她乱蹬的足,“主要是这样的事情,我见得多了。”
她勉强熄了怒火,尽量压低声音问:“那些来找你说情的人都能如愿以偿吗?是不是要送你很多的赃款?”
谢昉不在意她说的如此难听,直接道:“是啊,不过若是沈姑娘要说情,我便应了。”
“一点都不好笑。”她依旧闷闷不乐,低头道。
“究竟怎么了?一个月不见,便想了这么多?”谢昉凑到近前,伸手拨开她的头发,捧起她的脸颊,仍是不解。
她眼眶一酸,又开始抽泣起来。她发觉自从回到京城,眼眶越来越浅,几乎每次见到他都要哭,简直是越来越懦弱。
“以前我以为,我们想要在一起,困难只在于父母之命。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们的立场真的如此不同:刻意回避之下,尚且不能无视,如今只剖开一个口子,便可窥见那横亘的沟壑那么宽,那么深,怎么是凡人可以跨过……”
谢昉听见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这么低声的说话,忽然着急起来,拽着她的手臂问道:“是谁同你说了什么么?为什么会这么想?是不是那天进宫时皇后为难你了?”
她哭得更加厉害,摇头道:“跟旁人都没关系的。”
沉默了许久,他觉得自己说什么皆是苍白无力,“我虽然听从义父指令办事,可也有职责所在,你明白的。”
“那如果谢掌印让你杀我,你杀吗?”她终于问出了心中萦绕许久的问题,眼泪似珠子一般落下一双又一双,“想一想,这也是很可能的,如果你要抄我家呢?”
谢昉愣了愣,眼神都凝住了,用力抓紧了她的肩膀,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谁敢让你这么想?”
她被捏得疼痛,却继续道:“从前你说过,你抄过很多官中小姐的家,从那之后她们便不再是贵女了。如果有一日,陛下下旨让你这么对我,你会怎么样呢?”
“住口。不会有这一天的!”谢昉情急之下不仅手上加重了力道,声音中也带了无可辩驳的威势,好看的眉眼变得狰狞起来,这才是他平日在昭狱里的模样,却从未向她示过。
但很快,他愣住了,缓缓松开了手,雷霆怒火也渐渐平息,留下了一丝不可置信的恍然。他看到了她的眼睛中的恐惧,她怕自己。
“对不起……”他扯过一角为瑟缩的她擦拭了眼泪,只留下了最后一句,“我不希望你怕我。”
他站起身来,取过自己的佩刀和官帽,为她掩好门后,头也不回的闯入夜色中。
潜行穿过尚书府倚座又一座院落,他心绪起伏间尽力让自己隐匿于巡逻护院的视线中,却未曾发现自己被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女瞧个正着。
“是锦衣卫……从姐姐的房间跑出来的……”沈芳灵揉了揉眼睛,她是被隔壁的争吵声音吵醒的,此时见到这样一个人,赶忙向沈芳年的寝室跑去。
“姐姐,我看见……”沈芳灵推开门,见到的却是沈芳年抱膝坐在床榻上,泣不成声的模样。
“姐姐,你怎么哭了?”沈芳灵小心的开口,“方才那个锦衣卫是谁,方才你们在吵架吗?”
沈芳年尚且未从自己的伤心中缓过来,抽噎着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向沈芳灵解释才好。
“他就是那个送给姐姐好吃的点心的好心锦衣卫对吧?”沈芳灵跪在床榻上,有模有样的来回抚着沈芳年的背,安慰着,“他送了好吃的给你,他肯定不是有心惹你生气的,姐姐不要难过了。”
“嗯,谢谢你安慰我,芳灵。”沈芳年心想,如果一切都像沈芳灵说的那样简单,该有多好呢……
沈芳灵对她眨了眨眼睛,“姐姐放心,我不会同娘告状的,我陪你睡吧?”
夜色正浓,谢昉不打算回家惊动家人,又回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就着烛火,艰难地抬笔,直到东方渐白才写下了一封长信。
将写好的信揣在怀中,谢昉这才从衙门出来回家,惊讶的是谢府门口怎么会有一副配备齐全的马车?这么早就有客人登门?
他快步踏入,谢府中是清晨的一派有条不紊,其中偏就谢芫姬蹦蹦跳跳的最为惹眼。
“小姐,您要出门,好歹也先喝了药再走呀!”专门伺候谢芫姬的小柔举着药碗追得辛苦。
谢芫姬娇嫩的声音透着雀跃,“可是,可是我要迟了呀……况且我都病愈了,你替我喝了算了。”边走边回头对小柔说话,谢芫姬不想竟撞到了人。
“去哪里迟了?”谢昉冷冷的看着她,周身散发出的都是戾气。
不曾想过此时撞到了回府的哥哥,平日里他若是夜里不会来,白天应该会直接去上朝呀。谢芫姬的高兴劲儿登时少了一半,怯怯地道:“哥哥,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谢昉冷哼一声,拽着她往屋内走:“再不回来看看,你就要上房揭瓦了。”
谢芫姬挣扎不过,被他又带回了房间内,在他无声的注视下,只得乖乖先接过了药,一饮而尽。
“哥哥,你脸色不大好呀。”谢芫姬还从没见过哥哥对她这么凶,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有些虚。
“外面的车是你准备的?要去哪?”谢昉几乎是用审问犯人的口吻了。
“不去哪,在街上逛逛而已。”谢芫姬的眼神飘到了房梁的彩画上,不敢瞧他。
谢昉继续问:“哦?街上逛逛怎么还有迟了一说?和谁约了时间?”
“就是那个……那个……哎呀,就是一个要好的齐小姐,我跟哥哥说了你也不认识啊!”谢芫姬脸上绷得紧,四处乱抓的手指却暴露了她紧张得不得了。
谢昉压根没把她扯的谎当真,伸手一指小柔:“你来说。”
“回公子……小、小姐……”小柔吓得不行,却也不敢说实话,只得跪了下来,“小姐是和齐小姐约了。”
“噢。”谢昉点了点头,起身便走,“那走吧。”
“走去哪?”谢芫姬问。
谢昉状若随意,道:“我同你一起去,从前是哥哥不够关心你,怎能连妹妹最好的朋友都不曾认识?”
“什么?不行!”谢芫姬急的直跺脚,又道:“我忽然觉得头晕,今日便不去了,行吗!”
谢昉点点头:“当然可以,可失约于人不是君子所为。不如你告诉我你们约在哪里,我去帮你说明。”
谢芫姬开始慌不择言:“哥哥!你是不是被沈姐姐冷落了,所以跑回家来折磨我!”
“你说什么?”谢昉的脸色更加难看,转身斜眼睨了她一下,便足够有威慑力,“别以为义父时常不在家,便没人管得了你了,给我回房间去!”
“我不!义父若在才不准你在这里欺负我!”谢芫姬委屈恼怒起来,哥哥一向对她疼爱,何曾这么凶过!
“那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成日里见的都是谁?现在说了还算老实交待,别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了。”谢昉威逼利诱,她也不看看他平时是做什么的。
谢芫姬皱眉纠结,直觉告诉她,告诉了哥哥,哥哥一定会阻止他们继续见面的。与其现在被他吓唬得坦白,还不如强硬一下,再撒个娇,说不定便能过关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就把我关起来好了!”
谢昉看着她那冥顽不化而高昂的小脑袋,也无所谓道:“那你就在这老实待着,等我查清楚了,再来收拾你。”
想要查谢芫姬近日的行踪,见过谁,对于他来说简直太过容易了,只是现在,他还得先去见一个人,将手中的这封信送出去。
☆、西苑花雨(小修半句话)
沈芳灵的嘴巴很紧,没有将昨夜听到的争吵说与任何人听,还因此得到了沈芳年源源不断赠送的不少美食做的“封口费”。可这还是终究不能阻止袁夫人知道这件事。沈芳年被袁夫人单独叫到房间时,她便已经知道袁夫人知道了,不然她这婶娘是从不会给她脸色瞧的。
袁夫人的确脸色难看的可怕,还对她用上了从没叫过的全名,“沈芳年,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沈芳年低着头沉默以对,她现在心中很是沉闷,根本想不到应该如何应对袁夫人的诘问。
袁夫人见状叹了口气,今日清晨她听到婢女回报昨夜有不速之客登了大小姐的门时,她吓了一跳,但后来又听说好像是个锦衣卫时,她反而也就不惊奇了。“两年前在沙洲的事情,我虽然不甚了解,也从没问过你,可你姑姑却是和我提起过这个人的。你可知道你姑姑是怎么和我说的?”
“不知道。”沈芳年闻言抬起头来,有些吃惊,还有些局促不安,但更多的还是听到婶娘提起“那个人”时,心中痛苦难当。昨夜激烈的争吵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她现在不想讨论那个人,只想自己一个人疗伤。
袁夫人见她萎靡不振的模样,叹了口气,还是让她先坐下来,“小姑说,你和谢家那位公子一同九死一生,难免生出情谊。你是知道分寸的孩子,若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叫我别管你太严。所以他几次借着查案的名义请你出去,我只当不知罢了。”
她一时语塞,如鲠在喉,姑妈教训自己时总是严厉,没想到竟然如此嘱咐过婶娘。
“可这次就是出格了!深更半夜的,让谢崇礼的义子闯进了府内,莫说是被有心人散布开来,就是让你叔叔知道了,必定是一场震怒!”袁夫人心焦得很,不由得对她说了重话,“你向来懂事,怎么这样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了?”
“婶娘,对不起。”她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勉强的吐出几个字,“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袁夫人忽然发问:“他有没有对你行不轨之事?”
“没有!”她赶忙否认,心中更添难堪,“我们只是……大吵了一架而已。”
袁夫人竟欣慰的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终究是识礼懂事的。”见她依旧沉郁着,便继续道:“你们吵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许天意便只安排你们有这么一段缘分,如今缘分该尽,就不应再有执着。一切皆有缘法,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
她被袁夫人这一通缘法之说侃得晕乎乎的,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只得强行扯出一个微笑回应。
“夫人,夫人!”袁夫人的婢女敲了两下门,便进来行礼,“皇后娘娘懿旨,宣大小姐明日在西苑行宫觐见。”
皇后又要见自己?沈芳年觉得自己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都很困难,是在没有力气再皇后面前婉转逢迎了。“婶娘,我病还没好……”
“你呀,早该好了。”袁夫人眉头一皱,转而笑道,“听说西苑春光正好呢,去那里转转,就当散散心吧。”
“我……”
不等她开口,袁夫人又招呼那个婢女:“你去把前两天我让裁缝给大小姐新做的那身春装拿来试一试,刚好明日可以穿。”
婢女“哎”了一声便领命离开,袁夫人又拉过了她的手,道:“你别慌,听说明天皇后娘娘还有不少外命妇要见,恐怕没时间见你。”
“那皇后娘娘还召我作什么?”她不解。
袁夫人讳莫如深的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也不知道,可你听婶娘的,出去转转,比你闷在府中好。”
沈芳年终于从袁夫人处领了教训出来,仿佛心中坠了一块铅石,重有千斤。坠得她每动一下,每行一步都好辛苦,更重要的是,一颗心已经被坠得四分五裂,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跳动……
翌日,她任由秋瑶为她穿上袁夫人昨日便准备好的鹅黄新装,梳起精致小巧的发髻,用一根通体水润的羊脂玉簪固定,鬓边再插几朵比主人更有神气的海棠花;清水洗脸后,又用脂粉。
“奴婢的妆化得很好,可人看上去看是病恹恹的。”秋瑶为她取过铜镜,一面叹气,“小姐,您就不能开心些吗?”
上了马车,沈芳年一直低头沉吟,从那夜他没再解释,头也不回的离开,她便知道他们终究没能迈过那道沟壑。只要朝堂上的两党倾轧还在继续,他们即使冲破一切在一起了,今后早晚有一日还会是今日的决裂。长痛不如短痛,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她从没想过短痛是这么痛……
西苑行宫就在禁宫的西面。今日天气晴好,行宫中一片太液池波光粼粼,湖心一座琼华岛小巧玲珑,粉白相间的海棠将整座岛都染做了粉黛世界,远处的矮丘也是绿意盎然,倒也算悦目娱心。
在湖边等了一阵,皇后宫中的宫女终于出现,却告诉她,皇后娘娘今日算错了时辰,现在忙得很,是在抽不出空来见你了。
沈芳年与那名宫女点了点头,便转头对秋瑶道:“既如此,我们可以回家了。”
“沈小姐,这湖光山色也算京城一景,您何不再四处转转再回府?这样也不算白来一趟呀。”宫女笑嘻嘻地拦她。
转转,转转,怎么谁都让我转转,走路难道不费力气吗?沈芳年心中这样想着,却也只能面上对宫女微笑:“谢谢姐姐提醒,那臣女便待会再走。”
宫女还忙着要伺候皇后,传完了话便离开了。站在原地等宫女走远了后,沈芳年又对秋瑶说:“好了,我们回家吧。”
“哎,小姐!”秋瑶双手拉住她的袖子,道:“您回家做什么呀?”
“睡觉。”她轻飘飘一句话,转身便要走。
秋瑶却道:“可是,可是奴婢从没来过这西苑,怪新鲜的呢,您让奴婢在这多待会嘛。”
沈芳年叹了口气,她也知道秋瑶并不是贪玩,是担心自己回家还是闷坏了自己。可惜再好的景致,她真的都没有心情欣赏。
“小姐,小姐,你看,有人在泛舟呢!”秋瑶看见一片碧波之上,有一叶小舟,舟前还立着一个人。吃惊之余,赶紧让沈芳年来看。
“看见个船都这么稀奇,是不是天上飞过个鸟你也要给我指出来?”沈芳年不耐烦的转身,那小船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湖边的花树正好随风飘下几瓣花瓣落在船头,不过是立在船头的人一身月白衣衫俊丽非凡罢了。
“小姐,奴婢先去逛逛,逛逛哈。”秋瑶依照袁夫人在家时的嘱咐,见到周公子之后先悄咪咪的躲远点,美名其曰:制造机会。
沈芳年此时无暇理会秋瑶,看那船渐渐驶到了自己脚下,不等船上的人发话,她先问道:“周白卿,你在做什么?”
周白卿也是无奈,见她没有好脸色,只得悻悻下船,“本想说好巧和沈姑娘在此遇见的,不过……”
“不过什么?”她觉得自己被骗了,一定是皇后还不死心,让她来行宫又推说不见她,反而让她偶遇周白卿。
周白卿小心的爬上了湖堤,明明该有些狼狈的,他却风度不减,颜色不盖的说:“不过,反正也是在下求了皇后娘娘要见沈姑娘一面,也就不说那些虚与委蛇的话了。”
“你说什么?”沈芳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我说,我有事要同沈姑娘说!”周白卿只当她听不清,又提高了声音再说了一遍。
她问:“有什么事?”
“沈姑娘,我觉得我们还是坐下来说比较好。同我一起乘舟去湖心的水榭吧?”周白卿向她伸出手来,“我方才去瞧过了,那里景致比这里好呢。”
沈芳年直接说:“我不去。”
“你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我该回家了。”沈芳年转身便走,裙角随着春风飘起,拂过不少纷飞的花瓣。
周白卿向她喊道:“那么昨天去国子监找我的那个锦衣卫,和你没有关系咯?”
“你说什么?”她转过身来,又走了回去,“谁去国子监找你?”
“沈姑娘,听说你病了,是不是耳朵生了病?”周白卿依旧笑眯眯的,她冷漠对他这么久也没让他生气,“还用我再大声复述一遍吗?”
“不,不必了。”她依旧绷着唇角,只是眼神明显亮了起来,“走,我们去湖心说。”
周白卿将她扶上了船,撑船的船夫道:“公子,您还没给钱那!”
周白卿转头看她,此时狡黠问道:“方才请你你不去,现在想去,先付船钱吧。”
“我身上没有钱。”她黯然,显然没心思分辨他说的是玩笑还是认真。
“无妨。”周白卿看着她,笑意温和得如同现下正在刮的南风。情不自禁,他伸手摘下了她耳畔的那朵海棠,放在手中来回折拈,“沈姑娘,便用这朵花来抵船钱吧。”
她只觉得耳边一热,便已经让他得了手。
“没关系,等到了湖心,帮你摘一朵更美的如何?”
☆、一封信
沈芳年捏着周白卿递过来的一个没写字的信封,里面却是鼓囊囊的。
“这是谢昉给你的?”沈芳年好奇问道,“他为何会去找你?”
说多了都是泪,周白卿一脸心酸:“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昨日夫子不在,他在国子监内好好的当着助教,正带着一帮比他年轻的生员读《大学》,忽然便有人来报,说门口来了个杀气腾腾的带刀锦衣卫,面色不善,指名要找周白卿你呀。
一时之间,生员们都慌了起来,锦衣卫要抓人啦!抓的还是人畜无害的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周白卿!真是丧尽天良呀!周公子你可自己撑住,我们这些小小生员可是帮不了你了,若你侥幸能从昭狱里活着出来了,我们再让你请我们吃饭咯。
周白卿心中不明就里,一帮同学还闹得这么厉害,气得他掏出戒尺照着案台打了三下:“啪!啪!啪!”这才安静了下来。
他将书交给了另一个生员,自己咽了口口水,整了整衣帽,这才出去会一会这来得莫名其妙的锦衣卫。
谢昉已经在外面等候了一阵,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读书声,他手扶着刀柄,着实觉得自己和这地方气场不和。
“你……”周白卿走了出来,果然见到了一个佩刀的背影,看官服上补的豹图案,便知道他品级还不低。
谢昉闻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询问:“周公子?”
周白卿看了看他扶着的那柄刀,提心吊胆上前一步行礼,至少不是说不打笑脸人么?“谢大人,有何贵干?”
谢昉咳了一声,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周公子帮我一个忙。”
“帮忙可以,谢大人可不可以先把刀放下?”
谢昉无奈的摇了摇头,将刀柄推向了身后,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周公子,你应该寻个机会见一见尚书府的沈大小姐,正好顺便帮我将这个交给她。”
“为什么?”周白卿冷汗直冒,自从听说作为皇后的姑母会错了他的意,后来还又召见了沈芳年入宫,他心中虽然也很想知道沈芳年是何态度,但总觉得贸然约见人家实在莽撞……是说锦衣卫探查天下百官,不过现在管的都这么宽了吗?
谢昉面上也有些不自在,道:“那天冒雨去北镇抚司衙门的可不是你吗?既然如此关心她的安危,为何不见?”
“这……”周白卿竟无言以对,心想,看来是要四海升平了,锦衣卫北镇抚司都开始管保媒拉纤的事情了。他接过谢昉手中的信封,问道:“谢大人既然认识沈小姐,为何不自己给她?这是里面是什么?”
“没什么,你只须给她看便是。”谢昉没有回答他第一个问题。
周白卿试探着问道:“这里面的东西,我不能看?”
“不能。”
好在周白卿是个不通武艺的书生,否则就谢昉这种求人办事的态度,早就挨揍了。
“那好吧,我答应你。”周白卿向来随和,倒也不是不好奇这尚书府的沈小姐和眼前的谢昉有过何种过往,可他也不会穷追不舍,毕竟他也并不是沈小姐的未婚夫婿。更何况等到他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嗯,告辞。”谢昉头也不回的离去,他相信自己的识人眼光,周白卿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不仅是托付他送一封信,更是托付终身。
沈芳年此时拿着这封信,还没有鼓起勇气打开,心跳得如同擂鼓。她还不明白谢昉的用意,他给自己写了封信,却偏偏让周白卿来传递。为什么不让谢芫姬做这件事呢?她隐隐猜到了原因,却不愿相信。
“沈姑娘,他不让我看信。”周白卿在水榭的门外,幽幽的告起状来,见她神情恍惚,状若未闻,便道:“你先在这看信,我去那边看看。”
周白卿风度翩翩的走远了,她的手心起了一层冷汗,滑腻非常,取出了信纸。密密麻麻,这是他的字迹没错。
从头凝神看来,她竟吃了一惊。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信中并非是他写给她的话,而是罗列了十几个人名及他们所犯的罪名。
“赈灾不利,贪污赈济粮款,纵容家人横行乡里,打死平民……”每个人的名头下面,都或多或少有些罪名,她读到最后一个人那里,才恍然大悟,这是那十几个因为许甫案仍旧还在昭狱里的人,和他们所犯的罪?
他耗费功夫去让周白卿来给她带信,就是为了让她知道这些人是罪有应得?她赶忙翻向下一张信纸,果然还有,这次终于只是他想说的话了。
“芳年,以上所书,皆是与许甫联名上书一事中被抓入昭狱的官员,近几日便是忙于为此一干人定罪,近来已近尾声,下一步便要上呈罪状与陛下,定罪之事交由刑部。你想知道他们所犯何罪,我便写下来与你看。
前年黄河闹水,钱、张等数人为户部负责赈灾之官员,不仅治水不利,且还私吞赈济钱粮。
今年多地皆有人纵奴抢占农人良田,不成便将田主殴打致死。这些人便是家中有人在京中做官,所以才肆意妄为。
此十余人所犯,大抵便是如此。但我须向你坦白,虽然这些罪过并非我有心罗织,但他们被抓入昭狱时,身上所背的,只有一条不曾写在罪状上的罪而已:毁谤谢掌印。
这些人是那百余人中在朝堂上弹劾义父最多的人,受义父之命,我将他们抓入昭狱,一番拷打便能打出一条又一条有确凿证据的罪行。你不必吃惊,这便是锦衣卫一贯的行事作风。”
她读到这里,又想到了那夜他们因此事的争吵,眼眶红了起来。她的猜测对了一半,那些人就是因为谢崇礼一句话被抓进去的,只不过他们各有各的罪孽罢了。她又向下继续看,没想到笔锋又是一转。
“世情便是如此,在京为官者,若细追究起来,十有八九都有罪名可以罗列。这也便是我身为谢掌印身边爪牙的功用所在。自幼时与舍妹一同被带入京城收养时,我便已知晓,掌印需要的义子不是济世之才,安邦雄将,而是得力爪牙。茕茕十数年间,毋庸置疑,昉亦为功名利禄污浊,陷害忠良亦不是没有过,身为阉党,定不可能独善其身。若有一日掌印下令命昉查抄尚书府,昉亦不知该如何自处。芳年乃玉质天成、良臣之后,如今因污浊之人、浑浊之世焦心忧虑,实属昉之罪过。”
她的眼泪又大滴的滴了下来。
“周府公子人品高尚、性情随和,昉亦敬之。闻听芳年已经向皇后提及拒绝指婚,昉心中欢喜却亦惊惧,如今你不愿与昉同流合污,可与周公子尽情说明,他定能善待你。
但昉心中仍存企盼,若芳年心中仍存不舍,你自然知道何处寻我。若你与周公子早定婚期,届时昉定双手奉上贺礼,决不纠缠。”
胡说八道,废话连篇!她的眼泪流了又流,看了又看信,这句决不纠缠之后确实再也没有只言片语。
她将信纸撕得粉碎,伏案痛哭。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将现实就这么残酷摆在她眼前,用坦诚的名义撕碎他们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怎么可以如此状若无所谓的样子,将选择的权利留给她,这是要逼疯她才算完吗?
“沈、沈姑娘……”周白卿听到哭声赶了回来,蹲在她的身边抬头,“你方才撕信的样子好可怕。”
“你走开!”沈芳年现在谁都不想见、谁也不想理会。
周白卿小心翼翼将地上四散的信纸碎片都收集起来,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个火折子,一把火点燃了。“这信连我都看不得,大概也不能让别人看到吧?”
信纸很宣,又被撕成了碎片,不消片刻就都被烧成了灰烬,还在空中回旋了许久。
“烧得好。”她多么希望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也扔到火堆中烧成灰,那样烦恼会不会就少一些。
周白卿不好意思道:“好像烧到你的裙子了。”
她赶忙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顺着周白卿的目光望去,果然裙摆上迸了个火星子,碰到织锦登时黑了一个洞出来。
“呀!你怎么,怎么这样不小,小心。”沈芳年被吓着了,哭意还没散,开始抽噎起来,“这裙子是婶娘新给做的,就这么给燎了。”
周白卿也有些歉意,道:“对不住,方才点火时应该离你远一些的。”
她迟迟没有再出声,只是努力的在压制自己的泪意,擦拭着眼泪。
“沈姑娘……”
“干什么?”
周白卿依旧带着笑意,即使被她呼喝着也没有生气,“虽然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种让你难过的事情,可我猜想你现在肯定没心情再游湖了吧?”
沈芳年轻轻点了点头。
“那……送你上岸,你便回家吧?”
沈芳年又点了点头。
离开了湖心的琼华岛,他们的小船飘得很慢,她倚在船边,看着水纹一圈圈的散开,觉得心情终于安宁了下来。
忽然,一圈远处飘来的水纹荡到了她的船边,她好奇的向远方望去,那也是一艘小船。船上却没有船夫,一个瘦高的少年头戴金冠,面相贵气非常,此时却在撑篙。坐在舟前的那个少年含羞带怯,恬静之姿,一双水灵的眼睛四处新奇的瞧着。
沈芳年微微抬头,眉头一皱,这哪是谁家的少年郎,这不是谢芫姬女扮男装吗?
☆、灯如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