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次数多了自然熟络,宋昀性子淡漠没什么朋友,一来二去殷怀倒是成了跟他说话最多的一个。但是两个人似乎有某种默契,就是不问姓名。基于这种奇怪的默契,聊天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衍生出一对代号——宋昀管眼前的大妖叫狐狸,对方则管他叫小道士。这种日子过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有接近半个月殷怀都没再出现。第76章 回溯(四)开始宋昀没注意,以为是他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日子还是照旧。只不过在看书的时候眼神会时不时飘向窗外:规制药材的时候会留神院子里的动静,甚至清晨睁眼的时候心里都会有一种隐隐的期盼。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种“不在意”却越来越难装。照理来说一个人在山上住了那么久才是常态,现在安静下来应该很快适应才对,可宋昀发现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孤独从来都是一种通过对比产生的感觉——在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从没体会过孤独,是因为他从没想过会有个人在他左右,跟他分享平平无奇的日子里各种琐碎的东西。而现在,一旦陪伴消失,宋昀忽然发现生活变得空荡荡的,有很多次他下意识想要把发生的事情记下来当成玩笑去跟人说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应该有人的座位已经空了很久,于是只好讪讪地把这个念头落下去。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想说但找不到人听的感觉其实很压抑。这段时间里宋昀出去过几次,山精野怪他认识不少,能说上话的也有几个,但奇怪的是跟他们坐在一起的时候隔离的感觉却更强烈。不仅因为他们是妖,还因为他心里总是在想另一个人。后来宋昀不再出门,打算重新适应自己以前的那种生活,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这种小小的变化总会被遮掩过去。但那种隐隐的期盼停留的时间却远比他想象里要长久的多,以至于半个月之后的暮色时分,他从窗户里看到那人坐在对面房脊上看他的时候还恍惚质疑了一下。殷怀蹲在房脊上歪头瞧他,见他没动作,干脆跳了下来,直接推门进屋:“周围八万山跑遍了才敢来找你,”殷怀靠在门边的墙上笑吟吟地看他:“外面风光很好,不赏个脸出去看看么?”日落之后仅剩的天光迅速收敛,宋昀跟他一起坐上房脊的时候天色已经十分朦胧。现在是暮春,风很温柔,坐在房脊上看,不远处是几株硕大的花树,花开得如火如荼,暗淡的天光下仿佛坠落的云。再往远处是山下镇子上的灯火,湖蓝色的天幕下一切都十分温柔。宋昀看了一会,没说话,然后看见对面的人勾勾手指把院子里晾药用的矮桌招了上来,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一壶酒摆上。现在还不到山里聒噪的时候,房脊上很安静,殷怀看了他一阵子,忽然笑了一下,好像招供一样交代:“我有事。”宋昀看得出来。再怎么说他好歹也是修士,现在两人又在这么近的距离面对面地坐着,殷怀额上的妖纹就是再怎么费心也不能全部遮住。妖在修成之后很少会露出妖纹,这种想遮也遮不住的情况只有两种,一是太虚弱,身上的修为马上就维持不住化形的时候。二是要渡劫的时候。殷怀显然是后者。渡劫对于修士来说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却是妖的必经之路。从修形开始,妖的每个阶段都对应着劫数。开始的天雷之刑是对肉身和修为的历练,挨得过就能脱胎换骨金丹成型,挨不过就地灰飞烟灭。但是随着修为的增长,天劫便从生死之问变成了终极之问,大妖的渡劫更像是一段聆听天授闭观顿悟的时间,参透其中玄机,渡劫之后境界和修为都能更上一重天。悟不透就继续鬼混,等待下一次天启之机,但能力一直都不会有太大提升。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渡劫就是天地之间一种对于“德不配位”的妖精的淘汰机制。对于殷怀这种大妖来说渡劫已经从砧板鱼肉变成了一节禅修课,但是在渡劫“天授”的状态下,不管是怎样呼风唤雨的大妖都如同睡梦中的婴儿,无疑是仇敌捅冷刀子的天赐时机,甚至鬼市上有人专做金丹生意,动手挑的就是这种时候。所以渡劫之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好地方、潜藏行踪。殷怀说着倒上酒:“如果顺利,四天之后我会来找你;如果不顺利,恐怕还要在那里多迷糊一阵子,清醒之后才能来找你。”宋昀也不是很清楚这种最该保密的事情他跑来跟自己说干什么,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对面的人并不太计较他接不接话这件事,仰头自顾自喝掉杯子里的酒,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如果,”殷怀说完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才扬了扬眼楣,继续说:“如果你有闲情、或者有什么事情,而恰好我四天之后还没有来的话,”他说着拿出一张纸笺扣在桌上,推到宋昀面前,示意宋昀打开看看。宋昀有点摸不着头,但还是依言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几个字,是个地名。只看了一眼,宋昀还没反应过来,字条便凭空烧成了灰烬。“?!”宋昀不禁愣怔了一下,抬眼去看对面的人。巧的是对面那人也在看他。殷怀伸手将桌面上的纸灰扫下去,淡淡地地解释说:“可以用个小傀儡,到这里来摇醒我。”殷怀说话的声音很轻,脸上也一直很平静,这句话说完,屋脊上安静了一段时间。春日多风,宋昀怀疑刚刚是自己听错了。但显然没有,脚边纸灰甚至都还没被吹散。这是一条致命的消息,就这样被风轻云淡地交到了自己手里。他感觉自己心跳的速度正在一点一点往上增,升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频率。宋昀有些恍惚,但这件事情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是单方面的,消息已经被塞进自己脑子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拒绝什么。于是只好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也佯作风轻云淡地点头哦了一声。殷怀举起酒盏朝他示意了一下,然后喝光了里面的酒,缓缓道:“好了,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他说着站起身来,歪头朝宋昀笑了一下,然后迈步往房檐边上去:“过几天再来找你。”从两人坐着喝酒的地方到房檐边,殷怀走了三步,每走一步宋昀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一点,脑海里无数句话翻涌着压向他的喉咙,可就是有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在他嘴边严防死守。他死盯着那个人的身影,手心里全是汗,就是下不了张嘴的决心。结果殷怀的身影从房檐上消失的一瞬间,宋昀脑仁一竦,“噌”地站了起来:“狐狸!”殷怀的身影应声在不远处落下来,回头看他。宋昀呼了口气。一方面,这人还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站着,另一方面,他现在的心跳实在是有点太快了,为了保证不出什么问题,必须冷静下来。殷怀往回走了两步,看宋昀欲言又止的表情,身形一闪又站在了屋檐上:“怎么?”宋昀清了清嗓子,尽可能把嗓音里的局促遮掩掉一些,转开视线佯作如常地问:“你有很多朋友么?”“是。”宋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听见他这淡淡的一个字心里莫名其妙就有些烦躁:“所以你把这事情跟我说干什么?到我这里来扔下一句话就走了,如果你日后出了什么问题,这责任我当不起。”房顶上沉默了一会,没人说话,宋昀脑子里只有他自己刚刚说出去的话,像是回声一样荡来荡去,四周又安静,所以显得很刺耳。荡着荡着,他脑子里激灵了一下,突然有一种瞬间醒了酒的感觉,意识到自己抓着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时间有些局促,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搪塞过去,结果殷怀忽然往前迈了一步,直接站到了他面前。殷怀缓缓道:“名义上是真的有很多朋友,但是名至实归只有你一个。”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宋昀,很认真,不躲不闪,没有一点遮掩。“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哪,想让你能找到我。你不需要承担责任,因为这全都是我一厢情愿。”殷怀的目光沉沉,逐字逐句把这些话说出来,宋昀刚刚想的说辞一下子被卡在了喉咙里,然后甚至还不等他想清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胸口的一颗心便十分突兀地狂跳起来。“你有很多朋友么?”殷怀问完,安静看着他宋昀摇头,如实回答:“没有。”殷怀笑了一下:“只有我一个?”宋昀努力收敛了一下心跳对嗓音带来的影响,佯作风轻云淡地点头:“可以这样说。”殷怀用一种柔和到令人发慌的眼神长久的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用手背在宋昀脸上轻轻蹭了一下:“后面还有一个问题,等我回来再问你。”第77章 回溯(五)后面的几天只有宋昀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日子还是很安静。但是在第二天夜里,情况发生了一点改变。从入夜开始山上就下起雨来,宋昀睡着的时候还觉得雨声喜人,半夜却忽然在一种压抑的邪气里惊醒过来。外面风大雨大,但窗缝里透进来的却是一种滞重沉闷的腥味,像是山洞里的死水。宋昀掐指算了算,雨早该停了,微观视域里现在山上夜空已经是月明风清。但从半山腰开始,有一片浓重的邪气,黑雾一样绕在山上。排场很大,是来挑事的。而且邪气很重,微观根本看不清楚雾气底下的情况,摆明了是要他出去。宋昀穿好衣服,用了一道避水咒在身上,不急不缓开门走了出去。前一脚宋昀刚站在院子里,后面院门就被叩响了。宋昀没动,垂在袖口里的手指轻轻朝外晃了一下,院门便自己晃晃悠悠敞开了。头顶邪气遮天,宋昀也没点灯,开门的时候院里院外几乎混混沌沌黑成了一片。宋昀眯了眯眼,这才看到远处站着一道人影。好像生怕被看见一样,昏天黑地里那人偏偏也是一身黑,而且还站得远,胸膛以下遮在灌木丛里,浑身上下能看见的只有一张脸。而且敲开门之后这个人什么也没做,就是像块木头一样在远处杵着,没有阵法没有暗器,唯一跟宋昀有接触的只有视线。如此低调的做法跟瓢泼大雨、大雾遮山的排场十分不搭边。虽然直觉里知道有危险,但此情此景宋昀多少还是有些疑惑的。他上下打量了一回不远处站着的那个人,从姿势上看不出什么要攻击的迹象,而且他似乎感觉到这个人的视线一直都没变过,始终盯着自己的眼睛。挑事的排面都拉开了还这么放不开手脚,其间必定有诈,可是他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诈在哪里。宋昀手里捏上符纸,视线迎着他看了过去。能感觉到有兴奋有愤怒有杀意,但都不够浓,好像不是直接冲他来的。宋昀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这位是不是在去挑事的路上忽然在自己这里停下来想讨杯水喝。两人静默无言对峙了片刻,忽然对面的人不屑冷笑了一声:“他还真告诉你了。”宋昀楞了一下,这句话其实很隐晦,里面没有一个明确的指代,但几乎是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他就很明确的意识到,是在说殷怀渡劫的事情。刚刚对面的人用读心术的时候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让宋昀多少有些震惊,他捏了捏手里的符纸,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还不清楚,这句话是激将也未可知,所以当下不冒进还是上策。然而对面的人并不跟他继续纠缠,转身便要往山上去,笼罩在院子上方的阴云随之收敛,涌动着向上升腾。这显然不是做戏的范畴了,这种拍开门先警告一下再转出去拿武器的举动的确把宋昀绕得有点懵。他立马追了出去,一道敕令符扔出去前面立马接连三道闪电,可罩在黑雾里的那人避也不避,几乎是贴着闪电的芒焰三步跳上一段矮崖,瞬间消失在了山中密林里。这只妖似乎还到不了像殷怀一样霎时间就能将身影消失无踪的地步,宋昀立马纵身追了上去,他对周围山行水势都稔熟于心,想赶在他从山里出去之前把人拦下来并不算难。殷怀渡劫所在的地方在西北,想要过去必然要经过山上“一线天”一样的断崖。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一线天”一西一东,宋昀刚好堵到他。那个人在对面站下,盯着宋云看了一会,又看了看地上金闪闪的阵印:“我可以从上面过去。”宋昀点了点头:“可以试试。”对于自己的阵法,他还是很有信心的。对面的人又盯着他看了一阵子,站了下来。宋昀大概知道这是在读自己的所想,也不躲避,甚至有点无所谓地看了过去。他甚至不太介意对面的人看清楚自己布阵的思路是怎样的,因为这阵是死的,一旦成形,交由天地阴阳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如果对面是殷怀他心里可能还要嘀咕一下,但现在这种情况宋昀心里还是很有信心的。半晌,对面的人阴沉开口道:“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瓜葛,跟你没有关系。”宋昀点头表示理解,“只要不是今天,你们两个见面怎么打怎么斗我都不管。”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转身似乎要下山。“不从这里走我也还会从别的地方拦你。”宋昀没动作,就是站在原地看他:“只要在这座山上,我都能拦得住。你可以试试。”那人迈出去的脚步缓缓停下了,转身来看他。“他把这事情告诉我了,出了事情责任都在我身上,”宋昀没等他开口,手中印光一闪,霎时间对方背后突然耸出一堵石刃然后才淡淡道:“所以今天我这一关,恐怕你是过得也要过,过不得也要过的。”这是他早先就在山里布下的阵,能借山中龙脉来用,这种几乎无尽的岁月压制,如同天地阴阳一样不可破灭。所以尽管维持时间不长,但宋昀对于这一步能带来的结果信心满满,何况现在这种情况只要稍微拖延一下,给对方的压力就已经足够了。果不其然,对面的人看清石刃的瞬间,便一改常态,一直笼罩在上空的邪气瞬间全都被他收进体内,如此大体量的邪气包裹下完全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宋昀只能看到眼前一团巨大的黑气以一种令人惊骇的速度翻腾滚动,仿佛一团沸腾的墨。纵然眼前的阵法已经不受他管控,宋昀还是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符纸,感觉情况不是很妙。事实证明的确如此,下一秒那团黑雾便突然爆开,罡劲邪风直逼面门。宋昀眯了眯眼,就看见朦胧中出现了一道古怪的影子,笔直的站在对面。他费了不少时间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影子并不是人,而是一只巨大的蜈蚣一样的毒虫,半截身子直立着,几只前足蜷抱在胸前,剩下的“脚”鳞次栉比收在身侧。宋昀不由吸了一口冷气,感觉身上寒毛瞬间全部立了起来。不等他回神,那只蛊虫便一头扎进阵印之中,继而迅速一掉身,在阵中印芒大盛的一瞬间前半段身子扬起,前肢已经搭上了旁边的矮崖,然后将腹尾疯狂一甩,居然断下两截困在阵里,奇长的身子瞬间借力搭过矮崖钻进一片黑云中不见了踪影。宋昀根本没想到他能使出这种疯招,震惊之下急忙收起手中印诀,掠身架起云头紧跟在那只蛊虫身后直往西北方向去。殷怀告诉他的地方在西北七十四险峰,离这里近千里,傀儡用一道风便能送达,可人想去却不是那么容易。三界之中除了飞禽之族天生有翼可以随心所欲,长距离飞行,不管腾云驾雾还是御风御剑,对于剩下的所有物类都是劳神费力的修为考验。宋昀尤其头疼这一项,何况还是这么远的距离,但前面的那人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刚刚才断了一截腹尾,现在即便躲在雾气里不露真身,明显能觉出他并不轻松。宋昀恍惚中甚至有点佩服他,这一路不远千里跋山涉水,甚至不惜自断腹足赌上性命,就为了报仇。还是攀折花枝的仇。还真有点以身殉道的意思。蛊虫并非天生地养的自然之物,严格来说只不过是试炼出来的一种邪器,几乎没有得道的可能,如今修成恐怕靠的就是碧元枝。宋昀觉得有可能蛊虫把那株让他修成得道的碧元枝当成了生身之母赐命之神,所以才这么疯。他在心底胡乱猜想,想来想去居然觉得还有点悲情。两人都是用飞的,所以很快便看到了西北乾天之处,云海里七十四险峰兀立,峰刃嶙峋犹如钢刀直插天顶。险峰之险并非虚名,如同通天石屏一般的崇山绵延三百里,即便飞鸟也难度此关,可前面的那团黑影愣是没有半点准备落地的趋势,让宋昀一阵头大。两人飞行速度不相上下,他原本就落在后面一截,一旦前面的人直接落在山腰上,单凭他原身的长度,在山石上攀援起来,宋昀也不确定自己能在短时间里制住他。不过好消息是敢飞并不代表就能飞过去,峦山之间总有些稍矮些的山峰被前山遮挡着看不见,宋昀眼见那团黑气钻进乱山之中,手中结印紧随其后,想着只要他转向之间碰到意外情况少有停驻便出手。果不其然,刚随着前面那团黑影转了两转,面前便忽然出现了两座几乎连在一起的高山,瞬间将去路遮了个严实。接着他就看见不远处的黑影一飘忽,直接坠下去。眨眼间,山林掩映之中,一道奇长的黑影从山脊一闪而过,迅速翻了过去。宋昀急忙按下云头,手中掐诀掠身紧跟其后。他现在完全不顾及声响,前面的东西疯得很,完全不在乎他跟在身后,只跟他拼速度,大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态势。山高林密,又加上双方体型差异巨大,宋昀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样直接事实上并不占优势,从腿的数目上这一结论就已经很明确了。宋昀紧锁着眉头,忽然急中生智,伸手抓了一叠符纸出来,口中诵咒往半空中一扬,面前一下出现了十几只飘飘忽忽的小纸人,被几道风拖着分别往四面八方飞去。片刻之后傀儡归位,宋昀干脆停下来落在山中,手上结印,底叱一声“结”,一时间八方山坳之中金光一振,迅速连接成片,以他为起点在无数山峰之中划出一大片范围。宋昀停顿了几秒,凝神感觉到阵中邪气移动,然后手上印偈一变,右手并指在面前一晃:“拘!”语声才落,方圆几里的印光倏而收缩,仿佛一只大网被迅速拖离水面,半山上的蛊虫只觉得一阵灵力波动,霎时便被拉到了宋昀面前。蛊虫刚被掼在地上,宋昀不等他反应,早先布下的阵印瞬间在脚下展开。阵中水山蹇泽水困两道主符首位相接内外与先天八卦勾连,一经形成便入牢笼一般将两人拢在其中。这里离殷怀所在的那座山并不算太远,但也勉强算是安全距离,就算是真动起干戈雷劈电砍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何况宋昀并不是很想要他性命,毕竟两人也算无冤无仇,再者蛊虫得道本来就不容易,哪怕吃仙草喝玉露也要有时间加持才行,小百年道行毁于一旦一样是罪愆。于是宋昀开门见山:“我不想伤你,只要等那只狐狸度完劫,你想怎么跟他斗都行,我绝不搀手。”那只蛊虫并没化形,依旧保持着蜈蚣一样的原身,听见他这么说,只看了他一眼,转回头立起半截身子猛地便冲阵脚处结界撞了过去。那只蛊虫的外壳油亮如同铠甲一般,这一撞力量很强,只听见一声巨响,结界上随之呲出一道火花闪电噼里啪啦落在不远处一块硕大的青石上,立马便劈出一道深沟。然而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之后结界上什么也没留下。宋昀不由往后退了一点,好心劝阻它:“没用——”话没说完,那只蛊虫甩身子再度狠狠转了上去。今次的力度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宋昀在阵里甚至都能听到碰撞产生的巨大回音轰鸣。但是结界依旧毫发无伤。宋昀扬了扬眼楣,想着自己劝也劝不动,不如任他发疯。结果那只蛊虫撞了几下,猛地回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第78章 回溯(六)跟这么大一只虫子近距离接触当然让人心里发毛,尤其是被这样直勾勾盯着看的时候。但一码算一码,发毛是发毛,事实上宋昀心里并不是很担心——毕竟把这只虫子拘在自己面前靠的是阵法,不是力气,他有本事把这只虫子拘进来,就有办法不让这只虫子跑出去。那蛊虫盯着他看了一会,猛地一甩身,毫无预兆地张口便冲他咬过去。宋昀急忙旋身避开,可还不等他站稳,那东西便一甩头又转了过来。那只蛊虫身子奇长,而且十分灵活,像蟒蛇一样首尾呼应,再加它那周身无数肢足都有甲壳,硬度不弱于钢戟,而且尖端都带毒,碰到衣服瞬间就能腐蚀出一个小洞。宋昀躲了几次,尽管避开毒螯不是难事,可架不住这东西有无数的腿,躲来躲去身上依旧多出来不少小伤口,火烧火燎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他皱了皱眉,一下子跳开到蛊虫尾巴的位置喘了口气,然后在那只蛊虫重新转头扑过来的一瞬瞅准时机跳到了它最后一截身子上,随着它身子的运动自然便从它眼前被抽离开。那蛊虫一愣,立马便弯起身子追着尾巴咬过来,宋昀借机低撑一下翻身直接上了它的上背,然后手上指法变动:“合!”地上印阵循声而动,阵中两卦一下合在一起,还不等那蛊虫反应,半空一道闪电凭空出现,瞬间便照着它的腹尾劈了下去。宋昀立马向外跳开,刚一落地,便听耳边一声炸雷,紧接着就是蛊虫的一声怪叫。阵中石飞沙走,一片混乱之中阵中的六爻已经重新排好——内震外离,火雷噬嗑。刚刚落下的就是卦爻下九第一道枷,雷光散去之后地上留下一道骇人的深坑,金光咒印如同铁钉一般将那只蛊虫的最末一截牢牢钉在其中,任其怎样挣扎都移动不了分毫。宋昀跳下去,站在远处安静看着,那蛊虫同样死盯着他,但后半截身子仍然不死心地不断挣扎。好半晌,宋昀见它终于消停一些,刚要开口,对面的蛊虫忽然将上半截身子高高扬起,两只硕大的毒螯一张,冲着宋昀猛喷一股黑气。然而先他一步,宋昀面前早有一道结界悄然筑起,黑雾触到的一瞬间便被结界外壁分流开,仿佛一张柔顺撑开的大网。站在结界中,宋昀面无表情,此时他的眼前乌黑一片,只看得黑雾里无数小虫以极快的速度扑过来,仿佛扬了一把铁钉子一般撞在结界外壁,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宋昀勾了勾手指,结界最外面忽然有一圈明亮的火焰腾跃而起,净火一路攀上结界外壁,从一簇簇指尖大小的火焰逐渐变成一堵烈烈火墙,将结界附近的黑气和毒虫旋即焚烧一净,而后迅速向外扩张出去。不消片刻,阵中黑雾已经被火光焚烧一净,阵里唯一剩下的只有火墙对面的那只蛊虫。它显然愣了愣,然后迅速又将身子高高扬起来准备第二次张口.宋昀不等他张开毒螯,手中迅速结印,火墙倏而分成两路,左右两翼成包抄之势眨眼出现在蛊虫两侧,接着便一聚而上,如同一床火毯,从它被死钉在坑里的最末截迅速向上席卷,任它怎样在地上翻转滚爬,“火毯”始终以不紧不慢的速度上攀。第二道枷对应九三爻,火光一路向上烧至蛊虫胸背位置才停下来,身后所过之处,每一片甲壳上都留有一道明晃晃的火雷敕令,如此密集的敕令功效绝不亚于搬山压顶。而且搬的是刀山。现在的蛊虫被无数敕令牢牢压在地上,上半身几乎抬不起来,仰头的动作都很勉强。“还有上九最后一道,性命攸关,”宋昀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缓缓蹲下来跟他平视,开口淡声道:“跟我动手就算赢了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老实一些,至少后面还有跟那只狐狸单打独斗的可能。”那只蛊虫梗着脖子看了他半晌,最后放低身子把头贴到了地上。事实上他也没多少讨价还价的可能。宋昀呼一口气,干脆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好了,咱俩互不相犯,只要等到五鼓天明,我立马收阵。”那只蛊虫没理他,甚至把头向旁边偏了偏。“……”宋昀扬了扬眼楣,跟一只虫子大眼瞪小眼除了渗人之外是不会有其他结果的,所以他选择闭目行气。反正阵里一点异动他都能有所觉察,何况现在对方想有异动实数有些困难。然而事实证明不能轻敌是永恒的真理,哪怕敌人半截身子已经在土里了,这一条仍然适用。宋昀坐着调息过了一阵子,忽然感觉到阵中一阵极其轻微的异动,于是立即睁眼。然后就见对面的蛊虫以一种很勉强的姿势扬起上半身,最大限度地将脑袋向胸前垂下去,用几只稍短的胸足死死抓着,从宋昀的角度看起来它这个动作几乎要将脖颈拗断,头部和腹胸甲壳之间的缝隙已经被扯得很开,甚至能看清楚下面淡黄色的筋肉。弱点毫无保留暴露在自己面前,宋昀一时间有点看不太清局势,不知道这只蛊虫是要自戕还是要做什么其他事情,谨慎起见他还是直身站了起来,手中甚至已经捏起了符纸,然后试探性地咳嗽了一声。蛊虫的动作应声停了下来,略作停顿,然后头也没抬,继续收紧了胸足,死命撼动自己硕大的脑袋,动作之大,几乎像是想手动卸下头来。宋昀站在一旁看得有点犯懵,又过了片刻,他忽然听见蛊虫紧团在一起的身体之下传来了一声骨折一样的声响。然后对面的蛊虫收了胸足,将身子重新舒展开,猛地将头向旁边一甩,一样东西唰得飞了出去,穿过阵法外壁,一头撞在一旁的岩壁上,啪得一响,掉落下去。然后宋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被甩飞出去的是一只毒螯。他现在用的是锁阵,一般在斗法过程中为了方便缴械之后往外扔外壁的结界只挡邪气,这种断肢类的东西连生气都没有,当然不会受到阻隔。但是这种类似斗着斗着忽然砍下自己一条胳膊扔出去的行为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宋昀已经很明确地表态了,只要配合绝对不会伤他性命。刚才的斗法双方高下已判,要表态只要他在阵里老实趴着挨到五鼓天明就行,这种“自废武功”的方式实在有点过了。还是说这家伙忽然想通了,仇不报了,想表明立场让他收阵放它离开?宋昀看了看一旁矮草里孤零零的一只毒螯,大小如同一只水牛角。然后又转头看了看面前的蛊虫。在原本毒螯的位置上,有一处大小骇人的破口,褐色的液体汩汩往外流。“……”宋昀头皮麻了一下。还不等他试着开口发问,那只蛊虫忽然又将头用力底下去,胸足紧紧抱着撼动起来。宋昀一竦:“别别别……你就是都拔下来也得等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