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自晴空中倾落,在玻璃托盘上折射出斑斓的光,这对新人在牧师面前共同宣誓,像是每一对夫妻一样宣布承诺。连修抬起曲安南修长的手,谨慎又坚定地将戒指戴在他的手指上。裴鹤之安静凝视着,轻轻揉捏着顾念寒小巧的指骨——他好像很喜欢这种亲昵的小动作。他向着顾念寒倾身,轻声道:“两年前连修的梦想是在四十岁之前集邮五十个知名网红。”听闻新郎“集邮男”的事迹,顾念寒顿时有些啼笑皆非,眉宇舒展,流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这是裴鹤之第一次见到顾念寒完全放松,好像刹那间身上的枷锁尽数落下,由内而外地透出温柔的喜悦来。这大概是他对这对新人们最加诚挚的祝福。婚礼的浪漫与热意伴随着温暖的海风洋洋洒洒地弥漫到了会场里的每一个人身上,直升机飞过头顶,新鲜的花雨再度袭来,漂亮的礼花直冲云霄,绽放在碧蓝如洗的天幕上。此时婚礼的主角已经喝完了交杯酒,他们成为了彼此的合法伴侣,连修脸上洋溢着喜悦,一把就把曲安南抱了起来,用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台下坐着市局不少同事伙伴,见状纷纷跟着起哄尖叫,口哨吹一长声,恨不得冲到台上去。曲安南的脸一朝丢尽了,他耳根发热,冲着连修怒目而视:“丢不丢人,快放我下来!”连修不怕死地笑:“不放!”宣誓部分结束,连修喜笑颜开地换了一身衣服,挨桌敬酒,敬到裴鹤之这一桌的时候,格外来劲:“老裴,咱们哥俩一场,我也就直接说了,你俩也别墨迹,趁早把事情给办了!”见他在这大放厥词,顾念寒抿了抿唇,耳尖有点发红,倒是裴鹤之依旧优雅得体,对他的祝福表示感谢。连修在他们这桌胡扯一气,曲安南那边似乎被同事绊住了脚,一时间分身乏力,后面还有无数桌还翘首以盼,伸着脖子眼巴巴地等着。裴鹤之拍了拍连修的肩膀:“行了,别在这浪费时间了,人家都等着呢。”连修咧嘴:“行,那兄弟就先走一步!”整场下来闹哄哄,人声鼎沸,顾念寒正小口吃着盘子里浓香四溢的龙虾意面,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惊呼,他转头看去,就见连修被人抬着四肢,扑通一下丢进了水池里。池边的那几桌人猝不及防溅了一脸水,其间还有被殃及池鱼的梦子鸢,她默默地把自己那名贵的包往背后藏了藏。紧跟着是曲安南的叫声,他也被市局的几个伙伴连推带搡的弄到水池边,突然被人毫不留情一脚踹下了水,被连修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两个落汤鸡被迫在水里抱团,造型大乱,曲安南从连修的怀里挣脱未果,抹了一把脸,大怒:“刚刚哪个傻逼踹的我?!”除了连连哄笑声,自然没有人回复。顾念寒也跟着轻笑了一声,转过脸来,就见裴鹤之正微微撑着额,眉头轻蹙,一副不适的模样。他吓了一跳,赶忙凑过去:“你怎么了?”裴鹤之掀起眼看他,望进顾念寒满是担忧的眸里,递来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头有点疼。”他脸色苍白,鬓角落汗,看样子完全不仅仅是“有点疼”的程度。眼看着到了闹新郎的阶段,也没有了什么重要流程,顾念寒干脆说:“我跟连少说一声,带你先回去休息一下。”裴鹤之沉默片刻,低声应了句好。第58章 我信你顾念寒跟连修他们打过招呼,便一刻不停地陪着裴鹤之返回了宾馆。宾馆距离婚宴场所不远,隔着五条街,十分钟不到的车程。裴鹤之一回宾馆就僵尸一样躺平在床上,从刚刚开始面色便始终很不好,顾念寒替他接了一杯温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也不是什么大事。”裴鹤之苦笑着揉了揉眉头,“偏头痛而已,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毛病了。”他眉峰蹙起,大概是难受的很了,鬓角处浸出薄薄的汗,脸上竟是毫无一丝血色。顾念寒毫不犹豫地在裴鹤之身边坐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你来,我给你揉一下。”裴鹤之微微睁眼看他:“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可以了。”顾念寒又重复了一遍:“来。”他语气坚定毋庸置疑,颇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地架势,这才抬头枕在了顾念寒的膝上。“等等。”顾念寒抬身去了一面柔软的薄枕垫在裴鹤之头下,好让他躺的舒服些。裴鹤之笑道:“你心真细。”与不近人情的淡漠外表有所不同,顾念寒的身体十分柔软,也许是体质缘故,一年四季他的指尖和脚尖都是微微发凉。顾念寒并没回复他,只是默默地动作起来,他一指掐住裴鹤之的眉心,一指掐住太阳穴,轻轻的揉捏,曲起指节慢慢往上推,是非常娴熟的手法。“力度可以吗?”裴鹤之十分含糊地嗯了一声。他额头阵阵跳痛,神经崩在弦上,整个大脑都濒临爆炸。距离上一次头痛复发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大概是由于前段时间休息不足,这次来势汹汹,几乎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顾念寒给他揉了将近十分钟,情况才渐渐好转。“我家有偏头痛的遗传病史。”裴鹤之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我母亲复发时比我要厉害的多,外加上她精神衰弱,晚上睡不好觉,偏头痛时反应很大,有时还会伴随着呕吐。那时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替她缓解,只能学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子,那冰毛巾替她冰敷,用驱风油去涂抹太阳穴,但都没有太大的成效。”顾念寒安静地听他讲话,手指凉且舒适,力度把握刚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到片刻裴鹤之的眉梢便舒展些许,但面色还是苍白无血。顾念寒垂眸,这个角度能看见裴鹤之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白皙的皮肤上投掷出小片阴影,与普通的亚洲人不同,裴鹤之鼻梁高挺,衬得眼窝极深,眼尾长而上扬,眼角朱砂痣似血,虽然好看,却不算是很有亲和力的相貌,看多了甚至觉得有些危险。他的相貌与那些容貌硬朗的alpha大相径庭,有一种独属的妖异美感,令人完全无法移开视线。像是一朵携着雨露的玫瑰,花园里的王,带着最具有毒性的艳丽色彩,令人一边心驰神往,又忍不住望而生畏,不敢拨开满地荆棘将其采撷。顾念寒不知不觉,就盯着他看了良久。“辛苦你了。”裴鹤之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睁眼道,“我好多了,你歇一会吧,我也想休息一会。”顾念寒手上一顿,收敛思绪,点点头,动作小心地将裴鹤之放平在了床上。很快房间的另一侧便传来了男人均匀平缓的呼吸声,室内安谧寂静,静到顾念寒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微微开窗,让海风得以涌入房间。顾念寒垂头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双手,骤然便想起今早上去牵裴鹤之时的举动。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主动去接近裴鹤之,温热,宽阔,骨节分明,是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轻轻一握就能把他的手掌包裹在其中。顾念寒抬头,五指并拢将手放在阳光下,稍微分开手指,光线便顷刻从指缝见泄入,洋洋洒洒渡来。他不知一个人在阳台站了多久,直到房间门被敲响。顾念寒接电话时下意识看了看裴鹤之,对方从鼻腔里发出一丝沉吟,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顾念寒这才放心,动作极轻地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外国男人,看穿着应该是酒店的服务人员。他展开一个标准的笑容:“生活愉快,先生。今天怎么样?”顾念寒曾经在组织里呆了多年,多少都有些英文底子,礼貌回道:“一切安好,有事吗?”服务人员道:“刚刚大厅有人找这间房间的顾先生,如果他在的话麻烦告知。”有人找他?顾念寒有些诧异,这异国他乡的,怎么会有人专门找自己?想了想也许是连修那边的人,来问裴鹤之的情况也说不定。顾念寒思索的功夫,门口的服务生已经消失了。他换了便服下楼,在富丽堂皇的大堂里扫视一圈,最后来到前台。“你好。“他敲了敲前台的桌面,“我是2003的客人,有服务生说大堂有人等我,你知道是哪一位吗?”前台服务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似乎对他记忆颇深,见状挂上热情的微笑:“下午好先生,我并没有接到相应的通知。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去大门口看一看,或许有你要找的人。”顾念寒道了一声谢,心头狐疑。这间酒店防护森严,只有用房卡才能使用电梯,如果是找人的话需要在前台登记,由前台服务人员进行相应通知,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他走出了酒店大门,张望一阵,只见人流车辆往来,哪里有等候着自己的先生。他徘徊片刻,都没有任何人要上前搭话的迹象,心想也许是酒店找错了人,正准备转头回去,眼角却蓦然瞥过一抹灿金。这色彩像是一根尖锐的刺,瞬间顾念寒眼底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转头,见那金发的男人在人群中向自己转过来半个侧脸,一边眼睛被长刘海掩盖,不轻不重地对自己笑了笑。明明二十多度的气温之下,顾念寒却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他脸色惨白的站在原地,僵硬许久,直到那道人影几乎要淹没在人流里,他才想起来拔腿追上。“adrian…!”他高声吼叫,试图制止那人的脚步。周围的行人纷纷以奇怪的眼神看他,顾念寒现在的神情太怪异了,他挤入往来不绝的人流,那身影时而近,时而远,宛如飘忽不定的鬼魅,始终保持着虽然能看见但完全无法接近的距离。看着那金发的身影没入转角,顾念寒冲往马路,却被突然出现的车辆硬生生地刹住脚步,车轮擦着脚尖经过,掀起尘土。刚刚被焦虑支配的内心这才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恐惧,顾念寒咬着牙等过一轮红灯,毫不犹豫地往路对面追过去。他刚刚往哪里走来着?左边,还是右边?顾念寒额上的发已经被汗水尽数打湿,他整个人都紧绷到了极致,手指和牙关都在微微颤抖。他凭着记忆冲入某个无人的转角。下一秒顾念寒顿住了脚步。那个在梦境里出现千万次,无数次梦魇惊醒时的男人,此时此刻,就这样活生生的,洋溢着笑容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们两个人隔着五米之外的距离静静地对视着彼此,冷汗顺着顾念寒的背脊滑落,强烈的震惊与恐惧感再一次如有实质地掐住了自己的咽喉。过了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adrian。”顾念寒发声有些困难,“你为什么还活着?”虽然经历了十多年的时间,但即便这人化成灰他也认得——顾念寒记得一清二楚,明明当时是自己亲手了结了面前人,为什么他现在会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不,不对。不是毫发无损。他缺少了一只眼睛。回忆在脑海中拼凑,顾念寒眼色瞬间沉郁。adrian微微摇了摇头,静静地笑着看着顾念寒:“好久不见雁子,见到我不惊喜吗?”顾念寒喉结微微滚动,他十指掐入掌心,内心神情却表现的像往常一样淡然。他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别搞笑了,我为什么会对一个已死之人感到惊喜?”adrian的目光落在顾念寒微微颤抖的手上面,瞬间看穿了对方所有顾做淡定的伪装。他笑起来,微风拂过金发,俊朗的眉宇比太阳还要灼目:“你这么冷漠,真令我伤心。”顾念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还以为这么久不见,你会抱着我哭呢,求我原谅你之前的所作所为。”顾念寒对上adrian满是打趣的注视,声音冷凉如冰:“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从他举起刀的那一刻,他们两个人就彻底完了。顾念寒努力地想从面前这个人身上看出伪装的痕迹,也许是人皮面具,也许是化妆,他一定是别人假扮的,总不能是真的adrian。但是最终顾念寒还是失望了。他很惊讶的发现,即便是十多年过去了,他跟adrian之间依旧存在某种冥冥之间的吸力,这是他们曾经情同手足的证据,除了adrian本人,没有人能带给他这种感觉。“所以你这是来做什么?”顾念寒冷道,“找我报往日之仇?”“你怎么能这样看我?”adrian摇了摇头:“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还是念及旧情的,我怎么会对兄弟动手?”顾念寒闻言只觉得嘲讽,禁不住冷笑。adrian这番话,就像是忘记了当年他是怎样想要把自己治置于死地一样。顾念寒不耐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可不相信adrian恰好出现在巴厘岛,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叙叙旧情,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依然会对面前人毫不手软。果不其然,adrian展颜一笑:“这么久不见,我有一份大礼想要送给你。”顾念寒眼皮一跳,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瞬间冲上心头。他往后退了一步:“不需要。”话说到此,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往后腰摸去,却摸了一手空——他没能带刀具出来。他盘算了一下,如果赤手空拳跟adrian打起来,他不见得能打赢。顾念寒的目光落在adrian赤裸的小臂上,骤然一愣。对方的手臂上纹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蛇,黑色的鳞片,像是盘在他的胳膊上一般,蛇头搭在手背上,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顾念寒彻底僵住了。蛇纹身代表着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不是你能说的算的,雁子。”adrian笑了笑,“你只需要做好迎接它的准备就够了。”adrian低头看了看表,他嘴唇在细微的动着,像是再念着什么。顾念寒看出来,他是在数数。adrian嘴唇微张,无声的念出一串倒计时,再念完最后一个字母后,插着口袋,懒洋洋地看向顾念寒:“雁子,你想看烟花吗?”“我……”顾念寒眉头紧蹙,正欲说什么,左边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地面都像是被冲击波袭击一般震了震,震动感连绵不断几十里,这一刻说是天崩地裂也不足为过。爆破之地离这里不算远,相反,就像是近在咫尺似的,这一声几乎将顾念寒炸懵了,他搀扶住身边的墙壁,充血的耳鼓嗡嗡作响,脑海中空白一瞬,下一秒人们的激烈的尖叫声与车辆接连不断的鸣叫瞬间冲至天空。顾念寒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过了很久才从这突如其来的巨响中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盯着adrian的位置。他颤抖着开口:“这就是你所谓的惊喜?”adrian依旧在笑。顾念寒下一秒突然意识到什么,眼眸剧烈地震颤,转身疯了一样向酒店的方向跑去。果不其然,隔着一条街的位置,他便能看见那高耸入云的高楼中间的滚滚浓烟,灰黑色的烟雾张牙舞爪的冲往天际,隐约还能看见浓烟弥漫下蔓延的火光。正是二十层的位置。像是倒插在玻璃柱上的火球,火星四溢,那片黑红色倒映入顾念寒的眼眸,呈现出某种绝望而悲壮的色泽出来。裴鹤之还在里面。这个认知使他精神瞬间清醒,血液刹那间回流,整个人头皮炸裂一般,浑身上下都开始不受控的哆嗦。adrian那个疯子!由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大量的人从酒店内部尖叫着涌出,诺大的前空地瞬间变得拥挤异常,顾念寒陷入这片单方向的人流中,咬着牙拼了命的拨开人群往酒店大门里跑。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猛的蹦出当年裴尚泽躺在废墟中的画面。也是这样惊天的爆破声与火海,残壁断瓦自顶楼塌陷,四处都是飞扬的火点,墙壁不堪重负自中间接连断裂,坍塌声,惨叫声,所有的一切在眼前汇聚成一副真实的炼狱。以及最后裴尚泽在废墟中死去的模样,梦魇一般萦绕在大脑里,成为无法逃离的魔障。为了防止特殊情况,酒店每隔十层都是独立电梯,中间楼层电力尽毁,顾念寒下了十楼的电梯,丝毫不敢停留,顺着安全通道,一刻不停地往顶楼奔去。越往上走,烟雾便愈浓,滚滚浓烟从安全通道的门缝下益处,稍微靠近就会呛出泪来。顾念寒一个劲儿的咳嗽,烟雾迷眼,火焰的热度已经完全烧灼上来,他一脚踹开安全门,掩着口鼻冲了进去。破开门的那一瞬间,灰黑色的浓烟便袭面而来,所有的一切都淹没在这一片浓烟与火焰中,已经到了完全看不清出路的程度。如果裴鹤之死了该怎么办?顾念寒捂住口鼻。如果裴鹤之像裴尚泽那样死掉怎么办?鼻尖酸涩一瞬,这样的声音徘徊在他的大脑,像是重重的一个闷棍砸下来,疼得几乎使他站不稳脚跟。他一遍一遍告诫着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顾念寒凭借着印象往房间方向跑,只听见头顶一声巨响,似乎有东西掉落。半途中突然被人拽住胳膊,往左边一拉,他步伐不稳得撞入男人的胸膛,紧接着耳畔一道呼啸的热风,刚刚好地避开了天花板上由于爆破而摇摇欲坠、终于不堪重负砸下来的玻璃吊灯。“你怎么在这里?”裴鹤之的声音响在耳侧,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显然已经完全恢复清明。顾念寒转头看去,裴鹤之半边脸都隐藏在烟雾里,身上此刻已经落了灰,身上有几处擦伤,血液从伤处渗出来,状态并不算好。顾念寒瞪着他,眼中血丝一片,干涩的唇已经被虎牙咬出血,他就这样怔然地看着他,眼眶刹那间就红了。“你没事吧?”顾念寒才一开口,一股血腥味便从嗓子眼冒出,他掩着唇咳了几声。“没大事。”裴鹤之将顾念寒护入怀中,神情冷静,“先出去再说。”裴鹤之此时站立的姿势有些奇怪,顾念寒这样一弯腰,才注意到对方受伤的腿,应该是被砸伤了,鲜血完全浸透了裤腿,身体大多数重量都压在了另外一条腿上。他咬了咬牙,努力撑住裴鹤之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问:“你还能走吗?”“可以。”裴鹤之点点头,“这边不安全,绕路走。”烟雾迷眼,滚滚浓烟席面而来,裴鹤之一伸手,迅速拉起顾念寒的衣领捂住了他的口鼻:“捂好,别吸进去。”出路并不好找,随处都是断壁残垣和掉落的物件,不可能全部避开,只能无头苍蝇一般到处摸索。原本以为刚刚那一下就算是结束了,没想到从楼的东侧再度传来一声巨响,冲击波带着火焰的热度冲开几百米,那一瞬间顾念寒有种被火焰吞没的错觉。有那么几秒钟他的世界全白,脑袋阵阵发蒙,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脚下地板剧烈的颤抖着,楼层被硬生生炸出两个大窟窿,好像随时都有突然拦腰斩断彻底塌陷的风险。头顶的灭火器开始洒水,将楼层变得又湿又热,但显然在这种场合下作用微乎其微。楼下的救护车与警车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最后将大楼围得水泄不通,然而火焰不等人,这些功夫便已经蔓延到了脚底。顾念寒扛着裴鹤之的胳膊,试图替他分担双腿的部分重量,看着周遭的火焰,脸色凝重:“怎么办?”等不到消防队到来,他们就会葬身在这片熊熊火海里,连骨灰都不剩。裴鹤之突然从他身边移动开,一言不发地从旁边拾过一把椅子,厉声道:“离远点。”他抡起来便向旁边的玻璃砸去。经过两次爆破的震动以后玻璃墙壁已经十分脆弱,在蛮力破坏下裂痕越来越大,最后被硬生生地砸破,椅子连同着碎片一起从顶楼掉落。海风瞬间便涌了进来,往下看是波澜的海面,海浪滔天,阳光在上面折射出粼粼的光线。二十楼层的高度,下面的海水翻涌,宛如炼狱。裴鹤之站在窗口看过来,阳光被浓烟遮眼,他整个人都淹没在这片令人可恐的暗色里。裴鹤之目光平静地向顾念寒伸出手,轻声问:“你愿意相信我吗?”火光照亮他漆黑的眸,在其中清楚倒映出了顾念寒苍白的面容。先不提有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顾念寒望进裴鹤之的眼底,短短几秒,却好像看到了前路漫漫,未来一生。他道:“我信你。”顾念寒一刻不停地冲上前,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用力攥住了裴鹤之递过来的手。在这一瞬间裴鹤之似乎笑了,他张臂拥住顾念寒,alpha的信息素爆出,像是保护层一般将顾念寒全权笼罩,给予他片刻的抚慰。“别怕。”他纵身一跃,宛如一只脱笼而出的飞鸟,从顶楼径直坠下。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掀起衣摆,吹乱头发。所有的一切像是走马灯一般自眼前掠过,那一瞬间顾念寒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裴鹤之的唇贴在额上的灼热温度,是要将肌肤灼伤的烫意。二十层的高度,几十米的距离,好像眨眼之间,又好像是一辈子那样漫长。那一瞬间顾念寒想的却是,如果能与裴鹤之在一起,死亡也并非是那么难以面对的事情。两人双双落入海中。听力一度消失,世界一片混乱的死寂。坠入海的冲击力可想而知,湿冷的海水不顾一切地包裹上来,顺着皮肤上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去。短暂的疼痛过后眼前的景致开始变得模糊,越来越多的气泡经过发梢一路升起,水压在刹那间压入肺部,将那少量的氧气尽数挤出。朦胧中裴鹤之封住他的唇,渡入了一口新鲜的氧。他伸手,试图将面前人拥入怀,下一秒世界便归于黑暗。第59章 危险本身嘈杂声,救护车的呼啸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以及连修焦躁的破口大骂——“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浑身每一处都像是被挤压,五脏六腑被捏碎挤爆,呼吸时伴随着肺部的抽痛与灼烧感,顾念寒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头顶着急往来的人群,救护车的灯光映亮了半边天,整个世界都在这片红蓝相间的光里变得迷糊。得救了吗…?微风吹拂过面颊,他闻见了雏菊的芬芳。顾念寒睁开眼,触手一片湿软。他抬起头,入目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黑,脚踩一池潮湿的黑滩之中,抬眼望去,天幕黑暗无星,垂头,湖面倒映出的却是一番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光景。他看见参天的大树,青草,鲜花,歌唱的飞鸟,这都是梦中的景象。湖面映出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脸庞稚嫩,眼光澄澈,那一瞬间他似乎又跃至十几年前,那个充满生机的后花园之中。初春的微风轻轻拂过发梢,将后花园的冬雪携至一干二净,男孩抬起手,一只翩然的蝶停在了指尖。顾念寒被这幅画面吸引,蹲下身来,用手轻触,手指径直穿透这片冷凉的水面,除了水流什么都没能触碰到。他突然听见有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喊他:“雁子,过来。”顾念寒转头看去,画面开始变换,犹如器械画轴,看着幼小的孩子在奔跑中身型逐渐拔高,脸庞从稚嫩转变成熟,湖面的倒影开始急剧转变,他看见了组织里花草繁茂的后花园,刚刚渡入本国时漫天的冷雨,以及在几年前爆破时的熊熊火焰与热浪,最后一切都归于一片虚无,尽头处站着对他轻笑的adrian。他看着湖面中的金发少年身型渐长,虚影被拉至冗长,最终变成了自己直视乃至仰视的高度。一切背景崩塌,漆黑的高墙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遮掩阳光,形成炼狱般的光景。黑暗追随着他的脚步,蜂拥而至,化为实质的手,拉扯着将他拽入这深渊中。顾念寒想要伸手将少年拥入怀中,带他逃离着暗无天日的恐惧。可他身处在这片虚无中,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自己卷缩在黑暗里,崩溃的埋头在臂弯之中。直到有人踩破了这一池的涟漪。那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微卷的黑发,细长而风情的双眸,带着生动灵动的颜色,是从天边远行而来的神祗,他眼眸低垂,似乎是给这万物众生的片刻抚慰。裴鹤之经过的地方,那些过往通通消失,水面不在有繁琐阴冷的高墙,天空不再是一望无际的黑,他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刹那间拥有色彩,湖面变得通透,天幕湛蓝明亮。飞鸟盘旋着从天上经过,四周长满花草。裴鹤之站在顾念寒的面前,微笑着向少年伸出手。“我带你走好吗?”风吹起彼此的衣角,少年不过腰的高度。他仰头看着面前人,眼神中流露胆怯,然后尝试性地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对方的手。就在指尖即将碰触的那一刻,一把利刃从天而降,裴鹤之就如同一抹不切实际的虚影,再刹那间被分裂成双。最后的光亮熄灭了。黑暗瞬间笼罩,刚刚的一切画面尽数消失。他的耳畔传来adrian阴冷的声音:“雁子,你会后悔的。”他再一次跌入深渊。顾念寒猛地睁开眼。黑夜里寂静无比,只有仪器的轻微响声与幽暗明灭的蓝光。顾念寒在黑夜里急促地喘息,他的鬓角与后背被汗液尽数打湿,肺部隐约还存有灼烧般的痛苦,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也隐藏起了那抹惊慌无措的恐惧。他一度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梦境的冲击与现实的打击双双袭来,漩涡一般在大脑中炸开,他过了好久才恢复神智,视线在半空中缓慢焦距,然后转移,落在了一旁的病床上。裴鹤之安静的躺在上面,从窗外映射出的暗淡光线照亮了他的侧脸,他寂然无声,好像所有的生命都被笼罩在那小小的氧气罩里。顾念寒动了动手,将脸上的氧气罩拿掉,然后拔掉输液管,艰难地从床上移动下去。他的身体依旧很痛,没有气力,好像全身骨头都被打碎了,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拖着身体慢慢地坐在了裴鹤之的旁边。当时落下来的时候,顾念寒整个人都被密不透风的包在裴鹤之的怀里,尚且到达这种程度,外界的冲击力可想而知。床上的男人看起来寂然的有些可怕,一旁的心率仪彰显着他还存活的事实。他紧闭着眼,半边脸都隐藏在氧气罩下面,就连往日那颗灼目的泪痣都变得暗淡无光。顾念寒就这样怔怔的看着他,喉咙似乎干涩流血了,嘴巴里渐渐弥漫出血腥味来。他慢慢地低下头,将耳朵枕在裴鹤之的胸口,隔着衣物听着对方平稳的心跳声。湿热涩咸的泪水滚入干涩的唇,一股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