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问机说得没错,如今云泽最后的希望,只在于他。他已是渡劫期,若能参破天道,将天道为己所用,才能到达当年叶澜的境界,再一次将业狱之人驱逐回业狱。傅长陵闭着眼睛,尽量感受着这世间万物的每一个动作,他往广阔的天空而去,探索星辰之中所对应的命运轨迹。他一次次感悟,卜算,推演。而这个时候,江夜白的指令已经落下,无垢宫开始四处抓捕修士,筑基以上修士都是他们的猎物。如今还流落在外的修士,都是已经被放弃的普通修士,他们天资普通,修道一途没有什么未来,掌门师兄都已经进入乾坤城庇护,他们便成了鱼肉任人宰割。好在谢玉清领了一队自愿出乾坤城的人,在外指挥着,领着这些普通修士组成队伍,一路逃窜。乾坤城不收他们,谢玉清就自建城池,誓死抵抗。无垢宫的魔修本欲组织起来进攻谢玉清的城池,但这事儿传到上官明彦耳里,上官明彦站在无垢宫长廊之上,眺望着远方,许久之后,他平淡道:“绕开谢玉清。”如今江夜白忙着修复神魂,无垢宫实际掌权人就是上官明彦,上官明彦这样说,大家也不敢再言。于是谢玉清的城池,就成了普通修士最后的避难所。十日过后,一道华光从无垢宫冲天而起,随后就听江夜白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天道有序,贵在丙戌,吾徒晏明,年近弱冠,明日晨时,特设封使大典于无垢宫,皆时以云泽蝼蚁性命数万,助吾徒得步渡劫,特邀华阳君亲临无垢宫内,扫榻备席,以观盛典。”傅长陵猛地睁开眼睛,盘坐在阵法边缘的苏问机也随之睁开,平静提醒傅长陵:“道君,静心。”傅长陵抿紧唇,转头看向无垢宫的方向。苏问机皱起眉头,提醒道:“道君,合眸。”傅长陵逼着自己转过头去。他逼着自己冷静,逼着自己低头。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尽快参悟天道,他能参悟天道,一切才迎刃而解。可是他还是冷静不下来,他的手忍不住发颤,苏问机见他的模样,抬手按在阵法之上,清心诀从阵法之上浮现,苏问机声音平稳:“道君,他们如今的目的,就是逼您出去。”如今的傅长陵不过渡劫,他出去,江夜白便可以将他直接在幼苗时斩杀。失去了他,云泽便再无可与江夜白抗衡之人。“我知道。”傅长陵低哑出声,他任凭那些清心诀钻入他的身体,对抗他脑海中那些翻滚的记忆。他记得秦衍当年站在无垢宫,当着岁晏魔君的模样。他也记得秦衍在他面前,手剖情根的神情。其实他知道,秦衍当年之所以选择死,不仅仅是因为生无可恋,还因罪无可偿。秦衍这样的人,怎么容得了自己真的成为一个魔修?当年为了云泽迫不得已,他尚且如此自责,今日若是为了突破,无论以种理由伐害了他人性命,秦衍都容不下自己。他若不去无垢宫,不去救秦衍,那未来无论怎样,秦衍都再也回不了头。以数万修士性命突破,天道容不得他,仙道容不得他,就连秦衍自己,怕也容不得自己。江夜白为了业狱,舍了秦衍。而如今他为了云泽,也要舍了秦衍吗?意识到这件事的那一刻,傅长陵茫然抬头。“我得去救他。”傅长陵站起身来,他看向无垢宫的方向,喃喃出声:“他师父已经舍了他,我不能舍了他……”苏问机不说话,傅长陵步履踉跄,朝着悟道塔大门一路狂奔而去,当他打开悟道塔大门时,狂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席而入,吹得他衣衫翻飞。而后他就看见,乾坤塔外,所有修士站在外面,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满城修士站在街上,仰头看着高塔上的他。“你可以走。”苏问机跪在远处,神色不动:“当你走出去那一刹,他们也不留。”话音刚落,傅长陵就看到所有修士拔出剑来,抵在自己脖颈上。“苏氏用了这么多人命和我飞升的希望,为了让你和秦衍回来。”苏问机说着,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云泽用了那么多修士一生心血,修建了乾坤城和悟道塔,为了让你感悟天道。”“傅氏用了满门性命,让你得以恢复满身气运,成为最接近天道之人。”“如今你可以为了一个秦衍离开,”苏问机抬手指向塔外,“只要你愿意看着门外那么多人为你而死,你不在夜里一夜一夜梦回今日,你愿意看着云泽因你覆灭,那你可以走。”“你逼我。”傅长陵捏紧拳头,苏问机听到这话,少有失态,大喝出声:“是你在逼我们!”“谁没有亲人?谁没有爱人?谁没有一个想要他活下来的人?秦衍是你的爱人,也是我的朋友!”“可这不是你我任性的理由。”苏问机踏入阵法之中,阵法内符文金字盘旋在他周遭:“你是叶澜转世,你是命定之人,你是唯一能救云泽于水火之人。傅长陵,你的命不是自己的。”“你此刻过去,你要就秦衍,可你想过,他愿意让你救吗?”“如果你救了他,因此出事,云泽因此陷入绝路,傅长陵,你觉得他是愿意死,还是愿意背负云泽而活?”傅长陵愣了愣站在原地。他呆愣好久,缓慢转过头去,看向无垢宫方向。“可是……”傅长陵哽咽开口,神色茫然,“可是……我已经看着他死过一次了……”当岁晏魔君,手染鲜血,满身罪孽,再无归途。他已经看着秦衍走上这样的路,走过一次了。苏问机没有回话,他面露悲悯。傅长陵站在原地,举目而望,他曾经认识的人,都跪在塔下。一面是所谓的云泽苍生,一面是被辜负两世的秦衍。他不知前路,不知何方。便就是这一刻,整个乾坤城被人狠狠一撞,所有人下意识回头,随后就看朱红色的山门轰然倒下,谢玉清手提长剑站在山门前。“傅长陵!”谢玉清仰头,看向高处的傅长陵,傅长陵愣愣看着谢玉清,就看谢玉清目光沉凝如剑,直直看着他:“还不走?!”第一百一十七章 (精修) 人如玉,琢而得之“谢玉清。”苏问机念出谢玉清的名字。傅长陵站在高塔之上, 就看见谢玉清提剑而入, 所有人纷纷给谢玉清让路, 谢玉清身上还沾染着血泥, 似乎刚从战场上下来。所有人呆呆看着她, 有人反应过来, 朝着谢玉清冲过去, 想要拦下她。谢玉清以剑鞘为刃,抬手横扫,一路朝着悟道塔挥砍而去。苏问机走到长廊上来,看着如剑一般破开人群而来的女子, 他叹了口气, 无奈出声:“谢玉清, 不要拿云泽的生机去任性。”“生机?”谢玉清纵身一翻,声音清冷:“何为生机?人活着, 才是生机!你们为求你们的生机,放弃百姓,放弃师友, 一步一步退缩,到头来, ”谢玉清翻身落下, 单膝跪在悟道塔前, 抬眼看向塔顶,“却说我放弃云泽的生机?”说话间,谢玉清足尖一点, 直跃而上:“我与你们不同,我不信天道,不信命运,不信神佛,我只信我自己手中的剑,”谢玉清落到傅长陵面前的长栏之上,盯着傅长陵,“我不放弃任何我要保护的人,只要我的剑在,我就会保护他们,不退让半分。”傅长陵不说话,谢玉清站起身来,她的剑指着傅长陵,声音平静:“你们为了所谓的大义,以人炼脉;你们为了所谓的大义,放弃乾坤城外所有普通修士百姓;如今你们为了所谓的大义,还要放弃阿衍。”“傅长陵,若你的道,是放弃弱小、放弃无辜、乃至放弃你的家人,这份道,你自己心中不会有憾吗?”“天地君亲,为人立世,先护好身边人,才谈得上护这苍生,你手中有剑,却不敢提起来,纵使渡劫飞升,又有何意义?”傅长陵仰头看着谢玉清,他感觉光从云层破开,落在谢玉清身上。“傅长陵,”谢玉清注视着他,“若你不去救他,这世上,就无人再能救他。”若他也放弃秦衍,这世上,还有谁去救秦衍?苍生是道,自己、身边人,就不是了吗?总在牺牲弱小之人以换取所谓的未来,总在牺牲少数以换取所谓的大义,可云泽一次次牺牲下来,最后活下来的又是怎样的大义?“师姐,”傅长陵抬手提剑,“你说得没错。”“我不当放弃任何人,更不该放弃他。”说完那一瞬,傅长陵轻轻一笑,身形便消失在了长廊之上。苏问机神色大惊,慌道:“道君!”“问机,守住本心,本也是道。”傅长陵声音飘散在空中,也就是这一刻,所有修士长剑在手中疯狂震动,傅长陵再一次出现,已在山门,修士手中长剑再控制不住,纷纷脱手冲上云霄,随后汇聚成一股剑流,跟随着傅长陵,一路朝着远方离开。“你要我参悟天道,可若我连本心都不存,何谈天道?”“天道在心,而不在人。纵使我身死道陨,但凡云泽还有一人尚在,便仍有生机。”“不服天道,便是我道。”傅长陵御风而走,身后跟数万长剑。谢玉清从悟道塔上一个翻身,御剑紧随而去。苏问机站在长廊上,白绫蒙着的双眼,愣愣看着傅长陵远去的方向。“不服天道,便是我道……”“少主,”侍从御剑而来,慌忙出声,“道君走了,我们怎么办?”苏问机沉默不言,许久后,他低哑出声,“派一批人,去回乾坤城的路上等他们。乾坤城全面固防,时刻迎战!”******“我去救师兄,在前面拖着他们,你想办法把他们抓的人带走。”傅长陵嘱咐谢玉清一句,谢玉清应下声来,而后两人缩地成寸,迅速到达了无垢宫的地界。傅长陵人未至,剑先行,剑雨混杂着夜里的雨丝铺天盖地而下,直直砸在无垢宫结界之上。整个无垢宫轰隆作响,地动山摇,众人惊恐抬眼,便看见飞剑一部分被结界消融,一部分破开结界砸落在地上。“怎么了?”“敌袭!敌袭!”无垢宫众人顿时慌乱起来,江夜白坐在高座上,神色平静,秦衍站在江夜白边上,面无表情看着降落而下的剑雨。片刻后,傅长陵身影出现无垢宫山脚下,他一手握着洒金小扇,一手负在身后,清朗中带了几分低哑的华丽声线响彻无垢宫道:“本君华阳,受魔尊之邀,特来无垢宫赴宴。不知岁晏道君何在,可否一见?”听得这话,秦衍转头看向江夜白。“师父,弟子愿意迎战。”江夜白抬眼看他。秦衍和他记忆里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改变了对于云泽感情、删除了傅长陵记忆的秦衍,似乎还是当年那个劝着他不要喝酒的弟子。他看着江夜白,等着江夜白的吩咐,江夜白注视着他,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许久之后,他还是道:“去吧。”秦衍恭敬行礼,而后提剑离开。看着秦衍的背影,上官明彦转眼看向江夜白,不由得道:“魔尊是在迟疑什么呢?”“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晏明清醒过来,”江夜白喃喃出声,“他该多难过。”上官明彦看着秦衍走出门去的江夜白,不由自主开口:“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有得选吗?”这话问得上官明彦沉默下来,他垂下眼眸,苦笑了一声。“对,我们无路可选。”傅长陵站在山脚之下,仰头看着山顶的无垢宫。他叫战不过片刻,就看见一袭白衣从无垢宫内走出来。他一手提剑,一手执伞,站在高处,自上而下俯瞰着他,一言不发。他好似全然不记得他,目光里无悲无喜,没有半点情绪。傅长陵第一次看见他给予他这样彻底的漠然,当年他是岁晏魔君时,不曾这样看他,后来他是鸿蒙天宫大师兄,哪怕斩却情根再世冲锋,即便无情,却也记得他。可如今他好似真的什么都忘了,全然已是另一个人。他们遥遥相望,傅长陵艰难笑开,拾阶而上,提步走向他。周边修士喊杀着挥砍而来,但一触碰到傅长陵边上,便被瞬间震开。秦衍在高处看着傅长陵持扇而来,他唇边含笑,一直注视着他,好似来这无垢宫,就是为了他。但他并不关注他的目的。秦衍所有目光,都落在他流转的灵气之上,他揣度着傅长陵的能力,评估着他们之间实力的差距。傅长陵越往上,拦截他的修士修为越高,距离秦衍不过百丈距离远时,终于有修士破开他的结界,大刀挥砍而下!傅长陵手中小扇一转,翻手就从脊骨抽剑,直直抵在修士砍过来的大刀之上。“脊骨剑。”秦衍看着傅长陵拔剑,冷静点评:“蔺氏血脉。”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便知他大约是把所有都忘了。他抿紧唇,一路厮杀向上。雨卷狂风大作,雨伞在风中颤颤巍巍,血水顺着雨水从台阶一路而下,逶迤成蛇。傅长陵一路砍杀向上,来到秦衍身前时,已是满地横尸,他踩在血水里,喘息着朝秦衍抬手:“师兄,”他笑起来,“我来接你。”秦衍静静看着他,他目光落在他眼睛上。傅长陵生得一双漂亮的眼,但让秦衍更为奇怪的事,这个人的眼睛不仅漂亮,还有一份这世上难得的清澈。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注视着自己,便满眼都是自己。“我从业狱而来。”秦衍平淡出声。“我知道。”傅长陵苦笑起来,“我不在乎。”“我身负一界期望,纵使有违天道,但为我业狱子民,我仍得违背我心。”说着,秦衍抬眼。雨水顺着雨伞而落,成了隔在两人身前的珠帘。秦衍目光带了杀意,也就是那片刻他手中雨伞一转,剑从横扫而去,傅长陵急急往后一个翻身,就听秦衍低声道:“我需得杀你。”音落,秦衍长剑轰然而下。秦衍的剑快,但更可怕的是,他的剑不仅快,还带着排山倒海般强劲之力,放眼两界,鲜少有人能与秦衍的剑直面对抗。傅长陵急急后退,秦衍紧追而上,而后两剑相交,顷刻便走下数十招。“师兄,”傅长陵着急出声,“我是长陵,你全都忘了吗?”“云泽之事,我已选择忘了。”秦衍答得平静,傅长陵没有刻意进攻,只一味躲着他,听着秦衍解释:“我为业狱而来,就无需这样多余的感情。”“你会后悔的!”傅长陵大喝出声:“师兄,你若是在记得所有后选择,那我绝不逼你。可你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你做出决定,若有一日你想起所有,后悔了怎么办?!”“那就不想起来。”秦衍说着,剑含法光挥砍而下,似如巨龙冲撞而来,傅长陵骤然跃起,直直落到无垢宫屋顶之上。秦衍站在原地不动,手中剑花一挽,数百道剑意便朝着傅长陵直攻而下。傅长陵一路疾奔在秦衍周身,他勘察着秦衍周身灵气流动的方向,思考着江夜白抽取秦衍感情的方式。人所有的感情、记忆,都存储于神识之中,江夜白要精确的抽取秦衍的记忆,必然是要进入秦衍的神识。而神识的搭建,就像一栋房子,抽取任何一根柱子,横梁,乃至一块钉子,都必然会导致坍塌,所以江夜白在抽取了秦衍的记忆之后,如果要维护神识世界不崩塌,不混乱,必然是要用什么东西填充在那块位置上。比如某种情绪。秦衍此刻所表现的,对于业狱那种近乎偏执的信仰。因为有这份信仰存在,所以哪怕缺失了一部分记忆,他也不想去探索,去询问。要让秦衍恢复他的感情和记忆,必须要清晰江夜白放在秦衍神识之中的“咒”。清楚一个接近渡劫之人的咒本就是难事。而要在不伤害秦衍的情况下清除这个咒,那更是难上加难。但傅长陵必须尝试,于是上他手上捻符咒,围绕着秦衍开始放置阵法。秦衍看出他画阵的意图,他站在原地不动,剑意紧跟傅长陵,傅长陵每到一个地方,剑意便紧随而上。“秦衍,你从业狱而来,跨越两界,于问剑城外,夺舍成人。”傅长陵说着,抬手一个小型法阵按到地上,秦衍的剑光随即砸了下来,傅长陵足尖一点,便落往下一个方向。“你生于云泽,长于云泽,你是鸿蒙天宫大师兄,你有诸多师兄弟妹。你曾说要以命护云泽,锄强扶弱,维护正道纲常。”“不必多说。”秦衍长剑似如带了雷霆,“轰”的一声巨响,就在傅长陵身前砸出一道深坑。傅长陵从秦衍剑下堪堪滚过,喘息着单膝跪在地上,秦衍抬眼看他,漠然出声:“提剑。”“你是我师兄,”傅长陵喘息片刻,重新捻诀,“我不提剑。”话音刚落,傅长陵手下法阵朝着秦衍方向一路蜿蜒而去,秦衍纵身而起,那光纹动作更快,似如一只手一般,骤然抓住了秦衍的脚,而后就带着傅长陵所描述的记忆往他脑海中直逼而去。秦衍下意识抬剑急斩,但只是片刻,却仍旧让他头痛欲裂。他知道傅长陵是在用道修的攻击,便不再给傅长陵时间起符,瞬间出现在傅长陵面前,剑极快挥砍而去,威吓道:“提剑!”傅长陵被秦衍的剑一剑划过脊骨,他就地一滚只守不攻,手上法诀一个一个按在地上,反复念叨着往事。“你师姐名叫谢玉清,是一位无情道剑修,她与你一同长大,对你照顾非常。”“你师弟云羽,平日很爱说话,但修为普通,他崇拜你,总是跟着你,帮着你打理庶务。”“你养了一只灵狐,取名大花,你住的地方,是你师父修建,那屋子里有一道月拱门,你在大殿下埋了酒,经常躲着喝酒。”“你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八岁,”剑骤然贯穿傅长陵的肩头,傅长陵疾退开去,抬手将纹路按在地上。地面上纹路无形开始围绕向秦衍,他们像藤蔓一样暗中纠缠向对方,然后交织成暗网,悄无声息落在秦衍脚下。秦衍觉得有什么在疯狂进攻着他的神识,让他眼前模糊,来来回回都是幻象。傅长陵说的每一个画面都在他脑海里环绕。傅长陵说他上山,说他拜师,说他跪在他面前叫师兄,说他跟着自己,被大花咬着去试剑台早训。这是他的记忆。可他不需要,不必拥有这样的记忆!他意识到那一刹,秦衍依稀听到江夜白一声唤:“晏明。”业狱众生用手推着小舟度过溺水,白骨大片大片浮在河面的画面卷席而来。秦衍拔剑而起,用尽全力,朝着傅长陵只扑而去!“鸿蒙天宫宫主册封大典,你缺一块玉佩,我给了你一块。”话音刚落,秦衍的剑骤然贯穿傅长陵的身体,傅长陵闷哼出声。秦衍颤抖着手,抬眼看向被他长剑贯穿了胸口的青年,漠然出声:“还不拔剑吗?”“你就一直记着,”傅长陵喘息着,勉强笑起来,“要还我……这块……玉佩。”秦衍剑拔出再一次捅进他的身体,他好似全然不在乎,只道:“这不重要。”“第二次见面,是在璇玑密境。”傅长陵说着,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想去触碰他的脸:“那时候我看不见东西,是你救的我。”傅长陵目光微动,他感觉鲜血从身体里疯狂奔涌。设置阵法消耗了他太多灵气,他根本无力去愈合与他能力相近的秦衍所造成的伤口。他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似乎都显艰难。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面前人,竟有一种疯狂的快意涌上来。也好。如果死在这里,死在他剑下,也好。当年他亲自送他上审命台,他逼他手剖情根。秦衍从不怪他,从不恨他,甚至于连赎罪的机会,都从不曾给他。如今他要他的命,他也给得心甘情愿。“你让我拉着你的剑,带我走好长好长的路。”傅长陵说着,抬手握住他的剑,捏紧了剑柄。剑刃划破傅长陵的手心,鲜血低落下来,傅长陵盯着他:“我们在那里定亲,你为我差点死在璇玑密境,我便撑着碎裂金丹救你,分开的时候,你说要我等你。”“我等了好久。三十年,两辈子。”傅长陵含着泪笑起来:“秦衍,你记不记得,你喜欢我?”“滚开!”秦衍心绪大震,剑气猛地震开傅长陵。傅长陵被他甩到远处,一口血呕了出来。秦衍满脑子都傅长陵说的画面,傅长陵喘息着倒在地上,血在阵法上蔓延。在无垢宫内一直观战的江夜白豁然起身,明修急道:“魔尊,岁晏他……”“不能过去。”江夜白捏紧了扶手,颤抖着道:“若有差池,他的识海就毁了。”“那怎么办?”明修转头看着江夜白:“若是他想起来了,他跟着傅长陵走了怎么办?”江夜白说不出话,他只看着阵法里的秦衍。他一身白衣,手死死捏着那把他送他的枕雪。哪怕此刻大约已经是痛到极致,他还是保持着一贯冷静的姿态。傅长陵说的过往在他眼前清晰展现,可他识海之中却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死死抗拒着那些片段的冲撞。理智与感情一次次撞击在一起,无端的信仰和曾经的挚诚狠狠冲撞。他的手捏得过于紧,在剑柄上生生逼出血来。他的血和傅长陵的血在阵法中交汇,傅长陵意识接近模糊,可他知道,他的清醒着,他得去帮秦衍。他知道,如今他的阵法与江夜白的咒术在秦衍识海中对抗,他晚的任何一刻,对于秦衍来说,都是人间地狱。傅长陵喘息着,他撑着自己,努力抬头。他眼前早被鲜血模糊,目及之处,只有一袭白衣。那是他的终点,他的宿命,他的归途。于是哪怕他周身早已无力,一切都已朝着他远去,他还是撑着所有力气,支撑起早已虚脱的身体,一点一点爬向前方那个人。“你曾为我入金光塔受入骨长钉……”他低哑出声,想起当年秦衍于浮屠墙上受刑时的模样。他仰头相望,秦衍低头俯视,似如神佛。“你曾为我在万骨崖战十万阴魂……”傅长陵的手撑着自己,艰难挪移,他身体所过之处,便是血痕如龙蛇,蜿蜒向前。他眼前越来越模糊,可脑海里的模样,却越来越清晰,那是秦衍坐在万骨崖中,身饲万鬼,手捻莲花。“你曾为我于轮回桥候一夜风雨……”雨水大颗大颗砸在傅长陵身上,傅长陵眼前浮现的,是当年轮回桥前,青年执伞而立,而后他转过头来,便是两世相思隔云烟而望,似如镜花水月,转瞬成空。“你也曾为我在无垢宫,点十年禅灯。”傅长陵说着,爬到秦衍脚下。秦衍愣愣看着傅长陵,傅长陵眼前的血水浸过他的手掌,他眼里只有当年从秦衍神识之中看到的景象。无垢宫一片阴暗之中,唯有那一盏青铜禅灯点亮黑夜。秦衍摩挲着四角青龙含珠青铜灯,平静出声:“我不求他感激,我只求他活着。”“我之情爱,与他无关。”我之情爱,与他无关。傅长陵想到这句话,感觉在极端的痛苦之下,涌现出来的,巨大的幸福。他这说来可笑又荒唐的一生,这样本该痛苦的一句话,竟也显出了几分美好。毕竟,无论如何——傅长陵抬起头来,流着泪注视着秦衍,似如哭一般笑起来:“秦衍,是你先爱我的。”是你先爱我的。是你耗费了一生,在暗处默默爱着这个人。不言语,不倾诉,不抱怨,不憎恨。哪怕最终手剖情根,无疾而终,却都遮掩不了那漫长三十年时光里,无论生死爱恨,无论大义小节,都泯灭不了的一份可怜又可悲,弱小又坚韧的感情。秦衍看着脚下的人,他感觉有什么在他脑海里疯狂涌动,他们好像被什么禁锢着,马上就要破土而出。他提不起剑,挪不开步,他所有情绪,所有视线,都凝在傅长陵身上。“可我忘了。”他喃喃出声,有些茫然。“你忘了,没关系,”傅长陵听到这话,他缓慢笑起来,“我没忘。”说着,他颤抖着手,拿出当年他给的玉佩,玉佩染血沾泪,他仰头注视着他:“人如玉,当琢而得之。”傅长陵说着,抬手剖向胸口。手指如刃,一如审命台上,秦衍所做那样。心尖精血顺着指尖流下,落到阵法之上。渡劫期修士心头精血,这世上最强不过的阵法催化之物。记忆如同滔天洪水,瞬间冲破了秦衍识海中最后一丝阻拦。秦衍呆呆看着玉佩,遥远的记忆迅速闪过。他仿佛是回到上一世,看见傅长陵躺在血水之中,一双炙热的眼全是憎恨看着他;又似乎是回到今生傅长陵进入师门那一刻,跪在地上仰头看他,满怀期望“刀琢斧凿,”傅长陵的话和当年秦衍的声音交织:“生死百痛。”“方得玉成,继而人成。”上一世将玉佩交到秦衍手中的岁晏魔君,与坐在鸿蒙天宫高座之上的白衣高徒身形相交。上一世磅礴大雨里满怀恨意的华阳真君,与此刻细雨之中仰头看他的黑衣青年面容相融。他们都仿佛是被时光的刻刀一刀一刀精雕细琢,才终于有了如今的模样。生死百痛,继而人成。“如今长陵玉成,”傅长陵音含哽咽,“师兄,可愿再得?”秦衍没说话,他愣愣看着玉佩。傅长陵满身鲜血,仰头凝望着他。秦衍忍不住伸出手去,颤抖着手,触碰在那玉佩之上。也就是那一刻,无数记忆和情绪顺着玉佩翻涌而入。他仿佛是回到了那冲刷过他记忆的水柱之中,一睁眼,就看见那个黑衣青年仰望着他,朝他伸出手来。“傅……”秦衍喃喃出声,“长……陵……”音落的那一刻,秦衍的眼泪顺着面颊而下,直直坠落在玉佩之上,而后周边灵气翻涌,统统往他身上卷席而来。天地颤动,山河同鸣。华光冲天而起,秦衍半蹲下身,看着趴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的傅长陵。他感觉身体里仿佛是有了一棵树,它生在心里,快速生根,发芽,一路飞快向上窜去。他注视着他。重生以来,秦衍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无尽的悲喜交杂而入,感觉到难言的爱与动容抵在胸腔之间,呼之欲出。他静静凝望着他,沙哑出声:“你不当来的。”他该在乾坤城,参悟天道,然后等到接近飞升之时,拯救云泽。“我不来,”傅长陵笑起来,带血的手抚上秦衍的面容,“你怎么办?”“阿衍,我想当一个,自私一点的人。所有人都放弃你时,”傅长陵声含哽咽,“还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