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那佛修弯下腰,抬手搭在秦衍肩头,“你年纪尚小,路还很长,毁坏璇玑密境虽是重罪,但也别怕,你毕竟是鸿蒙天宫首徒,你师父会保你的,不是么?”这话虽是劝着秦衍,但却已经是将江夜白也拉扯下来,直指江夜白召开七宗大会的动机。秦衍抬眼看向那佛修,冷静道:“你是谁?”“在下明然,”那佛修慢慢直起身子,双手拢在袖间,神色矜傲,“璇玑密境保管者。”“既然璇玑密境还在你手里,”秦衍盯着他,“何不拿出来一观?”“放肆!”明然得了这话,脸色大变,“我一宗密境,是你这小儿说看就看的?”“你不敢?”“江宫主,”明然不答秦衍的话,转头看向江夜白,“这就是你鸿蒙天宫的教养?”“你不敢。”秦衍见明然的话,肯定开口。明然顿时大怒,化神期威压铺天盖地砸过去,怒道:“竖子无礼!”明然一动,秦衍瞬间拔剑,竟是全然无视对方威压,剑尖朝着对方疾驰而去。明然面上带了几分震惊,普明立刻便要动手,江夜白一把按在普明肩头,喝着茶道:“大师,年轻人的事,让他们去。”普明被江夜白按住,冷眼回头看向江夜白,江夜白低头喝茶不言,无声对峙。大殿之上,明然与秦衍你来我往,明然在短暂失神之后,顿时反应过来,和秦衍当即纠缠起来。傅玉岚抬手设了个结界,便让秦衍和明然困在了里面,傅玉岚扭过头,同傅玉殊小声道:“你看,我说有好戏。”明然和秦衍在结界里打得难舍难分,傅长陵朝着正殿狂奔而来。云阳跟在他后面,喘息着道:“傅公子,你慢些!慢些!”傅长陵不理会云阳的话,只往大殿狂奔而去。秦衍的剑势极猛,但明然毕竟是化神修士,修为上占了优势,秦衍与他来回二十招后,便显力竭,明然见得秦衍露出颓势,他虽然也是精疲力尽,却还有几分余力,举着降魔杵就朝着秦衍砸去,同时怒道:“你宗门不教你,就让本座教教你,什么叫上下尊卑!”说话间,降魔杵随着话音而落,也就是那一瞬间,狂风卷着数百丈符咒冲打开大殿门直直砸了进来,朝着明然便卷席而去,而后明然脚下一个法阵骤然大亮,闪电从法阵中冲天而起,如同藤蔓一样绑在明然身上。大殿之外,一个华丽含笑的声音响起来:“你说你要教谁,上下尊卑?”第三十六章 我原谅你,我不在意声音响起来, 所有人都往外看去, 便见公子持扇含笑步入大殿, 然后朝着座上江夜白行了个礼, 恭敬道:“见过江宫主。”说着, 他又朝着座上所有人行礼道:“各位掌门, 家主, 普明大师。”,而后他将目光落到傅玉岚和傅玉殊身上,笑了笑道,“三叔公, 爹。”“你怎么来了?”傅玉殊见得他出现, 皱起眉头来, 不等别人开口,劈头盖脸先骂了起来:“一个小辈, 谁让你进来的?还砸门进来,反了你了!”说着,傅玉殊站起来便要冲下去揍人的模样, 傅玉岚赶忙拉住傅玉殊,劝着道:“玉殊, 长陵还小, 会这么闯进来肯定是有要事, 你先听听他怎么说。”傅玉殊和傅玉岚一唱一和先骂起来,其他人到不太好开口了,座上普明大师脸色阴晴难辨, 克制着声道:“你这小儿,如此擅闯大殿,是想做什么?”“晚辈无状,只是事出突然,还望各位前辈见谅。”傅长陵先跪下来,认错态度极为诚恳。在场众人面色稍霁,旁边明然被阵法所困,怒骂道:“竖子,还不放开我!仗着你傅家那些灵宝偷袭于我,算什么英雄?”“啧啧啧,”傅长陵听着明然叫嚷,露出了嫌弃的表情,“一个化神期的魔修被我偷袭还好意思说出来,我都为你羞耻。”听得这话,众人脸色大变,普明一巴掌拍了桌子,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普明大师你先别着急,此事容晚辈慢慢禀来。”傅长陵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到了秦衍边上,伸手扶起秦衍,秦衍想说些什么推拒,傅长陵警告看了他一眼,秦衍顿了顿动作,傅长陵扶着他起身,让其他弟子给他搬了个凳子,小声道:“我来。”秦衍皱起眉头,傅长陵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向明然身前。明然警告看着他,冷声道:“你想做什么?”傅长陵笑着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布,递到明然身前:“你可认识这是什么?”明然见得黑布,眼神闪了闪,面上却道:“你拿来的东西,问我这是什么?”“这事当从一月前说去,一月前,我随家臣越明司到上官家驱邪,却遇到了无尸罗这样的凶物……”“所以,是你陪着秦衍去的璇玑密境?”普明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江夜白,“你那弟子,果然满口谎言。”“呀,秦衍已经同你们说过了?”傅长陵有些诧异,普明语带嘲讽:“说是说了,可却不是他说那么回事,他可没说这事儿和你有关系。”“哦?”傅长陵笑了笑,“那我再来说一遍好了。”傅长陵简短将过程说了一边,众人再听了一次,等说完后,傅长陵道:“不知秦道友是撒了什么谎?要如何罚?”在场人都不说话,傅长陵所复述内容,除却他的出现以外,一切与秦衍都大致相同。一个人说,那可能是编造,可两个人都说同样的内容,便多了几分可信。在做其他人都没表态,傅长陵接着道:“我们二人从璇玑密境出来之后,我金丹有损,便找了个地方躲着休养,但是七日前,还是有魔修找到了我,我依靠家中给的灵宝侥幸逃脱,意图杀我的人受了伤,我撕下那人一块染血的衣角,便是这块。前两日,我父亲告知我,江宫主预备举行七宗密会,我便猜测是为了商议此事,如果这世上当真有魔修,而这些魔修当真谋划着做什么,他们还能利用璇玑密境,那这些魔修显然在我们云泽高层有卧底。如此盛会,卧底怎会不来?”傅长陵说着,转过头去,他手上抬着的黑布之下,一个光盘在他手心亮起来,光盘上绘着十六个方向,指着明然方向的位置一闪一闪,明显是在指引什么。“这个寻亲盘,以血寻人,敢问明然大师,”傅长陵停在明然面前,微微探身凑近他,“九日前夜,您在哪里?是在金光寺吗?金光寺哪一位弟子,见过您,与您作伴呢?”听到这话,金光寺的人脸色都有些变了。明然冷冷看着傅长陵,傅长陵笑着继续道:“璇玑密境一直由您保管,为什么会落入魔修之手?我出璇玑密境之前,特意加固过璇玑密境的封印,璇玑密境不至崩塌,我们所说是真是假,您将璇玑密境拿出来一试便知,又何必多说?我知您是普明大师亲传弟子,”傅长陵转头看向普明,笑着道,“想必普明大师不会帮亲不帮理,将云泽生死,置于险地吧?”普明被这大帽子一压,脸色阴晴不定,明然看向普明,又扫了一圈众人,冷声道:“我明然修道三百年,行善积德,从不做违心之事,未曾想,今日竟要在这众人面前,受如此小辈羞辱,你们既不信我,又何必多说?!今日明然便以死明志,还自己一个清白!”明然刚说完,便要自爆金丹,然而傅长陵动作更快,一把按住他脖子将他抵在墙上,另一只手捻了一张符就抵在对方腹间,靠近对方低喝道:“在我面前玩什么金蝉脱壳?”说罢,那符咒便瞬间隐入对方腹中,明然脸色巨变,傅长陵死死捏住他的脖子,全然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模样,普明见状,一掌朝着傅长陵拍了下来,大喝出声:“放开我徒弟!”“天地入法,”傅玉岚看见普明动作,也不迟疑,金扇往唇上一抵,清朗出声:“护我血亲。”普明的金掌印狠狠撞在傅玉岚的及时张开的结界上,两道真气冲撞在一起,卷起一阵狂风。傅长陵手上用力,往前探了探,压低了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再不动手,你可就没机会了。”明然喘息着,他看着死死盯着傅长陵,傅长陵手指掐入明然脖颈之中,金扇朝着他金丹抵去,也就是那一瞬间,明然再也承受不住,猛地尖叫出声来!音出一瞬,众人都感觉到一股阴深之气冲天而起,傅长陵被那阴气狠狠震开,冲撞到木门之上。数十道黑影在狂风中朝着不同方向冲去,在场众人顿时兵分几路追着黑影冲了出去,秦衍起身也要追去,傅长陵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秦衍停下步子,被傅长陵抬手拉下脖子,他负在他耳边,极快道:“你留下,让你师父亲自去加固封印,我必须走了。”秦衍愣了愣,傅长陵见他愣了,不由得笑了。“以后别傻,容易被人欺负。”他喘息着,撑着自己起来,“你看,还好我来了。”“我没事。”秦衍极快回复,傅长陵没有多说,他踉跄起身,在一片混乱之中,也追着一道黑影而去。他追到半路,便急急在鸿蒙天宫后山停了下来,他匆忙躲进山洞里,捂着腹部剧烈喘息起来。刚才和明然对垒,他暗中动用了聚灵塔才制住明然,这一动聚灵塔,好不容易养得好了些的金丹又毁了,他额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可他仅有的理智提醒着他,他绝对不能这样晕倒在这里。今天闹了这一次七宗大会,按照他的说法,剩下的人必然要开始质疑为什么他能打开封印,为什么魔修要盯上他,到时候免不了就要验证血脉。他不能在这时候再被发现,他不能当众被验血脉,他必须伪装成追着魔修而去后失踪的假象,才能让他逃脱这一劫。傅长陵颤抖着,换上鸿蒙天宫衣衫,又拿出千面水来给自己涂抹。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格外艰难,金丹上的剧痛一次又一次冲上来,让他几乎没了知觉。傅长陵躲在山洞里给自己换装时,追着黑气出去的各位修士陆陆续续回来,剑宗宗主钦南低骂了一声,忍不住道:“是什么东西,一打就散了,比魂魄还不经打。”“到的确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魔修了。”儒宗宗主郭明凡叹了口气,颇有些忧虑:“要真如二位弟子所说,那云泽怕是有大祸将临啊。”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江夜白最后才回来,他回来之后,众人便看了过去:“江宫主可有收获?”江夜白点点头,他抬起手来,手中拿着一个小球。普明见得小球,当场惊呼出声来:“璇玑密境!”江夜白应了一声,普明急急走来,正要取走小球,便被傅玉岚用折扇挡住。“普明大师,”傅玉岚笑着道,“贵宫勾结魔修,用璇玑密境害我云泽精英弟子,如今这璇玑密境,还放在贵宗,怕是不妥当吧?”“你什么意思?”普明脸色颇有些难看,傅玉岚扫了一眼众人,也不问普明意见,只道:“诸位,事关云泽生死,一宗密境,交由鸿蒙天宫看管,诸位以为如何?”“甚好。”苏家家主苏清阳点了点头,说了这两个字。苏家人开了口,其他人自然随着附和起来。普明脸色极为难看,但是大势之下,他终于还是道:“那……就暂且留在鸿蒙天宫。”说着,他又加了一句:“等此事了结,你们得把密境还来。”“放心。”傅玉岚笑起来,“鸿蒙天宫有的是密境,不会贪图你们这一个已经废了的密境。”“你……”普明顿时大怒,傅玉殊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傅玉殊走上前,给普明顺着气,“我三叔公不大会说话,普明大师您消消气,明个儿我让人给您送些白名初露过去赔罪,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说着,傅玉殊就扶着普明走到一边去,一边走一面劝。等普明被拉走之后,众人便都将目光停在璇玑密境之上,江夜白沉默片刻后,慢慢道:“璇玑密境暂放鸿蒙天宫,鸿蒙天宫会想出封印之法,若有需要,还望各宗各族不吝帮协。”“江宫主放心,”苏清阳点头道,“云泽之事,我等必定齐心协力。”众人商议定下来方案后,江夜白便让秦衍先行退下,秦衍恭敬行了礼,他走出大殿之外,犹豫片刻后,他抬手抚上袖上傅长陵清晨留下的那一抹符文,他想了想,终于还是吹了一声口哨,没了片刻,疾风便狂奔而来,蹭在秦衍脚下。秦衍将符文捻下来,捏碎在疾风面前,拍了拍它的脑袋,小声道:“去找人。”疾风“嗷呜”了一声,甩了甩脑袋,便领着秦衍冲了出去。疾风领着秦衍七转八拐,终于来到傅长陵躲藏着的假山,他走进假山里时,傅长陵已经晕在了地上,千面水倒在地上,一半脸是沈修凡的模样,一半脸是傅长陵。秦衍走上前去,急忙握住他的手,用灵力运转一个周天,确认了他的情况之后,他从袖子里摸出了几颗药丸,给傅长陵塞进了嘴里。而后他将千面水倒在手心,涂抹在傅长陵脸上,替他拉扯好衣服,就扔在了疾风背上。傅长陵隐约感觉到秦衍的到来,他又不敢确信,他恍惚睁开眼,就感觉眼前全是毛,这毛色斑驳,像一只大花猫,从那杂毛中看过去,就看见一个人御剑而行的背影。他来不及多想,又浑浑噩噩睡了过去。等他再一次醒来时,便发现自己伤口已经都被处理好,躺在软塌之上,不远处秦衍坐在月拱门边,月亮洒在他身上,他靠在月拱门边,曲着一只腿,提着一个酒坛,静静看着月拱门外、云层之下的凡间灯火。疾风趴在他腿边,正怡然自得舔着毛。傅长陵恍恍惚惚撑起身子,抬手捂住有些发痛的头,秦衍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淡道:“醒了。”“师兄?”傅长陵有些茫然,秦衍点点头,他放下酒坛,站起身来:“醒来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去揽月宫,今晚师父要开璇玑密境,你给我的阵法我已转交师父。”说着,秦衍似乎想起什么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和云羽、明彦被魔修袭击,我将你带回来后,已让谢师姐将他们两带回去了,他们无碍,你不用担忧。”傅长陵静静听着,秦衍往外走去,傅长陵终于没忍住,还是开口道:“你都知道。”秦衍顿住步子,没有回声,傅长陵觉得有些好笑,他转头看向秦衍:“我是傅长陵,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装不知道?”秦衍沉默着,傅长陵在这样冗长的沉默里,内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分一分被打垮下去。他突然有些厌恶自己的莽撞,秦衍不愿揭穿,就是不想揭穿,他又问这些做什么?万一秦衍一怒之下把他赶下去了呢?“你既然是傅长陵,为什么还要装成沈修凡?”秦衍终于开口,傅长陵愣了愣,他被这么一问,顿时有些心虚,结巴着道:“你……你不是不喜欢我吗?要我自己来鸿蒙天宫,我……我不就进不来了吗?”“为什么要进来?”秦衍继续询问,傅长陵没有说话,他低垂着眼眸,理着思绪。他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于是便干脆沉默装死。秦衍问出口后,反而放下了什么,他回过头来,看着傅长陵,执意道:“为什么要来鸿蒙天宫?”“我……”傅长陵紧张得抓了床单,“我很感激你,我觉得自己打开了璇玑密境,很对不起你。我想来为你做点什么。”说着,傅长陵想起什么来,他着急道:“当然,来鸿蒙天宫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能拜江宫主为师,能成为你师弟,我也觉得很幸运。我以前浑浑噩噩的,一直没好好学过什么,我想跟你学点东西。”傅长陵拼命想着秦衍可能喜欢的理由,说得乱七八糟。秦衍静静注视着他,一双眼仿佛了然一切,只道:“仅是如此?”“我还想为云泽做点事,成为一个能为云泽做出贡献的人,我还……”傅长陵一路胡编乱造,致力于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秦衍喜欢的小青年。秦衍听着他胡扯,听到最后,秦衍慢慢走到他身前来。他的影子笼罩傅长陵那一瞬间,傅长陵就顿住了,他紧张抓着床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秦衍抬起手,轻轻放在傅长陵额顶。“你来,我不揭穿,便是因为,我希望你是沈修凡。”“你来鸿蒙天宫,为的是追求你的道,为的是你自己的修行,又或许还为了保护云泽苍生,保护其他人。”“你若向道,我愿为你领路。你想做我师弟,我愿领你前程。”傅长陵没说话,他感受着秦衍手上的温度。那一刻,他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羞耻和愧疚涌上来,他低哑出声:“若是因为我对你做了很多很不好的事,我来赎罪呢?”秦衍得了这话,他顿了顿,许久后,他终于才道:“如果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那从这一刻,你不必赎了。”傅长陵茫然抬头,秦衍笑了笑:“你对我挺好的,我原谅你,我不在意。”第三十七章 (修) 我师父呢?……傅长陵没说话, 他呆呆看着秦衍。秦衍很少对他笑, 记忆里他笑过的时刻, 屈指可数, 而对他傅长陵笑, 更是近乎没有。此刻他笑起来, 笑容温和又克制, 似如朗月清风,端是君子风度。常人听着这话,是该松一口气的。无论过去是什么样,当得到当事人原谅那一刻, 总该放下几分。可傅长陵却在听到这话的片刻, 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钝痛在心上蔓延开来, 他也不紧张了,就静静坐着, 秦衍等他回复,等了片刻,没听得傅长陵出声, 便道:“若是没有他事,我便去揽月宫了。”“你不会不在意的。”傅长陵突然出口, 秦衍没想到他竟是说了这一句, 不由得有了些许诧异, 傅长陵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认真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不能说这声不在意。如果你根本没经历,不了解,你就不是那个人。你没承受过那个人的痛苦,也没经历过那个人的绝望,你不能,也没有资格,替他说那句不在意。”傅长陵说着,声音里带了几分颤:“你不知道他多在意,他不会放下,如果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那你也放不下。”傅长陵说着,自己也有些茫然,他自个儿都辨别不清,他说的放不下,放不下的是什么。他只知道,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平静的秦衍,他竟然觉得,比面对着当年用剑指着他,试图杀了他的那个岁晏魔君,都让他来得惶恐。这种惶恐让他不自觉绷紧了身子,捏着床单的手微微颤抖,秦衍看着他,他察觉到此刻的傅长陵仿佛是一根绷紧的弦,如果他再继续说下去,这根弦或许会就此断掉。于是他沉默着,迟疑了片刻后,他才道:“或许吧。”“毕竟,”他慢慢道,“你说的那个人,也不是我。”秦衍这么一提醒,傅长陵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勉强笑起来,想遮掩自己方才那些胡言乱语:“我想起些其他事,乱了思绪,师兄勿怪。”“无妨。”傅长陵不敢再想其他,他掀了被子,起身道:“师父今晚要开璇玑密境?”“嗯。”“那我也去吧。”傅长陵站起身穿衣服,“阵法是我弄来的,我最清楚。”秦衍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傅长陵穿了衣服,他还有些虚弱,走路的脚步略显虚浮,但秦衍也并没有让他去休息,他们两人走到月拱门前,傅长陵正要御剑,就听秦衍道:“我带你吧。”傅长陵愣了愣,便见秦衍并指一划,枕雪剑便跃了出来,停在两人脚下,扩大了一圈,而后秦衍回头,将白玉剑剑鞘探出来半截,递给傅长陵。傅长陵看得那半截白玉剑鞘,不由得笑了,他伸手握住那半截剑鞘,熟悉的触感便涌了上来。他跟着秦衍一起站到枕雪剑上,秦衍似乎是照顾着他刚醒不适,飞得缓慢,傅长陵看着前方人的背影,方才酸涩的心又放平缓下来。月光洒落在前方人身上,如银雪披身,流光盈溢,只是看着这背影,傅长陵就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涌上来。他忽然觉得方才自己有些许可笑,其实他来这里,便已经与前世没了多大的瓜葛。前世他和的秦衍的关系,绝对算不上善终,无论是傅家还是江夜白,都是他们两之间迈不去的坎,重活这一辈子,他要做的,就是珍惜现在。他不必纠结过往,也不必纠结秦衍一句偶然的放下不放下。若是喜欢一个人,上一世喜欢,这一世再见,也会喜欢。就像如今的秦衍,哪怕这一世他们只是初初相逢,他这么静静看着这人背影,见他君子姿态,他也会觉得,有没有上一世,他都会把这人放进眼里。那秦衍也是如此啊。上一世他喜欢了傅长陵。傅长陵忍不住抿了唇,看前方人的背影突然有了些不好意思,悄悄把目光挪开,又忍不住挪回去。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就觉得,这一世的秦衍,也会这么喜欢傅长陵。想到这件事的一瞬间,傅长陵忍不住开口:“师兄师兄。”“嗯?”“你什么时候知道沈修凡是我的?”“文试便有怀疑,灵山遇见你后,便确定了。”秦衍倒也没遮掩,傅长陵有些奇怪:“你怎么怀疑是我的?”秦衍听到他问,颇有些嫌弃看了他一眼,直接道:“品味。”“这么了解我?”傅长陵往前了一小步,他试探着拉上秦衍的衣袖,凑上前道:“师兄,你既然这么早就知道是我了,怎么还让我进鸿蒙天宫啊?”“我不让你进,你就不想其他办法?”“那肯定要想。”傅长陵老老实实道,“我就算为了月华草也得来啊。不过,师兄,”傅长陵亮着眼睛瞧他,“你放我进来,是不是因为我在灵山救你,把你感动了?”秦衍无言,似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傅长陵笑容更盛:“你在金光寺面前没把我供出来,是不是也是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傅长陵大拇指掐了食指,比划着道,“一点点心疼我?”“傅长陵,”秦衍终于开口,“你别多想。”“我不多想,”傅长陵摆着手,抿唇低笑,“师兄你放心,我知道你是害羞的人,我真没多想。”秦衍冷眼扫他一眼,皱眉开口:“我不供你,有我的考量,你别想太多。”“我明白,”傅长陵点着头,“这就是你作为师兄对于师弟的责任,你对谁都这么好的,你放心,我没想多。”他话说到这份上,秦衍明知他是敷衍,却也不知怎么劝阻,犹豫半晌,终于只是硬邦邦道:“随你。”“师兄,你别这么严肃嘛,”傅长陵逗着他,“我们都是师兄弟了,你对我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秦衍冷着脸没说话,抽了袖子一甩,就直接给傅长陵拍到到了问月宫的地面上。傅长陵整个人直直砸进土里,惊到了问月宫所有人,秦衍收了剑,从半空施施然落了下来,此时问月宫人来人往,明显十分忙碌,谢玉清带着另外几位亲传弟子守在门口,见秦衍和傅长陵,她眼里带了几分诧异,将目光落到傅长陵身上,疑惑道:“沈师弟这是……”“起来。”秦衍踹了傅长陵一脚,傅长陵立刻撑着自己起身,带着泥土的脸上露出一个朝气满满的笑容,朝着谢玉清道:“师姐,晚上好。我刚才把师兄惹生气了,您别奇怪。”谢玉清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秦衍。秦衍走上前去,朝着谢玉清行礼,傅长陵自己站了起来,拍开了自己身上的泥土。“此刻可方便进去?”秦衍和谢玉清打完招呼后,看向屋里,直接开口询问。谢玉清摇了摇头:“宫主已经领着众长老、掌门、家主在里面开启璇玑密境了,让我们在外镇守。”秦衍点了点头,他对江夜白是极为放心的。“那我一起吧。”秦衍说完之后,便同谢玉清一起站在门口。傅长陵听他们一问一答,转头打量着四周。问月宫上一世他是来过的,后来一比一重修过,但是那个问月宫和如今的问月宫差别却很大。他记得问月宫常年冰雪,冰冰冷冷的一片,可如今的问月宫,却是草木郁郁葱葱,庭院里错落有致种着花草,明显是有人精心打理过。傅长陵看着这些花草,抬头同秦衍道:“师兄,我去逛逛园子。”秦衍抬眼看他,傅长陵给了他一个眼神,秦衍便道:“去吧。”傅长陵笑了笑,便慢慢悠悠往后院走去。问月宫此刻已经被布下结界,云泽大能齐聚于此,他不敢太直接去窥探,便借着赏花的模样,围着后院闲逛。傅长陵走开后,谢玉清抱着剑,淡道:“听说今天你遇到了魔修,救下了云羽明彦,还有沈修凡。”“嗯。”“云羽明彦没什么事,是被人用手刀劈晕的。你那师弟好像被盯上了,你注意些。”“好。”秦衍点头,谢玉清沉默片刻,突然道:“你好像还挺喜欢他。”秦衍动作顿了顿,他抬头看向谢玉清,皱起眉头:“何出此言?”“你对其他人,没这么上心。”谢玉清说得直接,秦衍无奈低笑:“倒让你看出来了。”“认识你很多年了。”谢玉清抱着剑,看着不远处的花草:“本来以为还算了解你,如今却突然看不明白了。”“哦?”“我期初以为你不喜欢沈修凡。”谢玉清转头看他,一双清明的眼注视着他,仿佛能看透一切,“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只是突然觉得,”秦衍垂下眼眸,“逃避并非解决之道。有些事,有他在会更好,我不该感情用事。”“你似乎经历了许多。”“的确。”秦衍声线放低:“在外有了些际遇。”“为何要帮傅长陵遮掩?”谢玉清难得话多,秦衍有些意外。这位师姐同他一般修无情道,却比他更早入寡情境界,她很少与人这样攀谈,在他记忆中,他与谢玉清说话几乎没有聊过这样的私事。可谢玉清问起,他也没有遮掩,直接道:“他有些身份,不宜为他人所知。”“他是你朋友?”“他是个无辜之人。”谢玉清听到这里,大致也已明白,秦衍这个人,哪怕是素不相干的人,他也会维护一份公正。谢玉清点了点头,犹豫着,似乎是要说什么,秦衍见她欲言又止,主动道:“师姐今日,为何问阿衍这样多?”谢玉清抿了抿唇,这话她说得艰难,然而她憋了又憋,才终于说出口:“你若有什么难处,可同我说。”秦衍听到这话,露出几分诧异,谢玉清抱着剑,转过身去,僵硬着声:“我毕竟是你师姐。”秦衍没说话,他看着面前的庭院,一瞬间想起的,是上一世鸿蒙天宫那一场熊熊烈火,以及弟子出殡那一日,漫天白花。他看着面前身形高挑、面容清冷的女子,垂下眼眸,好久后,低哑出声:“师姐不必担心,我并未有何难处。只是在外游历后,心境有所变化。以前阿衍没好好关注周边人,现在想多照看照看,多为师父打理打理庭院,让他别老喝酒,多给师弟师妹上上课,带他们出去历练。还有,”秦衍抬起头来,看向谢玉清,他面上依旧清冷,眼里却柔软了许多,“多陪师姐练练剑,免得师姐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