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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小酌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4(1 / 1)

文西席很称职的时期里,同我唱过一曲凤求凰,他生冷硬板的强调一直在我脑中挥散不去,自那之后,我对这首曲子一直抱着深深的畏惧之心。文劫板着脸同我说出阿玉被天庭求亲之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个岁数很大,却还待字闺中的女神仙,除却舞难这个长得漂亮,却是个拿刀那剑动不动卸人下巴的疯婆子之外,还能是个什么样子。忘川边一株名不见经传的兰草,居然会同顶顶受天帝喜爱的幺女容泽神女有那么一竿子便能打到的干系,我着实该兴奋之余大声喝彩一句。当初乍一听到阿玉要娶一个比舞难更疯婆子的老疯婆子时,我着实受了惊吓,以致后来多日里吃不下睡不着,顶着两眼乌青的同时,圆圆滚滚的身子迅速消瘦了下去,每逢见舞难,便要想到有个老爷爷要将他八十未嫁的闺女押给我家阿玉。神情萎靡之余,我感叹一句,“阿玉你真真是个冤大头。”可叹夜央殿里一众侍从并不以为我是纯粹被吓着,一个个争先恐后去请文劫舞难螭吻陛下,如丧考妣。没心没肺的舞难只觉得我这是要长高了直叫她们不用担心,板着脸的文劫仍旧除了偶尔教授我一些学识之外一言不发,只看着我明显尖下去的脸眉头深锁。反观阿玉,依旧每日轻飘飘地如同一只艳丽蝴蝶般飘来我夜央殿里,同吃同睡,只偶尔在床榻上一边擦着半梦半醒里我的口水,一边同我说,“小白不必担心,不过是名义上的婚典罢了。”他难得一发的感慨里,如同我是那织布女辛辛苦苦送了乡里秀才的他进京赶考,他红榜高中却醉打金枝,被皇帝相中,赏了个公主来同我抢这正室夫人的位置,我心思苦闷,他无奈安慰。三人成虎,再加上被心里的老妖婆子吓坏的我整日里恍恍惚惚,于是八极宫里每逢遇上一个熟识的仙人,那人必定停下安慰我一番,“小夜大人,你还小,待将来大了,依陛下如今宠你之势,来日必定要盖过那天女的。”我起初还会反驳几句,后者却会回我一个别扭暧昧无匹的眼神,然后含糊地说,“陛下这嗜好,四海八荒早已见怪不怪了。”我只得别过头默默哽咽一声,一副几百来岁的小仙童身子,居然被你们这群老神仙想得那般龌龊,足见这些成了仙的人心里也不怎么清澈。之后再逢这些状似很闲的仙人,我便径直递过一个“你什么都不要同我讲,我明白”的眼神,然后施施然迈着小碎步晃荡过去。冬寒最后被放了出来,而我脸上的伤疤在文劫半瓶珍贵无匹的口水里业已消失不见,甚至那处比别的地方更为光滑。并且为了赔罪,阿玉便将他遣了来夜央殿里,让他从此当我的侍童。其实品阶差别这东西,我完全没做过任何想法。起初见冬寒一个人戴着脚链枷锁在那里独自默默蹲着,不受其他侍官待见时,便有些于心不忍了,毕竟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儿,他每日依旧穿得工工整整,只是眉眼里已经没了最初那股子盛气凌人。每逢我端个糕点去送给他时,他便瞪着我,眼神凶狠,我只当瞧不见,放了糕点便走,他也瘦了许多,比我更甚,不论牢里还是牢外,想必都不大好过。在西海八极宫为了迎接容泽天女的到来时,我偷偷从来找我玩的舞难发髻上拔了根钗子下来,文劫说过,舞难全身上下,每一缕衣裳的丝线抽出来都能作为武器,所以她的钗子应当也有许多用处。最初见到冬寒伶仃的脚拖沓着枷锁时,我便存了这个心思。夜里他睡在夜央殿最外间的殿门旁,是临时铺的一个脚榻,自被放出来,这些日子里冬寒显然脸色不大好,只是无人疼他。连之前还同他妖精打架的阿玉,也再没递过哪怕一个眼神给他,每日里只管穿着各式艳丽的袍子将自己衬托得愈发祸水了,然后来寻我一起,教我打双陆,下围棋,同吃同睡。造成冬寒一切苦难的源头,是我。我摸上他冰冷的脚踝时,瞧见了上面被磨破的皮肉,本该细嫩的脚丫上尽是血痂,想到他之前很是受宠的模样,觉得有些可怜,便将手放了上去,一片冰冰凉凉。迎接我这轻轻一放的,是冬寒重重一脚,我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被踹翻在地,捂着胸口疼得很又不能发声,痛眼里我抬头,看到了他在夜里也晶亮晶亮的眼眸,漂亮的小脸高傲又坚强,如同当时拿着匕首抵在我脖子边时的很有心计与志气。他刚要叫出声,我便一个鹞子翻身挺了起来跑到他身边,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嘘!别的侍官会醒来的。”我尽量压低声音,回应的又是手上一记闷疼,这厮很是凶残呀,先割我脸,这下还连踹带咬了,得幸小白大人我宰相肚里能撑船,否则一定让舞难给他脚上的锁链上加一个十来斤的大铁球。他用眼神问我,有些鄙夷又隐隐有些嫉妒。未免再受突如其来的或踢或咬,我已经懒得同他理论,径直掏了衣襟里舞难的钗子出来,找到他脚上锁链的锁孔,兀自捣鼓了起来。他要开口,我赶紧摆手,“你别说话,一说话我就手抖,待会儿簪子戳你脚了可别怪我。”半晌,终于在“喀哒”一声里,锁链开了,我尽量小心翼翼将它挪开,平日粗枝大叶的积习却难改,还是碰着了冬寒脚踝上斑斑驳驳的伤口,他轻轻“嘶”了一声,听得我赶紧放了手里的锁链。没想他却一把拍开我的手,捉起还有些黏着皮肉的铁链猛然一扯,连皮肉带血珠一并扔在边上,所幸他虽然狠,却心细,响声不太大,没有弄醒别的侍官。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他看了我一眼,低声道,“猫哭耗子。”放你姥姥的屁,我还不稀罕呢我。不过又想到既然他能说话,便是下巴好了,也稍微放了下心来。第3章看着他脚踝上的伤口开始流血,临走前,我还是忍不住将衣襟里藏着的剩下的文劫那半瓶口水掏了出来,往他床边一递,“喏,止血的。不过也说不定涂了立马长疮生脓死翘翘。”趁着话还没说完,我便转身离开了,却听见身后他轻轻一声笑声。于是又折回去,从衣襟里掏出来一包午间藏起来的糕点,默默放在了床榻上,“前几日里也没见你把我送糕点的盘子还回来,这次就不用盘子了。”不敢看冬寒嘲笑的表情,我又做贼似的往里间我的寝阁里走。走到半路,听见了一阵轻微下床响声,随后我的手便叫一只冰凉的小手捉住了。我回过头,四周漆黑无声,更漏犹自滴答,隐在幽幽的明珠光里,是冬寒握住了我的手。他轻声道,“很冷,而且他们每日里都不同我说话。”我拉着他一起,往里间的寝阁一起走,一路上他都一直保持着高傲的样子,如同一树珊瑚,开得火热艳丽,下头堆积的,却是亡骨皑皑。他有些落寞,“我被部族送到这里,一直只有螭吻陛下待我好,如珠如宝,所以……”随即他有些歉意的看着我,我想,冬寒着实不算是太坏,而且舞难已经下了恁狠的手,兴许最初,也只是下意识保护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于是我摇摇头,以示无事。或许少年之间的情谊总是来得轻易却深重,不打不相识。“我的床榻很暖,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罢,文白脸一直说我是最小的,现下也有个同我差不多般大了的仙童来应应场面了。”我朝他咧嘴一笑,“当时我挺疼的,你那匕首着实不大灵光。”我不知日后的变数,我若知晓,从一开始便不会对任何人好上那么一分。现下我那不大灵光的脑袋里,是今晚注定不会寂寞。两个小童子并排躺在柔软的云被里,如同舞难给我带来的食盒里秀色可餐的粉嫩香糯的团子,只听冬寒满足的叹息一声,我看过去,他的眉眼里有渴慕又有寂寞,正拿着我方才递给他的半瓶口水仔细涂着脚踝上的伤口。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怪我么?”他笑,挪了过来,挨我近了一些“我自出生,便是鲛人一族辗转存活的希望,照他们的话,是贡品,是艳质无双。照我的话,是遭遇同族的背叛。得幸这龙尊长得格外俊美,我也不算太亏。”我问他,“瞧你这么老成,你多大了?”“一千岁整。”他眼中的落寞愈发深了。“今日么?”我瞪大双眼。“嗯。”他垂下了漂亮的脑袋,如同一只羽翼未丰,想飞却未成的雏鹰。“那生辰快乐,顺便庆幸今日得了我这么个弟弟呀,我五百来岁,六百未满,具体不知,不过,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惊喜嗳。”那日我当自己辩赢了文劫,所以冬寒在小白大人眼中,便是小白哥哥。他转头看向我,柔软冰凉的手移上了我的脸,“小白,你太天真。”漂亮的小鲛人望着我,眉头有些皱紧,我为表示我是郑重又认真的,便为他一一列举了遍阿玉文劫舞难。冬寒看着我吐词激动之下不着意落了点口水下来,却轻声笑了,我这才发觉,他有不输于阿玉的美貌,只是更偏于阴柔,又未长开。他用力揉了揉我头上散了的发,突然凑了过来,柔软的唇压在我额头上,“小白。”他的声音贯来柔软而妩媚,这下终于放下故作老成,有了同我一般的味道。我只得朝他傻笑,以往一般的傻笑,“冬瓜。”他有瞬间怔愣,然后便笑了,放下手中盛着文劫口水的琉璃瓶,用力扳过了我的脑袋,一字一句对我道,“记住,我不叫冬瓜,也不叫冬寒,我叫……”然后他贴近了我的耳朵,温热吐息里,轻轻说了几个字。随后撤身,将食指轻轻点上了他粉嫩唇畔,“嘘”了一声,说,“这是秘密”。我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我眉眼弯弯成月牙,心想这便是文劫讲过的里头有的一句,所谓冰释前嫌罢。同冬寒双双钻进了被子,看见同自己个头差不多或许更加瘦弱的他,不经有些诧异,“冬寒,你一直都长不大么?”他莫名叹息了一声,声音里是微微惆怅,“为了能够得某些尊贵神上喜爱,刻意维持成鲛人一生里最美的样子。”起初我不懂,却看着他微皱的眉眼,觉得他有些难过,便同他说,“无妨,以后我同你一起,阿玉是好神仙,文劫舞难也是好神仙。”他“嗯”了一声,搂住了我抽条下去的腰身,拍了拍我的脸,“小白,睡罢。”我颤着手也搂住了他的脖子,入手触感是柔软细腻的,除却阿玉,这是第二个同我睡在一块的人,我心里有些忐忑,却也莫名欢欣,“好。”他似乎是轻轻呓语,“今日谢谢你。”虽则隔了五百来岁的坎,但是我与冬寒,我私心里想,还是勉强能算个同龄好玩伴罢。看着他眼里时常出现的严肃,我不假思索点头,嘴中仍旧咀嚼着食物,极其不雅,含混不清的对他道,“那是自然,舞难带来的新鲜果子,有我的一只,就有你的一只,好吃糕点么,也是五五开咯,你穿我的衣裳,我也穿你的衣裳。”这是我心里最真诚的话,只有朋友才能分食,才能同袍。他陡然笑得灿烂,捏了捏我的脸。阿玉依旧忙于迎接天女容泽的事,无暇分身,八极宫里处处一片欢声笑语,文劫、舞难也不大来夜央殿了,于是我与冬寒亦走得愈发相近,同他说起话来也轻松许多,不必如同阿玉面前忐忑,也不必装傻充愣的应付西席文白脸先生,还有舞难的热情。他们的好,一直像是透过夜兮白,来弥补待另一个人的好,而不是纯粹的待我。黄口小儿,才易分辨好恶,即使伪善过于真实,也总有迹可循。譬如某日阿玉来看我,依旧翩跹如蝴蝶妖娆,他坐在长桌边,端详着我愈发尖瘦了的下巴,然后感叹了一句,“竟是愈发像了。”在我不明所以里,他又轻声呢喃了一句,“夜子。”初时我以为他在叫我,而后他的手指流连在我的脸侧,眼神却飘忽长远,我才发觉,那不是“夜子,”是“叶子。”再譬如舞难依旧提着食盒来看我,瞧着我一口一口啃着粉糯团子时,偶尔也会说漏嘴,“你以前最爱这个,现下也是。”然后目光闪烁不定,干干一笑,“小白你自来了八极宫,便爱这个。”还有文劫,始终不发一言却显然有话未说。或许我有慧根,毕竟这么些年,忘川边来往反复的生魂里,于一株兰草来看,人性透彻得很,也知道,他们所言非我。只是这些,我并未同冬寒说,他喜爱的,仅仅是夜兮白,而非其他。于仙人而言,是闲时绵长又无所事事的日子,反复一日又一日,不知不觉,我随阿玉来西海已经一百年。冬寒不再高贵不再受阿玉喜爱,索性日夜陪伴着我,阿玉同文劫舞难见我有了玩伴,似乎也毫无异义,毕竟还有容泽天女的迎接事宜需得忙碌,所以某日冬寒抱着我躺在夜央殿里的大床上时,说,“小白,我再也不必刻意维持自身最柔软的模样了。”自那时起,他便同我夜央宫里水池中那枚浸月珠贝一般开始长高长大。只是一个自同我一般的豆丁模样长成了高高瘦瘦的漂亮少年,另一个从手指大小,长成了几近一块罗盘的怪异形状。而我,始终是仍旧总角的小白大人,童子形容,短暂岁月流走,只是失了初来时的白白胖胖,好吃傻缺。在水镜面前,我瞧见里头站在冬寒旁边的童子伶仃瘦弱,身材开始纤细得疏落有致,眉目清华。摸上自己的白净脸颊,我想起与冬寒初遇的院落里,那间落了灰尘的房间,有一副白衣人的画像。这些时日我遗漏的,是我的脸,同画像里的那人愈发神似,粗看起来,便已经五六分相像。最初阿玉杀了的铜铃眼嘲风说的话里,有一个迦叶,这么一个我无暇顾及的姓名。阿玉也总抚摸着我的眉眼,唤叶子,小叶子,我起初以为是我,现下却明白那不是。草灵有慧,阿玉的话里有话,文劫的支支吾吾,舞难以为我好吃无脑,我知晓,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的眼里,是那间落了尘灰的屋子里,画像上的人,他似乎很重要,否则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何必待我一株名不经传的小草这般好,殷勤得譬如真正亲人。一切殊异之处串联起来,是追缅还是怀念,更何况,我对一个整日妖娆如蝴蝶翩跹,艳若祸水的人存了不该有的心。我该笑一声,我夜兮白何其有幸,还是探寻,迦叶究竟是何方神圣。身旁的冬寒瞧着镜子里的我脸色变幻,便抱起了我,如今他已经能轻易抱起我的身子,他问,“小白,你怎么了?”我不假思索的看着那张来日必定同阿玉不相上下的俊脸,“我想出八极宫瞧瞧。”他便轻易带我离开了八极宫,游上了海面。我从未见过除了地府与西海里,还有其他的地方。文劫教过的学识里,在此处酸得恰到好处,长天一线,落日余晖,波光粼粼耀眼无穷,静寂且广袤的美好,并让我心生敬畏。腥咸的风吹过来,冬寒顷刻带我上了一块礁石。我问他,“冬寒也会仙术么?”他在水中也有仙障,也会施法定住殿前兵将。他露齿一笑,“最浅显的,皮毛而已。”我登时欢呼雀跃,心中自豪不已,六百来岁的小兰草虽则一丁点法力也无,起码还有个会仙术的好友。如同乡下娃娃进京,虽则海面空无一物,我却时常为了一条蹦出水的鱼,一只掠过头顶的鸟而拍手欢欣,我着实稚拙。转过头,看见冬寒凝指聚力在礁石上刻着什么,我走到他身后,“哇”地一声想唬他,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清瘦身板将他身前挡得严严实实,待好一会儿,才笑着侧身,容我上前探看。黑硬粗砺的礁石面上,是两个名字,歌舒让,夜兮白。歌舒让,是冬寒在鲛人一族里的本名,谦让循礼,虚怀若谷。他搂过我的身子,我咧着嘴傻笑,坐在他怀中,听他慢慢唱起一只悠长如风的小调,“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冬寒喉咙柔软,吐出语调自然好听,他说,那叫越人歌,是凡人的曲子。最后他同我轻轻笑了一声,少年漂亮的唇纹里,他说,“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海风咸腥湿热,混着冬寒身上温软的清晰香味,很是宁静。当时我们并不知,或许只有我不知,八极宫里文劫舞难为了寻我,已然翻了天,有个人优雅得体的坐在夜央殿里,脸上阴云密布,怒气沉沉,所有宫婢皆被遣散出殿。所以,待我同冬寒尽兴瞧完落日才回西海里时,便遇上了文劫难得变了的脸。冬寒拉着我,他一脸事前已经料定的淡然神色,而我站在他身后一头雾水。文劫侧身走到我面前,依旧白面一张,却隐隐有些担心,隔着冬寒朝我道,“兮白,君上在夜央殿里等着你。”顿了顿,又说,“今日你出门,未曾通报便定了殿前将士便私自出了宫,陛下起初以为是隐在南海的饕餮着人私自绑了你去,你该知道,现下西海南海,势同水火。你今日着实鲁莽了,待会好好认个错罢。”我从未听过文白脸说过今日这么多的话,凭此所见,约莫是出了一大档子事儿,又想起饕餮便是当时嘲风所说的阿玉敌对的另一方,便讷讷应了,“先生,我知错了,下次一定不会了。”文劫抽了手出来,拍了拍我的头,难得温声说,“好生劝劝陛下,今日他闹小孩儿脾气呢。”他拍着我头谆谆教诲的斯文模样,一瞬间便推翻了我心中一百来年的冷脸白面还朝我拍口水的江湖郎中,转而成了真正的好西席。然而虽然文劫已经尽力安慰了我,可我心里还是禁不住慢慢紧张了起来。想当年文劫还是我西席那时,小白大人我整日胡闹,嫌弃文劫长着一张清秀白脸,却总穿着同舞难毫无二致的娘腔紫衣,怪瘆得人身上起褶子,便偷偷拿匕首割了文劫衣裳下摆,他虽然当时冷着一张脸出了夜央殿,眉眼里却温和的没有拿戒尺摔我,而是轻易放过了我。今日他难得闻言软语,千儿八百年头次变脸,可见这是提前给我喂颗定心丸,夜央殿里阿玉指不定已经摔了满屋子东西,龇牙咧嘴地在磨刀霍霍向小白。我捉紧了冬寒的衣袖,随他慢慢走着,他一路浅笑,只偶尔回首安慰我道,“无妨,今日是我私自带你出门,出了事,我比你高,也能担着。”我心不在焉地想着文劫方才的话,冷不防冬寒提了我衣领一下,“有门槛…”他声音低低,少年婉转,低头转首,领着我跨过一道矮矮门槛,似是不经意间一朵粉纸扇绽开的温柔,细碎花瓣碾压出芬芳汁液。饶是之后此去经年,也再未见过比他更漂亮的少年。临近夜央殿,我扯住了冬寒缀着几多碎花的衣摆,朝他咧嘴,“我进去见阿玉,你在外头等我,毕竟我顽劣惯了,被拍几次屁股蹲儿也没事,顶多就是打狠了点儿。”他依旧拉着我另一只手,对我的话恍若未闻,笑着道,“这叫同进退,共患难,顶多也是一起挨板子。”说得如同丑媳妇儿终须见公婆的郑重,我只得回干干一笑。阿玉妖娆的声音却从里间飘了出来,不大,却清清楚楚,“不慌,两人一同进来罢。”我一颗心登时飘忽了起来,冬寒却捉着我的手将我一把拉进了夜央殿,进殿那一刻,有个人影端端正正坐在我平时吃点心的凳子上,把玩着我那一套琉璃小著,视线对上的一刻,我忍不住便脚下一滞。阿玉身上穿得郑重,束发玉冠还未落下,黑面银缎的长袍笼在他清瘦白皙的身子上,一丝不苟,苍龙刺绣收起凶狠利爪,安静游溯在长袍上边,服服帖帖。他轻轻敲打着琉璃小著,一声一声清脆,脸上优雅从容,瞧不出一星半点愤怒闹气。却并没有在见到我时嬉笑着朝我张开怀抱,轻佻戏谑,“小白,过来。”他眼里流转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情绪,不过对视片刻,我便败下阵来,蔫蔫挣了冬寒的手,“腾腾”几步跑到阿玉身边,不顾一身灰尘,蹭上他的膝头,软趴趴道,“阿玉。”他这才笑了一声,却是对着我身后,显而易见的挑衅。我心里直道,冬寒你快些走罢。天不如人意,更不如草意,冬寒温柔的嗓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陛下,如若在您身边,小白也是同冬寒一样的角色,您便仁慈一回,将他赐予冬寒,如何?”阿玉勾了嘴唇,修长手指曲着,轻轻抹去我脸上不小心沾染的尘埃,随后轻启薄唇,“做梦。”然后又晃了晃食指,“小白可比在孤家身下婉转承欢的鲛人贱民身份高贵多了去了。或者,你认为,我如此宠他,会轻易地许了你去?”我转过头,朝冬寒示意,让他不要再说了,他却坚定执拗得如同话本子里王屋山面前的愚公,“螭吻陛下,您并非时常伴在小白身边,也不知他心里究竟要什么…”阿玉朝他摆了摆手,轻易打断了冬寒接下来的话,然后他看了我一眼,揉了揉我的发心,朝冬寒说,“孤家没心思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现下麻利地滚出去,或者,死。”冬寒一动不动。阿玉便弹了弹指,温柔清澈的少年立刻屈了膝,却一声不吭,半跪在离我不远的地面,左边衣摆下流出汩汩血迹。我握紧小拳头,心中嘶叫一声,却又换上一脸笑容,傻气得紧,眼里包着泪又立马收进去,“冬寒,你出去罢。”夜央殿迅速出现两个侍官,将冬寒拉了出去。他在铺满血迹的路上一语不发的望着我,眸光里是深重的温柔。抱歉,对不起,又是我的错。阿玉拍了拍我有些木然的脸颊,然后嬉笑,搂着我的手愈发紧了,“小白,你是我的家人,不是么?”我依旧笑嘻嘻的露着半颗缺牙,对着近在咫尺的祸水美人说,“是。”他也笑着捏了捏我的脸,“好乖。”随即他嗤笑了一声,又自说自话了起来,“既然步步错,便从第一步开始挽救,小白以后也切勿走了歧路。不过,也无妨,便是误入歧途,我也会把你拉回来的。”阿玉最终没有对我大吼大叫,也没舍得拿戒尺哪怕轻轻摔一下我的屁股蹲儿。他又开始了与我同食同睡,同榻而眠的日子。我却开始不习惯起来,只因之前他不在时,都是冬寒每日陪着我,甚至端茶沐浴也照看我,省了夜央殿里一众侍官的忙碌,可现下冬寒也不知在何处,夜央殿里的侍官又开始忙里忙外,阿玉虽则每日笑得风生水起,却也未曾与我透露一字关于冬寒行踪。我着实心忧冬寒景况,而那日阿玉的态度,怒气深沉却隐而不发,依旧让我心有余悸。这一夜,他靠在床榻边,把玩着我的小手,同我说,“小白可喜欢凡间的故事?”凡间的话本子在地府时白无常说过许多了,耳朵都要起茧。可我还是点点头,只因同他这般温情的日子不知几许,又要变成他不动声色却怒不可遏的模样,便蹭了蹭他的肩膀,朝他嗲声嗲气道,“喜欢。”于是阿玉同我说了一个故事,他时而上挑却又专门拖沓的语调难得慵懒平静,“从前有一个清心修佛的少年,在修行之时好心救了一条小银鱼,后来小银鱼变成了另一个少年,每日同他一起玩耍,于是两人日久生情。可是少年终归是要修佛的,最后无奈,只得离开了小鱼,小鱼生性寂寞,难得有这么一个心尖尖上的人,便紧追不舍。小白,你猜,这故事最后的结局会怎样?”这算个甚故事?头无调后没尾,我想也没想,心中只期圆满,便说,“小鱼最后肯定追到了那个人,然后在一起,那样小鱼就不会寂寞了。”他蹙了蹙眉,怒了努嘴,有些顽劣,“若是那人不见了怎么办呢?若是小鱼又找到了另一个好玩的物事又怎么办呢?若是中间隔了太久,小鱼找到了那人,那人却不再认得小鱼了怎么办呢?”哪里恁多怎么办嗳!这是说故事么?!不过我脑中瞬间清醒了过来,结合着这些年来的一切,心中清明,便傻笑了一声,天真稚拙,“小鱼要执着,先抛了手头的物事,然后寻到那人,再快快乐乐的在一起。”阿玉便看着我笑了起来,笑声惊走了我的瞌睡虫,他说,“是呀,待寻到了那人,便该抛了手中无聊的物事,同他开心的呆在一块。”我心里陡然沉了那么一沉,直觉我便是他话中要抛却的“物事”,所以又开始了担惊受怕,附带琢磨着如何寻到冬寒,这段日子里,我又瘦了那么一圈。反观八极宫里一众忙忙碌碌又面带喜色的仙人们,我顿时觉得,老天欲让你灭亡,必定先使你疯狂,当然,缘起缘灭,自有定数,容泽便是在这千呼万唤之中终于摆着盛大仪仗,委身来到西海替天庭刺探军情来了。距离冬寒不在已有那么几日,西海里的早晨只有夜明珠的辉光熠熠,自然见不到那日同冬寒一起出海所见的天海一线,孤鹜齐飞的壮阔景致。这日我仍旧睡眼惺忪之时,内衫衣带猛然被阿玉一扯,我打了个呵欠慢腾腾睁开了眼,对这张幺蛾子脸已然习惯,看着他身上早已一丝不苟得索利严整而飘逸,我轻飘飘说了一句,“今日有事?”我想,我着实是对阿玉越发大胆无礼了起来,他却似乎纵容无度,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嗯,容泽来了,今日我替你梳头罢。”我点了点头,脑子里满满的冬寒瞬间被容泽取代,阿玉的正宫娘娘来了。这么思索着,被阿玉抱上了膝头,头皮又是一扯一扯的麻痛,已然比第一次好了太多,却无法让我雀跃,他这般宠爱甚至殷勤,似乎有些想弥补前些日里关于冬寒一事而毁坏了的形象。可叹我真正聪明了许多,心里想的已经不是会不会成为第一个被扯光了头发的仙童,也不是日日舞难给我带来的美味香甜还松软的糕点,更不是他亲自替我梳头该多么自豪。或者说,其实阿玉这些日子不来的时候,我也相同地在躲着他,并且愈发不敢正视那张羽睫飞扬、顾盼生辉的容颜,我怕我终有一日会忍不住同他说,“八极宫就不能有男妃么。”我想,那样的话,无论我像谁,想必阿玉也立马将我逐了出去。我只得装傻充愣,什么也不说。泪眼花花里,阿玉满意的瞧着我两束软发被他盘地歪歪扭扭,随即又替我换了身衫子,冰凉手指触到我的肩膀时,我打了个寒噤,有些怯怯地看着他,仍旧是美人祸水一位,却让我心中平添拥堵。他安慰地亲了亲我的脸颊,嘴唇温软却冰冷。最后上下细细打量了我好几眼,眸中尽是我不明的情绪,而后便将我抱出了八极宫。临行前,他掂了掂怀中的我,莞尔一笑,“小白瘦了许多,这可不行,原先白白胖胖的才可爱。”我“吃吃”一笑,将头挪到他耳边,看着他如同雕琢精致的玉白耳垂,说,“文先生说过,要长高了才会瘦。”青丝不换白发,若是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被你拥在膝头,我宁愿永远不要长大。西海极殿,第三次正式来了此处,却没了前两次的或紧张期待,或纯粹欢欣,心中尽是平静。我看着殿中铺满了绮丽地毯,火红珊瑚摆在两侧,一位盛装美人端庄地站在殿中,不可方物,而我同阿玉站在殿门前,他一脸莫名笑意,我一脸不可置信,可不是活像凡间傻儿子娶悍妻的模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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