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小白觅吃食。推开颤巍巍的门,灰尘扑簌簌落了下来,本来就狼狈得很的我,立马头顶了一层厚灰,不过转念一想,或许一不留神捡了一条小命,想到当时阿玉被我打断了好事那满脸不愉快的模样,我就抖了一抖。院门上有块大牌子,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我却不认得,便抬脚迈了进去。许久之后,我被关在颂禅殿里时,已经不似现下这般蠢笨,也记起了那块叫“门匾”的牌子上,写的是“枯舟迦叶”四个字。只是现下的我却是不在乎上头要写什么的,整了整邋遢的白衫子,钻进了一间极大的房间,房间里倒是没有外头那般腌臜,除了一层薄薄积灰,倒也布置得挺好,同我夜央殿里的寝阁一样,这里头也是一张很大的云榻,雕花长柜,乌木桌,我很是满意,若没人来寻,今夜就决定睡再这里了。不过也只这几样,同着地上一个圆圆的蒲团,也落了灰,着实太简陋了些,连颗照个亮的夜明珠也没有。幸亏我对这黑森森的地方习惯,否则定是待在外头不敢进来的。隐隐约约,我突然嗅到了舞难带给我那些软糯团子的味儿,莫不是饿得发梦了?我又尖起鼻子仔细嗅了嗅,却是乌木桌上一个紧闭的小盒子里散出来的味儿,兴冲冲跑过去,忽略桌上的两双筷子,抖着脏手打开了不知什么材质的盒子,登时香气四溢,四个安详等待被小白吃的粉白团子搁在里头。我热泪盈眶,果然天无绝我夜兮白之路啊!立马张开了血盆大口,管它放了多少年还能不能吃,四个粉白团子三下五除二就进了我的肚。又坐到了地上,我打了个饱嗝,揉了揉酸疼的小胖腿,撩开衣袖一看,白生生的手臂上都是先前跑时四处乱磕的青紫,倒是不怎么疼。吃完了就该睡,我起身,抖抖衣襟上呛死人的灰尘,转眼间却瞥到墙上挂着一副画。闲着没事干,走过去想拂去画上的灰尘,却发现这画虽然老旧了,却依旧一尘不染,我踮着脚想把将它取下来,却无奈身子太过矮小,只能呆呆看着。画里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唔,应当说同阿玉的漂亮不同,这个人眉目里毫无情绪,又有些悲天悯人,他长着长长的头发,却裹着一件袈裟,清高出尘,画画的人想必心思极其细腻,我甚至能看清画中人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朵细碎白花。整幅画除了黑白,没有其他着色,我却觉得画它的人应当是倾注了许多感情在里头的,温柔又难过,右下角有许多蝇头小字,我却不认得也看不清,或许是这院落以前的主人罢。只是这些与我无关,我纯粹是饭饱思□□而已。刚才吃得急了,我张嘴又打了一个饱嗝。这时房间的门又“吱呀”一声响了,空旷的响声瘆人得很。我疑惑的转头,瞧见了白日里见过的粉衫小童站在门口,他含言待诉的眸子正死死的盯着我。我大惊,难不成那团子是他的?不对,那上头有灰,该是搁了许久的。又或者他也是迷路了走到了这里,想同我睡一间来搭个床伴?当然,如果忽略他手里那柄闪亮闪亮的匕首。我同他情意绵绵对视了半晌,然后粉衫小哥儿动了。粉衫小哥儿掂着手里的短匕首,慢悠悠朝我走了过来,漆黑的房间里,他走得不偏不倚,妙步生花,走在我颤巍巍的小心坎上,小草爷软团子似的脸映上了匕首闪亮平滑的刃面,我身上泛起一层又一次鸡皮疙瘩。粉衫小哥儿眼睛里精光闪烁,颇有些故作高深道,“我的名字叫冬寒,是鲛人遗民进献与螭吻陛下的高贵贡品,也是年轻一辈鲛人里最漂亮的一个。”我瞪大了双眼以表示不明其意,冬寒小哥儿看着我,脸上却有些心满意得的飘飘然,随着便是我诧异开口,“贡品不都是死的么?”难不成白无常他吹牛?凡间庙里摆的贡品全是活生生的小童子?冬寒俊俏的小脸在黑森森的房间里蓦然铁青了,“大胆!敢对本公子如此说话,你又是哪根葱哪根蒜?”我很是老实巴交,“我本无名无姓,阿玉给我取了个,唤作夜兮白。”他摇头疑惑,“阿玉又是何人?”冬寒小哥儿端的孤陋寡闻了,居然连阿玉的本名都不知道,我便好心同他解释,“就是今日抱着你的螭吻陛下,他白日不是还同你妖精打架来着么?”我说完话的同时,却发现冬寒本就锅底灰的脸彻底黑了下去,同我身边的乌木桌也无甚两样。随即他便亮出了手里一直蠢蠢欲动的匕首,一把上前来,迅速抵住了手无缚鸡之力,半点仙灵也无的小白大人我细嫩的脖颈。看样子日后得打一个铁皮箍罩住脖子,或者自己先捂住,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待见我的脖子。我诚惶又诚恐,脸上陪着干笑,“高贵又漂亮的鲛人遗民贡品冬寒小哥儿你这是要干甚?”他抽了一只同他皮肤一般细软白净的手,摩挲着我的脸,然后狠狠的捏了两下,疼得我龇牙咧嘴,他装腔作势的威胁我,“瞧你这小模样,日后长大了必定是个祸害。既然你同陛下那般亲,那我今日除了你,将你尸体弃于此地可好?日后陛下便只会宠我一个了。”听完他的话,我冷不丁又打了个激灵之余,不禁想骂一句冬寒你个蠢货。长了脸蛋儿不长脑子么,既然有你,没了我的话,阿玉不知道找别的俊小哥儿么?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不过总得先拖延片刻才对,万一将他说得恼羞成怒,指不定明日我便成了没叶子的兰草了,“冬寒贡品小哥儿息怒息怒,你是怎生寻着我的?”手里没有趁手的物事可以同他支在我脖子上那柄状似吹毛断发的匕首比斗一番,我心下不禁有些着急,人固有一死,不过必须得轰轰烈烈呀。烂木姥姥的,这厮手劲脚劲都挺大的嘛,膝盖顶着我胸口疼死了。他却很是得意的一笑,“鲛人素来擅追踪一道,你身上有股子气息格外浓重,我稍微一寻便寻着了。”屁!小白大人保证我每日都有沐浴更衣,除了今日一气乱跑,平时做得最多的仅仅是爬下床吃舞难带去夜央殿的好吃食。不过又想到既然他愿意同我说这么多,也就是仍旧良心未泯,我便试着点化他,遂硬生生挤了两点泪来,“贡品小哥儿,我其实真不怎么被陛下喜欢,您瞧我这一身邋遢的磕碜模样,可见也是个可怜人呐。”他却一点也不吃我这套,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虽然蹭了许多灰尘,却也别想蒙我,”他指着我蹭脏的白衫子,“这是抽了几百头鲛人的筋,织就的冰绡衣,你倒是口舌刁滑,看来是该给点苦头给你尝尝了。”说罢,冬寒顿时勾起了一道残佞得很的笑,拿起匕首,迅雷不及掩耳的在我白净小脸上,刷刷横竖划了两刀。白无常你姥姥的匕首哪里都是吹毛断发!可疼死我了!敢情这是新仇加旧恨,他族人被阿玉刮了筋来织衣服,他又被送来当贡品,一腔愤怒无处发泄,于是老了心肠,对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童子下这么狠的手。脸上火烧火燎的疼,我开始大力挣扎起来,可冬寒手里的钝刀子转瞬间又搁上了我的颈子,吓得我立马没再敢动。包了一包泪,我试探着格外小心翼翼,卖主求荣的说,“阿玉喜欢你文劫舞难喜欢你西海八极宫都喜欢你,求求你了放过小的罢,其实小的不是什么夜兮白,小的只是夜央宫里头洒扫侍官的小厮,本名二根,这衣服是我今日出来玩,偷了人家小夜大人的穿来着…”一番话脸不红气不喘,说完了我一边泪眼模糊,一边仔细观察冬寒的面色变幻。果然他听了我的话之后,稍微思索了片刻,搁在我脖子上还染着血的匕首也稍微松动了,口中喃喃,“照理来说这么蠢笨的角儿应当不是同我一样的才对,只是…”他有一星子迟疑,随即神色又开始狠戾起来,我等的就是此时,白无常保佑,这次能不能脱离这个恶趣味的贡品小哥儿,便靠你曾经教过我的了!双手猛然发力,两只小胖爪子用力抓向了冬寒腹下三寸,伴着小白大人我口中大喝一声,“猴子偷桃!”我捉住了!又用指头碾了碾,软软的。冬寒尖叫一声,刺耳欲聋,匕首立刻撤开了我的脖子,我欣喜若狂,立刻撒丫子头也不回的往外头跑去,临走时顺手拿着乌木桌上的小盒子,劈头盖脸朝他砸去,“砰通”响声后,是冬寒愤怒的咆哮声。趁夜,我气喘吁吁跑出那个荒僻的院落,左右都是幽暗的走廊,我看也没看便挑了一条猛跑,无奈小胖腿跑得真真不快,我预感待会若是还没碰上什么侍女兵将,再被冬寒那厮捉住,今日便要归位在此了。脸上依旧火辣辣的疼,脖子之前似乎也被冬寒的匕首挂了下,有些凉,我边跑便伸手摸了一摸脸,被划的一边似乎肿成了半个包子,满手猩红。烂木姥姥的,这小哥儿瞧起来娇弱清秀,下手还真不是一般的狠。光顾着看手,我没头没脑的跑着跑着便撞上了一堵墙,不疼,抬头一看,却是个人,还是个熟人,阿玉。“小夜子,若非我来寻你,定要迷路了罢?唔?哪来的血?你的脸这是怎么了?”在我呆怔中,他捉住了我的手,调笑轻佻的语气跳了几个转,成了阴沉恼怒。后头跟上来的舞难也见到了我的脸,倒抽了一口气。阿玉他白净的袍子被我的血染污了。无巧不成书,我身后冬寒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混账!敢砸我!今日我非撕了你的脸,扒了你的皮!”阿玉一个眼神下,舞难立马上前制住了冬寒,小哥儿一见这么多人都看着他,立马藏了染血的匕首,一双水亮亮的眸子瞬间淌下了泪来,落在地上哗啦啦滚成了一颗颗圆润的小珠子。阿玉俯身抱了我,瞧着我猪头一般的脸,皱了眉头,轻声道,“疼么?”说完又朝我脸上呵了一口气,轻轻柔柔的,我脸上凉凉一片,原本火烧火燎的疼痛也去了许多。修长的指揩了一些我手上的污糟血迹,含在他薄削的嘴中。那一刻,我的心又漏了一拍。然后他朝对拉扯住冬寒小哥儿的舞难笑了一笑,妩媚又轻佻的开口,“正好小夜子这衣服划破了呢,不如把他的筋也抽了来补补罢。”冬寒哭皱了一张漂亮脸蛋儿,柔柔弱弱叫了一句,“陛下…”随着我便听见轻微一声“喀拉”,是舞难迅速出手,并指一捏,卸了冬寒的下巴。这下他哭得更厉害了,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呜咽。舞难那一下反手,着实狠辣,同方才见到我的脸时的惊讶对比异常鲜明。虽则我之前被冬寒割了两下狠的,我却着实没想到要让这么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漂亮小哥儿被扒皮抽筋。先前被冬寒划脸时,我痛狠了之下咬破了舌尖,故而此刻也大着舌头说不出话来,便扯了扯阿玉的衣裳,皱着眉把肿了的猪头摇成个拨浪鼓以示不忍。阿玉却挑了眉,斜了凤眸,盯着伏在地上的冬寒,“那给个痛快?拖出去绞了脖子如何?”我肿了的猪头摇得更狠了。这时一直站在阿玉背后的文劫却走了上来,瞧了我一眼,露出我从第一眼见他到现在为止的第一个表情——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然后他凑到阿玉耳边,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得连我尖着耳朵都只能听见“鲛人”,“收归”,“西海”这么几个不着调的词。阿玉听完,却冷笑着瞥了文劫一眼,“孤家乐意这么做,也好让那群自以为是的东西瞧瞧惹着了孤家是个什么后果。”说罢便要让舞难把冬寒带下去。我干脆手舞足蹈了起来,一把拉住阿玉的领口,力气大得将他的外袍扯开了个豁口,大着舌头同他说,“偶谋射!”童音之尖锐,以及破了舌头的含糊,导致连小白大人我自个儿都听起来不明其意。于是我又用手比划着我没事,还用力扇了下被划伤的肿脸给他瞧,肿脸木头他姥姥的!才扇第一下就疼麻了我每一粒没长好的牙。我皱巴着一张脸,狠狠心准备再来第二下,却被阿玉捉住了小胖手。他皱紧了眉,又对着我的肿脸呵了一口气,“本来就不大好看,破了相便更丑了,我饶过他便是。”他抱着我开始朝他来时的方向走去,扔了一句话给舞难,“先关进海牢,余下的看小夜子恢复如何。”然后便步伐匆匆了起来,他居然还拽了一把文劫的衣领,“走快点。”到了夜央宫,他将我放在了美人榻上,对面无表情的文劫说,“你给他瞧瞧,夜族的医术不是向来好得很么。”我睁大了一双眼珠,看着冷面书生文劫刷白的脸一下就凑到了我面前。然后又眼睁睁的看着他吐了一口唾沫在手心,然后面目狰狞的一把拍在了小白大人我脸上。我“嗷”的一声就叫了出来,疼得舌头都伸了出来,白面书生哪里是个好医术的夜叉!明明就是个江湖郎中!阿玉却笑了一声,朝拍了我一脸唾沫的文劫说了句,“你还是这样子,当年孤家可没少被你这般耍弄。”说完他坐了下来,将我滚圆的身子移到了他的腿上。文劫自拍了我一脸唾沫之后,片刻间又回复了原来冷面菩萨的模样,“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文劫便先行离去了。”阿玉强忍着笑,冲他摆了摆手,他便匆匆离开了,临走前我瞧见他脸上生硬的表情似乎突然扭曲了一下。待文劫走后,阿玉看着我血肉模糊又混着唾沫的脸,突然大声笑了起来,直到喘不过气,头上的玉冠也歪在一边,毫无登基时那番气度威严的模样。待他笑完,便让侍女端了盆温水过来,又将夜央宫里所有侍从全遣走了。他卷起袖子,在水盆里拧了条帕子,一边拧一边同我说,“小夜子,你不用那般害怕文劫,他是千年不食的夜叉,腹中涎液譬如灵丹妙药,外敷内服皆宜。”呸!我才不要那恶心吧唧的玩意儿!一条温热的帕子恰时覆上了我的脸,雾气氤氲里,阿玉神色温柔又疼惜,他手中帕子轻轻拭去我伤口边的血迹,还有其他污糟印记。我惊艳他此时抖落了浑身轻佻妩媚,眉目温柔安宁的模样,如同与我已然多年相识。脸上伤口隐隐有些痒,却也不再疼,暖热帕子捂得本小白大人心里除却了高兴,还是高兴。“小夜子,唔,以后叫小白罢,白白嫩嫩的小夜子。”阿玉忽然话多起来,伸出手掌拍了拍我没被划伤的另一边脸,笑得妖娆。我哼哼了声以示同意,心里直呼蓝颜祸水呀蓝颜祸水,便索性闭了眼不去瞧他,安心享受了第二道玉枯舟陛下温柔的擦脸。待我再次睁开眼,帕子已经被他扔到了玉盆中,在染红的温水中激起阵阵涟漪,他支起手看着我傻愣的样子,轻声发笑,上挑的眉长而硬朗,凤眸里蓄着隐约捉摸不定的光,薄唇削脸,叫人目酥骨殇。他对我招了招手,捉了我脑袋边一缕软发,说道,“小白也该总角了,不如我来替你挽发。千儿八百年里独一份儿。”我心里满是祸水美人,以及这一句“千儿八百年独一个”的喜悦,虽然不知“总角”是个什么,却安心将脑袋自发低了下去。所谓“总角”,过程疼得我直冒眼泪,阿玉显然手生得很,扯得我头皮阵阵发麻刺痛。最后他煞是满意的递过一面水镜与我,我瞧着镜子里头的小娃娃欢喜又痛苦的包着一包泪一脸似喜似悲的模样,头发束成了两束,盘再头顶,成了两个圆圆又尖尖的小角。脸上被划的伤经了文劫口水一抹,已然消得差不多了。我傻兮兮的笑,笑得涕泪齐流。许久之后,我同白剪愁,也就是白无常,坐在凡间一座屋顶对着月亮吃酒,他醉醺醺地唱着酸曲,什么当年谁结髻挽发,朝暮已罢。我听着这酸曲,想到的便是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替我袖了手,将我两边软软的头发结成两只小角圆圆,他的音容笑貌,一直令人目酥骨殇的迷恋经年。那夜阿玉搂着我睡在了美人榻上,他捏着我歪歪扭扭的发髻,边得意自己的作品,时不时学着舞难捏一捏我的脸,一片安然静好。我不知不觉中,摊着嫩肥爪子,趴在他的胸前睡了过去,梦中满满的是他白衣妖娆,袖了手挑起凤眸来温柔笑着,定定瞧我。梦里我约莫流下好一缸子口水。第二日起来,我身上是厚厚的云被,却是在床榻上了,摸一摸身侧,是他温温暖暖的气息,我心满意足,顶着歪了的发髻,搔搔耳朵,又睡了过去。最终却又被舞难掀了被子揪着耳朵起来了。她皱起眉头捧起了我的脑袋,看了看我被划伤的脸颊,叹了口气,“小白你个不省心的,昨日我瞧着你那满脸血的模样,以为是被割了多少刀,皱着眉头的小心疼模样可是让姐姐我倒抽了好多口气呢。我说那小鲛人也忒狠毒了,连这么可爱的玉雪娃娃也舍得下恁狠的手。”随后她从衣襟中取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放在了旁边的珊瑚长桌上,朝我“喏”了一声,“这是文白脸让我给你的,他昨儿可见是难得当了次几百年都不曾当的好人,平日里见他训练八众那番铁血模样,在我们面前也是不苟言笑,倒也难得细心了一回。”那是白面书生江湖郎中的口水!然后在我望着那琉璃瓶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里,舞难又戳着我的额头,絮絮叨叨解释了起来,“可别嫌弃这东西,这可是文白脸的修为呢,若不是为他着想,姑奶奶我定要日日取上几钱来养个颜。”我干干一笑,傻气兮兮,舞难美人你对自个儿也忒狠得下心了,日日拿口水来敷脸,仔细可别敷出几层茧子来。想起她昨日卸了冬寒下巴那股子狠劲,我还是老老实实将话压进了肚子里。舞难终于从我脸上的疤移开了目光,开始脸色扭曲的注意起我歪歪扭扭的两个小羊角髻来。随后,整个夜央殿里,只听幻舞王的笑一声比一声高亢尖锐,还不停打着笑嗝。因我被她抱在腿上,所以趁舞难笑的时候不注意,我也很是方便的用力扯了一把她精致的发髻,将她脑门边一绺头发悄悄扯了下来,偏巧舞难今日在头顶插了朵雍容美丽的十八学士,仍旧一身紫衫,瞧上去颇像当年在忘川边都爱拉几个客人的漂亮姐姐。我默默笑了声,叫你笑小草爷我。然后舞难歇了口气,并没注意我方才的小动作,她一边强忍着笑,一边抹着眼角的泪花,同我说,“你这两只小胖爪子能梳出这么两个发髻也着实不容易了。”我格外天真乖巧,又懵懂无知,“是阿玉昨儿替我总的角,很不容易罢。我就知道,明日我同他说,舞难姐姐表扬他了。”舞难的笑顿时卡进了肺里,牡丹花下的漂亮脸蛋青紫交错,然后她瓮声瓮气的咳嗽了几声以示毫不知情。隔了一会儿,她又装模作样地正儿八经,“一定别同他讲我表扬他了,否则那厮臭美得紧,定要尾巴翘到天上去。”她拍了拍身后鼓鼓囊囊的食盒,对我笑得双眼发亮。我想,我着实是喜欢舞难,她总是如此懂我,我拆了她精致的发髻,她丝毫不觉,还用吃食来抚慰我这颗柔软的小心脏以及血盆大口一张。看着我一点也不斯文的模样,她叹了口气,似是无限愁苦,“照这般吃法,来日约莫没有长成的俊美小仙童,倒长成了个糯米团子。”我从一堆吃食里抬头,舔了嘴角一点糖汁,诧异道,“长成个糯米团子不好么?以后饿了吃自己便是。”舞难默然不语,我抬头却见她一脸痛心疾首,“一肚子歪理,改日得同君上说,替你请个西席先生。”原来黑白无常教我的都是歪理。然后她从食盒里取了一个白瓷小壶,同两只精巧细致的杯子,我深深吸气嗅了一嗅,便有些微微眩晕,好香的气味儿,比我手里的糕点香得浓郁多了。我不假思索,“这是什么甜汤?”舞难却不答,冲我窃窃一笑,她自以为高深,在我看来却颇有些黑夜做贼的奸诈模样,尤其头顶簪的那朵十八学士被我扯歪了,更加滑稽。她眯着眼,倒了一杯白瓷小壶里的甜汤出来,递了给我,“尝尝,新鲜果子酿的。”我接过小小的杯子,舞难约莫是方才将甜汤烘热了一番,所以甜汤到我嘴里还是温温热热,软软的像糖水,却又有些酸有些辣,好喝得紧。我一口喝完,舔着嘴唇瞧着小杯子,心想舞难忒吝啬了,糕点倒是送得大方,到了甜汤却只给小小一杯。我突然脑壳有点重,白瓷小杯在我手里转眼成了两个,我摇了摇头,陡然发现手也成了两只。我又抬头去看舞难,真真奇了怪了,连她头顶摇摇欲坠的艳丽牡丹也成了两朵,她变成两张的脸正一起笑得花枝乱颤。不过不碍事,我伸出杯子地给她,有些意犹未尽的道,“再来一杯。”随后舞难“哎呀”了一声,我白胖小手中的细瓷杯子已经落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听得落地的响声,便意犹未尽的不省人事了。这个被甜汤甜晕了轻飘飘的梦里,我正躺在第一个梦中那一缸子流的口水中,下头是炭火在烧,似乎是谁要将我煮了吃,我吓得在水里到处拍打,趴在缸壁上却出不去,舞难站在缸子边,眼睛泛着绿光,手里举着一双筷子,笑得一声比一声尖锐高亢。我不禁大着胆子怪叫了一声,“不就是喝了一口汤么,至于把我也炖了吃!你个母夜叉原来这么舍不得,早知道就扯了你脑袋上盘的那一大坨让你出不了夜央殿的门!”这时脸上划过冰凉的东西,柔软滑腻,我蓦然醒过来。无处落脚,我的确在水中,却不是一缸子口水,而是一大池子水。如同忘川一般的雾气氤氲里,阿玉猛然放大的俊脸对上了我的眼。我脑子里仍旧轻飘飘的,只会傻笑,恨不得牙花子全露出来。他轻轻笑开,“听舞难说,你只喝了一口果子酒便醉了,你倒省事,却又吓着了她。”又将他的脸往我滚烫的脸上贴了一刻,我仍旧傻笑着,只觉得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接着又听他慢条斯理的开口,“不过,若是让舞难听了你方才醉了时候说的胡话,说不得真会支个锅子把你炖了吃。”我呆呆将视线往下挪了挪,除却自己光溜溜的小身板之外,朦胧的水下,是另一道清瘦光洁又挺拔的身躯,阿玉的锁骨露出了水面,白皙细致堪比女子,湿发飘荡在浴池里,摇摇曳曳如同海藻。他的脸棱角分明,勾魂夺魄的目光里,我不争气的鼻子痒了痒,轻微的一声“啪”,池面溅起一点水花,落下去的殷红已经逐渐散开。阿玉凤眸中暗了暗,凑过来捉住我的脖子提起来,迫使我脑袋用力向后仰着,烂木姥姥的,起了色心的鼻血倒流起来,更加欢愉,我的喉咙间满是咸涩。眩晕间只听阿玉嘲笑我,“怎么发了魔怔?难道怕舞难怕得鼻血都流出来了?”我不敢同他说,玉枯舟陛下,小的并非怕了舞难美人儿,而是你离我太近,让我起了色心,却有没色胆。不过在我止了鼻血之后,阿玉搂着我闭目养神时,我贴在他胸口,觅了他心跳得最响的地方,偷偷亲了一口。他似乎并没注意我的举动,只安心闭了一双明亮的眸子。他心脏那一处的皮肤上的水泽成了我亲得小心翼翼的口水,嘴唇上的触感温软绵柔,比糕点的味道好得远了。我很是喜欢这种偷捻虎须的事。之后过了几日,阿玉时常来陪我,偶尔教我打打双陆,偶尔教我一些我之前从来都不知道的事,轻而易举便推翻了之前白无常灌了我五百年的忘川河水,同他心里的半坛子酸水。舞难因为我醉酒而没有责怪我扯歪了她发髻的事,当然据夜央殿里的仙娥姐姐们说,她当时走回自己宫殿时,面上的表情又怒极又担心。而白面书生文劫,成了我的西席先生。文先生尽职尽责,但凡我何处不懂,必定锱铢必较得让我当晚梦中也能被他反复讲解的学识吓醒。且他每日都板着一张脸,本来很是英俊的面容,也被这副上至螭吻陛下到拾荒鱼人都欠了他一千斛明珠的表情给践踏进了尘埃。真真当不得阿玉同我说的十之一二,可惜阿玉经常忙于正事,对我疏于管教。我同文劫之间也有那么一些不得不说的事,让我们互相忍无可忍。比如某一日里,文劫很严肃且正经,“兮白,你且听好。今日所讲便是关于辈分,譬如兮白你应该尊称陛下为君上或者神尊,而对八极宫中任何年岁大你许多的仙人,则称为仙长,与你同辈的小仙童,便称仙僚,或者仙友,比你小的…”他思索片刻,方说,“也没有比你小的了。”我天真憨傻,心里仍是白无常的闲话家常,“不是比自己大的人还得分男女么?男子的话,是爷爷,祖父,阿爹,叔伯,哥哥……女子的话,便该是婆婆,姥姥,阿娘,姊妹?”“谬论!你是仙童,而那些皆为凡人所言。”文西席拍着手中戒尺,正儿八经。我求学心深,“但是阿玉不是说要正视一切生灵么?而且,神仙除了精怪化形和天生仙胎,余下的便是凡人白日升仙呀,万一那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白日升仙了呢?”文劫一脸惨白呆滞,“……”我又不耻下问,“阿玉说他五千岁,文先生四千五百岁,舞难四千四百岁,是么?”文劫呆滞之下仍是有半点清明,点点头。“那阿玉是祖父喽?“然后我扳着手指头,”文劫是爹爹,舞难是阿娘,守门的仙娥姐姐是…”文劫眼中的半点清明终于消失得一星半点也瞧不见了。随即他又如同一位将士一般抖擞了精神,同我用他最大的努力温声细语道,“那好罢,我们再换一个。”结果却换来我苦巴巴的望着他,“文先生,我饿了。”然后文劫一声不吭,拉着我的胖手走到殿中招来侍从仙娥传膳。当然,自他偶尔爆一下青筋的表情里,他一定觉得我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我也觉得他古板冷面呆木头同我牛头不对马嘴。我想,文劫不管是文武才学,都是很有一手的,只是平日太过寡言,以至于连我一个黄口小儿都争辩不过。阿玉和舞难在我跟着文劫念书的时候也常来夜央殿里。阿玉总是一声不吭的端着茶坐在小几边,面带笑容的看着我,每逢此时我便心旌摇曳,文劫不论说什么我都点头称是,格外呆傻乖巧。舞难每次来便要扯住我头上的两个小发髻好好把玩,然后玩着玩着我便同她一起吃糕点去了,文劫在我们身后一声不吭,最后也只得认命地走过了同我们一起,看着我与舞难手舞足蹈,他默默吃茶,很是凄怆。文劫虽然呆板,却还是一丝不苟的认真教我,平淡安稳的笑闹日子过得很是快意,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这些绵软的温存,一个女人。我只听到了她的名,也不知相貌如何是否短斤少两。是文劫西席终于结束了他的苦难我的哀叹之后,天上来了两个白胡子的老头,身后一长队吹锣打鼓的人,在阿玉面前谄媚巴结的说着讨喜话儿。而我用近日所学透彻细察了一番,终于发觉,这是所谓天庭来向阿玉求亲的队伍。闻西海龙尊归来,今有意用结秦晋之好,以天帝幺女容泽,以凰求凤,愿换西海龙尊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