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何人?”白面官差一边按着莽撞的那个,一边朝符骞道,“为何搅扰官家之事?身份文书可有?”这人看着不凡,若是在官府有身份的人,他们倒不好太过得罪。符骞垂了垂眼皮。身份文书是没有的,原本身份也暴露不得——若是因为从这边传出消息坏了庾令白的计划,简直荒谬至极——那么……“当家的不过老实本分地住个店,又怎么惹着你们这些官爷啦?”连微慢了一步,终于下了楼,此时忽然柔韧如蛇地攀上符骞胳臂,在他颈间吐气如兰。符骞被缠上的那只胳臂顿时僵硬了起来,他感受着颈间热气,不自觉动了动喉结。“要妾身说,当家的就不必和这些官油子多说,一刀一个斩了就得了,咱们原先杀的官还少了么?”连微似乎没察觉到这一点僵硬,还是攀着符骞不放,做足了一副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的模样。这世道,在这些官痞子面前,良民倒不如土匪来得更有几分薄面。果然,听见连微出口的话,又看看她那非常人的颜色,白面官差眯了眯眼,口气松了几分:“既然只是住店,就不要多管闲事,速速回去吧。”符骞直直站在原地,不容置疑道:“你们不是要问询近来的异状吗?不如与我说说,与这小姑娘却又何干。”被拦了半天的那人此时挣出白面官差的钳制,冷笑道:“与你又有何干?识相的就快滚,饶你不死。”符骞眸色沉了沉,正思索该如何解决此事,一旁被忽视已久的掌柜忽然拎着一柄锤子冲出来,用尽全力往还站在小姑娘前面的官差头上抡去。官差及时躲闪了一下,锤子只擦过他还有些活动不灵的左臂,带起一阵刺痛。掌柜的闷不吭声,提起锤子就要再来第二下。“反了天了!”蛮横官差惊怒,勉强倾斜身体,又躲过一击。掌柜的已经红了眼,接连挥锤。他自知自家女儿已被这两人盯上,即使仰仗这两名神秘的客人一时解决了难题,日后也还会被他们找上门来,甚至可能因为今天的得罪,进了他们后院还要受到磋磨。官官相护,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能做出多少挣扎呢?至多不过是忍不下去时抽出武器,挥向头顶的大山罢了!掌柜的本就不会武艺,一时激愤和绝望的驱使之下,锤子挥得越发毫无章法。官差很快寻了空隙抽出腰刀,眼神一厉就要下死手。长刀却被一把短匕隔开了。他蓦地回头,就见白面官差已静静倒在血泊中,身上衣摆也不曾弄乱,只有喉间一道利落的贯穿伤,一击致命。而那把沾着同僚鲜血的匕首,此时就架在自己的刀上。明明是极不适合与长刀对战的兵器样式却被那人用得如臂使指,灵活地像一条蛇在吐信,每每往自己要害处袭来,逼得他手忙脚乱。做出这样凌厉攻击的人却仿佛闲庭信步,只有面色越发沉冷,余者,连呼吸的频次都没有变过。“你怎的…”官差看着高壮,招架得却颇狼狈。躲闪间,他断续道。“我原还担心为店家留下后患,既然他自己做出了选择……”符骞对为恶者都深恶痛绝,并不在乎是官是民,“我自当帮他一把。”第48章匕首很快瞅准一个空隙,切断柔韧的喉管。官差的眼睛蓦地瞪大, 喉管中发出血液与气体混合产生的咯咯声, 往后一靠,又顺着墙壁滑倒在地。血液喷涌而出, 溅在墙上衣上,又潺潺地顺着流下。桌后的小女孩儿在打斗开始时就吓得僵在原地, 好在符骞接管战斗以后,退下的掌柜及时去捂住了她的双眼, 没让她直面如此血腥的一幕。而已经亲手杀过人的连微站在后头, 发现自己的内心无比平静。她看了一眼房中的狼藉景象, 主动到客栈后院去寻墩布和水盆。而掌柜的此时还半跪在案后榻上,轻声唤着僵硬的女儿:“芸娘?芸娘?”女孩儿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一言不发。“芸娘不怕,爹爹已经把事情都解决了, 咱们玩一回盲人过河的游戏好不好?”掌柜轻轻擦掉她脸颊溅上的血点, 柔声道, “爹爹遮住芸娘的眼睛, 芸娘只要跟着爹爹走,好吗?来……”他解下发带, 轻轻绕过女孩儿的双眸绑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榻,引着她往门外去。“来,这边……没事,那是爹爹不小心打翻了水盆,芸娘小心不要踩着滑倒了, 真乖……”符骞目送掌柜半弓着身护着女儿出去,眼眸微垂,随手甩去匕首上的血珠,转身去了后院。他与连微一起找到水盆,又另外盛了一桶水拎着,便回到一层的这个小房间里,打算先清理一番。却看到掌柜已经回到了这个房间,他垂头站在地上横陈的两具尸体前,额前头发散下,被油灯打出的影子遮住了表情。连微想到几乎经历了变故全程的小女孩,不由得问道:“芸娘她还好吗?”“芸娘是个乖孩子…她受得住。”掌柜哑声道,依然双拳紧攥,看着那神色狰狞的两具人尸。昔日飞扬跋扈的官差,现在无声无息躺在地下,本该是极解气的场面。可心头奔涌的热血随着尸体一起冷却,更现实的问题来到了眼前。杀了官差,他这个小客栈,还能开多久?这些人若是查到他头上,又会如何处置这胆敢冒犯官府威严的恶民?掌柜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向符骞道:“壮士心善,不知……不知能否应允小人一个恳请。”“你说。”符骞道。“小人…小人在南面百里的杜家村,尚有兄弟在,壮士若是顺道,可否将小女捎上,带上小人的话,托付给村东头的杜猎户一家?”他停顿片刻,又道,“若能办成,小人半数薄产,都可赠予壮士。”符骞拧眉:“女儿自是跟着父亲的好,你这是要做什么?”掌柜惨笑道:“今次虽是避过了这一波人,但他们久去未回,官府发现了,终会查到小人头上。到时候两人都死,不如先送走芸娘。”“我稍后便会把尸体处理了,届时无凭无据,没人能查过来。”符骞沉声道,“你大可不必担心。”掌柜的摇了摇头:“知道这二人留宿过小人店内便已足够,官府做事,何曾讲这么多证据了?”若是真讲究什么有凭有据,这些年来往旅人渐多,他这客栈又怎么会每况愈下呢?符骞的气压低了几分。他沉吟片刻,忽然道:“那两人说的常怀山异动,和近些天有异的事儿,你是真的什么也不曾注意到么?”掌柜仔细回想一番,还是道:“当真无甚异事,硬要说有,那便是来问消息的人多了不少。”他忽然抬头,“肃州的符城主,当真…当真是,遇刺了吗?”这消息竟已传了这么远吗?符骞惯来有口直言,不擅作伪。突然被提名,一时有点不知作何回答。连微迅速接上了话:“我二人一路上是隐约听人这般说道,传得这样广,或许有几分真吧。”掌柜的便叹了口气:“我还听说肃州城那边近来治下平和,想着能否去那处讨生活,这样一来,南边也要乱了。”“我这半老的人怎样都罢了,芸娘可怎么办呢?”拼了命不想让女儿落入那两人的虎口,却没想到转头就是乱世这样的狼窝。“不会。”掌柜这么一说,倒叫符骞有了主意,“南边不会乱,你大可立时收拾行装迁去南边避祸,这样与女儿便能两全了。”“壮士莫要唬我,城主被刺,怎可能不乱?”符骞没法袒露身份,一时被堵住。连微轻拍符骞肩臂,上前两步,笑道:“现在都是道听途说而已,肃州城主毕竟是曾经的征西将军,总该是有自己的布置的,哪会真的任由自己治下乱起呢?”·与掌柜尽力解释完,天际也开始有了微微亮光。两人简单收拾了行装,就上车往肃州方向疾行。消息既然都传到了这里,肃州城内恐怕已是人心惶惶,实在不容耽搁。两人匆匆忙忙赶了一整天,午膳也是在车上草草解决,终于在日落之前遥遥看到了肃州城掩映在山峦间的城墙。马车在城外的一处小院子前停下。符骞跳下辕座,有节奏地敲了敲低矮的院门。门后很快传来脚步声,一个面貌平凡的中年男人探出头,先飞快地扫了周围环境一圈,才把目光集中到敲门人脸上,而后便是满面惊喜:“将——”话到半截,他猛地吞声。回身打开院门示意符骞进去后,又匆匆跑回去同屋里闻声出来的一个青年交谈。符骞将车赶进院子的功夫,青年已形色匆匆地离开,中年人去关好院门,回身便冲着符骞单膝跪下了:“将军,您总算是回来了!”背对着中年男人,正从马车上往下扶人的符骞:……抓着符骞结实的小臂,刚扒开帘子就见一个大男人面朝自己直直跪下的连微:……符骞迅速一拖一提,把连微半扶半抱地弄下车,然后踏前半步,隐隐挡在连微前面:“不必多礼,你是谁手下的人?”“属下是石将军麾下蓟营中人。”中年人从怀中掏出一块制式特别的令牌,呈到符骞眼前,在他看完以后又收回贴身藏好,“奉军师令轮守此地。”“城中情况如何?”“寇平已与军师撕破脸面,直指军师乃谋划刺杀您的罪魁祸首。”中年人微微垂首,口中快速清晰地道,“寇平麾下飞虎卫已从城外调集,群情激愤。军师与石将军如今退守将军府,麾下众人也有少数动摇者。”飞虎卫是寇平直属精兵,通常都在城外十里处的营中驻扎,调集进城算得上是大动作了。虽说偌大一个肃州城不至于放不下一支飞虎卫,但总是容易引起不安感。符骞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当下问道:“百姓情况如何?”“军师对外一直只说您是意外负伤,还在休养。百姓信多于疑,总的还算安稳。”但安稳也就只有一时,飞虎卫既动,明眼人都知道,不定什么时候,寇平就放下了最后一点犹疑,带着精兵直接在城中起事了。符骞神色顿肃:“我回来之事,你着人去通传子清了吗?”“属下已遣人去了。”“很好。”他说着,回身又朝连微道:“走,我们须得快些回城,现在去……”现在去常怀山西南麓走通往将军府的密道,今夜还来得及在府中安顿下来。符骞本想这么说,但他忽然想起了从这里往密道入口的路程,为了保密是不能骑马或者乘车去到附近的。而密道内部又极为曲折艰难——有些地方需要沿绳索攀援而上,有些要接近匍匐地穿行,而整条道又大半是阴暗潮湿的……眼前人站在夕阳余晖中,眉目明艳如珠玉,望一眼都觉得熠熠生辉。他如何能因为一点私心,让她去同自己无比艰难地爬那种青苔遍布的脏污小道呢?这个据点是安全的,连微呆在这里,可以安生等待车辆来接她进城。不与他一道,她便可作为与大局无关的寻常美人,在澄园中安稳住着,直到他了结诸事,再来接她回去。于是话头一转,变成了:“我有要事,须得马上动身,你在此处稍待片刻,会有人来接你入城。”同行一路,蓦地被抛下,连微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滋味。但听他们那只言片语,也足以让她明白,眼下的情形不是她能插手的,最好的选择就是乖乖听话。她于是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了。”符骞继续道:“入城之后,你会被送到澄园。不必担心,我会传话给子清安排好人手照应,有什么事找菱南也可,她是我的人。”连微再度点头。符骞于是披上中年人找来的一件不甚起眼的斗篷,往衣襟内又放了几件暗器,便算是做好了准备。他往小院后门走了两步,就要转过墙角时,突然又转过身,快步走回连微面前,双手扣住她的肩膀,有些执拗又带点窘迫地对上她的眼睛:“城中现在不是太平之时,入城以后,我不在你身边……千万小心。”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千万小心。”而后也不看连微的回应,猛地回身几个纵跃,就消失在院墙那头。第49章中年人垂着视线,直到符骞踏着的树枝上晃落的枯叶也静静落到地上, 才微一倾身, 朝连微道:“姑娘请随我来。”他带路往院后走去。这座小院子只是为了作为城外的一个中转据点存在,房间不多, 条件也算不上好,只能将就。连微随他沿着墙根走到后院。前院靠近城门大路, 后院则与其他人家相邻。她听见邻里传来隐隐念诵声,还有劣质香烛气息不知从何处飘来。这是在……诵经念佛?香烛味淡淡漫成一片, 说明不是一家两家在这么做。可现在将近年节, 还不是祭祖的时候啊?莫非这一片的百姓都有供奉神佛的习俗?连微好奇地在墙头停驻了一会儿目光。中年人察觉, 问:“姑娘有何疑问?”她便如实说了。“神佛?”中年人眼皮一动,平平道, “肃州百姓不信神佛,姑娘听到的念诵, 大约是在为将军祈福吧。”“可……不是说百姓大都不曾听信那些谣言吗?”连微疑道。“传言纷纷扬扬甚嚣尘上, 许多百姓不是不信, 是不愿信, 不敢信。”中年人道,“将军对肃州百姓而言, 不只是一城之主那么简单。”从原先贫瘠偏远的山城,到如今多数人都能安居乐业,只要肯干,总有一口饭吃。百姓们虽然多数只能看见眼前一亩三分的天地,但谁对他们好, 照样心知肚明。肃州城的人知道,他们的生活是谁支撑起来的,而失去了这根支柱,结果如何,亦是可以预见。“他们或许会失去耕种的良田,或许会被人劫掠家财,再或者妻女都会被欺凌……要达成这样的结果,只需要简单的一句话——征西将军已死。”·“征西将军已死?”千里之外,泉平关前的平地上,两军旗帜分明,各自占下一片,浩浩荡荡地扎起营帐。东侧挂着赤红尧字旗的军阵中央,一座高大的帅帐矗立。帅帐之中,方面长髯,鬓发和胡须都已带上花白颜色的男人猛地站起,长袖一挥,案上纸笔杂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下首带来消息的裨将跪伏更深,埋低了头颅:“……是。”前几日就隐隐有线人传回这样的消息,他们俱不敢信,只命人再查。但昨日里,他们收到了留驻肃州的寇平亲自飞鸽传书送来的信。内中不仅确认了符骞已死,更是上报了他趁此良机接管肃州的计划。算算路上耽搁的时间,寇平此时都快要动手了。吴胤虽在肃州放了不少人,但以符骞的威信,只要他尚在,就没人有胆子对肃州起觊觎之心。寇平竟已将夺权计划都一一呈上,便不由得他们不信了。可是他想不明白,相信没人能想通——征西将军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死了呢?果然,上面吴胤下一句便道:“他怎么会死?他怎么死的?!如何现在才传消息过来!”他虽然已疏离了这名义子,也不在乎他过得是好是赖。但既然还归在他名下,那生死存亡便该由他掌握,何时竟轮到他人染指了?吴胤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泉平关久攻不下的烦躁与这则消息带来的愤怒交杂一处,尽数发泄在裨将身上。他往案上一摸,发现已经空无一物,于是顺势踹翻了长案,案角结结实实砸在裨将肩上:“废物!”裨将忍痛,不敢挪动半分。长尧王吴胤随着年岁渐长,近年的脾气越发暴戾难测,他若耍机灵趁吴胤怒起告退,恐怕会受到比被迁怒的这几下更为严重的惩罚。吴胤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平静了一会儿,重又恢复常挂着的冷肃面孔,盯住下首的裨将:“具体是何情形,你们又有几分线索,详细说来。”裨将所属的天机营,是专职情报的营属。这条消息既然上报,其来源经过至少是得到了一定验证的。裨将不敢怠慢,忙把收集的消息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能够切实验证的信息不多,所以末了,他添上了天机营对此事的猜测:“据闻征西将军是遇刺身亡的,寇平列出了几名怀疑目标,属下等人分析过后,私以为有一人可能性极大。”“属下等人怀疑的,是月余之前新送入征西将军府中的一名女娘,入园数日便得征西将军青眼,颇为得宠。”裨将脑海中闪过呈送上来的那卷画像,补充道,“是个极艳极媚的美人。”“谁送上的?”吴胤眯起眼。在他眼中,美人越是艳丽,便越是危险。这么一句描述一加,他心中就将目标确定了一半。“有消息称,是南阳王衡安儒手下的人。”裨将垂着头,眼神不自觉地向帐西侧飘了飘。与他们一同驻扎此间,强攻泉平关的,正是南阳王麾下人马。吴胤听到这话,立时一挥袍袖,一副要出帐去寻衡安儒问个明白的架势。但才迈出一步,他顿住步子,指尖在配剑剑鞘凹凸不平的纹路上轻柔滑动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重又回到原处。动作缓慢地扶起桌案,拂去案上沾染的灰尘,又把书册纸笔一一归位,甚至还坐了下来。做完这一切,他才凉凉开口:“布置人手。”裨将虽然不明所以,还是立即俯首表示听命。“今日起,严密监视衡安儒那小子的一切动向。去了什么地方,联络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办了什么事,事无巨细,全部呈给我。”吴胤的声音轻而低,带着阴狠和冰凉的怒意。“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做点什么。”裨将领命,躬身往帐外退去。退到一半,吴胤的声音忽又从帐内传来:“肃州那边,再加派几个人过去。”符骞在肃州经营数年,还是有几分根底的。寇平一人,恐怕弹压不住,还要遭到反噬。·被各处提名的符骞,此时正匍匐在通往城内将军府的密道中,爬过一段狭小低矮的地形。但凡城池,由外向内的小道从来被控制得极谨慎。要么就在出入口都遣重兵把守,一兽一鸟也不得过;要么就将密道中的路径造得极其坎坷难行,务必确保敌人不能反过来借助密道渗入城内,进行破坏。这一条密道正是后者。以符骞的武艺,也从薄暮之时走到了现在。虽然不知道具体时辰,但从路上极少数与外界联通的缝隙中看去,天色已经全黑,怎么也有酉末了。通过那段尤为狭窄的地方,符骞一跃而起。前方总算是稍微宽敞些了,他奔出十几丈便看见隐隐有微光照着一扇木门。那微光是奢侈地悬在门旁的夜明珠。他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迅速开了锁,而后侧身闪入门后。门后是一口枯井的井底,他熟稔地找好位置,就扣住井壁上深深浅浅的凹坑飞快向上攀去。不过几息工夫,他已探出胳臂扒住了井口。手臂再一用力,整个人便翻了出去。“可算舍得回来啦?”符骞还扶着井沿微微喘息,身旁一道声音传来。抬头,便见多日未见的庾令白不知何时搬了个躺椅到这井旁,此时正半躺在上头,没规没矩地冲他扬了扬眉,神色中带着点半真半假的怨气。“你一走这么些天,什么人也没留下,坚之又做不来政务上的事,我一人干了双份的活,还要给‘病重的’将军打掩护,好悬没直接死而后已。”庾令白秀气清隽的面庞上确实刻下了深深的疲色,眼底那两道青黑在本就苍白的皮肤上看着更是触目惊心。符骞顿时觉得有种苛待属下的愧疚,朝:“子清辛苦。此番事了,我便可广招人手,不必再这般烦劳子清了。”这么一番认真的解释,倒叫庾令白不好再开玩笑了。他急忙从躺椅上起来,先行一礼,才无奈道:“主公不必顾及我,这些不过是本分而已,当不得辛苦二字。”即使过了这么些时候,也还是会低估他这主公在某些事上的较真。“说起来……”庾令白直起身,目光在符骞周身一转,想起了什么,“那女人,终于还是动手了?”什么?符骞怔了怔神,才反应过来庾令白问的是连微。两人从西山别庄离开后经历了太多事,此时提起来,别庄中连微误听他们谈话从而被认作刺客的事情,竟是恍若隔世了。险些忘了,连微在庾令白这里,还顶着个刺客的嫌疑。“子清你误会了。”符骞解释道,“连姑娘并非如你所想。”他将一路的事情简要说了几件,着重强调了连微的善意无害。庾令白却是越听,表情越是变得有些难言。在符骞因为自己还在“重伤”,以委托庾令白看顾连微的请求结束陈述时,后者的神色已经称得上精彩了。听完两人经历梗概的军师大人一半了然,一半怜悯地看着符骞,先问:“这位连姑娘,可知道主公心意?”符骞摇头。“主公是想将佳人拱手让人,还是想收入囊中?”当然是后者。“那为何不将连姑娘接入将军府?”庾令白恨铁不成钢,“主公亲自照看着,不比托我看顾来得强么?”今天太忙啦!对不住更晚了~第50章“将军府被太多人盯着。”符骞下意识道,“她过来太危险了。”庾令白一时语塞。要从这方面考量, 倒也不能说错。但盯着将军府的人眼中看着的只有那个“伤重”的征西将军, 一个女人就算再美,又怎可能被当做目标?无人注意, 那将军府反倒是比澄园安全的,主公这是关心则乱了。“也罢, 人我会给你看着。”庾令白摇摇头,“只主公日后不可再这般行事, 总要让姑娘们知晓自己的情意, 诸般小意才派的上用场。”点到即止, 话不宜太多,免得伤了主公信心。毕竟是千年铁树开花, 需要好好珍惜。符骞点头。连微的事嘱咐完 ,他整肃情绪, 便又成了那个大将军:“可有消息寇平几时动手?”说到正事, 庾令白也稍稍严肃了些。他后退一步, 推开躺椅向院外走去:“主公请随我来。”他们所处的虽是将军府, 但符骞从前因要造出沉迷声色的假象好麻痹吴胤的警惕心,久居澄园仪阳居。故而对这片地方, 一直在此处理公务的庾令白反倒更熟悉点。他们抄近道来到将军府书房,庾令白从新置的一排架子上抽出几沓纸,分别在宽大的书案上铺开:先铺开的是一张纵览全城的舆图,墨笔简略得勾画出肃州城的结构,而在其中, 一片被炭笔涂出黑色阴影的地域格外明显。“寇平胁迫这一带的大户人家与他同流合污,不仅大肆散布抹黑臣与石达毅的消息,更是令人伪作知情者假传政令,欺骗百姓。”“据暗访,这一带的百姓多已听信了他的说辞,都认为肃州不日便将易手,易手后将落入甚至不如五年前的境地。”寇平欺骗百姓说刺杀了将军的庾军师等人如今是尚在交接诸事,待权力全数收归掌中,就会露出真面目,大肆搜刮,以饱私囊。平民无从知晓更高层次的消息,就算派下专人去辟谣,向来也是这类引起恐慌的传闻更易被口耳相传。对官府的不信任被激起后,再多的解释也会被认为是居心不良。流言发酵数日,这一片百姓颇有些人心惶惶。“昨日得到消息,”庾令白又摊开另一张折叠仔细的麻纸,细细密密的折痕让人猜测这张纸曾被塞进细竹筒或是蜡丸一类的地方,“谋划数日,寇平就要有下一步的行动了。”光凭百姓的不安或愤怒,什么也做不了。寇平这般做法,只是为了之后的行动铺垫好适合的土壤。“他遣人往隆兴坊前搭建了一座木台,旁边的极远楼上也有人去探过,还不知是做了什么准备。”庾令白在舆图上隆兴坊所在之处画了一个圈,这是那一片阴影隐约形成的半圆形的圆心位置,与将军府所在之地最为接近。这么一画,墨圈顿时就像统领了后面那一片阴影一般,与将军府隐隐形成对峙之势。静听半天的符骞沉沉道:“这是要借民众之力,冲击将军府。”“我与坚之也是如此想的。”庾令白在舆图上一划,“大半军力仍在我们手中,镇压寇平不难,难得是如何将平民从此中摘出去。”若是强行镇压,势必会伤及无辜,这是他们绝不乐见的。寇平如此作为,未必没有存了仗着他们爱惜百姓而逼他们退让的心思。——若是符骞未归,庾令白二人确实得为此头疼一番。好在符骞回来了。那么只要能在火势未达全盛时打出这张王牌,就如泼冰于炭盆,一切祸患都能迎刃而解。庾令白看了一眼衣上还沾染着泥垢污渍,浑身写满风尘仆仆的符骞,不露声色地舒了口气。“主公回来得还算及时。寇平那人既已备好了地方,我们正可顺势借用一番,也算没有浪费人力物力。”在人流量最大的坊市前建起的木台,固然是进行宣讲,给已经蓄势待发的恐慌添上最后一把火的好地方,却也是打碎流言的泡沫,将一切反转,阴谋公之于众的绝好去处。“在那之前,”庾令白带着点笑意道,“主公还是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在将军府的密室中养精蓄锐吧。”“伤重难行”的那个将军由暗卫扮了这么些天,自然还是原样扮下去,才不会引人怀疑。“那个小美人,”说到身份突转的连微时,庾令白的神色依然有点难辨,“我明早便遣人出去接,主公就不用挂怀了。”·庾令白自然不会妄言。第二日一大早,一辆简朴但结实的马车就停在了城外小院的门口,赶车的人带个压低的斗笠,深深遮住脸孔,安静等人出来。连微得到通传,匆匆忙忙赶到前院,见到这么辆无名无姓的车,顿时有些犹豫。虽说应当无人会盯上她这么一个普通人,但这辆车的情状,故作平凡得有点可疑了。澄园会用这种与整体气质大不相符的朴素小车吗?犹疑间,辕座的车夫忽然向她倾身。连微被惊得猛地后退一步,却见车夫掀开斗笠前垂下遮住脸孔的麻布,露出属于青年的常年带着点笑意的面庞:“怎么,在担心什么呢?”“…姜遇?!”连微怔愣片刻,惊喜道。这给过她诚挚劝告的青年,许久未见,还是那么明朗活泛。“嗯哼。”见连微顺利认出自己,姜遇满意地轻哼一声,“军师命我来接你,上车吧。”入城的人不多,他们统共也没等多少时间。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谈与符骞有关的事情,他们就天南海北地瞎扯着,从早市卖的杂货扯到马车的装饰,是久违的放松。到得澄园门口,连微正要同门口侍立已久的婢女一同进去,姜遇突然招手,示意她到近前来,附耳道:“军师让我带话,说澄园里人多口杂,务必谨言慎行。当初你与将军一道去西郊别庄的事不是秘密,定会有人来问你将军的消息,若是遇见了,只需一问三不知便可。”连微认真表示记下。姜遇弯了弯眼睛,又小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