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然扔了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埋了好久、好久。他其实是想问的,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又突然断了联系?为什么又突然找他?等候的约定还算数吗?郑文轩的奋斗究竟到了哪一步?现在的网络联系,是被允许的吗?按理说,这些年分分合合,他早该习惯了这种只靠电波的联络。可不知怎么的,他感到很疲惫,他对这些问题本来抱有浓厚的求知欲,但在它们涌上脑海呼之欲出的一瞬间,他却什么都不想问了。郑文轩有他自己的想法,不管出于任何理由的隐瞒,总归不会想伤害自己。但对进度的未知,让林沛然的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害怕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生命结束,如果到死前都要一直一直忍受这样反反复复的折磨,那还不如直接给他下死刑。明天再说!你不说你想我,我今儿就不挂电话了郑文轩,你沙雕吗?脸皮比城墙还厚!嗯这没办法,谁让你喜欢脸皮厚的呢?郑文轩怒不可遏,手掌高举起来,又忍了忍,没打下去。他是一个在某些方面很有原则的人,就算气到头脑炸裂,他也不会主动动手打女人。他转过身,一脚踹翻了茶几,乒里哐啷一声巨响。贝佳被吓得一震,但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你自己选。郑文轩深吸了一口气。他每天每天,都恨不得老天开眼,能有一个飞来横祸,把贝佳弄死。林沛然笑着嗯了一声。他好像又变成了郑文轩记忆里的那个样子,不再无理取闹,不再恶语相向,也不再一味地讲他的歌。他和声慢语,温柔美好,美好到仿佛能让人记一辈子。郑文轩的心一下子就重新灌入了新鲜血液,又砰砰不休地跳动起来。他不知道,昨天晚上,林沛然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林沛然没打算瞒他,点了点头。他拖着自己的行李进门,明明是不容拒绝的话和动作,却偏带着一点卑微又倔强的乞怜意味,暂时先别问我,等收拾完东西,我慢慢跟你说成吗?好。林沛然微微松了口气。白玉帮他把东西拿进副卧室,床铺早已提前整理好,他看着林沛然大包小包往外掏药袋、药瓶,还有他手上多出来的戒指,表情越来越难看。白玉更信科学,他狐疑抱着水壶走过来,一边浇花一边道:你这次没在唬我吧?林沛然接近他,在他跟前停下,戳了戳他手里的水壶。白玉定定站了好久,冷不丁落下泪来。他真的很少流泪,很少很少。不是薄情而无泪,只是未到伤痛切肤时。她缩着脖子,主动把电话拨回来:跟你讲跟你讲,但是你先答应我别太激动林沛然回了个嗯。就我之前不一直头疼么,其实是我脑子里长了个肿瘤林沛然全身震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险些打滑。他僵在原地,一种难言的心情排山倒海涌上来。要他祝郑文轩和贝佳幸福,未免太残忍。但如果郑文许高兴,那就让他高兴个够吧。郑文轩的双目通红,蔓延的血丝将他眼前糊成一片,他焦急着想挽回什么:我会取消婚约,一定会!你不喜欢的事,我绝对不做。哥说过户口本要陪你单一辈子的,说到做到!林沛然淌着泪,静静坐在阳台上,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灯火,清寒的月光映入窗框,落在他身上,映得空气仿佛都变得萧疏凉薄。郑文轩,你挂断吧。沛然郑文轩回了一串嘿嘿嘿的傻笑。他大二之后,就再也不开任何vip了,什么气泡字体头像挂件都和他无缘,永远是那种近乎性冷淡的默认格式,自称是为了省钱。但这个小号的画风,就完全不同了,用林沛然的直观感受来描述,就是那种仿佛一眼就看到了当年那个极度低调又极度闷骚的骚气贝斯手的感觉。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沛然不清楚,腾爸爸家的vip有个特别实用、但对郑文轩来说特别麻烦的功能,就是聊天记录漫游,就算他把设备上的记录删除干净,漫游记录也会暴露他所有的秘密,所以他才不开vip。林沛然的心脏砰砰砰地狂跳。太过强烈的跳动,让他的整个胸腔都震个不停,晚风悄悄地拂过面颊,吹散他脸上灼热的温度。他站在风中,有那么一瞬,好像连鼓膜都被自己的心脏给震碎了。郑文轩拉过他的手,将一枚银色的指环认真又虔诚地套上去,牢牢锁住,然后垂下眼帘,在那银环上落下轻柔的吻。某种滚烫的热意,从指尖一路烧到心头,林沛然全身僵硬,被抓住的手微微颤抖。林沛然,我把你套住了从今天起,你的人、你的一辈子都是我的了。『_(:3」∠)_前段时间断网闭关来着,你找我嘎哈呀?』林沛然挑了挑眉,姚乐阳找他,多半不是问他找她干嘛,而是又需要灵感刺激了。他们认识二十多年,姚乐阳爪子抬一抬,他都能知道她是想撸头还是想打脸。他随手点开姚乐阳的专栏,果然新坑已经安排上了。林沛然无奈叹了口气,正想怎么跟她唠会儿嗑打发无聊,不经意看到她新坑文案上一句身体原因v前隔日更,手指就顿了顿。『你还活着呢?偷偷摸摸干嘛去了?』只是,他不愿这些事被林沛然知道,更不愿林沛然误会。何况这样的事,就算解释了,恐怕也会留下疙瘩,他不想自己和林沛然之间再有更多伤痕。所以他选择干脆不让林沛然知道这件事,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向他负荆请罪。郑文轩语无伦次跟林沛然坦白:不是你听我说,这件事有内情,贝佳她有病,我不是真的要和她呵,林沛然笑了,她有病?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病?他声音很轻,喑哑又涩然,像在粗粝的砂纸上磨出来的,你为什么总是有苦衷?你有那么多难处,我一定每一点都要体谅吗?所以,他决意变成一个舍弃所有无谓的恻隐和同情心的、彻头彻尾的坏男人。让他所有的善良都他妈的喂狗去吧。他什么都不想再顾虑了。回到d市的郑文轩简直成了工作狂,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用尽所有手段往上爬,好像巴不得别人看穿他想做人上人的念头;他原来不怎么喜欢跟同事交酬,单位尽是点头之交,回来之后却开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慢慢有了像样的人脉;他不顾身体的应酬,红的啤的白的都敢灌,但绝不吸烟,因为吸烟会伤害身边的人,他从来只伤害自己。所有人都以为,他被贬到了分部一次,受了什么刺激,终于意识到d市这一线城市的好,开始发愤图强了。未来的美好之处,正在于它可以被想象。药方已经吃到了第三十付,等入了秋,又会有新的药方。林沛然希望自己起码能集齐一个四季的口味,八十付完完整整的见识一遍,谁也别落下。我住单位的公寓,讲实话不是很方便。你可以挑离景点近的地方,或者交通便利的林沛然翻着琳琅满目的宾馆房价,啧啧感叹:这样啊,那你们那儿什么地方好吃的多?我主要也是为了吃郑文轩一听就在心里吊起了警戒:你胃养好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敢馋外面的东西?嗯?郑文轩的礼物到了,是林沛然很早就想买的一款合成器,他的老罗兰还是大学时候买的,已经很旧了,只是因为有乐队的记忆,所以一直舍不得换。收货人的名字是然然要好好长胖,里面还附了一张二维码的贺卡。林沛然扫了它,是一段简短的录音,贝斯独奏的《escapist》,他们的梦开始的地方。他本来不想搭理郑文轩的,但听完之后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自觉抖起了节奏、勾起了嘴角。这个人,总有办法戳中他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每一次都,正中要害。第三十八章*『2018年8月某日。早上走了,他上班,没来送。』林沛然回去了。他一直在候车室等到检票的窗口快要关闭,确信郑文轩大概是真不会来送了,才给他发过去消息:林沛然奸计得逞,抱着肚子哈哈狂笑,气得郑文轩吭哧吭哧又扛着行李挪回来,在林沛然懵逼呆滞的目光下,狠狠搓了一通他的脸,直搓到林沛然哭笑不得连连求饶,他才又折返回去,轻声说:我走了。林沛然捶他一拳,本想说滚,到了嘴边又变成:去吧。他上了车。有一刹那,林沛然觉得他挺直的背脊,像是赶赴战场的战士。林沛然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他随手往兜里一揣,不经意摸到一串已经被体温熨得温热的东西。郑文轩知道,他们的婚事是绝不可能成的。如此大张旗鼓,也不过是为了给贝佳致命一击。自从知道林沛然回来,贝佳每天都在担心他和林沛然死灰复燃,被过度侵犯的隐私让郑文轩对她恨之入骨。他用一种半推半就的态度,一边拒绝,一边让事情按照贝佳的心意发展,他要在她觉得控制了一切的时候,给她迎头痛击,令她在人前暴露真面目,令她发狂。得知他和贝佳的婚事,同事们看他时那种同情的目光,仿佛在看什么忍辱负重的、过分善良的悲剧英雄。人言可畏,郑文轩已经毁了她在单位的形象,若要让她彻底松口,就得掰断她背后的靠山。她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毁了林沛然,一秒钟内,林沛然的亲朋网络就能收到那些不堪入目的证据。可她多少还明白,只要她还握着这些,郑文轩和她之间就还有余地。她违背了承诺,私自联系林沛然,如果林沛然把今晚电话的事告诉郑文轩,很可能会激怒他,那他就更有理由拒绝自己了。所以底牌只有捏在手里的时候才有威胁性,倘若轻易用出去,只会逼郑文轩更肆无忌惮抛下一切跟林沛然在一起。这通电话,算是一场还没有燃起硝烟就匆匆落幕了的宣战,贝佳全副武装冲进战场,却潦草鸣金收兵。但林沛然也并没有获得胜利。白玉发现,林沛然变了。自从过完年他从家里回来,林沛然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虽然他看上去依旧温柔平和,笑容清润而温暖,但在他收起笑容之后,他的眼睛总是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郁,怎么也化不开。他变得有点迟钝,无论白玉跟他说什么,他的反应都平平淡淡;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沐浴在阳光里,从晨光熹微坐到夕阳西下,让艳烈的残阳把他的发尾都染上的浓重橙红色然后,他就会问白玉一些养花的技巧,羡慕他能将这些花草照顾得这么好。他的眉头总是微微皱着,固定在一个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寂寞的弧度。但每次回过头看白玉的时候,眼中又似盛着一江春水,泛起能把坚冰融化的波光。白玉拿他无可奈何。变成白色冰淇淋那样的状态,搅一搅尖尖能立起来白玉如临大敌般拿着一双筷子,将塑料盆搅得哒哒作响。他不善烹饪,家里甚至连个打蛋器都没有。好不容易真的被他瞎胡搅打成了乳白的泡沫,加面粉进去的功夫,就已经消泡了。最后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惨不忍睹。她甚至觉得林沛然说得句句在理,以她的条件,多好的男人找不到?她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郑文轩这个一穷二白的同志?她究竟喜欢郑文轩什么?可能是因为追逐光明已经成了习惯,她从小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征服;可能只是扭曲病态的占有欲;可能是在她无助的时候,这个人拉她出了黑暗,所以哪怕丧心病狂,要将他一同拖入深渊、陪伴自己。她没有放弃,但也没有对林沛然做更多过分的事。把那些酝酿了好几个月的纠结和爱意,那些深夜里矫情的软弱和眼泪,那些别扭的心思、羞耻的情话,全都呈到你面前,坦坦荡荡、毫无保留的讲给你听。』林沛然按计划上了高铁,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和深黑的隧道不断交替着,给人一种正在穿越时空的错觉。郑文轩跟他说,今天会尽量提前下班,所以在五点之前,他得自己先去找到住的地方落脚,然后再和下班的郑文轩汇合。每离d市更近一公里,他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一份。一出车站,还没顾得上联络郑文轩,他的微信就已经叮咚起来:到了吧?感受到大都市的热浪了吗?郑文轩皱了皱眉,觉得他有些不对劲。林沛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点小磕小碰就哼哼唧唧的娇气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拥有了一种令郑文轩叹为观止的忍耐力。郑文轩抱着他,感到有点后悔,在心里暗骂自己太不知收敛。林沛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到了后半夜,甚至抽搐起来。郑文轩吓坏了,去握他的手,指尖冰凉,掌心却烫得吓人。他心里一惊,又去探林沛然的额头,林沛然全身都没劲儿,也就没躲。郑文轩有点急了,是受凉了?还是胃病又犯了?还是我你还成吗?哥带你去医院吧?白玉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嗯了一声。林沛然问:你是不是又添了新的小可爱?右边有种淡淡的苦香味,像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