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本破旧泛黄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着。萧恒盯着他缓慢的动作,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净空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蜷起手指,指着书上的几行文字,道:当年呼延奕算准了得到御赐玉鼎的人必然视之珍重非常,说不定还会日日携带在身边,便将一种能使人畏寒无力,年少身死的蛊虫种入了玉鼎之中这蛊虫,便是这一页上的玉髓蛊萧恒接过那本旧书,展开来一目十行地读了一读,只见那玉髓蛊的记载上写着:染此蛊之人,每逢冬日,初时畏寒无力,四五年后便卧床难起,十年后即形销骨立命不久矣。看着这蛊虫的描述,谢渊的呼吸不由得因为紧张而粗重了起来,他忙不迭地抢在萧恒前面问道:那这蛊虫该怎么治?此时山寺里雨雪交加,净空闻言不答,一袭白衣在冷风中翩跹。缓缓地,他吐出一口气,然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弯唇轻轻一笑,道:侯爷这一生,本就如朝露一般,合该消逝。既大梦一场,又何曾秋凉?迟了迟了萧恒眯起了眼睛,扶住谢渊站了起来。他身形微晃,眉目中隐隐有些不甘心的意味,儿时的记忆渐渐浮现在他的眼前,随着故人的音容笑貌渐渐清晰,年少丧父丧母丧兄的切肤之痛又潮水一般向他袭来。此时的他活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脑海中不停地隆隆作响,顷刻间便出了满身的汗。终于,他再也忍不住了,伸手便抓住了净空的衣领,将他拉至了自己的面前,语气虚浮不稳,神色却近乎色厉内荏地道:说是谁告诉你的这些?然而,就在萧恒将净空拉过来的那一瞬间,他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丝血痕自净空的嘴角缓缓流下。妙虚大惊,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只焦急地喊道:师父!那鲜红的血滴扎的萧恒眼睛生疼,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净空的头上,多出了一根像头发丝一样细的银针,恰好扎在穴位之上。一丝恐惧浮上萧恒的心头,他大喘着气,猛地推开了净空,眼神中写满了不可思议。谢渊也慌了神,有些惶恐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瘫坐在蒲团上的净空扯出了一个悲凉而凄然的笑,道:小施主不必讶异老衲的命数已到,今日不怪任何人,本是我理当圆寂他重重地咳了两声,耸动着肩头,转向了萧恒继续道:侯爷老衲已经将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了若是侯爷真的想活下去我可为侯爷指一条明路徐继堂的嫡女前几日被掳去了九龙寨若侯爷能救出她便自然可以知道这玉髓蛊的解法话音刚落,他突然又睁开缓缓闭上的无神的双眼,道:侯爷老衲其实知道既知晓了这蛊虫的名字,月见谷便一定能为侯爷找到良方只是,侯爷问问自己的心这两条路,究竟选哪一条才能心安这最后一句话像是用完了净空的所有力气,他终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轰地倒在了地上。妙虚急忙冲过去扶住他,在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后,妙虚双手颤抖,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弥陀佛师父圆寂了。萧恒捂住剧痛的心口,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净空,转身便披上了自己的大氅,声音沙哑而又不容置疑地道:阿渊,我们走。作者有话要说:既大梦一场,又何曾秋凉?化用自:苏轼 《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想你夜已渐深,惨白的月色笼罩着深山古刹。苍松翠柏,飞檐翘角,此时全被掩映在茫茫大雪之下,远远望去,玉山蜿蜒而卧,偶有点点萤火在白雪中闪烁,却又顷刻被千里冰封所吞没。清门寺中,萧恒正憋着满肚子的火,头也不回地从方才的佛堂中快步走了出来,路过正殿时,恰巧看见一尊慈眉善目的金身大佛正对着他笑,萧恒忍不住过去狠狠踹了两脚,嘴里恨恨地道:这净空真是吃饱了撑的,现在还想着算计我去管那些烂事,徐继堂的嫡女和我有几两银子的关系,亏得他好意思说出口。谢渊撑起一把伞,风风火火地从后面赶了上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萧恒护在了伞下。随他们一同上山的小厮已经在门口候了好几个时辰,此时正站的腿酸脖子痛,甫一看见萧恒终于出来了,登时喜出望外,赶忙上前去迎。他谄笑着刚想奉承两句顺便把萧恒赶快忽悠回去,却又冷不丁瞧见他那张脸铁青铁青的,赶忙不胜惶恐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侯爷这是怎么了?说着,小厮还好死不死地拎起手中的宫灯照了一照,却被萧恒狠狠剜了一眼。他忍不住心里暗暗叫苦,这八成是寺庙里这群算卦的和尚不怎么会说话,才把萧恒气成这个样子。想到这,他赶忙瞪圆了眼睛,怒道:定是这群妖僧又胡言乱语了!侯爷不必听他们瞎说,您福泽深厚,吉人自有天相,往后定能官运亨通,光宗耀祖。萧恒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看你说的,我那些宗啊祖啊的,要是知道我现在官运亨通,说不定棺材板都压不住了。谢渊瞪了这纯属没眼色凑上来找茬的小厮一眼,闷声道:少说两句,快备车,回府。话已出口,小厮便知道自己怕是要挨训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好在谢渊这一句令算是帮他解了围,他赶忙接下这免死金牌,顶着一脑门子的汗灰溜溜地去将停在清门寺外不远处的马车签过来。恰在此时,一个雪白雪白又毛绒绒的球突然从清门寺里砸了出来,而且准头极高,径直往谢渊怀中砸。谢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伸手接住了那个球。他本以为这可能是寺里的小童贪玩砸歪的雪球,入手温软的触感却让他瞬间意识到,这大概是个兔子吧?果不其然,谢渊定睛一看,正是那只搞得妙虚焦头烂额的白兔。不过,此时的它,显然十分会讨巧卖乖,正一脸享受地不停地往谢渊怀里蹭。冷冷的西北风一吹,萧恒心中那些无处可撒的气就消了些许,而且那糟心的公输玉鼎现在也离萧恒远的不行,他体内那些该死的虫子也不敢再嚣张的闹腾,因此他身上那种冷热交加,憋闷乏力的感觉也渐渐消散了。舒服了之后,萧恒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他硬着头皮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样子,然后生无可恋地觉得,完了,这次真玩完了,恐怕把谢渊吓着了。好在补救得的机会看似就在眼前。萧恒看着谢渊怀中那只兔子,急忙乐颠颠地扯出一个有些瘆人的笑,然后自以为十分和善地摸了摸那兔子的头,顺口道:你若是喜欢,城东街上有许多,下次给你买个乖顺些的,这一只就扔在这破庙里吧。当然,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拿回去我看见这小东西就想到那个老神棍,堵得慌。谢渊看了看萧恒那表面笑得眉眼弯弯,实则一看就在暗地里咬牙切齿的样子,急忙警惕地后退了一步,连带着那兔子也仿佛威胁一般地瞪了萧恒一眼。谢渊有些委屈地道:小白怎么不乖了,领回去,以后侯爷不在的时候,有它陪我也是好的。他说着说着,还微微撅了撅嘴,语气软糯中带着一丝甜,极像在撒娇。谢渊一撒娇,萧恒便忍不住心软,瞬间便拿他没辙了。这一来二去的,他算是看出来了,谢渊恐怕是真的喜欢这只皮的要死的兔子,因此才肯撒娇来逼着他把这只兔子留下来。他十分郁闷地心想,这小兔崽子真是太灵透了,平日看着静的让人发慌,像是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样子,却每次一开口就能实实在在地拿住他的软肋,这要是以后长大了,指不定还得怎么翻天。萧恒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郁闷地道:好了好了,我输了,你带回去养着吧谢渊弯起眼睛,眸中似有点点碎光亮起,俏皮地道:那便多谢侯爷恩准了。而此时,那只被谢渊顺口起名叫小白的兔子,正颇为自得地躺在谢渊的怀中,眯起三角眼,扬着下巴看着萧恒,一脸绒毛里隐藏着的似乎是一个胜利者蔑视败北者的表情。萧恒简直要被气乐了,抬起手就想给它一个爆栗,谢渊眼疾手快地隔开了他的手,道:侯爷手下留情,小白也会疼的。萧恒被这一句话塞了个半死,悻悻地收回了手,颇有一种自己在谢渊那的地位竟然还没有一只兔子高的挫败感。他苦闷地心想,这种看上去只想让人把它炖了的孽畜到底有啥好喜欢的?侯爷,小少爷,车来了。小厮扬着马鞭高声吆喝道。萧恒好容易才从那兔子的噩梦中回过神来,解下大氅放在小厮手中,领着谢渊踏进了马车。马车内的融融暖意片刻间便让萧恒起死回生了,他自嘲地想着,恐怕以后都得靠些暖香,暖茶之类的吊着命了。谢渊将那只白兔放在软垫之上,任由它懒懒地趴着,然后把萧恒的大氅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只是,他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也是忧心忡忡。毕竟居安思危,周围越是暖,谢渊便越是担心,这样下去,萧恒是要一辈子都呆在暖房里吗?他紧紧皱着眉,郑重其事地问道:侯爷你打算拿那玉髓蛊怎么办?萧恒瞪了瞪眼睛,仿佛对他问出这个问题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一般,失笑道:还能怎么办,反正有月见谷在,想来暂时我是想死也死不成的。至于是再活个十年八年,还是再活个五六十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听了无赖一般敷衍的话,谢渊被气的忍不住呛他,道:那依侯爷看,怎么才是有关系?难不成侯爷坐拥天下荣华富贵,觉得再无所求,就想着早死早超生了吗?末了,他又咬着牙补了一句:可先说好,我不给你上香。萧恒一时被这句夹枪带棒的话呛得有些愣。毕竟一直以来,在他这里,谢渊从来就都是一副温良乖巧的模样,同人说话从来都挂着几分笑,就算是得知萧恒骗了他那么久以后,也并未说过什么重话,顶多是耍了一会小性子而已。他一时想不出怎么应付,便有些心虚地扭过头,掩饰性地对车外小厮喊道:车里冷了,点香。奈何萧恒这逃避的方式十分不入流,谢渊根本不肯认输,不依不饶地盯着他看,仿佛他要是真不回答,谢渊就能把他盯个对穿一般。过了片刻,萧恒终于有些被盯毛了,转过身来低着头,压低了声音,有些恍然地道:阿渊,我早晚要回京城的,那里也没有你,十几年还是几十年,我过着,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句话重重地击在了谢渊的痛点上,撩拨的意味又太浓,谢渊顿时感觉心中一紧,仿佛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与此同时,萧恒低低的嗓音仿佛仍然回荡在谢渊的耳边,他的脸上不由得火烧一片,手也不自觉地攥了起来。谢渊赶忙有些狼狈地眨了眨眼睛,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侯爷乱说些什么呢。萧恒先前说出那番话,其实半是真心,半是讨好,本没想到谢渊会窘迫成这样。这一来,他看着谢渊的样子,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一般,感觉十分好玩。谢渊这有点可爱的反应让他忍不住有些心痒痒,继续不怕死地低笑着道:害羞什么,我说的可是真话。我问你,这么多年,你难道就不想我吗?谢渊歪着头看了看萧恒,带着些傻气,十分真诚地答道:想。萧恒闻言愣了一下,他头一回知道,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招架不住一个孩子有些黏腻的真心话。他对着谢渊眨了眨眼睛,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眉目中尽是缱绻温柔。然后轻轻伸手,将谢渊揽入自己怀中,柔声道:行了,别想了,我就在这儿。他靠近了谢渊的耳边,低声道:天暗了,再同我说说话,就先睡一会吧。一个时辰后。马车已经行至凉州城内,萧恒的句句低语像是给谢渊灌了什么迷魂药一般,他听着听着便沉入了梦乡。听着谢渊绵长均匀的呼吸声,萧恒终于松了口气,他将谢渊轻轻地放在软垫之上,自己则悄声地走出了马车。赶车的小厮看到萧恒走了出来,急道:侯爷快进去避避风,还有约莫半个时辰才能回到府上呢。萧恒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我今夜便先不回去了,你把阿渊好好送回去。小厮已经从方才萧恒同谢渊的谈话里将清门寺里发生的事听了个七七八八,他有些担心地试探着问道:那侯爷这是要去九龙寨?萧恒冷冷地觑了他一眼,小厮吓的一哆嗦,不敢再多问。萧恒这才继续道:回去以后,多余的话不要和阿渊说。记得要先去凉州衙门找尉玄,交待他去太华剑阁一趟,那里可能会有一个姑娘来寻他。小厮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然后看了看立在夜色中,身影有些单薄落寞的萧恒,终于不再迟疑,扬起马鞭道一声:吁。夜色中一片尘沙,渐渐地,马车缩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一片远山的轮廓和影子之中。☆、纵情凉州城郊,迢迢更漏一声声从远处传来,打更的老人正不紧不慢地走街串巷,这一处荒僻的角落里,充斥着他沙哑而绵长的声音。落雪难融,天气新凉,疏疏落落的房屋中,各家的主母或是下人都已经点上了取暖的小火炉,如墨夜色中,它们橙色的光晕闪着微弱的光辉,时隐时现,让人感觉下一刻它们便要熄灭。这时,不知何处传来 吱呀一声。一处废宅外,半掩的门被悄悄地打开。宅子中探出了两个头,正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