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虚恭敬地双手合十,道:师父,客已到了。许是这佛堂太过静寂,妙虚同老僧说话的声音也仿佛染上了一股禅意。老僧闻言,转过头来,极缓极缓地朝萧恒行了个礼,道:侯爷,多年不见,可曾安好?许是因为常年持身苦修,这老僧虽面目慈善,却显得十分清瘦,开口的声音沙哑而浑浊,仿若历经沧桑。萧恒本能地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试探着问道:你如此说可是在哪里见过我?老僧闻言笑了笑,道:老衲法号净空。萧恒瞳孔微缩,冥冥中仿若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他的记忆尽数牵引了起来。前朝开国帝王是个慈悲之人,晚年笃信神佛,便在京城里建了一座专供于王公贵族的寺院,名为大报恩寺。那里香火鼎盛,游人络绎不绝,长久以来,佛门子弟都以能进入其中静修为荣。这净空,便是大报恩寺的上一位方丈。萧恒依稀记得,他尚小的时候,永安帝,容妃等都颇信任他,常常带着萧恒一起来听他讲经。净空微微侧过身,眉目间一派悠然静远,缓缓地道:侯爷若想起来了,便进来吃杯茶吧。说着,他又重新坐在了蒲团之上。而他面前的小案几上,似是早已温好了一壶茶,涩涩的茶香氤氲在周遭,净空伸出满是皱纹的手,道一声:请。萧恒皱了皱眉,但没有拒绝,坐在了他对面的蒲团上,顺便拍了拍身边的另一个蒲团,示意谢渊也过来坐。谢渊摸了摸怀里有些躁动的白兔,犹豫了一下。这净空大师看上去让人心生敬畏,他有点担心这白兔会不会突然闹起来扰了人家的清净。净空在案几上摆上了三个青瓷杯,提起紫砂壶从容地将它们倒满,氤氲的热气让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许模糊。许是察觉到了谢渊的心思,他温吞地说道:身为前朝唯一的皇子,小施主能来,便已经是老衲的荣幸了。况且这寺中少有生气,小施主怀里的白兔也甚得我心,不妨一同坐下歇息。谢渊虽然早已猜到净空恐怕知晓他的身份,但他还是头一回被人真正恭敬对待,颇有些不适应,僵硬地回了个礼,才有些别扭地坐了下来。净空将茶奉给二人。萧恒端起轻呷了一口,苦涩过后,唇齿间似有清香蔓延,身子也渐渐从一路风雪中暖了过来,那一点暖香渐渐通达至四肢百骸,他不由得赞了一句:这茶喝上去倒是不错。净空闻言轻笑,然后目光深沉地看了看萧恒,道:侯爷可知道这茶出自何人之手?萧恒好奇道:何人?净空将身边的香炉挪了个位置,顺便换了一柱新的香,才不急不缓地道:当年老侯爷的夫人陈氏,也就是侯爷的母亲。萧恒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差点将其中的茶水洒了出来。净空抬眼看了看,然后轻叹了一口气,淡淡地继续道:陈夫人本是一奇女子,奈何红颜早逝,让老衲惋惜至今。说出来不怕侯爷笑话,在茶之品鉴一道上,老衲一直引陈夫人为知己。萧恒眯了眯眸子,笑道:净空大师若有话,不妨直说。净空拿起小团扇在香炉旁轻轻扇了几下,然后依旧缓缓地道:侯爷莫要心急。听老衲讲完这茶的故事再谈其他吧,说起来还同侯爷有几分相关。萧恒将一只手放于案几之上,五指轻攥青瓷杯,道:愿闻其详。净空转了转手中的佛珠,微笑道:若老衲未记错的话,当年的长平侯府萧家一家都是易受寒的身子,到了冬日里,往往不是这个病倒了,便是那个染了风寒。净空年纪已是十分大,稍微陪一陪客便显得有些吃力。他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歇了片刻,才继续道:陈夫人为了帮侯爷还有自己的儿子们调理身子,便同老衲讨了些暖茶的种子回去,亲自种植亲自采摘。她本就懂些医,自己摸索着在这些暖茶里又加了几味药浸泡,侯爷喝了甚是喜欢,于寒疾也似有一定的作用,陈夫人欣喜之余,便将这方子录了下来,并且在老衲这里留了一份。说着,他看向萧恒,用苍老的声音道:若侯爷不嫌弃,待会便让妙虚给你拿些去,也好将养几分。还不待萧恒答话,谢渊便生怕萧恒不要似的,抢着答道:如此甚好,多谢净空大师的好意,侯爷的身子自己常不上心,大师给我便好了。净空闻言,弯着嘴角,并未说些旁的什么,只是点头应了。然后顺手从旁边的僧人手里接过了些十分精致的点心放在了小案上。谢渊怀中的白兔一见到这些点心,眼睛便亮了起来,猛地拔腿用力,一跃扑上了小案,张开小嘴便吧唧吧唧地嚼了一大口芙蓉酥吞了下去。这倒把谢渊吓的不轻,若他未记错,兔子可是不能吃点心的。净空伸手将白兔身前的点心移开,看着谢渊,宽慰道:小施主不必忧心,这白兔只是吃了些许点心,想来还是受得住的。他抱起白兔,不顾它没吃到东西便十分凶巴巴的样子,将它重新放到了谢渊的怀中,道:小施主看样子十分喜欢这只白兔,不知是为何?谢渊红了红脸,抱起兔子便顺手遮住了自己的脸,然后才道:只是觉得十分可爱罢了。一直乖乖沉默着的妙虚这时开口道:咦,这倒很是奇怪,在我看来,小施主该是早就过了喜欢这些小东西的年纪了。谢渊定了定神,脸色有些为难,过了一会才犹豫着道:我小的时候住在宫里,容妃不喜欢这些,我自然见不到。后来再大一些,便总是帮谢家忙着其他的事情,哪里有什么闲心思说起来,我其实没怎么接触过这一类的小动物净空微笑着道:原来是如此。那老衲倒有一言要忠告给小施主,若你以后当真也想养一只这样的白兔,倒要小心它哪一天会不会咬上你一口,伤了人也伤了心。听到这明显藏着心思的话,萧恒终于微微变了脸色,他本就不喜欢与人拐弯抹角地说些闲话,这次能和净空打这么长时间的哑谜,已经很是按着自己的性子了。他将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轻轻一放,一声叮咚的脆响一下子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回来,他扬了扬长眉,道:大师,这茶的故事也讲完了。可若是大师约我前来就是为了怀念故人,倒不如每年我娘祭日之时,为她诵上些经靠谱,何必在这里旁敲侧击,也是寒了她的心。净空的手似是抖了一抖,端着的茶杯中顿时溅出了许多的茶水。他放下茶杯,声音浑浊却有力,道:侯爷常年被寒疾所扰,难道从未想过,这病,或许并不是你表面上所见的那般简单吗?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完之后没有仔细查,可能会有错字 = =这两天说不定会和更新放在一起捉捉虫~打扰各位小可爱啦~☆、玉鼎萧恒浑不在意地轻声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还能如何?净空闻言摇了摇头,然后朝身边立着的妙虚点了点头。原本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妙虚这时也不怎么傻了,当即会了意,恭敬地点了个头便转身利落地自金刚佛像之下拿出了一个神龛,双手捧着奉到了净空的面前。那神龛看上去已然有些年头了,朱漆之上到处都是落尘,显得十分灰败。但饶是如此,净空仍然是小心翼翼地将神龛置于小案之上,脸上带着郑重的神情,仿佛生怕它磕了碰了一般。过了片刻,净空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才伸手打开了覆于神龛之上的两叶小窗。不知为何,萧恒看见这神龛,心中突然感觉有些躁动难安,全身的汗毛也仿佛十分不安分地立了起来,鬼使神差地,他忽地伸出手来按住了净空打开神龛的手,脸色渐渐冷了下去,声音也似乎变了一个腔调,十分凌厉地道:这里面是什么!?净空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掰开了他的手,另一手却并未停下动作,只道:侯爷,早些知道,还有得救。萧恒皱紧了眉,这神龛似乎十分古怪,他渐渐地感觉眼前的一切在他的视线中变得模糊,他深吸一口气,额头上却冒出了几滴冷汗,太阳穴也开始隐隐作痛。谢渊从未见过萧恒这个样子,慌得来不及多想,赶忙握住他无力下垂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关切地问道:恒哥哥,怎么了?此时的萧恒显得十分脆弱,浓墨一般的羽睫轻轻颤着,他仿佛本能地想要寻找一点温暖一般,拼命地贴近了谢渊,然后气若游丝地答道:冷,很冷。谢渊再傻,此时也看出了萧恒这个样子必然同净空手中的神龛有关,刚才对净空的敬畏现在在他脑中瞬间一扫而空,他有些生气地看向净空,语气微怒地质问道:你到底在干什么?净空此时已然打开了神龛,他伸出两截枯瘦的手臂,有些费力地从神龛中拿出了一个白玉制成的物件,慎之又慎地放在了谢渊的面前。谢渊定睛一看,发现那俨然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小鼎。这小鼎的出现仿佛触动了萧恒的某根神经,他猛地站起身来,甩开谢渊的手便不管不顾地打翻了小案上的神龛,声音于颤抖中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怒火和不可思议,问道:这公输玉鼎,你是从哪里来得来的!?净空将小鼎放下,看了一眼萧恒,顺着他的视线,谢渊发现此时的萧恒眼睛已经不正常地泛起了红,额头上青筋乍现,仿佛有些怒火攻心的样子。净空伸手轻轻点在了萧恒的眉心,然后不顾他那异常的样子,闭起眼睛飞速地转起了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嘴唇动的飞快。谢渊急的满头大汗,完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犹豫再三才忍住了打断净空问个清楚的冲动。妙虚一边忙不迭地将被萧恒打翻的神龛收起,一边宽慰谢渊道:阿弥陀佛,不必担心,师父在念清心诀。果不其然,过了片刻,净空一直念着的清心诀戛然而止,手中念珠的珠线也突然断了,深色的檀木佛珠落满了一地。此时,萧恒像是突然从魔怔中恢复过来,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半倚着谢渊看上去甚至有些脱力。净空睁开浑浊的双眼,道:侯爷现在还觉得自己这病是单纯的寒疾吗?萧恒扶着谢渊,虚弱地坐了起来,语气虚浮地说道:说,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净空将那小鼎放至萧恒的眼前,脸色有些阴晦地说道:侯爷,你可还记得这玉鼎的来历?萧恒默了片刻,然后闷闷地道:记得,永安帝在位之时,曾在中原下达公输令,允许民间使用火/药,并且授予了一些世家公输玉鼎,代表了可以用□□制造私兵的权利萧家,便是这为数不多的世家之一。若我未猜错,大师手中的玉鼎正是我们萧家的玉鼎。净空静坐在那儿,洁白的袈裟显得他端静而肃穆,然而,他说出口的话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正是,萧家满门身死北疆之时,我恰好云游至彼地,这玉鼎,便是当年那场战役里,为数不多的活下来的大秦军士交给我的说到这里,谢渊感觉到萧恒靠在自己身上的身体倏然紧绷,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仔细看去,甚至都有些红了眼眶。只听萧恒声音有些不稳地道:那军士可有说些什么?一阵微风从堂前吹过,暖香之上的点点星火在寒冷中熄灭。净空的嘴唇仿佛哆嗦了一下,然后道:他只说,这是先帝赏赐的,老侯爷拼了命都要保下来。仿佛一盆冷水兜头而下,萧恒凉凉地轻笑了一声,然后喃喃地道:我那老爹,可真是个傻子啊。净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道:萧氏满门尽忠,何曾是傻?萧恒弯起唇角,眼神仿佛浸了水一般柔和,却又带着无限的冷冽,他道:尽忠?难不成大师是想告诉我,当年北疆之事,和先帝没有一点关系?净空闻言忽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他,高声道,侯爷,往者不可追,就算当真和先帝有关,他也绝非罪魁祸首!事到如今,侯爷难道就不想知道,当年让萧家将领病倒在北地寒风中,导致兵败千里,困死小华山的主谋到底是谁吗?萧恒眯起眸子,闭上眼睛,问道:谁?净空长呼一口气,沉声道:呼延奕。不知何处的梅花香气顺着飘忽的北风传入了佛堂中,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依稀听得见门外的僧人在互相嘱咐着要入夜了,点灯,然而这深山古刹,茫茫天地,仅是这佛寺的几盏灯,又如何点的亮?佛堂内静的有些诡异,恍惚间似乎那金刚佛像都有了呼吸声。半晌之后,萧恒轻轻的笑了,只是那笑仿佛是从喉中一点点溢出的,甚至显得有些可怖。他轻声细语地道:如此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大师虽已行将入土,一颗赤子之心却还未死,至今仍活在十年前的旧事里出不来呢。今日编排了这么一番话,是打算劝我向你们这些君子看齐吗?门外一白面小僧拎着一盏油灯进了佛堂,昏暗的夕阳笼罩之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净空对着他点了个头,伸出手来淡淡地招呼道:点灯。灯火亮起,点点碎光倒映在萧恒的眸中。他紧紧地盯着净空,目光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倔强,仿佛在说着:任你接下来如何编,我都不会信的。净空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一般,拂了拂白色袈裟的衣袖,语气幽幽地道:侯爷,我所言句句非虚。当年先帝赐下公输玉鼎时,呼延奕担任少府寺一职,所有御赐之物都要经过他手勘验,审查。这玉鼎本为南疆匠人岳氏取上好的琉璃玉而制,奉入宫中进入呼延奕府中之前,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萧恒闻言虽是心中微动,渐渐坐直了身体,面上却还是哂笑道:所以呢?一声惊雷之音乍然响起,这时分电闪雷鸣交加,像是要下一场大雨。净空半侧苍老的脸庞被照亮,一条又一条深深的皱纹像是疤痕一样栖息在他的脸上,他缓缓地道:侯爷可知道,这琉璃玉,是南疆养蛊的上好器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