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仿佛发生在瞬息之间,谢渊还未反应过来,形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嘴角终于忍不住牵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原来,这个他需要机关算尽才能打算好如何逃脱的地方,在现在的萧恒眼中,根本如同鸿毛一般不值一提。也对,曾经谢渊看到谢敬之时,他便总是一袭青衣,不是赏花,就是下棋,仿佛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又仿佛对一切事情都毫不在意。而如果,他是长平侯的话,这一切便能够解释了。于长平侯而言,这大千世界万事万物,还有什么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呢,又还有多少东西能值得他分神去在意的呢?或许,自己在他的眼中,也不过是如同沙砾一般大小,想到的时候,会偶尔问上几句,想不到的时候,便扔在脑后了吧。此时的萧恒,看着谢渊的眼神,其实有些大感不妙。然而,他的心里,一边装着该怎么找煜王算账,一边装着怎么结果了雅图木,剩下的一边装着怎么哄好谢渊,实在有些乱哄哄的。想也想不出个答案,萧恒利落地割开了刑架上的绳索,然后认命一般,不由分说地拉过谢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柔声道:阿渊,对不起,我来晚了。☆、十年在看到谢渊看向他的眼神的那一刻,其实萧恒就已经知道,无需他再多说些什么,谢渊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十五六岁的少年的直觉总是准的可怕,他们往往怀疑着人世间的一切事情,却又保留着一份赤忱的信任。偏偏是这种似是而非的态度,恰好能看破人的层层伪装,直抵内心深处。在那样的眼神之下,萧恒觉得自己已经无所遁形。十年前,他亲口许下了梦回亭的承诺,又亲手将其斩断。十年后,他却又不得不再次揭开这道对双方而言算不得愉快的往事。有时候仔细想一想,萧恒都想骂自己一句铁石心肠。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欺骗着谢渊,自以为披着一张谢敬之的皮,就能再次毫无负罪感地回到当年的小元祐身边。而于此同时,他给谢渊带来的伤害,也都能用一句身不由己来解释。揽过谢渊的那一刹那,萧恒的脑海中其实浮现了许许多多的不安和担忧,他虽然常常自觉十分混账,却还是很有些君子风度的,这件事,本就是他不对在先,如果谢渊还愿意原谅他,那就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果不愿意,那他也只能认栽。萧恒本来已经打算好了,要是谢渊推开了他,他不介意拉下一张老脸,多说上两句好话,把孩子哄回来。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近乎不讲理般地不由分说便将谢渊的头塞进自己怀中时,胸前的衣襟竟瞬间变得一片湿热,而他的身侧,两只小手也紧紧地盘了上来。他眨巴眨巴眼睛,这难道是哭了?仿佛是为了映证他的猜测一般,萧恒听见怀中的谢渊低低地抽泣了两声,哭腔十分软糯,恍惚间险些让他以为再次见到了当年皇宫中的小元祐。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不软不重地击了一下,有一块地方缓缓地塌陷了下去。他微微垂了头,黑色长发如流水一般,轻柔地滑落到了谢渊的肩上。萧恒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原来比想象中的,更舍不得这个孩子。这么多年以来,谢渊于萧恒而言,早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谢渊的存在,习惯了他总是盯着自己喝药,习惯了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总是意外地成熟冷静,习惯了他每日笑眯眯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之所以拖了这么久,都不愿意把谢敬之同长平侯的关系告诉谢渊,不也正是因为他害怕再也不能这样与他一起生活了吗?毕竟,再怎么说,如今的他,在强权厚禄的背后,还背着一个十二弑君,卖主求荣的巨大污名。他不敢去想象,身为前朝皇子的谢渊,会如何去看待他,又会对他抱有几分的恨意?在感情这种事情上,萧恒从来都明白,自己所有的云淡风轻和不在意,都只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花架子罢了。而谢渊,在看见萧恒的刹那,就已经清清楚楚地知晓了自己的内心。无论是十年前的恒哥哥,还是四年前的敬之哥哥,都会是他逃不掉的梦魇。他不知道萧恒是不是真的杀了永安帝,也不知道萧恒是不是曾经想过再也不要他,所以才将他抛在凉州,整整六年后才以一个所谓谢敬之的身份来找他。他只知道,只要萧恒来找他了,他就可以将曾经的一切一笔勾销。有的人,就是会在人世中众多的善善恶恶中选择只记住一个人的好,谢渊对萧恒,便是如此。所以,在他看见萧恒来救他的那一刻,他才会忍不住落泪,才会忍不住贪恋他怀中的感觉。这种戒不掉的习惯,仿佛已经在十年的等待中被他磨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天性。毕竟,只有学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去温习他的好,才有勇气在一次又一次明知结局如何的情况下,仍然抱有卑微的期待。看着谢渊把头在萧恒怀中埋得越来越深,尉玄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小殿下,侯爷,请恕下官直言,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其实若不是碍于萧恒的面子,他更想直言不讳,玉楼外面还有好几百号人虎视眈眈,你们俩在这儿腻腻歪歪什么呢?萧恒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暗叹一声年纪越大脸皮越薄。然后他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谢渊的后背,道:阿渊我们先走,好吗?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回去罚我一年不吃甜食,怎么样?萧恒嗜甜如命,这个罚,萧恒自觉这个罚已经重的不行。谢渊狠狠抽了抽鼻子,然后有些不舍地在萧恒的衣服上蹭了蹭,抬起头来,道:嗯嗯不过我在这里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恒恒哥哥,再在这里留一下吧。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呜咽的尾音,有些软又有些惹人心疼。萧恒用手指轻轻地将他脸颊上的眼泪擦干净,然后一边满口答应着,一边不停地眨着眼睛,狐疑的目光在谢渊脸上转了又转,心里有些打鼓,难道这小孩真不打算跟他生气了?当然了,他不知道先前的谢渊其实乃是想一想这事便觉得气的要死,只是他现在仍然沉浸在萧恒就是长平侯,和萧恒救了他这双重冲击之下,还有些发懵,所以本能地没有追究而已。谢渊轻咳了几声,道:之前我在落雪山庄时,有听兄长说过,煜王其实一直在私用玉楼冶矿了,我早前便想,要是能拿到这件事的证据,交到些清官,或是煜王的政敌手中,或许能让他收敛些,也能让凉州百姓的日子好过些萧恒点点头,道:煜王炼私矿的事情之前我倒也听说过,不过没想到他胆子竟然这么大,把地方设在了玉楼里,这要是万一被发现了,一百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尉玄,趁着煜王目前还顾不上这里,你带人把这里搜一遍吧。尉玄言简意赅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带着他身后那约莫几百号玄甲侍卫四散开来一处一处地盘查。石室一下子显得空旷了许多,除了两三个守门的侍卫,便只剩下谢渊和萧恒了。玉楼本就阴冷,加上又受了伤,伤口畏寒,谢渊终于忍不住冷得哆嗦了一下。萧恒眼尖地瞥见了,一边叽叽歪歪地咕哝着什么:小孩子就是麻烦,这么不禁寒,一边利落地解下身上的外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谢渊被他这举动一惊,有些不自然地道:敬之侯爷,你不是还患着寒疾吗,穿的这么少,待会又该不舒服。萧恒本能地从谢渊那一声侯爷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却还是心虚地选择了无视,解释道:不碍事,我让沈家给我配了些药,来之前猛灌了几盅,想必还是能压一压寒的。谢渊道:沈家?是那个月见谷的沈家吗?月见谷沈家乃是名闻天下的巫医世家,有妙手回春,生死人肉白骨之能。萧恒点头道:要不然还能是哪个沈家?谢渊轻笑了一声,常人穷其一生乃至散尽家财或许都不能从沈家求得一个方子,在萧恒这里,让沈家配药之事听上去却如此稀松平常。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谢渊忍不住有些刻薄地道:那想来有了沈家的药,我们凉州的郎中开的药侯爷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了,怪不得原先总要我催着侯爷才肯喝。一听这有些尖酸的语气,萧恒便有些两眼一黑,险些没站稳,完了,这是要坏菜了。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所以侯爷啊,自作孽不可活~☆、明灯他看着谢渊那有些幽怨的眼神,硬着头皮答道:你这就冤枉我了,那药苦得很,根本就不是人能喝的东西,我看分明便是那庸医看我不顺眼,胡乱配来折腾我的。说着,他还偷偷用眼角余光往谢渊那边瞧去,奈何谢渊仿佛已经完全回过神来,虽说睫毛之上亮晶晶的,仿佛还挂着刚才情不自已时流下的泪滴,脸上却已然换上了一副完全不想理会萧恒的神色。好在这时候尉玄走了进来,算是给他解了围:小殿下,侯爷,我们将玉楼全部搜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冶炼私矿的明显痕迹,想必已经被煜王转移或者销毁了。不过,我们倒是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房间,那里兴许还留着点证据。萧恒扬了扬长眉,道:哦?什么地方?尉玄抬起头,眼神中似有些别样的神色,然后他道:侯爷不妨过来一观,想必会让你大吃一惊的。萧恒被这两三句话勾起了兴致,不由得抬起腿跟在尉玄的身后想要去看一看。谢渊其实也十分好奇,然而他心里仍旧赌着气,不愿意给萧恒好脸色,只是远远地落在他身后两三步,既不十分靠近,也不十分疏远,很是微妙。尉玄看着两人这样,心里忍不住觉得十分好笑,明明是绝不会相互怪罪的两个人,面上却都在硬撑着,真是一个比一个别扭。然而,这别扭的两个人,一个是殿下,一个是侯爷,没有一个是他能管得了的,而且他也懒得废嘴皮子多说闲话,于是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只是自顾自一本正经的在前方引路。地势一路向下,路也越走越窄,萧恒跟着尉玄下了不少的台阶,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双手都能触及石壁的地方。周围越来越漆黑,没有一点光能透进来,仿佛伸手不见五指。这环境让萧恒有些警觉,下意识地停了一步,却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原来是谢渊没有仔细看路,只顾着往前走,便撞上了他。他十分自然地伸手揽过谢渊的腰,扶了谢渊一下,低声道:小心些。那声音像附在谢渊耳边说出的,让他忍不住耳根泛了红,也忘记了自己正在和萧恒冷战,鬼使神差一般地应道:嗯,知道了。萧恒这才把心装回了肚子里,转过身对着尉玄问道:这周围怎么修的这么暗,亏你们能摸到这里。行走间,尉玄的佩剑与石壁相撞,在这寂静的玉楼中,这一点轻微的声响显得十分诡异而刺耳。尉玄按下佩剑,幽幽道:侯爷,只有在黑暗中呆的足够久,看见光的时候,才会更为震惊。好了,我们已经到了说着,尉玄转过身来,用眼神示意萧恒将此时横亘在他们眼前的一扇厚重的木门打开。萧恒忍不住暗道这关子卖的还不少,然后伸手将木门推了开来。眼前景象骤然一晃,木门中实则别有洞天。起伏不平的泥土地中央,一座精致而辉煌灿烂的木雕皇宫拔地而起,其上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每一处细节都经过了精细至极的雕琢,如真似幻,让人看了拍案叫绝。而更令人震撼的是,除却这一座华丽的皇宫,整个地面上都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雕房屋,个个精巧逼真,放眼望去,其布局排列同京城一般无二。而围绕着这室中京城的,乃是一条又一条宽广的护城河,它们首尾相接,连成了一个圈,将城池牢牢的护在其中。护城河上,则飘着一盏又一盏的莲花明灯。它们静静地在护城河中随河水流淌,火光不停地跳跃舞动着,它们静谧,无言,却又莫名地有着一种永恒的气息,谁也不知道它们已经燃烧了多久,又将继续燃烧多久。看着眼前的景象,萧恒眯了眯长长的眸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煜王的野心,可真不小呢。他走近那护城河,弯下腰,从中拿起了一座莲花明灯,饶有兴致地把玩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效仿始皇,以水银为河,人鱼点灯。他是想要替呼延氏寻求所谓的不朽吗?说着,他轻轻吹灭了手中的莲花灯,仿佛遇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玩味地弯起了嘴角,又道:这倒是个有趣的想法,可是连始皇当年也未曾做到呢,若想触及不朽,门道可并非如此。尉玄听罢,身形顿了一顿,像是也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然后才道:没错,这里的制式,一看便是如此。不过这种心理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任何一个王朝,都想要不朽,无一例外。而每一代帝王,或昏庸或明理,其实都在为此道孜孜以求。只是,人生终有定数,侯爷,所谓的不朽,若存在,必然是用牺牲和鲜血来换的他们的话仿佛都有着些弦外之音,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无言。这时,从刚刚萧恒他们进来的木门处,有两个侍卫押着一个民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那民夫穿着粗麻制成的衣服,灰头土脸,甫一看见萧恒一行人,便瑟缩着蜷成了一团,仿佛见到了什么鬼怪一般,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侍卫禀道:侯爷,这个民夫是我们刚刚搜查时发现的,他藏在玉楼的顶层,很是不好找。而且整个玉楼,目前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萧恒有些讶异,道:只剩下他一个人?为何?侍卫答道:据他所言,在煜王府,玉楼已经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死地了,除了之前的雅图木以及我们之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愿意踏进来了萧恒听罢,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不过,他没有把这份不安表现在脸上,反而先从从容地,不咸不淡地睨了那民夫一眼。想是他常年身居高位生杀予夺,往往不怒自威,民夫似从那一眼中看出了无限寒意,被吓得一哆嗦,赶忙跪了下来,一边发抖,一边说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小人一介草民,只是替煜王看着这个玉楼,按时打开门关上门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