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势微,煜王便趁势而起。他的性格,其实很有几分呼延奕当年的味道,野心勃勃,既有手段又有心机,很快便成了朝中官员争相巴结的对象。然而,一百个正三品可能都抵不上一个长平侯,这道理谁都懂啊。偏偏萧恒似乎始终都铁了心要站在太子那一边,风吹也吹不走,雨打也打不走,按煜王自己的话来说,狗皮膏药都没有这么顽强的。终究,煜王左等右等,等来了萧恒提着一箱子礼上门拜访,板凳都没坐热乎,萧恒就打着哈欠溜达走了。煜王拆开箱子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本《论语》,登时气的冒烟,这他娘的是要他重学纲常伦理的意思吗?从此,煜王和萧恒便成了实打实地相看两厌,只要讲话,就是对掐。萧恒收了个冷眼,也不生气,了然一般地哦了一声便转过头去,留着个马屁股正对煜王,而那马还偏偏跟他主人是一路货色,挑衅一般地甩了甩尾巴后才优雅矜持地迈开了蹄子,载着萧恒走出了煜王府。王府外几百米处,一身黑衣的尉玄见到那二流子一般边走边唱边吹的一人一马,勉强忍住了上去把他们都踹翻的冲动,行礼道:多谢侯爷相救,若非侯爷转移了煜王的视线,我未必能逃得出来。这边尉玄还没客套完呢,便感觉到头顶一黑,一个大巴掌似乎罩了下来,萧恒带着一脸欠揍的表情说道:可不得多谢谢我,回去多给我准备几坛春光半,便宜你了。尉玄终于感觉到不想理眼前这人了,春光半,江南名酒,又名富贵酒,一壶千金,可真是便宜他了。可惜,萧恒根本不给尉玄反驳的机会,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长萧,道: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你先跟我说,谢渊怎么没跟你一起,难不成你没看住,让那小子跑了?尉玄把手放在唇边干咳了两声,道:大概是吧这下子,萧恒笑得越发和善,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尉大人,到底怎么回事啊?尉玄挣扎着无视了头顶那团黑气,道:我之前为了带小殿下一起出来,不得已把我们的消息透露给他了谁想到这样一来小殿下好像更不信我了之前在煜王府的竹林里,我们靠两条密道跑了出来,我当时没有多想,但现在看来,我怕是中套了,他可能自己选了一条死道,现在很可能在玉楼。尉玄刚打算抬头看看萧恒的反应再继续说,便突然感觉到面前尘沙一片,那匹一直耍流氓的白马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匹千里神驹,眨眼间便载着萧恒重新向着王府的方向跑出了老远,而原地,只留下了在夜风中独自吹凉的尉玄。萧恒当然不会无聊到再去见一次煜王自找麻烦,但这人该救还是得救的。此刻,面对着煜王府高高的围墙,萧恒托着下巴想了一想,自言自语道:嗯,没事建这么高的墙,可不就是用来炸的吗?说着,他有些不舍地从那匹白马上翻身而下,再从其两侧挂着的匣子中取出了一个黑色的圆球。都是魏朝烽火署的人,谁还不随身带点黑/火/药呢?这个黑色的圆球,其实名为春雷,是实打实的军用火/器,只有萧恒,才有这胆子顺手揣在袋子里。说干就干,萧恒把春雷埋在了墙根下,还顺便在王府旁边的什么麒麟像财神像下也埋了几颗权当利息,然后就嘚瑟地点燃了火药的引线,只听地彭地一声,伴随着里面一个小厮的哭嚎:唉呀妈呀,我的亲娘啊,王爷救命啊!院墙就这么被炸开了,萧恒一边感叹着煜王的儿子真多,一边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高耸矗立的玉楼猝不及防便撞入了萧恒的眼帘,火势刚刚有些退减,九龙寨的匪盗同王府家卫打斗的声音仍然此起彼伏毫不消停,不时还有满脸刀疤的人扛着斧头向萧恒这边冲来送死,一看就是杀红了眼的匪盗见人就砍,而玉楼,却在这病态的狂热中散发着幽幽的冷意,仿佛是什么人们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这里的家卫似乎都已经被调派到别处应急,因此把守并不森严,萧恒轻易便进到了里面,扑面而来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暗骂道,玉楼可真他娘的不是个好地方,不管是凉州的还是京城的那些,都更像是住鬼的而不是住人的。萧恒背着手走了两步,慢慢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里的空气不仅是凉,还浮动着一股血腥味,仔细分辨似乎还能从中听到极为压抑的呜咽。据传,因为玉楼乃呼延奕所赐,一般人不敢轻易入内,所以煜王曾将他作为隐蔽的私人刑房。萧恒终于忍不住认栽地叹了一口气,他有点慌了。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把自己当做什么好人,无论是过去的长平侯还是现在的长平侯,都是天性凉薄之人,记不得别人的坏,所以能轻易地原谅先皇,也记不得别人的好,所以能这么多年都把谢渊蒙在鼓里。然而,一年又一年,他亲眼看着谢渊在梦回亭中夜夜枯坐,从瘦小的孩子长成如今的少年,也多少,还是会有点心疼的吧?要是真被用刑了,大概好吧,萧恒承认他不太敢想。他有点无奈地轻声打了个口哨,一只木鸟从他衣袖中飞了出来。萧家能把持着两朝机巧军械这么多年,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这只木鸟,名为牵丝鸟,可以记忆人的气味,从而在一定范围内寻找到想见的人。萧恒摸了摸牵丝鸟的翅膀,心道这东西可没几只了,有点肉痛。不过痛归痛,萧恒还是很快便放飞了牵丝鸟,想了想又对着相反的方向放飞了另外一只牵丝鸟,而后跟着先前那一只在偌大的迷宫一样的玉楼中七拐八弯地前进,走到心累,终于走到了一间石室前,牵丝鸟喳喳地叫了两声,便像是自爆一般地碎掉了,落在地上,化成了一堆的木头碎屑。萧恒透过缝隙往里望去,石室里灯光昏黄,氛围阴森,坐于上首的是一个壮硕的男人,看样貌有些北蛮特有的狠戾。而双手被绑在刑架上的人,则让萧恒的呼吸顿时一滞,正是谢渊。☆、云归烛火明明灭灭,如同幽灵一般闪烁着。石室中,谢渊缓缓抬起头来,漆黑幽暗的眸子中似有星光闪烁。萧恒屏住呼吸,小心地往里望去。从他所在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谢渊的侧脸,只见得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上已然多出了几道醒目的伤痕,虽不至于血肉模糊,却还是看得出像是受了不少的刑。萧恒忍不住自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下子要是留了什么疤,以后耽误了终身大事,可别把账算在我的头上啊。石室中央,先前那带走谢渊的壮硕的北蛮男人正用一把夹子从刑架的火盆中夹出一块烙铁,灼热侵食着周围每一个人的肌肤,赤红的烙铁在空气中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北蛮男人欣赏似的看了看那块烙铁,看上去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十分满意的宝贝。他站起身来,将烙铁缓缓地靠近了谢渊,然后意味莫名地觑了觑他,冷笑一声,道:小殿下,你应该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栽在我的手里吧?昏黄灯火之下,谢渊缓缓抬起眼帘,他的身体并非比相同年纪的孩子强上多少,先前几番折磨,他虽都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然而那疼痛却仿佛刺骨入心一般,不断地向他侵袭而来,以至于在恍惚之间,周围一切事物的轮廓好似都变得越来越模糊,而他离这个世界,也越来越遥远了。谢渊眯了眯眼睛,勉强将自己的知觉从与疼痛的对抗中抽离出一点,缓缓开口道:你是谁?北蛮男人魔怔一般地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然后声音发颤地道:问得好!我是谁,我也想知道现在的我是谁!?原来的那个我,早就在十二年前死了,死在了那个贱女人和狗皇帝的算计之中。谢渊瞳孔微滞,仿佛了然了什么一般看着那北蛮男人。轻叹一声后,他硬生生扯出了一个笑容,只是,此刻他的笑容却已完全不似先前那般纯真,在这血腥的氛围中,甚至显得有些可怖。他微微喘息,缓缓地道:十二年前我知道了,你是雅图木北蛮十七部的首领之一,对吗?北蛮男人拊掌笑道:哈哈哈哈,雅图木,雅图木,不过,那已经是原来的我了,只有原来的我,才会相信雅图木能给我在中原的生活带来好运!但如今,我已经明白了,这个词,只有我们北疆辽族人配用!你们中原人一概不配!谢渊道:如何不配?雅图木道:雅图木,是我们辽族人的图腾!代表着善良正值和美好,你们中原人,都太奸诈恶毒了,从你们的口中说出雅图木的名字,简直就是在侮辱我们的部落!雅图木将手中烙铁重新在火盆中翻滚了一番,幽幽地继续道:十七年前,你们中原前朝的端王身死,就是在吊唁端王之时,我见到了端王妃贺云归,小殿下该认识她的,对吧,毕竟不管怎么样你也算是那个恶女人的种。我这一辈子,要是让我说一件最后悔的事,那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她端王死后一年当时在位的狗皇帝永安帝到凉州巡访,被这个恶女人迷住了,也不管你们中原那些个纲常伦理了,强纳她为妃,并且还生下了你。皇帝纳长嫂为妻,哈哈哈哈哈哈,这样的笑话,恐怕自古以来都没有过吧!不过,狗皇帝本来就是个蠢货他不会知道,就算他给了贺云归无上的宠爱,为她建造最华丽的宫殿,配给她最好的奴仆,贺云归也不会对他付出一点真心的!在她的眼里,所有男人,都不过是她往上爬的工具,而这些工具,等她用的无聊了,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丢掉!果不其然,生下你两年后,她便抛下了狗皇帝,跑来找了我,说是她和狗皇帝在一起全部都是被逼的,她最爱的还是端王。我同端王本就是兄弟之交,这种事情如何能不帮?更何况我只要把她带回到我的部落中去生活,就不会被任何中原人发现!可惜,是我那时候太蠢了,根本没有看出来贺云归的真面目。她到我的部落里过了不满三日,便不断有人向我报告,她在自己的房子中大声埋怨我们辽族的食物吃不惯,房子住不惯,衣服穿不惯。亏我那时候还想着怎么好好待她,让她过得舒服一点!谁知道她竟然转头就把我给出卖了,自己派了丫鬟出去告诉狗皇帝,说是我强行带她逃走的,让狗皇帝不要怪罪她!更为可恶的是,那贱人还偷走了部落的地图献给狗皇帝!说到这里,雅图木的神情已然是咬牙切齿了。顿了一顿,他继续道:狗皇帝从丫鬟那里听到这样的说辞,气的大发雷霆,竟然趁我不备,夜袭我的部落,将我的家人族人全都杀了个干净!说着,雅图木猛地掀起了衣衫的下摆,道:你看看我的腿,这就是那场战争给我最好的礼物,让我一辈子也不要忘掉中原人的狠毒!谢渊凝神望去,这才发现他的两条腿已然不成样子。肌肉上面爬满了各种各样的毒虫,不停地侵吞着他的血肉,而被吞掉腐肉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有新肉长出,像是一个周而复始不会停止的循环,而那血淋淋的样子看着也是让人十分毛骨悚然。雅图木冷哼一声,放下衣摆,继续说道:就是夜袭的那天晚上,她和狗皇帝一起引诱我进了他们的埋伏圈,然后十几个人一起拿着刀一起往我身上砍,想直接把我杀死!若不是我拼着废了这两条腿也要逃出来,或许今天就已经没有我了!就是那时候,我才明白,这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他们串通好的一个计划!我的部落是北蛮十七部里最为富裕的部落,背靠青山,绿水环绕,牛羊成群!中原人根本就是觊觎已久,而往我头上戴一顶协助王妃出逃京城的重罪帽子,简直是一个绝妙的进攻我们的借口啊!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儿女,我爱的那些族人,都死在了他们的刀下!我每天晚上入睡时仿佛都能听见他们在问,你为什么还不替我们报仇?说到这里,雅图木的咽喉滚动了一下,眼中也仿佛有点点泪光闪过。所以,我找了我们北蛮的巫师,为我研制了这么一种蛊虫,只要我能忍受万虫噬骨的痛苦,我就能靠着这些蛊虫为我重铸我的双腿,我就能继续像正常人一样行走,而且,我还能获得巨大的智慧和力量,还能去杀光狗皇帝全家,还能为我的家人,族人报仇!可惜,狗皇帝没有等到我去杀他就被呼延奕杀死了现在,皇族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我要慢慢地折磨你,我要把你的身上也种满蛊虫,让你尝尝这生不如死的滋味!话音刚落,雅图木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疯癫,他手指微动,毫无预兆地猛然拎起了手中的烙铁,看准了胸口,恶狠狠地往谢渊身上贴去。石室门口,萧恒眯了眯长长的眸子,将雅图木这个名字先在心里暗暗记下了。待看到他扬起烙铁时,萧恒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扬了扬长眉,手腕猛然发力,将手中匕首唰地掷出,正正好好将雅图木手中的烙铁打飞了出去。还吐着火舌地烙铁啪地拍在了一个手拿刑具的狱卒身上,那人的皮肤立马变得焦黑一片,疼的嗷嗷惨叫了起来。烙铁被打飞,雅图木终于终于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二话不说迅速抽出佩刀,厉喝道:谁!出来!萧恒负手于后,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不知掷出了一个什么暗器,雅图木手中的刀转瞬被削成了两半。萧恒笑眯眯地道:兄弟,我看你在那儿自言自语也够久了,这不是要出来打醒你了吗?雅图木虽然此刻疯狂一般地想要报仇,但还是明白应该保命为先。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绝对不是个简单货色,十分不好对付,他不敢托大,对那些一直看守着谢渊的狱卒招了招手,然后道:来人,给我冲!萧恒没有去理会迅速在他身边想要形成包围圈的众人,只是手指弯曲,放在唇边打了个口哨,清脆的鸟鸣应和而来,一只牵丝木鸟扑腾着翅膀,颤巍巍地飞进了石室中,挑衅一般又啊了两声。一队身着玄甲武服的士兵蹬蹬蹬蹬地紧随其后,迅速拎起□□,将石室中的人围在了其中。雅图木还未来得及惊愕,便感觉到自己身下荡然一空。尉玄的剑已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了他的双腿,转而架到了他的脖子上。而尉玄本人,滴血未沾,微微站定后便对萧恒和谢渊分别抱拳行礼,道:侯爷,小殿下,下官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