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辰闻声抬目看去,发现对方闭着眼睛,嘴角闲闲地挑着一个微笑的弧度,整个人都透着股慵懒的气息,极似一只吃饱喝足了后,在午后日光下打盹的小动物,燕辰看着他,不由搁下手中御笔,问道:“累了?”姚凌云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地点了点头。燕辰见他如此,忍不住笑了,说道:“御风说的没错,你啊就是缺乏锻炼,以后不妨随他一同早起晨练。”“你还是饶了我吧殿下。”姚凌云睁开双眼回看燕辰,想到齐御风提出这个建议时的表情,他忍不住也笑了,其身坐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燕辰,很是认真地说道,“让我跟着御风早起,你确定那叫锻炼不叫折磨?”燕辰颔首,毋庸置疑:“医者仁心,本皇子相信齐太医他自有分寸。”姚凌云眨了眨眼,再度靠回椅子上,长叹一声,带着点失落,低低地说道:“男人啊,莲姨说的不错,果然是最喜新厌旧的一种人了,当初浓情蜜意的时候将人挂在嘴边珍惜,这不,有了新欢,转眼就抛弃了旧爱。”哪怕是低低哑哑,故做伤心的口吻,也掩不住姚凌云好听的声线,他出口的声音仿佛先经雨露的洗礼,后过暖阳酝酿,最终方才沉淀下来一般,韵味十足。燕辰听在耳中,甚觉好听,不过再好听,他也不得不直身站起。他总是要为自己讨回个公道不是?燕辰抬步靠近姚凌云,问道:“我是何时结识的新欢?我自己怎的不知?”“你确定你不知道?你再好好想想。”姚凌云头靠椅背,微微一侧,似笑非笑地睨了燕辰一眼。他以这种非常舒适惬意的姿势,就这么看着燕辰步步走近,慢慢说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拉甚是绵长。“还请寻公子赐教。”燕辰一向稳重,在外人面前甚少失态,唯有同姚凌云在一起时,方会放下心中背负,偶尔陪他玩玩这种忽上忽下的言语小游戏,姚凌云心中明白,也就难免会时常逗他一些。燕辰心下同样明白对方之意,故而也难免会纵容对方一些。姚凌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含笑的眼睛仿佛弯起的月亮,颇有些勾人心魄之感,机会难得他必须要好好占一占这口上便宜才行:“你看我们头上长个脑子,就是用来思考的,殿下您不妨再好好想一想。”燕辰从善如流,竟真的开始思考起来,良久,他摇了摇头,笃定道:“想不起来,你别诬陷我,我的心里明明就只有一个小坏蛋。”“……”突然被人将了一军,始料未及,姚凌云一时无语。“你的小坏蛋并不想理你,并且打算走人了。”说着,姚凌云站了起来,提步往外走。燕辰抬手,一把抓住姚凌云,将人跨出的脚步阻了下来,很严肃地说道:“没有新欢。”“噗嗤。”姚凌云实在憋不住地笑出了声,一笑过后,他又摆出一脸凝重的模样,反手握着燕辰的手腕拉起,提至眼前,慢慢给他算账,“若无没有新欢,那这几天这只手里一直拿着不放的那东西又是什么呢?”脸上的表情很到位,若是能将语调里的笑意也一并掩去就更加完美了。燕辰闻言一怔,由于西域诸国即要进京之故,这几日急需他处理的文牍政事成倍增加,他确实甚少放下御笔。经人一说,燕辰恍然大悟,从善如流接道:“原来是这样,这确实是我的不对,冷落了爱卿。”顿了顿,燕辰再道,“虽然我着实没有想到聪慧大度的寻公子居然已经渴到连一支笔的醋都要喝上一口,但本皇子还是得道歉,等此间事了,我定好好向你赔罪。”姚凌云一把甩开他的手,哼哼两声:“谁稀罕。”燕辰不屈不挠,再度抬手将其抓回,握进掌中:“真不稀罕?”“本公子从无虚言。”姚凌云严肃接道,抽了抽手,但没抽出来,也便由他去了,就这么随他握着,思付了一会,转而有些难为地说道,“不过看在你这么有诚心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燕辰看着他一脸“我多为难”的表情,没忍住给气笑:“那可真是太勉强你了。”姚凌云晃了晃被握着的右手示意对方松开,并毫不客气地顺着燕辰递出的杆子往上爬道:“你知道就好,可就这么说定了啊,微臣就不多打扰了,殿下您要好好努力,我都这么勉强了,您可不能再让我等太久了。”真是无理也能被他掰扯成有理的,燕辰顺势松手,失笑点点头:“我尽量。”“这是什么回答,这种时候你不是该肯定保证吗?”“世事无常,万一不能兑现承诺呢?”一来一回对话了一个回合时,姚凌云已抬步走到了房门边上,闻言,他顿住回身,侧头想了一会,又转身折了回来,伸手捧起燕辰的左手,另只手伸出,食指指尖从对方的指节到掌纹一一划过去。“从食指到小指,十二个指节里包含了天干、地支及十二个时辰,手心的纹路,更是人一生的浓缩。”轻柔的话音落下,手腕随之一转,带着对方的五指一齐收拢,合并成拳,“手纹杂乱,变化莫测,但一切仍在手中不是?”环境会变,人也会变,可那又如何呢?只要能适时自我调整,那自然也便可以在这瞬息万变的局势中掌握关键。燕辰愣了一下,一瞬之后,他笑了,轻叹道:“如此看来,那本皇子是必不能失约了。”姚凌云颔首:“当然,微臣可是会替您好好记着的。”燕辰:“那便有劳寻卿记挂了。”“不敢当。”话毕,姚凌云轻轻的在燕辰的掌心上挠了下,然后松开,道,“我真要走了。”辰时即过,巳时将至,这个时间点之后,御书房里随时都会有西域来使前来参见,当此之时姚凌云不便在场,燕辰自是明白的。“嗯。”燕辰点头,想了想补上一句道,“你套件披风再去,外边冷。”“啰嗦啊。”话虽如此,可姚凌云还是乖乖听话。入秋后的清晨还是有点凉的,从御书房离开的姚凌云,在燕辰的注目下,任由宫人在他的官袍外面搭了件披风。此时他缓步走着,披风的下摆被拂来的秋风撩得飘飘直欲飞起,远远看来,他整个人都好似直欲迎风飞起一般,仙气十足。阶下走来的燕煦与秦项君,恰巧就看见了这样一幕。姚凌云见人,在阶上停步,微俯身相迎。“寻公子。”燕煦含笑唤道。他每次这样称呼姚凌云时,都会带着微笑,尾声悠扬,很是悦耳。姚凌云起手作揖一礼,道:“恭喜殿下。”燕煦眨了眨眼,看着他,问道:“喜从何来?”姚凌云同样眨了眨眼,回看燕煦,答道:“喜从天降啊。”燕煦一笑,眼睛眯起,嘴角微微向上一翘,这个笑容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朝气十足,极具感染力:“公子此言是暗示本皇子乃天命所归吗?”姚凌云摇了摇头,而后说道:“有时候天掉馅饼也未必是件好事。”燕煦疑惑的嗯了一声,十分真挚,亦十足真诚地请教道:“还请寻公子赐教。”“赐教不敢当。”姚凌云摆了摆手,谦虚一笑,说道,“高空坠物,危矣险矣。”闻他所言,燕煦好似骤然松了口气,道:“若是如此,本皇子反而不担心了,毕竟落下之物已然在手,无需杞人忧天。”姚凌云却不赞同:“寻倒以为,如此殿下才更该担心,毕竟不是自己一手培养扶植的势力,用着也未必趁手。”燕煦看着姚凌云,似在为对方与自己的观点不同而感到遗憾。他轻轻叹息了声,微扬半阖的嘴里随之轻吐出一阵无奈,而后语态笃定道:“趋炎附势,权衡利弊,乃人之本性,相信经过本皇子的稍加提点后,矛之所向,必无往不利。”姚凌云微垂着眼睑,深长的眸光略略敛合,宛如一个忠实的听者,待人话毕,他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才慢慢开口说道:“殿下此言差矣。”“哦?”燕煦略略侧首表示疑惑,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笑得十分优雅好看。姚凌云目光湛然,与之对视。“人之本性,又岂止如此?没有人生来便有趋炎附势之心,大襄朝臣更是如此,他们大都经历战乱,十年寒窗,奋发苦读所为的是济世匡时,是□□定国,不过是在朝廷这个大染缸中参色太久而忘了原本的初心罢了,令人趋炎附势者是环境,而非本心。”姚凌云看着燕煦,面上亦始终含着几分笑,笑容得体有礼,清淡的目光悠远却不深邃,但直指人心,“人心是最不可控之物,人或许贪图名利,趋炎附势,但寻始终相信支持众人前行的,不仅仅只有这些,尚有最后不变的原则,以及最开始的一片初心。”清晨尚有着几分薄雾弥漫空中,然等到天边的太阳破开地平线上时,仅有薄雾顿时迎光而散,消于无形。“哈。”燕煦闻言却是笑出了声,如嘲似讽,“世人总是如此,将自己的行为推脱给当下环境,好像自己就没有一点主观的错误似得。”燕煦说话的时候已移开了视线,并没有看着姚凌云,转而注视着天际,他出口语气也不是很强烈,仿佛就好像在说我觉得今天的天气很不太好一样,平淡无奇,略略停顿了一会,燕煦再转回头看着姚寻,好奇道,“都说聪慧之人对于人性的看法皆独到新颖,怎么寻公子的看法却宛如三岁孩童一般?如此天真。”姚凌云想了想,轻笑了起来,说道:“这大概就是大殿下最欣赏的洗尽铅华,返璞归真吧。”燕煦闻言双眼微眯,斯文俊秀的脸上,含笑温和的眼中,一抹阴翳悄然浮起。姚凌云浑不在意,微移的视线看向燕煦身后,说道:“而且寻始终相信,纵使立场会变,但一个人的本质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你说是吧?秦大人。”秦项君闻言一怔,抬目看向姚凌云,他并没有开口,可隐于衣摆下的手,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微微曲卷了起来。燕煦眉峰一扬,眼底仿有浮云凝集,不紧不慢的语调里骤然添了几分压迫之意:“寻公子果然好口才,如你这般的人,本皇子平生仅见,不愧是连父皇都赞不绝口的人才。”姚凌云一礼,客气道:“殿下抬举了。”“本皇子是抬举了,可奈何公子你却偏偏不识抬举啊。”燕煦说话的语气平稳温和,可表达出来的语言却与口气截然相悖,仿佛他口中的不识抬举并非贬义。姚凌云见状,丝毫未受影响,微微弯了弯眼唇,露出一个极为谦逊的笑容,说道:“只因寻能为有限,而殿下却将微臣抬的太高,名不符实,微臣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受之。”日轮高升,温度渐攀,霞光渐趋消散。在语言的角逐中,先激动的一方,则输,燕煦深知此理,所以听闻此言,他非但不怒,反而也跟着微笑起来,谦善翩和,言辞恳切,听着甚为无奈。“如此说来倒是本皇子眼界不够,识人不清了?”姚凌云从善如流,诚惶诚恐,附身请罪:“微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是微臣自己的问题,与殿下无关,还望殿下明鉴。”声线刻意带上几许恰如其分惶恐辛酸,听起来似是逗弄,又恍如讨饶。燕煦凝目看着姚凌云,心下莫名的躁动浮现,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恢复了气定神闲,从容淡定的模样。“自身问题皆由自己造成啊,寻公子所言在理。”燕煦意有所指,微顿了顿,再道,“本皇子也一直如此相信,命运是操之在己的。”波澜不惊的脸,依旧不变的眼,以及,随风而动的衣摆,大襄王朝的四皇子从这一刻起,再也不掩饰他的野心。☆、诸王进京“未曾踏足大襄国土之前,本王一直以为是启帝陛下以一人之无边风采驾驭天下,而造就了大襄王朝如今的清平盛世,现今看来,倒是本王偏颇了,前有大皇子沉稳有度、不卑不亢,随后路遇的两位亦是一表人才、英姿勃发,中原腹地当真人杰地灵,超伦轶群者又何止启帝陛下一人。”就在燕煦与姚凌云二人堪堪对峙之时,感叹的声音自一侧远远传来,踏步而来的人,身高马大,鼻挺眉深,样貌与中原之人孑然迥异。随人走近,一个身份同时在燕煦和姚凌云的心中同闪过。楼兰王。一瞬惊讶过后,二人俱是一笑,纷纷以礼问候。楼兰王见状诧异,他微微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地问道:“两位以前应该没有见过我?”姚凌云与燕煦二人齐齐点头。楼兰王的疑惑更深了,他甚是不接道:“这次进京的国家总有八个,两位何意断定我就是楼兰王?”姚凌云转首,与燕煦对视一眼,而后转回头,含笑解释道:“此次前来的八位首领中,年岁在而立左右的唯有三位,据我等所知,楼兰王不仅仪表堂堂,更是落拓不羁,喜好游历,甫一入宫便会四处走走看看的参观者,八位中又舍阁下其谁呢?”微停顿了下,姚凌云前跨一步,再说道,“故而我等才会有此推断,在下姚寻,这位是我们大襄的四殿下燕煦,旁边这位是中书令项大人。”“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姚寻,果真气宇轩昂,风姿迢迢。”楼兰王打量了姚凌云一瞬,赞叹道,再转头看向燕煦时,神色又是一亮,不由再次赞叹,“本王幼年时,曾远远地看过启帝陛下一眼,雄姿英发,威风八面,如今在一观四殿下倒是与启皇帝不甚相似,想必您的母亲一定是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儿。”“楼兰王的赞美,本皇子替母妃谢过了。”燕煦神色未变,如春风拂面的微笑依旧在他的脸上,即便他很不喜欢楼兰王的说辞。他虽笑着,甚至笑得比姚凌云更加温和,但不知为何,一瞬之间,楼兰王却感觉到他身上突然迸发出一种隐微的距离感,然他再一细看,这位四皇子腼腆温顺,毫无城府。难道刚才那瞬间的感觉,是本王的错觉?楼兰王疑惑,不过这疑惑也并没有持续太久。“本王昨日刚至,今早方才见过大殿下,正想趁着晚宴开始之前,一逛皇城,不知二位可否带路?”楼兰王顺势做出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