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凌云侧头轻咳一声,率先讨饶:“我认输。”拿下第一回合,燕楚怜满意点头,但见人如此,便主动换了话题,出口的语气稀松平常,并无二致,但眼里却夹着些许关心,说道:“我的人带回了些消息,已经呈给大哥。”听她提及正事,姚凌云敛下玩笑之色颔首,正欲开口,便见燕楚怜摆了摆手,继续道:“至于我嘛,就不打扰你们谈正事,我这个做姐姐的,得先去关心关心弟弟,完了之后再来找哥哥关心关心自己。”话毕也不等姚凌云再说什么,挥一挥衣袖,转身不带走一片云彩。二人目送燕楚怜离开。见人走远,齐御风怒视姚凌云:“说好的辰时末来此地带我走的呢?你晚了两刻钟。”姚凌云无语:“齐大人,我可是瞒着大殿下偷偷跑出来的,我不得找时机吗?”齐御风依旧生气:“你跟大殿下两人还用得着隐瞒?你直接跟他说一声不就得了。”姚凌云懒得再多做解释,但他觉得齐御风这个样子还挺有意思的,看着他的脸,只笑不语。被人看的很是莫名其妙,齐御风不由问道:“姚寻你笑什么?”姚凌云挑挑眉,无辜:“这年头连笑都不让了吗?”齐御风理直气壮:“不让!”姚凌云终于大笑出声,抬手拍着齐御风的肩膀,说道:“哈哈哈哈,齐御风啊齐御风,你刚刚说那两字时候的姿态,与三公主有八分相似。”“姚凌云!”今天的齐太医也很心塞。☆、南下(上)“看什么呢?”拯救齐御风于水深火热的姚凌云,回转御书房时,见燕辰正专心致志的看着几张纸。姚凌云施施然踱步至燕辰身边,侧头瞟了一眼:“这便是跟在三公主身边的影卫所带回来的消息?”燕辰点头。“有问题?”姚凌云只看了一眼便走了开去,到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地喝着。“南方似有异动?”燕辰看完奏报后放下,视线转到姚凌云身上,若有所思道:“南平一带,每每入夜便能看见萤火飘飞。”短短一句,端倪尽显,姚凌云挑了挑眉,语调随意地接了一句:“这种季节,居然还能见得到萤火虫,莫非那是块风水宝地?”话中打趣意味甚浓。燕辰不置可否,再道:“起先只是萤火,可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得夜里又传出了金戈铁马和鬼哭狼嚎之声。”姚凌云微一皱眉,问:“可有人命伤亡?”燕辰摇头:“目前尚未传出,但已有几个靠近捕捉萤火虫的孩童失踪了,前往寻找的家长也都跟着一同失踪,后续当地官府亦有派人前去寻找,然所去者无一不是人间蒸发,不过至今尚未寻得尸体,所以不好断言。”姚凌云沉吟片刻,放下手中茶杯,问道:“你会特别提及此事,那应当不只是普通的神鬼轶事,还有其他原因?”“目前南方诸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早已乱成一团,关于此次水患的由头更是层出不穷。”燕辰看着姚凌云,颇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声,“此前被压下的大殿失德一说突然又在南方坊间再次传开,二弟雷厉风行,命人查证,查得背后的传播者,乃是一群科考落榜的书生。”嗤笑了一声,姚凌云漫不经心地抚着面前茶杯,饶有兴味道:“那二殿下是如何处理的?”燕辰道:“□□、收押。”姚凌云闻言一怔:“二皇子此等行为,岂非等同驳了南方士大夫群体的面子?那些个老古董们怕是咽不下这口气吧?”说话间,姚凌云不由陷入了沉思,燕昱此人一向韬光养晦、谨小慎微,绝不是不顾后果之人,况且江南名士本就是他最大的仰仗,何以突然会不顾后果?一时之间,便是姚凌云也无法参透其中隐情,略侧首,见燕辰正专注地看着自己,姚凌云眨了眨眼,敛下心中所想,笑道:“大多名门望族的血液中,天生就流淌着名为‘护短’因子,尤其是南方诸地,鱼米之乡,少经战火,士族辈出,其护短行径更是令其他诸地望之喟叹,这阵子的南面想来很热闹啊。”对方思索时,微微颤动的眼睫,宛如一把小刷子,羽毛似地撩拨的燕辰有些不合时宜的心痒痒。“说起护短这世间大概是没有哪一个世家能比得上蜀中沈家了。”轻咳一声,燕辰撤开视线,“这次,沈氏一门由现今门主率领,齐下湖广,救治灾民。”姚凌云倍感意外:“蜀中沈氏医毒双修,他们出手,那湖广灾民的近况能比你我预想中要好上很多。”燕辰点头:“可奇怪的是,根据沈世门人的说法,他们之所以会南下救灾,乃因本皇子。”“你?”燕辰一笑,再次点头:“对,我,据说是本皇子亲自传书至蜀中,请求沈氏出山,沈门主感念本皇子一片拳拳为民之心,为本皇子所折服,当即便率领门中众人,南下救灾。”姚凌云踱步至就近的位置上坐下,单手托腮,另一手则置于桌面,轻轻敲击着,笑吟吟地冲着燕辰搭话:“我居然不知,你竟和蜀中沈氏也有交情?”燕辰无辜:“连就我自己也不知道。”姚凌云思付一瞬,又笑了起来:“那看来二皇子此次会如此雷厉风行地解决谣言之事,必然与沈门主有关。”燕辰“嗯”了一声,说道:“沈门主在得知传言的当下,便赶至湖广督府面见二弟,随后二弟便处置了一干人等。”姚凌云曲起的手指很有节奏的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同时脑海内亦飞快地算计着这其中的利弊得失,最后五指摊开,说道:“蜀中沈氏这一代的门主我记得乃出自旁支,他好像也一直对外宣称说自己只是代门主,待沈氏正统血脉回归,就会让出位置。”顿了顿,姚凌云问道,“沈氏这一代还有正统血脉存留?我记得当年沈崇是被陛下亲手斩杀的。”“阿寻。”燕辰认真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姚凌云见状立马收住话头,也不多问,转而回到原来的话题上:“这些与南平闹鬼有何干系?”“南平之事便是在局面乱成一团时,喧嚣尘上的。”“以何由头?”燕辰微微掀起眼皮,投射过去的视线,颇有些凌厉冷然。“天子失德,宁王暴虐。”“嗯?”姚凌云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燕辰说:“你可还是记得当年的南平大捷,九皇叔歼敌20万。”姚凌云点头:“那是自大襄成立以来最辉煌的一战,九王爷也是因为那一战而与陛下比肩,被誉为大襄军神,据说由于那一战实在是太过惨烈,尸骨成山,血流成河,便是惯战沙场九王爷观之也心生不忍,而命兵士们将敌军尸身尽数收埋在南平一处的峡道之中。”说话间,姚凌云已隐隐猜到传言内容。燕辰同他对视,微颔首说道:“这是史载,而按照眼下南平之说,那20万士兵并非战死,他们早已投降,是九皇叔下令坑杀的。”“坑杀战俘?”便是料到,姚凌云也依旧震惊,“我记得那一战父亲也有随军。”“姚相从南平归来后,便与九皇叔再无瓜葛。”二人对视无言。难道……“关于此事,二殿下并无奏报吗。”虽是疑问,姚凌云却用了肯定的语气。燕辰颔首:“二弟的奏章中只提到了谣言和水祸之事。”姚凌云闻言沉默,起手抵着下颚,陷入沉思之中,他于室内来回踱了两步。良久,才迟疑着说道:“我记得你之前提过,说二殿下总是让陛下想起他的母亲,这导致了他们之间的不亲厚关系。”燕辰叹息:“因为绮妃之故,二弟一直是与父皇关系最疏远的皇子。”姚凌云却持怀疑态度:“可我却不这样想,我认为二殿下与陛下的疏远,原因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娘娘之死,这其中定还有其他因由。”“哦?”燕辰挑眉,示意对方继续。“以陛下的个性,他对二殿下的态度,你不觉得有异吗?”“因过往之事,父皇不知如何相处,这不奇怪。”顿了顿,燕辰再道,“这世上,谁无心结,个中滋味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明了。”姚凌云倒了杯茶,茶杯在手,褐色的茶水随着他踏出的脚步在白玉杯中泛起小小的涟漪。“可陛下是何等人物,即便当年有错,误了娘娘的生死,事后也不该是逃避畏惧之人,更遑论是在事件过后即刻将二皇子送去江南,此后更是整整八年不曾召见一面。”“这事少时我曾问过父皇。”“那陛下是如何说的?”燕辰抬手接过姚凌云递来的茶水,脸上露出了些遥远的追忆神情,嘴角微微上扬,可眼底却落着不平静的暗潮,待姚凌云仔细一看,对方已垂下眼帘,将多余的情绪掩饰的干干净净。“父皇只字为提,只说若无来处,天下之大,何处都是归路。”姚凌云不解其中深意,不由皱眉。杯中茶水饮尽,燕辰手腕一动,茶盏在半空划过一道圆弧,被稳稳当当地放在桌面上:“如今想来,关于父皇对二弟的态度,确实有待深究,你之所言的也不无道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姚凌云牵了牵嘴角,道,“各中隐情我们暂且压下不论,但二殿下此番作为,其意图不难想象。”但真的仅仅只是如此而已吗,姚凌云仍有怀疑。燕辰沉吟半晌,许久才叹道:“许是二弟尚有其他难言之隐。”话虽如此说,但就连燕辰自己也难以说服自己。姚凌云侧目看着燕辰,看他微敛的眼睑,看他在瞬息间流露而出虚弱无奈,心中默默一叹。“你啊,凡事都往好处想,这是仁义,是好事,但仁,也不能太过,一昧如此,等同退让,需要知人心难测,而今你还只是监国,一旦登上大位,如此想法,轻则害己,重则误国。”“我明白,最坏的打算,我心里有底。”燕辰很清楚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缺点,他从不掩饰,也会事先就此做下该有的防范,因此他的这些念头从来只在一个人的面前表露。“此地只有你我。”姚凌云闻言轻笑了下,对燕辰这种难得的,不动声色的小抗议包容至极:“嗯。”二人相对而笑,一会儿,燕辰开口说道:“这样的流言若放任不管,不仅有损父皇声誉,更会降低朝廷威信。”姚凌云亦作此想,二人再度对视,此时面上都已没了笑意,只有郑重,姚凌云上前跪下:“臣请南下。”“准奏。”燕辰扶起他:“此事干系重大,尤其是当此之时爆出,若一个处理不好,极有可能造成民心动荡,我本也意属由你前去,但身负钦差之责不好打探。”停顿了会,燕辰再道:“你与彦清秘密前往,务必弄清事情源头,明面上我再下旨让赵大人前往巡视灾后督造之事。”姚凌云一一应下,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问道:“那,若其实是二殿下那边……”燕辰顿住,他的眼珠是难得一见的纯黑,平稳无波,黑色吸光,他的眼睛尤甚,略显昏暗的光线悄无声息地流淌进去,他身上那股锐利还没来及被人察觉,便已被置换成别的东西:“他对父皇虽存有怨言,但我相信此事绝非他所策划。”燕辰张了张嘴,剩下的话,他尚未开口,姚凌云便已接上,替他讲出口来。“可他并没上报,根据暗卫传回的消息,也并未采取实际行动,而是放任不管,一个身处现场的皇室中人在此时选择袖手旁观,与民众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姚凌云沉痛点头。作者有话要说:时间不够没写完,明天更下。☆、南下(下)当夜。相府。当姚凌云整理好行装,已是明月在梢之时。跨出房门的姚凌云,沿着府内的青石路向姚孟轩的院子走去。一路上,青灰砖所建造的房屋上堆积着点点残雪,于月色下散着莹莹白光,梅树疏朗,修竹苍绿,甚为雅致。而此时,姚孟轩正在院中赏月。他着一袭月白常服不染凡尘,负手再背,正抬头望月,眉舒目朗沉静如水,皎洁的月光轻轻笼罩在他的眉目之间,细碎的脚步声传至,姚孟轩闻声回首,见是姚凌云,毫不意外道:“都整理好了?”姚凌云点头,执手作揖:“特来拜别父亲。”“嗯,一切小心。”“是的父亲。”顿了顿,姚凌云迟疑道:“父亲,南平之事……”姚孟轩闻言,身体兀然一僵,内心深处难以压制的愤恨感顿时涌起。大悲大愤之间,他浑身的血液流速反而变得慢了,指尖一片冰凉,过了许久,才慢慢地缓了过来,启口出声道:“当年,我与他,与燕骁,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秉烛夜话,关系融洽亲密,就如同现在的你和殿下一样,形影不离,壮志一同。”夜风带来几片云彩,遮得月色忽隐忽现,姚孟轩注视着这样的夜色,再此开口,他出口的声音很低很低,就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嘶声一般。“初见时,我们便许下了扫清乱世,荡平天下的誓言,那时候我们做什么都在一起,我当时总以为那会是一辈子的事,但事实总不尽如人意,而今,早已不复当初。”姚凌云没有说话,那是他没有经历过的人生,他能感同,却无能身受,所以他无权置喙。这世上的每一种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比起安慰,敬畏、尊重更加难能可贵,故而姚凌云未置一词,就这么看着姚孟轩,静静聆听。“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仿佛是上辈子之事一般,久到我都快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