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拾级而下,沿途虽未见明火,却也不觉幽暗,行进一段,视野陡然更亮,慕容淮前行间,转头对燕煦说道:“殿下倒是放心,就这么跟着我来了?”“曾经有人跟我说过,遇事总是先往坏处想的人永远成不了大器。”此时的燕煦,与慕容淮以往所见的都要不同,他跟在慕容淮的身后,俊秀的脸上没有了故作的无辜,唯有,从容笃定,成竹在胸。听了慕容淮的疑问,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没有多言,默默地跟在慕容淮身后,缓步前行,等到慕容淮顿身停下,他才跟着一同停下。前方就是了,燕煦粲然一笑,随后抬步,率先踏入内中,负手,侧头,下颚微抬,道:“本皇子已投木瓜,是否该到了公子报以琼琚之时?”慕容淮亦是潇洒一笑,上前与人并立,抬手指着四周书架:“无论外头如何赞誉,说到底慕容淮也仅仅只是一介书生,故而平常闲来无事,总爱整理些轶事秘闻,此处皆有,殿下若感兴趣,也可浏览一二。”燕煦也不再客气试探,直接上前,缓步看着四周书册,抬起的手指在书册边缘轻轻划过,最后在其中一本上,定住,笑了。“所谓治国之道,最终所求不过天下归心,所以本皇子以为治国之前必先握住人心,公子认为呢?”“的确如此,从古至今,一向得民心者方得天下。”慕容淮点头,至燕煦身边将他食指下方的书,或者说是名册抽了出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如今,江南之水已起,虽还未能覆舟,可殿下不妨徐徐图之,将至放置到骆驼身上,增加负重。”哈,燕煦轻笑一声,看向慕容淮的眼眸中,满是赞赏,片刻的功夫,燕煦又重新抛出话题:“可这骆驼也不笨啊,借力卸重,对方可是深谙此道,日前京师喧嚣尘上的大殿失德之说,如今可已荡然无存。”燕煦很是可惜的感慨着,“水毕竟只是水,若不能一举倾覆船只,要转变成压到骆驼身上的负重,只怕是难。”“无智之人的小打小闹,自是不能。”慕容淮不屑轻呵,“谣言起于京师,不过无的放矢尔尔,京师百姓大都亲眼目睹过大皇子,自然深知其为人,谣言能被轻易平息,也并不奇怪,可南方诸地就不同了。”燕煦点头,他信手拿过一本书册粗粗翻看了下,又放回,再拿起另一本,周而复始,他的动作看似很随意,可眼神却分外认真,嘴上也是漫不经心地说着:“公子所言不假,既然祸事已起,那无论祸事的起源是天灾还是人祸,皆不可能被一笔带过,就好比这水,淹了就是淹了,世间最难弥补的裂痕是人心,即便大众可能会被眼前苦难时,所及时送之的丁点小恩小惠给治愈也无妨。”燕煦再一次放下手中的书本,没在拿起其他的,面上神色亦添了几分冷冽,回首,“既然伤了,总有疤痕留下,不是么?”慕容淮翻着他方才拿起时就不曾放下的名册,笑道:“江南之地,鱼米水乡,温柔缱绻,最是容易诞生一些文人才子,这些人生于富庶之地,世面见得不多,人却往往清高,尤其是未入科考,高不成低不就,不掌大权者,更是容易如此,一张嘴,一只笔,道尽天下不平事。”不屑之意在燕煦的眼眸中一闪而过,儒以文乱法,本是他最为不屑的一种人,可如今却要借此为助力。暗室之内,灯花忽爆,一声轻响此刻听来,动静颇大,烛火跳动,光线忽明忽灭间,燕煦抬手抚掌:“自古以来人心一向跟着笔杆子走,而这支笔,一直是握在,在官场中人看来百无一用的书生手里,这些书生虽是无能,但世人也总是愚昧,他们总喜欢将清高之名惯给那些于官无缘之人,继而崇之。”燕煦嗤笑了声,眼尾斜斜上挑,抹去沉静,带上邪艳,语速放慢,再道:“寒冬大水,大殿失德,又怎能如此不了了之?”“怀手中这些,俱是江南文人,名落孙山,官场失意,心中本就颇有怨忿。如今这水更已淹到江南,损了他们自身利益。”慕容淮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桃花眼中冷色微嘲,“又有人给他们起头,焉有善罢甘休之理?”“事出江南啊。”燕煦微笑,“谣言起时,在南方赈灾的二哥,到底是会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呢?”慕容淮略一思索,笑道:“二皇子届时无论是火上浇油还是雪中送炭,四殿下都已想好后续策略不是?”二皇子若是不动,那旁人定会揣度传言是他放出的,可二皇子若是动了,出面辟谣,那南方的士大夫群体,二皇子最大的仰仗们又会作何想法?况且此遭,慕容淮手中的名册大都是这类江南名氏。所以无论二皇子动与不动,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字,难。失德之言远在江南,南方诸地派系繁多,本就杂乱难合,大殿失德之说能对大皇子照成的影响相当有限,但二皇子就不同了,这一局若成,伤筋动骨者实为二皇子燕昱。燕煦挑眉:“两个都是我的哥哥,自该一视同仁,岂能厚此薄彼?”信口一问,却是杀伐果决,意气凌厉。“江山如棋,转瞬即变,皆在于一字,乱,接下来,慕容公子应当知晓该如何行事?天候不早,本皇子不便多留。”慕容淮点头:“后续之事,自有我安排妥当,殿下无需忧心,请。”燕煦笑了笑,又恢复了他平常恬静乖巧的翩翩公子相,道:“有公子这句话,我甚是宽心。”慕容淮心下微微一动,继而熟练地露出一个温情的笑容来,黑漆漆的桃花眼中倒映着跳动的烛光,格外明亮。“既然宽心,那你今晚可一定要睡个好觉。”燕煦闻言一怔,双目微眯,心思不明,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赏梅煮酒晨风冷而清新,远山雾霭沉沉,枯草上的露珠在曙色中看来,远比圆润的珍珠还要更加晶莹明亮。护国寺。祈福拜谒之地。南方冬日水患在满朝文武的共同努力下,总算顺利告一段落,灾款物资也已陆续运出,而今只待灾区重建,钦差归来。腊月初八,大皇子燕辰携文武百官来到护国寺,为灾区民众祈福请愿。从护国寺大殿通往后院有一条很长的台阶,阶上的雪泛着薄薄的光,姚凌云悠然地行走在青松掩映的林荫道上,一路上偶遇了不少正做着早课的僧侣们,一一微笑颔首以对。走过阶梯,跨过大门,随着姚凌云逐步踏入后堂,檀香的味道盈盈绕于鼻。“天降水祸,此乃天灾,天降灾劫本就难以防范,仅凭人力是无法预测自然灾害的,人为决策,只要做到止损,便是最好,对于灾祸,事后的弥补方针,方能真正体现出一个人的能为天性,此次灾害殿下已竭尽全力,实在无需过分自责。”偏殿的一间禅房内,燕辰正与一大师交谈。踏入此间的姚凌云正站在门边朝里看,他的正面是一扇大开着的窗户,窗外是清辉湖,枯荷满池,水廊回转,别有情趣,若到了夏天,湖面上,必然是荷花遍植的人间绝景。燕辰察觉到姚凌云的到来,只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含笑道:“多谢大师宽慰。”面目姣好的和尚冲姚凌云点了点头示意,再闻燕辰之言,又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徐不疾道:“螳臂虽千,焉能挡车?人力总有穷尽时,又岂能与天地自然比拟。”燕辰一怔,心情陡然一亮,仿佛连下了几个月雨的心空,终于在这一会儿拨云见日,温暖的橘红色阳光霎时洒满心田,“闻大师一言,辰茅塞顿开。”和尚神不变,声不变,用着一如既往的温吞声线继续说道:“只因殿下着相了,贫僧乃是出家之人,闲云野鹤惯了,身在局外也便看的更清楚一些。”“无禅大师乐观知命透古通今,却隐于护国寺中,从不现身传道,度化世人,可惜了。”姚凌云面含着笑意,抬步走进,颇有些遗憾地叹息了声。无禅和尚闻言轻笑,眉眼弯垂,恬静端庄。“寻公子何以认为避世就是看破?贫僧只是因为心中尚有难解之结,偶感自己心中所想与这世间常理相悖,故而不想出去见人罢了。”“哦?”姚凌云与燕辰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诧,姚凌云转回视线,认真道,“不知大师此念何来?不妨一说,我们二人也许可以相助。”无禅和尚双手合十,口念佛号。“这是属于贫僧自己的劫数,是劫不可避,二位的心意,贫僧谢过。”各人有各人的苦恼,这是佛家歇语,对方不说,姚凌云也强求,只笑了笑,说:“隐于世外,却遍看红尘,大师的境界我等望尘莫及。”无禅摇头:“公子谬赞了。”姚凌云同样摇头:“是劫不可避,是缘亦逃不了,而究竟是缘是劫端看观者如何做想,大师亦同。”他说话的声音不低沉,却也不清亮,如氤氲的水雾一般,缭绕在听者的心间。无禅闻之轻笑,说道:“寻公子的境界才是真正的超凡。”姚凌云不置可否。燕辰见状,倾身站起:“那我们便不打扰大师礼佛了,告辞。”无禅起身合十相送:“二位请。”山间昨夜又落了薄薄一层新雪,行于其间,细细的风一拂,落雪窸窣,止不住的冷香沁心入鼻。“昨日,我在玲珑街上遇见了四皇子。”山寺晨钟乍起,随之荡漾而起的声波,引得落雪纷飞,卷起枝头乱颤,远远望去,恍如花影零乱,芳菲正盛,分明是寒冬腊月却恰似人间四月天一般。庄严的钟声自东方钟台处回荡开来,而后慢悠悠地遍及整个护国寺,西南北三方相继鸣钟迎合。阵阵晨钟,孜孜不倦地鸣响着,似是要唤醒整座都无相山。礼佛完毕的姚凌云和燕辰信步而走。山道幽折,一路分枝拂叶,虽是清冷,却也雅致。燕辰闻言,挑了挑眉,重复问道:“阿煦?”姚凌云点了点头,复又“嗯”了一声,他向来怕冷,此刻他全身上上下下都缩在厚实的毛绒披风里面了,行走时略略慢了燕辰几步,跟在他的身后,让他为自己挡风。燕辰顿步回身,便看到身后闲极无聊,正一步一步,仔仔细细地踩着他踏过的脚印前行的姚凌云,一个没刹住直接撞了上来,因为冲劲,姚凌云退后了两步,雪地上,本仅有一人走过的痕迹顿时被打乱了。看着自己多踏出的这几步,姚凌云颇有些可惜地扬了扬眉。燕辰摇头笑笑,问了一句:“没起争执吗?”姚凌云很是不满的看了燕辰一眼,出言抱怨:“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燕辰抬手为他整了整衣衫,而后牵起他置于身侧的手,二人并肩,再度向前走去。“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姚凌云任他牵着,步履踏过并不厚实的雪地,在身后留下一个个浅浅脚印。“哦?那你不妨说说看啊。”护国寺的梅林就在前方不远,细细的风一拂过,寒梅冷香随风迎面而来。“你这人啊,长着一副聪明脸,但实际上挺笨的,天冷了也不知道加衣,总要人提醒才行。看着大度,但其实异常的小心眼,谁若得罪了你,你便记他好久好久。”燕煦边走边侧目看着姚凌云,见人一脸不高兴,笑了下,继续道,“看似复杂,心底九曲十八弯的,但其实特别容易读懂,既纯粹又坦然,没什么多余伪装,而且啊,还特别容易心软。”说道最后燕辰话音里的笑意挡也挡不住地溢了出来。姚凌云本想给他来个下马威,可见了对方的笑容,再大的火气也不免偃旗息鼓,嘴唇微微动了动,很轻地说道:“难道你就不心软吗?”闻言,燕辰平静的脸上有微澜扬起,含笑的眼眸也随之沉了下来,良久,他摇了摇头:“我不能心软。”顿了顿,又笑了笑,“但有你替我心软就够了。”姚凌云自然明白对方所指为何,他们心意相通,很多话根本无需情摊的太开。这样的燕辰让姚凌云有些心疼,他心下叹息,可嘴上却依旧跟玩闹似得揶揄道:“看来你对心软的人很有好感嘛。”燕辰颔首:“心软可让人恪守底线,是很好的一种品质。”说话间二人已至梅林。红艳的冬梅怒放在雪白的冬日里,四目过处,落梅如雪,又冷又艳。倏忽有阵风吹过,片片红梅离枝乱舞,被洒得漫天席地。落梅如雪。燕辰注视梅林,说道:“这里的梅花,虽不及皇宫的齐整,却更为自然随性,杂枝乱叶,自由生长,反而更是艳丽。”姚凌同样注视眼前梅花。距离他们几步开外的一株梅树上,已整整堆积了半尺有余的积雪,压得那一树梅枝都仿佛不堪重负了一般,然那一树寒梅却依旧绽放着,在积雪没有覆盖住的地方迎风怒放,在积雪覆盖之下的地方生机勃发。姚凌云笑了,转身正对着燕辰,郑重说道:“好,你无法顾及的方面,我会一直替你守着。”抬手掰过他的脸,一字一字道,“阿辰,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心中的那条底线,我相信它永远都不会消失。”音浅,庄重,姚凌云低沉的嗓音划过燕辰的耳畔,话音寄风而去,可这一腔许诺却停在了燕辰的耳中,沉入心底。燕辰看着姚凌,点头。“嗯。”相国寺梅林的正中央,建有一座四角玲珑亭,置以雅客赏梅之用。燃着的红泥小火炉上,是一只通体泛黑的暗纹酒壶,两只白玉杯摆在桌案上,燕辰与姚凌云身下坐着的石凳上也被人细致的摆上了毛绒绒的坐垫。二人面对而坐,燕辰抬腕斟酒,滚烫的黄酒堪堪被禁锢杯中。燕辰看向姚凌云,举手示意:“先喝杯黄酒,暖暖身。”姚凌云点点头,可拿起酒杯后,却并不急着喝了,滚烫的酒液透过玉杯暖进了手掌心里,令他有些舍不得喝。燕辰失笑:“喝完这杯,我还能不给你再倒啊?”姚凌云熟练地露出一个那也未必的表情,漫然说道:“那可不一定。”话虽如此,可他还是一口饮下杯中酒水。温过的黄酒,度数不高,入口醇厚,姚凌云饮后舒适地微微眯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