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依旧不会赞同他前往湖广。”燕辰笑了笑,起身,整整衣摆,负手再背,又恢复了他从容淡定,有条不紊的仪态。“欲成一事,尤其是一大事,仅一人往往不够,这个世界需要我们所有人的努力推持,方能稳步前进,故而存活其间的我们,不仅要学会寻找和分辨同伴,也要学会教导和培养后代,功成不必在己,一昧地坚持己身执念,事必躬亲,必然是无法走的更远的,我们要学会交付信任,更要尝试托付身后。”“项大人孜孜不倦,多年下来依旧初衷不变,这等坚持已非常人可比,所以更需他人谆谆告诫,潜移默化。”顿了顿,姚凌云笑道,“上了年纪就更容易死心眼了,殿下,您任重道远。”“有寻卿作陪,无妨。”燕辰与其相视而笑。话毕,燕辰扬声唤来门外宫人,送炭炉,置茶水。姚凌云不明就里,正欲询问,便听门外有小太监道:“殿下,项大人到了。”燕辰落座东侧主位,道:“快请。”秦项君进屋,下拜。“微臣参见殿下。”“大人不必多礼,请起,坐。”燕辰抬手虚扶,指了指面前暖座。姚凌云见状,立马上前,意欲扶秦项君起身,却被秦项君摆手拒绝了。起身,落座,秦项君面色如常,情绪亦不见丝毫异样,从容开口:“不知殿下今日召下官前来,有何要事?”燕辰与姚凌云无声对望一眼,以项大人坚持执拗的个性,不该是这种反应。斟酌一瞬,燕辰开口道:“关于昨日朝上之事,本皇子明白大人欲为民请命之心,只是大人毕竟已处知命之年,实在不便四处奔波。”秦项君闻言,许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一揖,道:“微臣明白殿下的意思,此前是臣执拗了,昨日与右相一谈过后,臣茅塞顿开,他说的没错,功成无需在己。”“大人能如此作想自是最好。”燕辰未料对方竟已想通,怔了怔,仅一瞬,笑道,点点头,示意对方再坐。一时间二人都没在说话。时间在无声中缓行。善于调节气氛的姚凌云遂而上前一步,斟茶两杯,先后推给二人,笑道:“前些日子在朝上没见着项大人,听同僚们说,大人那会儿身体有恙,那时候,寻初入官场,许多事务仍不甚上手,故而未曾亲自前去探望,不知大人现下身子可还好?”“都是些不碍事儿的小毛病,有劳寻公子挂心了。”上等的普洱茶水,送入喉中,润开肺腑,驱寒暖胃,秦项君笑了笑,转头对燕辰道,“原本,微臣还想着,待开了春,再请奏殿下,去看看京师附近的水利,毕竟那些,是臣蒙陛下恩典,亲手督造的,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也是该放手交给年轻人的时候了。”燕辰听人此番言论,深感欣慰,含笑道:“大人能如此作想,再好不过。”真心实意的关切里,所蕴含着的能量是无限的,说的人或许并不觉得,可在听的人的内心,却无一不是感触。人的关心能让人变得善感。秦项君因此而仲怔了会,可……思及已经做下的决定,秦项君心下一叹,开口道:“也幸而殿下给微臣找了个好学生,让臣在朝政之余仍有事可做,只是四殿下虽然机敏聪慧,但到底经历不多,定性不佳。”听他提及燕煦的性情,燕辰颔首赞同:“四弟一向轻世傲物,桀骜不驯,大人费心了。”“殿下此言,老臣惶恐。”秦项君闻言正欲起身告罪,却被燕辰抬手虚虚压下。秦项君顺势坐回,略一思付,还是倾身站起,道:“四殿下乃天之骄子,才情谋略无一不有,他目前唯一欠缺的,是磨炼,臣有意领他入中书省学习日常事务,以磨练心性,还望殿下恩准。”燕辰不想对方竟会有此一请,故而并未当即回复,斟酌过后,才笑道:“阿煦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在朝中却没有明确的定位,只有旁听之席,倒是我疏忽了,若大人有意教导,自是再好不过。”秦项君躬身作揖:“那臣便替自己的学生,先行谢过殿下。”燕辰道:“那也是我的小弟,大人严重。”秦项君:“若无其他要事,臣便先行告退了。”燕辰颔首。姚凌云久久注视着秦项君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燕辰开口叫了他好几声,也没被搭理,干脆抬手拉住他的手腕,向内一扯,二人抱了满怀。“怎么?”姚凌云在他怀里挪了挪,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窝在,依旧若有所思道:“你不觉得今天的秦大人很不一样?”燕辰点头:“自然,可这是好事。”“真是好事吗?”姚凌云喃喃自语,神色幽深。“慧者多伤,你啊,别总是想太多。”燕辰抬手扭了扭他的脸颊,说道,“乍然放下心中一直悬着的包袱,秦大人自然无措,故而转眼视线,将心力放在他的学生身上,也并无不妥。”姚凌云点头表示确实如此。可他心里总还是放心不下,从言侍郎呈上奏折的那一刻起,他就总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左右着朝野上下。但愿是自己多想了。☆、乱上添乱待放下手中书册,抬眸,已是日落月升之时。燕煦小小地伸了个懒腰,起身,跨出房门,挥手示意门外候着的宫人不必跟着。近日来,燕煦一直在元和偏殿里待着,帮助大皇子处理湖广水患后续,及其他事宜。经此一役他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一般,虽处理起政务来不甚熟练,但他每日都早出晚归,虚心求教学习,大襄最小的皇子终于也开始有了为天下为万民请命责任心,群臣观之,无不欣慰。燕煦抬步踏出大殿,甫一跨出宫门,月色刚及人眼,细密的风便和着皎洁的月光扑面而来,寒意顿生,眼下酉时更声已过,而他却仿佛也并不赶着回府一般,抬步缓行,一步步慢慢地穿过层层楼殿,往外围而去。而在另一厢,御史赵铭也正好处理完手边的琐事,起身收拾,准备去宫门外的摊子上吃碗馄饨充饥。步履冲冲的赵铭,与徐徐前行的燕煦狭路相逢。对于燕煦,以往赵铭并没什么多大的印象,只知他是被父兄宠着护着的小皇子,直至近日,方有改观。到底是陛下的子嗣,一旦上心起来,其能为眼界可谓无人能及。敏而好学,这是赵铭眼下对燕煦的看法。故而这个点还在元和殿四周看到四皇子,赵铭他很是欣慰,甚至不多得的笑了一下,行礼道:“见过四殿下。”此时,在此地,见到此人,燕煦丝毫未觉意外惊讶,只眨了眨眼,微抬手示意免礼:“赵大人。”向来严苛的赵铭不习惯好声说话,略有些硬邦邦道:“天色已晚,殿下还孤身在外略有不妥,若无要事还是早些回吧。”燕煦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多谢大人关心,本皇子这会儿正打算回府。”话毕,脸上笑意蓦然变得有些牵强,扯了扯嘴角,落寞道,“天降灾劫,本皇子身为皇族,既承此身份,享受着人民奉献的好处,那自然也不能总是坐享其成,得到多少,也就必须要有付出多少的觉悟,只是近来,我甚感自身经验能为的不足,若再不多花时间,多做努力,还何谈为父皇分忧。”赵铭:“殿下过于苛责自己了,臣自入官场以来,所遇到的初出茅庐者不知凡几,殿下是微臣所见,学得最快,上手最快的人,比之当年的大殿下也不妨多让。”燕煦闻言,略低头,垂下眼帘,敛去眼中神色,在抬头时,皎洁银光下满眼满脸都是谦逊的浅笑,内里又带着藏也藏不住的,被夸奖后的喜悦,道:“赵大人谬赞。”见人如此,赵铭心下也不由一软,他已年近四旬,可由于性格原因至今仍未娶妻,膝下无子,对于燕煦这种上进又乖巧的小辈,一向很是喜欢,然对方到底是当朝皇子,哪容得了他逾越。但这也不妨碍赵铭欣赏他,含笑的赵铭,放缓了语调,安慰道:“下官从不妄言。”燕煦仿佛因为对方的这句话打开了心结一般,眉目逐渐缓和下来,神色一松一弛间,开口说道:“倒是我执着了,《礼记》中有云,男儿丈夫生于世当修身养性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本皇子如今尚未娶亲,有些事倒也确实不急。”燕煦无心的一句话,听在赵铭耳中却仿佛猢狲灌顶,恍然大悟,瞪大了眼,喃喃自语道:“娶亲啊,没错,殿下你说的很对。”燕煦不明所以,干脆露出迷惘之色侧了侧头,疑惑问道:“大人你怎么了?此言何意?”“臣突然想起另有要事还待处理,殿下,臣先行告辞了。”赵铭对着燕煦一行礼,也无暇顾及他,便冲冲转身往回走,没跨出几步还撞到了正缓缓走来的宗正少卿,也不待停步好好道歉,冲冲告罪了一声便急急离去。走出好远,甚至还传来了他哈哈大笑的声音。李青一脸莫名地看了看离去的赵大人,又转回头看了看燕煦,躬身行礼:“见过四殿下。”燕煦眉目含笑,抬手虚拖:“大人请起。”“殿下与赵大人这是?”李青一脸疑惑地问着,而后低低笑了一声,放轻了声音再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殿下您这是在为大殿下出谋划策吗?”燕煦摇了摇头,亦是满脸不解:“本皇子也是不知,他突然就这么激动地走了。”话毕,燕煦同样放缓了声音悄声说道,“监国皇子的终身大事,乃国之大体,本皇子这么说,大人可明白?”李青脸上笑着,低低出口的话语却与面色截然相反,不甚赞同:“此次寒冬大水,民间盛传大皇子监国失德,是大殿下有史以来名誉受损最重的一次,如果后续引导得当,长此以往势必能影响大殿下在群臣中的声望,与我等而言是大大的有利。然此时若群臣上表奏请大殿下迎娶皇妃,民间尚有冲喜之说,朝廷又岂能例外?大殿下若纳谏娶妃,那届时,无论事态再如何发展,群臣也便失了以失德之说征讨大皇子的余地。”话至此,李青眉目一皱,一时想不通四殿下此举意欲何为。“还请殿下三思。”李青说的这些,聪慧如燕煦自然明白,他甚至可以预见。当日朝会上,姚凌云出言搅乱宁王欲往南方的计划,转而推荐燕昱之时,燕煦就能隐隐约约地猜到他后续意欲如何。谣言总归只是谣言,能对大哥的民望所造成的影响本就有限,此刻民间已起不同声音响起。而此时他若大婚,民间定以冲喜之说度之,那所谓的失德之说亦可顺势压下。若他不娶了呢?但是,如果大哥真的就这样娶妃了,不是很好吗?在他一直纠结着,踌躇着,何以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时,上天却给他了这样一个机会,非此即彼,是直接拉上了水阀杜绝一切,抑或弃刀,而后任由洪水泛滥成灾。这大好的机会,他怎能不试上一试。只要大哥妥协,那他也愿意放弃。谁都可以,唯有姚寻不行!这是他给自己,也是给燕辰,最后的机会。近乎有点疯狂的执意于燕煦的眼中一闪而过:“你照做便是,所谓失德之说,能对大哥造成的影响本就有限,凭姚凌云的谋略,最终不过细小涟漪,眼下民间风向已有转变,我们没有必要过于关注此事,再者李大人你想得到的,别人又岂会想不到?”选妃对大殿下那方百利而无一害,眼下好不容易寻到大殿下的“错谬”,那二殿下和宁王一党势必不会任由事态顺利发展,可道理虽是如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青仍是不赞同地皱着眉。燕煦看了他一眼,斟酌一瞬,眸中浮起一片混沌,而后荡去,再道:“大哥一向重孝,父皇尚在病中,我了解他,眼下他是决计不会同意娶亲的,而我们所求的也不是结果,现在的局势越乱才对我们越有利,所以你大可放开手来,怎么乱怎么来,你我且看他们最后,究竟谁能抢得过谁,最好嘛,还是。”眼帘微垂,燕煦的唇角有笑意漾开。“全部输掉。”入夜,天寒似冰,行人寥寥。辞别李青后,燕煦的思绪随着踏离宫门,而变得越来越混乱,各种想法在他的心口堆积堵塞,难得排解,突然间他不想回府了,于是便换了个方向,随性而走。他说服了李青,却无能说服自己。他很明白自己此番的目的为何,可他心下又很清楚的知道,燕辰究竟会何如选择。恩义皆可偿,唯独喜欢不能偿;恩义皆可断,同样唯独喜欢是断不了的。这世间诸事,何以事事不遂人心意?不知不觉间,燕煦又走过玲珑街,来到了望花楼。燕煦一瞬讶异后,便释然了。人活在这世上,会不由自主的被两种人所吸引。一种是与自己相似,另一种则是与自己互为相补的。因为相似,所以亲近;因为互补,故而再难分开。纵横天地,独居一隅,究竟何者才是你心中所想呢?站在与当天同样的位置上,抬头,目光不期然地遇上一双眼瞳,笑了,霎时满天星光映眼底。慕容淮还是如上次一般,坐在相同的位置上,面前桌上,暖黄色的灯火在风中摇摆不定,垂目看着窗下,正正好于燕煦抬起的双眼相接,满天星光入其眼。慕容淮先是微微怔了怔,而后唇角微扬,勾起一个笑纹,桃花眼中似含着几分戏谑,出声道:“公子今日,可有逸致?”燕煦负手在背,再进了两步,道:“本是良辰,奈何虚度,所以我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必还在楼下吹冷风?”调侃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同时收回视线起身,与上回一样,仍是摆好一壶酒,两只瓷杯,拾袖,执壶,缓缓倾倒。燕煦闻言眉梢轻挑,径直入内。抬步上楼,至人对面坐下,也不待人言,便拿起桌上的酒杯,满杯温酒一口灌下:“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不得允而入,若是被公子拒之门外,岂不错失知己?”慕容淮笑了笑,再提壶,为其面前已空之杯再满八分,口上依旧漫不经心道:“我还以为,以公子之能,天下无门不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