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煦略微起身,双手撑着桌案靠近燕辰,讨价还价:“择日不如撞日,所以别改日了大哥,我们就明天好不好?”燕辰失笑:“你就这么不喜欢沈先生?”“当然不是,这些年,夹在我和母妃之间,左右逢源,辛苦沈先生了,我这是为了早点帮他解脱。”非常不想回府再见到沈迁那张脸的燕煦张口就是一顿瞎掰。燕辰:“你就不担心我给你找的老师比沈先生还啰嗦?”“当然不会!”燕煦倾身坐回,撑在桌案的右手,顺势倒转,转为手肋点桌,支起一只手,脑袋一偏靠到了手掌上,整个人看着有点懒散,漫不经心的,然而双眼却格外认真,开口的语气里满满的全是信任:“我最相信大哥了!”☆、隔岸观火燕老二宗正少卿李青,大襄首位新科状元。户部林佑,大襄开国朝臣之一。御史台魏舒华,大襄八年状元郎。中书省秦项君,大襄十一年探花郎。“这几人都是在朝官员,入仕时间也都不短,虽非重臣,但无一不是要臣,最重要的是,这几人全都不属于三方势力中的任何一方,大殿下选了这几个人出来给你做老师,真可谓煞费苦心。”日西斜,天渐昏,晕黄的烛火不知何时被点了起来。李青的手上正拿着一张写着几人名字的宣纸,视线则落在了与他对立而坐的四皇子燕煦身上,笑道:“那么四殿下,你要选哪一个?我吗?”燕煦看了李青一眼,轻笑了声,抬手拿过他手中的宣纸,并将其搁在二人中间的桌几上,食指点着其中一个人的名字。“秦项君,大襄十一年的探花郎,年至四六方才中举,次年高中探花。”李青闻言,便知对方意欲如何。可即便已知他心思缜密,眼下仍旧不免一惊。抬首,看着对方微弯的嘴角,及纯真无害的脸,李青的内心又忍不住再次一颤,眼前这四殿下有着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加深沉的心机,且雷厉风行,甫提便做,上次交谈才提及的府中耳目一事,不过小半个月过去,便被他尽数拔除。其过程还是经由大皇子之手,令人无从挑剔怀疑,若非自己与他同在一条船上,必然也不会怀疑他竟然也觊觎帝位。“嗯?”久久未得李青回应,燕煦不由嗯了一声,抬眼看去,开口道:“你觉得不妥?”李青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这是最合适的人选,大襄十一年,秦项君已年近五十,虽高中探花,可由于年岁的原因,朝廷并没有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只被调到中书省呆着,中书令虽是当朝要职,可那里却并非项大人心之所往之处。”燕煦勾了勾嘴角:“哦,你知道?”李青漫然一笑,从容且自若:“项大人私下虽不常与朝中之人多有接触,可我与他同属当朝清贵,比起旁人,接触的自然要多一些,据我所知,项大人生于黄河边上,对治水颇有心得,当年他几度名落孙山却一再重整旗鼓,为的就是高中之后进入工部,继而重整黄河流域,以解该带百姓每年春夏都要遭遇的水淹之苦。”话语至此,李青顿了顿,从容淡定的脸上,钦佩之意顿生:“十年寒窗,为的不只是功成名就,亦是欲为家国、为百姓谋福祉,然项大人终究上了岁数,故而当年启帝陛下只给他安排了个相对轻松的职位,大皇子初掌朝政之时,项大人也有上奏,不过也被大殿下驳回了。”李青轻叹了声,甚是惋惜,“空有纵横天下的大志,却无发挥的舞台,项大人的心中必然不甘的。”人活于世,各有坚持,而原则之所以弥足珍贵,正在于这世间有人不惜代价地坚持着。燕煦同样动容,但他却没做表示,只点了点头:“嗯,那就他了。”李青侧眼凝视了燕煦一会儿,收回视线,看着面前那张写着名字的宣纸,状似漫不经心地笑问道:“若是允诺了,那事成之时,殿下真能应诺吗?”李青面上笑意依旧,闪动的烛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深深的影子,再抬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燕煦,洞彻人心的双眼里嬉笑褪去,宛如刀锋锋锐。“四殿下你就不担心项大人因为年纪的缘故而出意外?”见其色,闻其言,燕煦毫不介怀,眉梢轻扬,安然一笑,坦坦荡荡地抬眸与之对视。“是有些担心,可那又如何?”垂眼,抬手拿起桌几上的茶杯细细打量着,神色因为散漫而显得有些懒洋洋,“人各有志,这是项大人自己的坚持,你我所能做的唯有成全,即便最后真是最坏的结果,能为心中所求而死,亦不枉此生。”“好。”李青狠狠地拍了下大腿,道,“好一句人各有志,为了这一句你我当饮此杯,殿下请。”话毕,李青先干为敬。……燕煦一阵无语,好半晌才欲言又止道:“李大人,这是茶。”李青挑眉:“以茶代酒,岂非更显风雅?”燕煦一脸你高兴就好地就着还在手里的茶杯,意思意思地抿了一口。许久,李青颇有些感慨地说道:“高风亮节,项大人他是个值得尊重的人。”“谁不是呢。”看着宣纸上的几个人名,燕煦信口接道,然心下却是一阵酸涩。这是他早就料到的结果,由燕辰出马求情,那母妃和舅舅自然不会反对。而他的大哥,是个君子,谦谦君子是不会乘机将自己的人塞到他身边的。其他人的,更加不会,所以由燕辰所挑出的人选,必然是这场夺嫡斗争中的绝对中立者。所谓的中立因时制宜,尤其是在政治上。对政客而言,这世上永远没有绝对稳定的立场,只在权益分配是否得当。而所谓的权益,可以是名,可以是利,同样也可以是意欲为天下为万民谋福祉的心意。每个人都会有其所求,当然像御史大夫赵铭那样的直肠子就不好说了,不算在内。燕煦费尽心机,千方百计,终于造就了眼前的有利局面,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也是。世上之事又岂容一人算尽。同一时间的芳菲殿内。宁贵妃正在认真地听着宫人回禀。“沈迁已经离开了?”“是的娘娘,奴婢已遣人去传,想来是快到了。”宁贵妃闻言,久久未语,提步踱至窗边外看,月上中天,素净光华笼罩着重重宫闱,这个皇宫也跟当初的不一样了。却与少年时在话本里所听到的皇宫一样,奢华,庄重,清冷。崇哥哥,自你去后,我身边所有的人事都起了变化。经年岁月,如指尖流水,悄无声息间滑过,人未衰老,而心已老。思及往事,宁贵妃不由苦笑。“樱珠你说我这样做对吗?”屋内侍婢,也便是宁贵妃口中的樱珠轻叹了一声,道:“奴婢知道娘娘您是为了四殿下着想,可是娘娘,四殿下他毕竟不是……您实在没有必要这样防着。”“阿煦和他太像了,我不得不防。”宁贵妃依旧看着窗外,出口的声音低低的,吐气如兰,语音若梦:“陛下对我,对宁家,甚至对沈家都有恩惠,他对阿煦也是那样的好,这是我们母子欠下的,所以无论是我还是阿煦,我们都没有权利再拿走属于燕氏的任何一样东西。”“娘娘,您……”樱珠还想再劝,可“笃笃”的敲门声已从屋外传来。樱珠上前开门,将屋外的人领进,自己则退了出去。进屋的人摘下头上兜帽,对着宁贵妃躬身行礼。宁贵妃自窗前回身,眉目盈盈间,仿有山水迷离,她轻声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继续留在京师,还是回蜀中去。”“自然是回去相府。”沈迁笑了下,道:“他是我沈家直系到这一代唯一的血脉了,我岂能置之不理。”宁贵妃闻言未语,只眨了眨眼。沈迁也没打算听她对此发表言论,继续道:“宗正寺李青、户部林佑、御史台魏舒华、中书省秦项君,这几位都是朝中清流,不属其中任何派系,大殿下此番有心了。”宁贵妃久居深宫,何等精明,自然明白对方的话中之意。燕煦将择师的权利赋予燕辰,而燕辰却没有乘机安排自己人去阿煦身边,足见他是真心不想让阿煦卷进到这夺嫡的漩涡之中,他是真心待他好的。燕辰的种种表现,就如这夏末的夜风,穿林渡叶拂人衣,甚是怡人。宁贵妃轻叹了一声,幽幽道:“让哥哥进宫吧,我们宁氏该做出选择了。”清晨,一匹快马自西北方向疾驰入京,捎来了宁王燕骁加急递上的一封折子,为涟漪不断的朝局又落下一颗小石子。所有的人都在观望。日栖榆柳,霞照夕阳,孤蝉已散,去鸟成行。古书上难得一见的美景,在雕栏玉砌,绿叶荫浓,遍地亭水阁楼的二皇子府邸里,却很是稀松平常。阁楼邻水,四面荷塘环绕,眼望去,周遭一碧如洗,隐于其间的鲜红桥栏比之荷花更加夺人眼球。阁楼中的两名男子,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人,正是日前姚凌云在望花楼里所遇见的潇洒书生,叶行风。“我这才几日未归,朝中局势竟已如此翻天覆地,不久前还风风光光,自三位中脱颖而出的宁王殿下,不过几日的时间就成了出头之鸟?”叶行风勾唇笑了一声,甚为感慨道,“真是一出大戏。”而坐着的那人,正是府邸的主人,大襄二皇子燕昱。燕昱其人,长相颇为俊朗清秀,眉眼之间与大皇子燕辰有细微的相似之处,他左手的拇指上常年带着只翠玉扳指,此时,他正细细地把玩着那只扳指,听了叶行风之言,挑了挑眉,道:“就是不知这出戏最后会如何收场。”叶行风从桌上拿起一壶酒,若无旁人地仰头大灌了一口,语带笑音:“怎么?二殿下这是打算坐山观虎斗?”“没有这个机会了,这把火怕是很快就要烧到我身上来了。”燕昱知晓对方习性,也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门下谋士纠缠,对叶行风的不羁态度视若无睹道:“眼下已有朝臣在暗地揣测,是本皇子在背地里算计的言侍郎。”叶行风闻之,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大皇子和宁王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自是二殿下你,很理所当然的想法,符合逻辑,说得通。”燕昱:“那依行风你看,在这背后拨弄风云者,会是何人?”叶行风散漫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大皇子的这步棋,走的甚是精妙,宁王此番凯旋归来的优势可谓荡然无存,至于这后续发展,若处理得当,势必还能对殿下您的声誉造成一定的影响,名声,可是殿下您眼下能与大皇子和宁王抗衡的最大筹码。”燕昱闻言,斟酌了会,摇了摇头,道:“大哥一向襟怀磊落,不可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这应该是姚寻的主意,日前在朝堂上,便是右相顺势提出的赐予王叔封地,这主意想来是他们父子两精心算计好的。”姚寻,两个字道尽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向往。叶行风亦同,却又有不同。叶行风这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虽于无形中透着嚣狂,但他的骨子里却是潇洒肆意的,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只单单纯纯地欣赏一个人。“不愧是寻公子,这步棋,尽显釜底抽薪之能,以己之有余弥补不足,果真心思缜密,足智多谋,不愧是启帝陛下所亲口御封的天下第一才子。”“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闲意,这是父皇对姚寻的夸赞,当日父皇也便是因此而将凌云二字赐予姚寻为字。”燕昱笑了笑,嘴角扬起,眼眸里却沉淀着难以透析的混沌,“可见父皇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有看人不准的时候。”正喝酒的叶行风闻言,一口酒当即喷了出来,咳嗽了好大半晌才找回了声音道:“殿下你方才说什么?凌云,姚凌云就是姚寻?”燕昱不明对方何以突然如此反应,诧异道:“怎么了?”“……这个姚凌云,日前我见过。”叶行风眨了眨眼,饶是他,乍听此事,也有些始料未及,“在望花楼与几个科考学子交谈时遇到的,对方自称出自迂腐的书香世家,且非家中嫡……”叶行风回想当日对方所言,姚凌云虽含含糊糊意有所指,但他从头到尾,从未明确此说,到底只是自己与其他三人间的猜想罢了,哈,竟被误导了,叶行风突然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毫不掩饰的期盼道,“有意思。”科考在即,姚寻会设法与科考学子接触,以期为大哥招揽人才,这并非稀奇事儿,倒是行风的态度,更加值得深究。燕昱好奇,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问道:“那行风觉得此人如何?”叶行风略一思付,道:“不可忽视之人。”意料之外的答案,燕昱轻敲桌面的食指停了一下,而后又不紧不慢地再次敲击了起来:“哦?本皇子可还记得此前行风对于姚寻除好奇之外,更多的是不屑,仅见一面,就有如此称赞,倒是令我十分好奇,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叶行风放下手中酒壶,顺势在燕昱的对面坐下,轻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被他诳了一次。”顿了顿,再道,“顺势而为,此人深谙此道。”燕昱赞同:“千万不可小瞧他,论洞若观火、运筹帷幄,姚寻的能耐当世鲜少有人能出其右。”“殿下这个赞誉,未免也太夸大了些,宁王这事,他确实处理得当,但若易地而处,行风有自信能做的比他更好。”说话间,叶行风干脆整个人歪倒在椅子上,撑着头与燕昱侃侃而谈。“哦?若是换作行风你,此时会如何作为?”燕昱顺势抛出问题。“等。”一个字,叶行风说得铿锵有力,“无论是大殿下还是二殿下你,越是这种时,越加不宜轻举妄动,大皇子那边,只等宁王归来下诏赐封即可,过多举动反而画蛇添足,至于殿下,此时自然不宜出头,若能将自己变成隐形人,那是最好的。”燕昱闻言沉吟。叶行风再道:“近日朝堂上的消息只怕已经传到宁王耳中,相信宁王不会被动地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他会动,而且很快,相信就在这几日了,只是不知他会如何动法?”